對外經貿大學法學院教授、涉外法治研究院研究員,中國法學會世界貿易組織法研究會常務理事 紀文華
12月11日是中國改革開放史、當代史上一個值得紀念的歷史性日期。
20年前的這一天,2001年12月11日,經過艱苦的十五年“復關”加“入世”談判,中國正式成為世貿組織(WTO)第143個成員。習近平總書記2021年11月4日在第四屆中國國際進口博覽會開幕式主旨演講中指出:“20年來,中國全面履行入世承諾,不斷擴大開放,激活了中國發展的澎湃春潮,也激活了世界經濟的一池春水。這20年,是中國深化改革、全面開放的20年,是中國把握機遇、迎接挑戰的20年,是中國主動擔責、造福世界的20年。這20年來中國的發展進步,是中國人民在中國共產黨堅強領導下埋頭苦干、頑強奮斗取得的,也是中國主動加強國際合作、踐行互利共贏的結果”,權威全面地概括闡釋了中國加入WTO對自身和世界的重要貢獻和重大意義。
從法律人角度看,中國加入WTO的深遠影響不僅體現在經貿領域,還同時廣泛擴展到社會管理和思維模式領域,并具有內外互動的雙向性。從法治的層面可以說,加入WTO促進了國內法治建設的進步,而同時中國通過參與WTO推動了國際法治的發展。在此以曾接觸或參與的幾件事項,對這一認識做些詮釋和例證。

>>2010年,紀文華在中國常駐世貿組織代表團工作照。作者供圖
WTO是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制的核心,其通過一整套內容詳細的法律文件來管理和規范國際貿易眾多方面。任何成員加入WTO,都需要“一攬子”接受和遵守WTO的法律文件,并履行自己加入承諾,不能“挑肥揀瘦”選擇為之。雖然對中國政府來說,遵規履約的政治意愿不存在問題,但加入WTO前后所面臨的一個重要任務和挑戰是,由于經濟模式仍處于從計劃向市場的過渡發展階段,不符合WTO規則的管理制度和法律法規數量眾多,審批、管制、計劃等特色仍濃厚,法治化營商環境總體狀況亟待提高。這種情況必須解決,否則不僅將違反WTO規則和承諾、國際聲譽受損,還將極大影響中國加入WTO的成效和獲益。
在此情況下,在中美1999年11月15日達成雙邊協議、預示著中國加入WTO的實質性工作即將完成之后,中國政府有關部門馬上意識到進行法律法規立改廢、推進國內改革和管理模式調整的緊迫性。其中尤以外經貿部(后來的商務部)舉措最有代表性:1999年11月,外經貿部條法司成立“WTO法律工作組”。1999年12月,外經貿部批準成立“外經貿部WTO法律工作組”,開始籌備和推動法律法規清理工作。2000年年初,國務院成立了一個專門領導小組,從中央政府層面協調布置和推動清理工作。隨后,外經貿部成立部長和主管部領導為正、副組長,各司局主管領導為成員的“外經貿部WTO法律工作領導小組”,提升了部內工作機構層級,領導小組辦公室設在法制部門——條約法律司。2000年3月和4月,國務院法制辦先后出臺文件,組織中央14個負有經濟管理職能的部委,開展與外貿、外商投資有關的部門規章的清理工作。此后,財政部、發改委、農業部等部委,紛紛成立了自己本部門的清理小組。經過一年多的緊張工作,2001年9月,中央政府層面進行的全國性法規清理工作基本完成。10月,中央和國務院下發文件,部署開展清理地方性法規、地方政府規章和其他政策措施。到2002年12月底,地方清理工作也基本完成。
從2000年年初到2002年年底三年時間,整個入世法律法規清理工作成果可謂豐碩。國務院近30個部門共清理各種法律法規和部門規章2300多件;通過全國人大及其常委會制定修改的法律14件,國務院制定修改行政法規38件、廢止12件,國務院有關部門制定修改及廢止部門規章等1000多件;各地共清理19萬多件地方性法規、地方政府規章和其他政策措施,并根據要求分別進行修改或廢止處理。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外貿法、外資方面法律、知識產權方面法律的修改。
當下回顧,正是通過這種大規模、集中式、運動式、統一化的法律法規清理,使得我國在短期之內能基本按照WTO規則和承諾的要求,全面調整、充實和完善現行的涉外經濟立法,初步建立起適應經濟需要和WTO規則的要求,并符合中國國情的統一、公正和透明的對外經濟貿易法律制度。
有兩點特別需要強調:第一,由于“入世”在當時的政治重要性,法律法規清理工作在當時很受重視,社會宣傳引導也具有較好成效,中國政產學研各界遵規履約的意識也高漲。對正從計劃經濟轉為市場經濟的中國社會來說,此次清理工作可謂是一場深刻的法治思維普及和社會意識普及和提升活動,表現為尊重規則意識明顯強化。第二,法律法規清理工作,也大大提升了政府內部法制部門的作用和地位(例如商務部條約法律司在部內司局排序被專門大幅提前),法制部門在各級政府事務中參與度和話語權得到提升,這對國內法治建設和優化其實更具有長遠影響。
