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平

南戲是種什么樣的藝術?它的前世今生如何?它和當代戲曲又有什么關系?問到這些,可能很多人會一臉茫然。而戲劇史家孫崇濤先生所著的《南戲論叢(增訂本)》(文化藝術出版社2020年版,以下簡稱《增訂本》),卻可以深入淺出、生動明快地告訴你關于南戲的奧秘。
《南戲論叢》初版由中華書局于2001年出版,初版自問世以來,就在戲曲界引起了廣泛關注;這次增訂,即應讀者之需,除對舊版適當訂正外,又增加了有關高則誠及其《琵琶記》、溫州地方戲、錢南揚學術貢獻等研究的幾篇文章,全書共分五部分:一、南戲研究述評;二、南戲通史通論;三、南戲作家作品研究;四、南戲理論研究;五、南戲劇評書評。這些文章是作者從事南戲研究四十年的論著選粹,基本代表和概括了作者研究南戲的觀點、方法、成果、范圍及歷程。雖然這是一本將文獻考證和史學研究相結合的學術專著,卻并不高深莫測、晦澀難懂,而是一部從形式到內容都很“好看”的史論著作。謂予不信,請分述之。
一提到學術專著,往往會讓人望而生畏、高山仰止。作者卻一向主張:“學術表達方式應該盡量做到通俗明白,面向大多數讀者”,并且認為:
戲曲學術研究不應該躲進象牙之塔,與大眾尤其是廣大戲曲業內同人及愛好者隔絕,成為孤家寡人式的圈子學術,而應該設法讓更多的人去關注它,讀懂甚至喜歡讀它的研究成果,使之真正成為戲曲文化建設的一翼。(《我與南戲研究(代序)》,《增訂本》P12)
為了打破“隔行如隔山”的固有觀念,為了讓更多的普通讀者愿意走進并關注戲曲,為了讓枯燥乏味的學術書寫變得趣味盎然,作者做出了多種努力和嘗試。比如,在序言中,作者一開始就用飽含深情的筆墨追憶了自己的父親、兒時的生活、鄰里的鄉風民俗、母校的優良傳統。從這一幅幅栩栩如生的畫卷上,我們仿佛看到了一個鄉下的“無知頑童”一步步成長為聞名海內外的“南戲專家”的清晰軌跡。這里,沒有端著架子的高臺說教,只有娓娓道來的親切敘談,卻把一位乍一聽也許會讓人敬而遠之的學者一下就帶到了讀者身旁,也在無形中拉近了普通人和“南戲”的距離。
南戲是我國最早成熟、流傳最為悠久、影響最為深遠的戲曲藝術,從南、北宋之交最初形成,到明嘉靖末期由傳奇繼而代之,歷史跨度長達400余年,占去中國戲曲全部歷史的“半壁江山”。今天中華大地上流行的數百種地方戲曲,不少就是由南戲演變、繁衍而來的,與古南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因南戲最早起源于浙江溫州,故又叫“溫州雜劇”或“永嘉雜劇”(溫州古名“永嘉”);又因它主要用南曲演唱,故又稱“南曲戲文”“南戲文”“南曲”等。“南戲”,因言簡、意賅、稱便,遂廣為傳稱。南戲在整個中國戲曲發展過程中,有著十分重要而特殊的地位。研究南戲不僅是總結戲曲歷史經驗與充分利用戲曲寶貴遺產的需要,同時也是直接關系現今戲曲改革與今后戲曲發展命運的重要課題,是中國戲曲史學中的“大軸”。但這方面的研究力量,卻比較薄弱。
有鑒于此,出生于南戲故鄉——溫州瑞安的作者,對較少有人問津的作為綜合、立體舞臺藝術的南戲藝術本體,一直保持著濃厚的興趣。從關于明成化本《白兔記》的系列論文、關于《南詞敘錄》《曲律》《梨園原》等的理論研究,到《風月錦囊考釋》《風月錦囊箋校》《金印記校勘》等,一直筆耕不輟。迄今為止,作者已出版專著十多種,發表各類文章 300 余萬字,曾獲中國出版政府提名獎、全國優秀古籍圖書獎、王國維戲曲論文獎及中國藝術研究院優秀科研成果論文獎等獎項。這些學術成果都得到了海內外同行的一致認可,但作者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試圖打通行內與行外的“鴻溝”,力圖讓更多圈外的人也了解南戲、了解戲曲,甚至喜歡上戲曲。所以,他的論述文字從不拿腔作勢、故作高深,而總是力求深入淺出、通俗易懂。比如《中國南戲研究再檢討》一文中對中外戲劇比較學的研究現狀的評述:
