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彬彬 郭炳亮
中國傳統村落是中華民族先民由采集與漁獵的游弋生存生活方式,進化到農耕文明定居生存生活方式的重要標志,是各民族在歷史演變中,由“聚族而居”這一基本族群聚居模式發展起來的相對穩定的社會單元,是中國農村廣闊地域上和歷史漸變中一種實際存在的、歷史最為悠久的時空坐落。作為社會單元內在結構最為緊密的小群體,中國傳統村落的空間形態多樣、文化成分多元,蘊涵著豐富深邃的歷史文化信息。通過其相互關聯、內在互動,不斷傳承內部文化、發揮社會功能,成為了社會有機體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中國傳統文化最根本的基礎。
我們常常說“中華民族”這個詞。“中華民族”是怎么來的?“中華民族”的構成就是由無數個氏族和家族構成,家族上面就是氏族,家族的下面就是家庭。村落是國家和社會最基本的構成單元,家庭是民族最基礎的構成單元。由于村落文化具有聚族群體性、血緣延續性的特質,并承載了中國久遠悠長的文明歷史,因而極具民族文化的本源性和傳承性;村落成員的生產生活以及與之相關的有形或無形的文化形態,從表面化一般形式的呈現,到隱性化深層次的內在文化結構與內涵,代表著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傳統,體現著“社會人”由單一個體到家庭家族,進而到氏族,最后歸屬于民族范疇,再直接引申到“國家”概念的文化層面的全部涵義。
如果想要知道中國傳統文化的本真樣貌,我們需要到廣袤的鄉村當中走一走。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在鄉村。要探究行進中的中國村落文化,則非走出書齋,走向田野不可。《村落中國:中國大學生田野考察札記》(以下簡稱《村落中國》)即是一部在田野之中誕生的書。
自2012年傳統村落保護被納入國家文化保護戰略以來,傳統村落消亡程度明顯放緩,部分還為地方經濟的發展及文化的傳承保護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但值得憂慮的是,傳統村落在保護的過程中仍然存在著諸多問題——同質化現象嚴重,原住民參與感不強,與本地原生文化的剝離等——讓人十分憂慮。有鑒于此,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先后于2016年7-8月、2017年7月對我國長江、黃河流域的18個省的1569個傳統村落、200多個歷史文化名城進行了田野考察。《村落中國》的編纂,即是從這兩次田野考察筆記之中遴選出來的精品。全書分上、中、下三冊,根據田野考察點所屬的地區或文化區分為粵鄂皖地區等十二篇,每篇文章則由單人或團隊完成。全書近90萬字,較為全面的記錄了這次考察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
田野考察札記的寫作在人類學等社會科學領域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初,馬林諾夫斯基等早期人類學家在異民族地區考察時,就已經開啟了這一傳統。他提倡長期參與觀察法后來成為現代人類學的方法標志,并誕生出了《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這一經典人類學著作。追溯到我國,則至少可以到太史公寫作《史記》之時。“網羅天下放佚舊文”的司馬遷,曾經親自到多地進行考察,以求書寫內容的生動詳實。我國社會科學進行田野札記的寫作,一方面繼承了現代人類學的書寫傳統,一方面則來自我國傳統文化的熏陶。札記寫作,既不像一般意義上的隨筆寫作般自由隨意,也不像學術論著般嚴肅,是一種介乎二者之間的調查報告。這樣的小文章,既能記錄研究者在調查過程中的靈光一閃,又能對調查對象的情況做一目了然的記錄,對于捕捉學術生長點,記錄研究者的思考過程等都大有助益,因而在田野作業過程中被廣泛采用。
“當你進入田野時,民俗就與你迎面相撞”,董曉萍在《田野民俗志》中的這句話,可以說是對田野考察狀態的最好注腳。不僅是民俗,其他任何待研究的文化事象,如果一頭霧水地進入田野,也容易丟三落四,甚至讓自己陷入到無窮無盡的困境之中。盡管在田野考察之前,各學科的慣例是要做各類“預案”,但就好比老師備課,預設的課堂與生成的課堂之間往往差距甚大。預設是為了減少意外,但田野之中卻處處皆有意外。做足預案,寫好考察日記,對于應對書齋和田野、預設與生成等之間的差距,有著相當的必要性。在《村落中國》之前,學界已經有過類似的考察札記出現。不過,比較起來,《村落中國》更著力于學理性思考,在傳統村落考察的地域方面也更為全面。
