贛南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劉麗如
教育如何承擔起生命的重負?在知識經濟時代,社會生產對知識的依賴導致教育的知識化,現代教育正在用知識和功利剝奪教育對具體生命的價值。電影《超脫》所反映的痛苦、壓抑與暴力,真實存在于每個人的生命之中,且是源于原生家庭的苦難、學校功利教育及社會教育的流弊。該影片體現了人世間種種教育與生命的關聯,昭示著現代教育目的應包括讓受教育者體會并接受生命的艱難與痛苦,在接受中超脫的價值。
終日活在不安與恐懼中的兒童,即使給予其優越的物質生活和良好的學校教育,也終將化為虛空。在影片中,亨利孤獨冷漠,一個人居住,沒有固定的工作,也沒有互相傾訴的朋友。他輾轉于各個社區學校做代課教師以避免與學生和同事之間的深度共情,以及周遭一切事物和人對他可能造成的傷害。他孤獨世界的源頭是他童年的不幸,在其幼時,母親的自殺讓他深感人際關系的脆弱冰冷,至此他深信每一個身邊的人都會悄無聲息地離開,人生注定是一場悲劇。童年時積攢的心理創傷沒有及時治愈,以致亨利成年后的每一幀畫面都蓄有家庭的陰影。
陪伴產生親情,陪伴內含著教育的力量。精神養育和物質養育同等重要,真正的陪伴是與兒童共同成長,共同歷經他們生命之中的美好與殘缺。
束縛并不是陪伴,而是壓迫。影片中的梅麗迪斯悲劇的結局,與其失敗的家庭教育密不可分。她的父親以成人經驗主義看待女兒獨特的個性,對她攝影繪畫的天賦極力打擊,且自認為自己是稱職的父母,為孩子提供了其所需的一切物質需要。然而事實是,他無視孩子的尊嚴和內心,梅麗迪斯找不到傾訴的出口,自殺成為他逃避父親言語侮辱和壓抑生活的方法。假若梅麗迪斯的父親給予一絲關心和一點陪伴,他就會發現梅麗迪斯脆弱的心,她的相機拍攝的照片永遠都是灰色,那是她內心的顏色。直至生命的盡頭,梅麗迪斯都沒有聽到父親的懺悔,也許她的父親永遠不會懺悔——是他自己將至親推向死亡的結局。
家庭教育的光芒在于讓生命成長的力量。“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來”,詩人張棗的想象與喟嘆是對真實生命的體驗。每一個兒童都是獨特的,每一個生命都是美好的,換言之,“只要想起一生中幸福的事,梅花便開滿枝頭”,當一個人回顧自己所歷生命之途時,家庭教育所帶給他的溫暖,便是開滿枝頭的梅花。
對個體生命而言,學校教育就是生命的重負。重負就是那些艱難的事,是需要調動所有精力去承受的事。在一個生命還未成熟之前,學校教育傳遞的思維方式,人類千百年來積淀的智慧便是受教育者生命的重負。這些思維方式和智慧在內化的過程中,內化者在善中的歷練和惡中的掙扎,所經受的痛苦和挫折都是種種重負,故此在這個層面上講,學校教育就是受教育者生命的重負。
教師作為學校的主要教育者,其責任是重大的,同時也是艱難與沉重的。感受每個生命成長中的體溫和脈動,是教育者的任務,也是理解教育真諦的前提。在影片中,學校的心理教師每日接觸著有心理問題的學生,她試著引導他們迷途知返,可她一次都沒有成功,她看著年輕的生命在暴力和麻木中自我毀滅,作為教育者,她深感挫敗無力。當亨利責問有虐貓傾向的雷文時,將口吐鮮血的梅麗迪斯緊緊抱在懷里時,把性工作者埃里克帶回家中救濟時,就是他作為教育者感受生命的體溫和苦痛的開始。拯救一個靈魂的職業是何等的艱難,教師背負著的愛與責任是沉重的,承擔著此種愛與責任的教師就是增加了自己生命的重負。
作為學校首席教師的校長,引領力是其存在的基底,校長的引領力在于引領學生走向新的生命發展高度和更高的生命境界。校長主要有兩大使命,其一是讓受教育者消除對學校的畏懼,給予其一定的安全感,始終保有對知識的探索熱情和興趣;其二是讓教師體會到溫暖和愛,留存作為一個人基本的精神生命發展能力。在影片中,女校長深陷兩難境地,在學校監察部門的測評壓力、教師的實際困難中她喪失了引領力,那么意味著她同樣也失去了學習力以及傾聽力。