即以目前比較時興的中外戲劇比較學而言,綜觀有關研究成果,給人總的感覺是:言能中竅或有,無端類比則多。進行中外戲劇比較,不是搞中西餐拼盤,也不是去追逐流行趨勢,主要是為了揭示中外戲劇文化發展的異同規律,使中國戲劇學能進入世界學術對話的更高層次。不然的話,哪怕你耗盡心力,用丘比特的神箭猛射王十朋的戀妻情結,憑伊甸園的快樂想象劉智遠別妻的瓜園凄楚,叫月下顧影自憐的王瑞蘭去跟勇敢走出家門的娜拉互通心曲,讓蓬頭垢面的趙五娘穿上洋式時裝到各國瀟灑走一回……也終屬徒勞。(《增訂本》P49)
對新的研究方法的使用,一旦理論儲蓄不足,往往會流于表面,帶有很大的貼標簽式的隨意性。中外戲劇比較學方法的運用,即是一例。戲劇比較學的理論和方法本非三言兩語就能講清楚的問題,但作者借由丘比特與王十朋、伊甸園與劉智遠、王瑞蘭與娜拉、蓬頭垢面的趙五娘與身著洋裝的趙五娘的形象對比,仿佛談笑之間,就輕松地化解了這一難題。即便是行外人,對此亦不難理解。
又如,關于“南戲”與“傳奇”這對概念范疇的厘定和名稱使用的規范問題,學界向來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如果把“南戲”的范圍拉得過長、過寬,就與明清傳奇、近代地方戲以至當代地方戲曲“難分難舍”了。對此,作者在《關于“南戲”與“傳奇”的界說》一文中,用形象的比喻做了明確的闡述:
我以為“南戲”與“傳奇”的不同,就好似一個人的青年與壯年的區別,而非如一個先死、一個后生的兩個人。(《增訂本》P96)
兩個聯系緊密、有時甚至難辨雌雄的專業術語,通過這樣明白如話的解釋,立刻就給人一種清晰直觀的印象。這正如作者所一貫堅持的:
學術表達者的本事,我認為是把作者經過研究而明白的原本復雜、深奧的道理,盡可能地簡單化、淺顯化,使更多不明白的他人也同樣明白;而不是相反,把原本簡單、淺顯的道理,有意變得玄虛和深奧,去嚇跑別人。(《我與南戲研究(代序)》,《增訂本》P12)
作者是這樣呼吁,也是這樣身體力行的,收錄在《增訂本》中的每篇文章都是本著盡可能讓行內、行外人皆能看懂而且愿意看、喜歡看的寫作初衷而結撰的。是為“好看”之本義:通俗易懂、深入淺出。
近現代以來,西式論文的寫作模式逐漸占據了天下“霸主”的地位。雖也曾有學者質疑過西式論文的“負面影響”(謝泳《西式論文格式流行的負面影響》,《北京日報》2014年11月3日),但學界之一大“怪現狀”仍是:“寫的人和讀的人全是同樣的那幾個人;甚至讀的人還不如寫的人多。”(孫崇濤《戲緣·題記》,山西教育出版社2015年版,P2)何以如此?西式論文單一、刻板的表達方式恐難辭其咎。我國古人歷來倡導考證、義理、辭章三者統一的好文章,而中國歷代的文史、學術,也向來具有多樣化、散文化、形象化的優良傳統。如何把這一優良傳統與現代學術研究結合起來,《增訂本》做了一個很好的表率。
作者長期以來一直致力于讓學術文風文體回歸傳統的實踐,尋求多樣性,增強可讀性,嘗試采用多種文體,盡力把理論文章寫得生動、形象,接“地氣兒”。如該書所收《關于“南戲”與“傳奇”的界說——致徐扶明先生》《關于奎章閣藏本〈五倫全備記〉——致吳秀卿女士》《關于蔡伯喈疑案——復孫玫先生》《寒山譜·錦本與戲文輯佚——致黃仕忠博士》等多篇文章,就是采用與學術同人對話的通信方式來寫的,諸如“三月十六日大札誦悉”“四月二十二日惠函拜讀”“五月二十九日大函已收悉多日”“盼待您的糾謬駁正”“以上看法及各例對否,請您匡正”等的書信文體,不僅讓人耳目一新,而且這些信件本身,也化作了歷史的一瞬,給人以身歷其境的代入感。于是,本來莊嚴凝重的專業話題,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融化在了和風細雨般的輕松表述中。
《世紀回眸:中國戲曲史學斷想》一文則嘗試吸收了古代辭賦的表達方式。如在論述中國近代戲曲史學的紛繁局面時,作者借鑒了賦體文學的駢偶、排比手法:
此外,還有從語匯訓詁入手,研治歷史脈絡者;有據輯佚文獻,升級到史論層次者;有從劇本校勘起步,漸入史學堂奧者;有憑借別種藝術或問題,追溯源流發展者;有依據實地調查,創為一己之說者;有立足音樂聲腔,探求歷史流變者;有鼓搗戲曲文物,追蹤歷史脈絡者;有考察宗教、民俗,破譯古代戲曲密碼者……(《增訂本》P400)
