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神話走進“命運共同體”視野

人類迎接文明曙光的漫長歷程中，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區域留下最早的文明之印——最早的文字、天文記錄、最古老完整的法典和高度的計算能力。這里，就是被譽為“人類文明搖籃”的美索不達米亞。位于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之間的美索不達米亞區域氣候穩定，淡水供應充足，土地肥沃，是史前農業革命和生產繁榮發展的理想之地。上萬年來，這片土地上的不同人群，不同政權共同孕育了那些最早的文明要素，繼蘇美爾人之后，在波斯帝國統一之前，最廣為人知的就是巴比倫和亞述王國。兩個多世紀以來，圍繞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幾乎所有的現代人文學科：考古學、語言學、文字學、神話學、宗教學、圖像學都喜歡聚焦于此討論，經久不衰。其中，唐納德·A·麥肯齊所著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堪稱跨學科杰作，且有著與常見學術著作不同的通俗易懂和趣味性，是一本了解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尤其是巴比倫和亞述神話的絕好入門讀物。

該書的風格緣于作者身份。麥肯齊不僅是20世紀早期最重要的英國神話學家，還是作家、記者和民俗學家。他一生從事歐洲、亞洲和非洲各民族古代神話與傳說的研究，影響涉及宗教學、人類學、民俗學、神話學等諸多領域。作為作者的代表著作，《巴比倫與亞述神話》的學術理念算不上前沿或精深，甚至不乏“歐洲中心論”的局限。作者延用了古典進化論和比較神話學源頭的學術范式，從“遺留物”（文字、語言、歷法、習俗、建筑等）來探尋同質的信仰和儀式、語言和種族的同源問題。相對于仍具討論和爭議的研究路徑，這本書的更精彩處在于：娓娓道來中旁征博引，融合了各大文明、各大宗教經典和不同地域資料，融會貫通，信手拈來，深入淺出。作者通過講神話故事的方式，從種族、宗教、民間信仰、核心神祇、建筑、法律、貿易等角度，對4000年前的巴比倫和亞述文明史做了全方位考察研究，從而對不同城邦的戰爭、歷史變遷、考古發掘等進行系統研究和介紹。在作者筆下，《圣經》《古蘭經》《吠陀》，古希臘、古埃及、古印度，近東、遠東、歐洲、非洲的文化因素是平等、融合，甚至同源的。不同地域的經典、宗教的神話故事中有著共同主題、結構和模式，這些多元燦爛的因素成為整體，提供給后世寶貴文明遺產。這份沉甸甸的整體性和同源追問，在當下充滿不確定、充滿戰亂動蕩的西亞時局面前，顯得格外彌足珍貴。

讀者眼前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能如此流暢和引人入勝，離不開譯者傾注的心血。譯者李琴教授系比較文學專業博士，英國劍橋大學英語學院訪問學者，是翻譯學領域的優秀學者。此次擇優發表的書評作者——金立江博士，是國內研究蘇美爾神話的代表性青年專家，對當下文學人類學界提出的神話歷史、文化大傳統等前沿理論有深入研究，這篇《神話建構文明史》書評也因此別具理論意義。

——譚佳（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

人類文明史既清晰又模糊，通過實物和文字佐證可以建構過去；然而，卻沒有任何一位歷史的還原者能夠從時間起點，跨越無數的空間親歷過往，因之，文明史的書寫必然是一個持續建構并傳承的進程。文明史需要的材料是多源的：官方記錄的信史和檔案，無疑是常見史料依據；稗官野史、小說者言也不應忽略，神話傳說更在建構人類文字產生之前的文明史中發揮著不可替代作用。今天的人類應該重新認識神話與文明的關系，神話可以幫助人們解開文明之謎，也是人類走向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工具。神話思維貫穿著人類的文明史，把神話作為史料進行闡釋，這樣的歷史是一種具有現代性乃至后現代性的神話歷史。