中國加入WTO后,在完善國內法治建設的同時,還積極推動WTO法治建設,促進國際法治發展,這主要體現在參與WTO規則談判、解決貿易爭端等方面。
WTO就新議題和規則進行談判,其實就是在“立法”“造法”,而新貿易規則的產生又使得WTO法律框架進一步豐富和完善。2002年開始的WTO多哈回合談判,為中國參與國際經貿規則制定提供了非常好的切入點、平臺和契機。20年來,中國在WTO參與規則談判和制定的能力、影響力和話語權,逐步攀升,對WTO法治建設的作用也逐步加大,總體可分為四個階段:第一,加入WTO后,中國作為新成員,積極參與多哈回合談判,用好“參與權”。第二,2008年多哈回合談判關鍵階段,我國首次獲邀參加總干事與最核心成員舉行的“綠屋會議”,標志著我國在WTO話語權的重要進展,有了說“不”的權力。第三,2012年十八大后,我國主動充分發揮負責任大國作用,推動WTO達成《貿易便利化協定》等多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談判成果,展現了在WTO“說上話辦成事”的實力。第四,2016年,我國在WTO提出投資便利化倡議,隨后成功推動開展《投資便利化協定》談判。這是首個中國倡議發起并開展的WTO相關協定,初步展現了我國推動開創性、引領性、機制性議題的領導力和話語權。

>>2008年7月21至29日,WTO在日內瓦舉行小型部長會議。30多個成員的部長們通過連續8天極其艱苦的談判,就20個議題中的18個達成了協議,但最后卻在第19個議題(即關于發展中國家農產品特殊保障條款)上談判破裂。這是WTO多哈回合最接近達成的一次。這次談判破裂,給脆弱的多邊貿易體系帶來較大的負面影響,也給經貿領域國際法治的發展帶來長遠影響。圖為中方代表團團長、商務部部長陳德銘在WTO總理事會上發言時的會場情景。作者供圖
“徒法不能自行”,在對WTO規則是否被違反存在爭議、在規則理解存在分歧時,WTO爭端解決機制能夠較好發揮定是非、辨曲直、息訴爭、促改正的作用。加入WTO后,中國積極利用WTO爭端解決機制,主張貿易利益,推動規則澄清,尊重國際裁決,維護多邊體制和國際法治權威,表現可圈可點。例如,在美國訴中國的“知識產權案”(DS362)中,美國指責中國為“假冒商標和盜版行為”設定刑事處罰門檻違反WTO規則,聲稱根據中國法律,并非所有具有商業規模的假冒商標和盜版行為都會受到刑事處罰,因為中國設定了“一刀切”的金額或數量門檻,這不符合WTO要求的“各成員應規定至少將適用于具有商業規模的蓄意假冒商標或盜版案件的刑事程序和處罰”的規定。針對這一指責,中國進行了有效抗辯,最后WTO專家組駁回了美國將“商業規?!钡韧凇吧虡I目的”的論調,指出“商業規模”必須根據具體市場和產品來確定。有了這一裁決,美國此前多年對中國“刑事門檻”的無理指責就不得不偃旗息鼓,因為輸了案件、得不到輿論支持了。這一方面顯示了WTO爭端機制積極作用,另一方面也顯現了在國際層面通過積極參與、提出法律理解和法治主張,對國際法治發展帶來的正向促進效應。
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變局和世紀疫情交織,單邊主義、保護主義抬頭,經濟全球化遭遇逆流,WTO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面臨諸多挑戰和問題,需要繼續探索解決方案和規則增長點。但存在挑戰和挫折,并不意味著由WTO所引領的國際經貿關系規則化、法治化總體趨勢的改變。
縱觀GATT/WTO多邊貿易體制數十年來給全球帶來的正向收益,以發展的眼光看,一個以WTO為核心、基于規則的穩定國際經貿環境,對全球經濟發展至關重要,也是人類福祉所系。道阻且長,但方向正確,前途光明。
當前,中國正日益走近國際舞臺的中央,發揮更大的作用,使命光榮,責任亦重大。我們應統籌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協調推進國內治理和國際治理,本著履行國際義務、厲行法治精神、推動國際法治、作出中國貢獻的理念,更好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為第二個“百年目標”的實現和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作出更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