田野,對于廣大的科研從業人員而言,既散發著無窮魅力,又讓人望而生畏。田野作業可以發現新材料、新問題,高質量的田野是高質量科研成果的基礎;田野的復雜,在于所面對的自然環境、社會環境的復雜。我們面對的田野場域,迥異于學校簡單的幾點一線的生活——活生生的人,基于各種利益的考量,需要我們在田野考察時做相應的甄別。人類學、民俗學等的田野考察,不同于考古學、歷史學等學科對于文獻、文物等靜態資料的關注,它既要考察有形文化事象——建筑形態、藝術作品、儀式展演等,又要對無形文化事象——技藝、口傳文學等進行深入考察。只見村落不見人的時代已然過去,“有溫度的田野”成為了新時代社會科學田野作業的追求。
村落研究,自然離不開對村民的研究。在《村落中國》這部書中,我們既可以看到對于村落有形文化的記錄,也可以看到對于村落當中人的描摹——住在老宅中的村民、堅守鄉村小學的教師……在《村落中國》里,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作為生活家園中的村落,也可以看到村落中守候家園的人。村落是活的,那么家園中的人呢?他們有的因為家鄉貧窮落后而離開了家鄉,有的因為家鄉的旅游開發而返鄉創業,有的則因為整體搬遷而成為了鄉土社會的“邊緣人”……念茲在茲的村落與世居于此的村民,讓人憂慮鄉村振興的可能性,讓人感喟村民艱辛的生活狀況,也讓人思考政府施政的成效與可行性。

總之,在編纂《村落中國》這部書的過程中,我們關注村落當中有形的文化遺產與無形的文化資源,更關注村落中的人的生產生活狀態。沒有人,鄉村無法振興,鄉土文化無法傳承,鄉村也將成為空殼,而我們也將成為無家可歸的漂流者。“有溫度的田野”這一學術主張,就是為了避免我們與田野點對象之間機械、冷漠的取用關系。取代這種關系的,應是一種溫情的、充滿憂患意識的田野倫理。我們不僅要憂慮我們的學術,更要憂慮我們的田野和田野中的人。這也恰是《田野中國》這部書在著力追求的。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書齋學問,研究村落與保護村落,必得深入到田間地頭,真聽真感受,才能收獲真知。當今社會發展迅速,傳統的價值觀念、生活方式受到了巨大的沖擊,無論合理與否,傳統的村落文化都面臨著外來文化、城市文化的沖擊。想要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勢必要以我們的傳統村落文化中的合理基因為基礎,構建屬于有民族氣派與民族特色的文化體系。這也正是《村落中國》編纂的初衷。
傳統村落中的優秀的傳統文化,具體指的是什么?通過幾十年的考察經驗與理論思考,我們認為,傳統村落文化當中,至少應當關注如下方面的內容。
首先是傳統的民居古建資源。國家層面對于古城鎮、古村落民居資源的保護,往往都是將之納入各級別的文物保護單位之中。但也正如《古寺廟作為文保單位和宗教載體的身份博弈》一文中講到的,在廣大鄉村地區,古廟宇數量龐大到保護不過來的程度,加之文保單位資金籌措困難,鄉村文保員待遇偏低等問題,讓人在揪心之余,也為如何建立好的民居古建保護制度而思考。在這篇文章中,考察團隊對古寺廟“活態保護”的方式進行了介紹——由僧人入駐古寺廟,一切運營由他們負責,受政府監督。
其次是傳統技藝與產業資源。鄉村振興的關鍵在于留得住人。傳統鄉村由于曾經的區位優勢不再,資源枯竭等歷史性原因,漸漸走向了衰落。“望得見山,看得見水,記得住鄉愁”是鄉村文化振興的目標,但傳統產業、傳統技藝因為收入低微等現實因素,讓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背景離鄉,長此以往,鄉村振興定然后繼無人。對于傳統技藝而言,培養傳承人的訴求愈發強烈;對于鄉村產業來說,要吸引大量的勞動力。當然,我們還可以看到,許多的傳統村落由于旅游開發等原因,吸引年輕人返鄉創業,讓我們看到了鄉村振興的希望。
傳統村落當中道德教化資源亦屬于傳統村落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村落文化的無形資產,道德教化關乎村風村治,是鄉村治理的重要手段。在《村落中國》中,我們可以看到很多篇關于村落村規民約、族規等的調查報告——《關于古村落村規民約的對比思考》一文,作者通過對戴家山、石舍村兩村村規民約的對比,發現傳統宗族在村風村俗方面依然發揮著重要作用;《家訓與信仰:基于福田鎮傳統村落的考察》一文,考察團隊發現宗族家訓中居然有保護古樹的條目,讓人著實驚訝于古人環保理念在當代社會的傳承。
村落是一本厚重的書。在城市文化方興未艾,鄉村振興后勁不足的今天,村落的保護和發展面臨著重重困難。也正因為如此,為了守住我們的文化根脈,為了助力鄉村振興,村落文化研究必得下大功夫。一言以蔽之,不進入田野,就無法了解村落;不了解村落,就無法認識中國。
(作者簡介:胡彬彬,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郭炳亮,中南大學中國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