人類文明并非始于文字產生之后，文字書寫相對于數百萬年人類的演進過程屬于晚近的事件，迄今公認最早的成熟體系的文字也沒有超過公元前4000年。文字的發明是人類文明的重要里程碑，卻不是一個文明存續的必要條件。兩河流域的楔形文字與古埃及的圣書字并沒有使其國家延續，反而隨著國家的消亡而無人問津，最終消逝。文字書寫發明之前的時代，除了直觀的考古器物、圖像可以為證，流傳在口頭被不斷傳承變形的神話敘事（包括文字發明后被記錄下來的）也是人類史前文明的史料。通過發掘、闡釋其背后的神話思維和神圣信仰，早期人類歷史，或者那些已經消逝的文明的歷史，能夠被復原為神話歷史。神話歷史的觀念可以重新理解和闡釋現存持續文明，如中華文明；也可以發掘和認識早已消逝的古文明，如蘇美爾。蘇美爾人發明了楔形文字，書寫楔形文字的泥板所記錄的除了大量的經濟內容外，還有眾多的神話敘事。顯然，今天的人們必須借助這些神話而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歷史文獻來建構這一為世人所發現不過百年的古文明。

蘇美爾文明之后，在兩河流域先后出現了巴比倫與亞述這樣的帝國文明，二者在人類文明史中的重要位置。巴比倫與亞述文明沒能維持到今天，后起的文明不斷將其文化信息堆疊埋沒至底層。不過，后世的研究者對兩河流域的神話研究及其文明史的建構都十分看重。英國學者唐納德·A.麥肯齊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就是有代表性的一本著作。雖然這部著作寫作年代遠在上個世紀，但是其對神話的重視，對神話在建構文明史中的重要作用，以及比較神話學與考古學、語言學結合的跨學科視野，都對今天的神話歷史研究具有極大的啟發價值。麥肯齊在這本書中旁征博引，縱貫古今，從蘇美爾神話，巴比倫神話，到埃及神話，印度神話，歐洲神話，甚至后世經典作家作品等等，都被他用來論證神話中存在，歷史卻沒有記錄下來的文明。他嘗試著通過分析巴比倫與亞述神話建構出一個環地中海中心的人類文明發源的統一歷史。

該書的重點與精彩之處在于，當作者梳理完蘇美爾、阿卡德和巴比倫等語言文字的發現史和破譯史之后，他并沒有簡單地將泥板上記錄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一個一個凌亂地講出來，他要通過比較視野的分析，得出比較神話學的結論：

這些舊世界的文明，其中美索不達米亞文明和尼羅河文明，都建立在非常堅實的基礎之上，這些文明造就了“光榮的希臘和偉大的羅馬”。直至近年來，我們才開始意識到現代世界欠了古老文明多么龐大的一筆巨債。（P12）

在麥肯齊看來，神話的產生與人類生活環境息息相關相關。據此，他對巴比倫神話進行了系統化建構。在總述了巴比倫族群與早期文明的關系后，他按照文明發生、發展的歷時順序進行編排：開篇即從棲息環境、水源要素闡釋巴比倫神話宇宙的生成；其次是諸神和魔怪誕生；人類與世界被創造；農耕文明與城邦的興起；農神與愛神；接下來是英雄與屠龍；大洪水、樂園與冥府；然后是意識形態等上層建筑的出現，包括制度、習俗、國家，最后是巴比倫與周邊族群的關系，這既是歷史的，更是神話的。亞述神話也是以文明史的建構為目標，闡述神話中從主神阿淑爾直到帝國的建立，最終走向衰亡。其思路方法絕不局限于現代學科的邊界，而是力圖將其打通，多方求證，進而闡釋并得出結論。這在20世紀前半期的神話與文明的研究中顯得尤其可貴：打破了因為史料不足而近乎無法進行文明史書寫的限制。