學校教育的無限性本就不是學校應承擔的重負,學校教育本身就已擔負了太多超越其本職的責任。外界往往對學校教育給予太多不切實際的設想,希望所有學校教育都是成功的,希望學校教育的光輝能給予兒童美好前程。愈多功利的想法,由此愈多這樣的信念:沒有學不好的學生,只有不會教的學校。如若把學不好都歸結于教師與學校,無疑加重了學校教育的重負。
正義是人類社會的理想,也是教育實踐的本質原則,換言之,正義的社會要用教育的尺度來衡量。人類的教育機構不只是學校,社會的每一組成部分都是教育存在之處,正義的社會使每個生命健全發展從而實現人性優秀和道德卓越,全社會應承擔起對每個生命的教育責任。只有所有的社會主體,都為教育承擔好各自的責任,社會教育力才能最終形成。
社會如何看待教育,教育就如何反饋社會,一個不正義的社會帶給教育的不平等,便是剝奪了每個生命平等的權利,由此教育帶給社會的是動蕩和不安。《超脫》中的社區學校在美國俗稱“差生學校”,學生學習成績差,性格乖張,沒有理想,也從不尊重教育工作者。政府把所有差生放在同一個學校,政府監察部門只關心所在地區學校的成績,因為學校的成績關乎社區的地塊價值,這些政府官員并不關注底層教師遭遇的種種壓力,將成績好壞歸于教師和校長。這些亂象歸根結底是因為社會的不正義,就像錢理群教授所說的那樣,教育問題的答案都在教育之外。正如不能承擔教育責任的家長不是好家長一樣,不能承擔教育責任的社會也不是好社會。正義的社會應從每個受教育者身處的環境中公平分配教育資源。換言之,受教育者有著不同的身份特征、社會關系和地域資源,正義的社會應不論其背景出身,給予他們平等的尊重和關切,提供公正的競爭教育資源的機會。同時,受教育者是能感受到不平等對待的主體,發展機會和教育環境的不平等是對他們的心靈以及人格的打擊,這可能是其一生的陰影。
教育的路就是生命的路,“終身教育是基于有限自然生命的無限發展”。人可實現精神生命對自然生命的超越,可以在有限的自然生命中追求發展無限生命,因為人雖無法逃離自然萬物生老病死的客觀規律,但人是不斷發展的,是不斷追求自我生命價值的存在體,而教育是超越人的有限性的重要手段。
終身教育是從自覺接受學習開始的,超越有限生命是從學會思考開始的。生命衰老始于對往昔的駐足,停留于過去的生命并沉溺于此,便失去了對未來的追求,喪失了自我創造的可能性,隨之精神生命也戛然而止。閱讀和寫作是一個人思考的象征,是自我教育的手段,是為了超脫于自然生命以捍衛自己的思想和意識的自由,即為了生命的永恒。在電影《超脫》中,亨利多次強調閱讀和寫作的重要性,在課堂上告誡學生:為了保護人的思想不受侵害,必須閱讀,以此培養意識和信仰來維護自己的思維。他鼓勵外祖父和梅麗迪斯把自己的煩惱寫出來,亨利也送給埃里克一個筆記本,最后也只有埃里克坐在收容所里,在筆記本上寫著字。因此,這些人中只有埃里克獲得超脫,她獲得了愛情和溫暖。
終身教育是為實現生命的價值。影片開頭有這樣一句話:“我的靈魂與我之間的距離如此遙遠,而我的存在卻是如此真實。”每個人都會在其人生中處于這樣的困境——迷失自我,肉體與精神相隔甚遠,這就是每個人都無法逃避的苦難。這部電影給我們的啟示以及終身教育的意義就在于此,教育不是功利地為了知識的積累,也不是為了追求一定的社會地位,而是為了人的自我發展意識以促使受教育者能不斷自我構建從而實現全面發展。
教育是人類的影子,有人生的地方就有教育,教育為生命承擔著責任,對生命走向美好的人生負責,人世間的種種教育在一個人的生命中都不該缺席。同時,每個生命成長的路徑是不同的,每個生命有他不可抗拒的命運和注定要承受的苦厄與重負,教育是對苦厄與重負的超脫,只有永不間斷自我思考,生命才會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