古代近東在文明史中有著重要價值，早在人類演化不斷走出非洲的早期階段，這里就是首站。因此，在分子生物學的基因檢測方法沒有出現的年代，尤其是20世紀早期，西方學者往往偏愛將人類文明的源頭置于古埃及或巴比倫，再通過構擬文化的相似性來證明歐洲是偉大文明的當然后裔，客觀上為歐洲中心觀提供了依據。這也影響到了中國，如19、20世紀之交，英國學者拉克伯里提出“黃帝西來說”，認為黃帝是兩河流域早期文明的一個部族首領，東遷而成為華夏的先祖。這種神話歷史化的論調雖然披著文明溯源的外衣，卻不能成為科學的論斷。值得注意的是，“黃帝西來說”無形中采用了用神話史料研究歷史的思路與方法。神話本身參與建構古史，神話本身是歷時書寫，這就是神話歷史觀念的基本點。

麥肯齊對古典文明的神話研究用功甚深，他希望用多部著作構建出一整套諸文明的神話體系。《巴比倫與亞述神話》從書名上給人以神話故事書的錯覺，實際上，這是一本比較神話學的學術著作。雖然巴比倫與亞述的國家與族群早已消逝，可是，麥肯齊并沒有對巴比倫與亞述留存下來的神話敘事有分毫貶低，而是充滿了尊重。麥肯齊將神話研究與神話文本有機地融合到一起，建構出一個同巴比倫與亞述密切相關的地中海神話體系。

現代的觀點認為，崇尚女神崇拜的古時的農人具有共同的種族淵源。如果這一現代觀點被人們接受，那么，我們就可以將在南歐、埃及、底格里斯和幼發拉底河谷奠定輝煌文明根基的功勞，歸功于最具代表性的地中海人種。（P4）

人類學中的文化研究有一個傳播學派，強調以某一地域為中心，人類文明誕生于此，并傳播開去。后來傳播學派也有了發展，即并不以唯一地域-族群為文明中心。比較神話學的興起也具有類似的觀念，比如麥克斯·繆勒通過比較語言學所確定的太陽-印歐神話中心說。這些理論業已不斷受到批評。麥肯齊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研究雖然具有這樣的意圖，表現了20世紀人類文明歐洲中心觀念的局限。但是他并沒有用偏狹視野看待兩河流域文明，與他的英國同行們近似，他對埃及、兩河流域的文明充滿了贊嘆。特別是在研究方法上，麥肯齊沒有囿于實證材料的限制，而是將考古學、語言學和神話材料充分地綜合起來，建構出了人類文明史的一種圖景。

神話成為歷史書寫直接利用的材料，這是麥肯齊對神話分析的最終落腳點。他所強調的是，環地中海文明由特定人種興起并傳播開來，在兩河流域的巴比倫尼亞是文明的中心，向西行經地中海沿岸，向東與印度神話呈現出異曲同工的相似性。如麥肯齊將《吉爾伽美什》同《羅摩衍那》進行了比較，提出尋找“先輩之路”內容的相似性；薩爾貢神話與希爾德神話都是塔穆茲-阿多尼斯故事的變體等等。這樣的見解對后來學者們繼續探索地中海文明的整體性，帶來實際的啟發。讀者可以直接鏈接學習的是20世紀史學大師布羅代爾的《地中海考古》。對比之下，學術演進的脈絡如何從依賴文字書寫文獻的小傳統研究，邁向更加側重考古新材料的大傳統研究，就會清晰可辨了。

麥肯齊洋洋大觀的《巴比倫與亞述神話》可以被視作一家之言。雖然也存在時代的局限，如有將文明發生歸為一源的傾向，接受“‘信仰同質可能源于‘種族同質”（“前言”，P1）的觀點。他研究和寫作的年代為20世紀前期，很多考古新材料在當時尚未被發現，但是他所建構的巴比倫與亞述的神話歷史，仍然對今天兩河流域的文明研究有著重要參考價值。

（作者系文學博士，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