用這種精煉工整的語句總結近代戲曲史學五花八門的研究套路,既切中肯綮,簡潔明了;又不乏氣韻生動、氣勢強烈的文學之美。
在論文分論點的設置上,亦能看出作者繼承中國文史優良傳統、追求多樣化表述方式的良苦用心。比如《中國南戲研究之再檢討》的三個小標題:
一、一支新軍,兩次盛會,三種專著;
二、重心漸移,材料益富,交叉日多;
三、幾多迷離,幾多缺憾,幾多期望。(《增訂本》P27、34、43)
作者把對數字的精心設計,對學術熱點的提煉,對研究得失的梳理,巧妙地融匯在這三句排列整齊的文字組合中,既給人重點突出、條理清晰的理性之美,又不乏類似文學讀物的清新、優美之感。
以上種種突破西式論文格范、“敢為天下先”的嘗試,貌似削弱了學術專著的學術性,實則卻把原本束之高閣的深奧理論,用大眾更易接受且樂于接受的方式,“潤物細無聲”地播撒在了讀者的心田。因其寫作筆法之靈活多樣,變動不居,故曰“好看”。
該書“好看”的原因之三,是其語言平易近人、生動凝練。這樣的例子在書中比比皆是,試擷取一二觀之:
中國古代戲劇藝人叫“弟子”,編劇者叫“書會才人”,他們靠演戲、編劇謀生。高則誠參與戲劇創作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寄托個人的思想精神。《琵琶記》處處打上了高則誠本人的人生體驗與思想烙印,表達了他對社會現實的深刻理解。劇中描寫的男主人公蔡伯喈的矛盾和彷徨,體現了功名利祿和家庭幸福的沖突和對立;他的苦悶和窘境,是元朝知識分子進退維谷的命運寫照;他的懦弱和屈從,是封建正統教化和嚴酷現實威逼的投影。因此蔡伯喈的形象,客觀上起著揭露封建社會現實黑暗、封建教化桎梏人心和封建科舉制度制造人生悲劇的意義。于是,戲劇創作不僅是梨園勾當,同時還是作者抒情、言志、評騭的工具,使它與詩詞、散文、小說并列,躋身于中國文學創作四大板塊行列。明代中葉以來出現大批有地位、有文化的文人投身戲劇創作,他們都把戲劇作品當作嘔心瀝血的“千古文章”來做,這種局面的開創者就是高則誠。(《中國戲劇文化史上的豐碑》,《增訂本》P264)
這里,對中國古代戲劇演員和戲劇編劇活動的介紹,對中國古代戲劇創作功能的揭示,沒有華麗堆砌的辭藻,沒有高深莫測的專業語匯,只有明白曉暢、如話家常的平實講述,卻把一代戲劇大家高則誠的崇高歷史地位,清晰、有力地刻在了讀者的腦海里。
又如對中國戲曲史學研究之繁雜的體認:
做一名稱職的戲曲史學家確實不易,史學家的眼睛、理論家的神經、雜學家的胸藏、樸學家的腦袋和藝術家的細胞,缺一不可,現代科學的發展,還需添生操作智能工具的科技家式的雙手。(《中國南戲研究之再檢討》,《增訂本》P49)
戲曲史學內容龐雜,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戲曲加上歷史。作者以自己切身的體會,把它所涵蓋的目錄、版本、音韻、文字、訓詁、考據、名物、典章、制度、宗教、民俗、詩詞、文賦、經史、方志、稗乘、水文、地理、方言、俗語、碑銘、譜牒、考古、文物、音樂、表演、美術、雜技等林林總總的知識和技能,僅用幾個形象貼切的短語,就概括得淋漓盡致。
再如對中國戲曲史的學科定位:
以梳理文獻、闡釋史實為使命,它是歷史學的分支;以研究文體為宗旨,它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重要構成——若與雅文學對應,是“俗文學”研究的主要對象;若與舊詩學、舊詞學比肩,是韻文學的延伸;若以文體分類,是中國文學樣式研究的主要部類——以藝術性質審視,它是中國民族戲劇學研究對象的代表……此外,還可從音樂學、表演學、劇場學、觀眾學、民俗學、人類學、宗教學、文獻學、文物學、美學等入手,分別構成各學科研究范疇的部件。(《世紀回眸:中國戲曲史學斷想》,《增訂本》P400-401)
鑒于中國戲曲史學性質的多重性和復雜性,很難用一句話對其蓋棺定論。這里,從不同角度分別予以簡明扼要的判斷,三言兩語就廓清了我們思想上關于這門繁雜學科認知上的迷霧。
因為一向秉承著通俗易懂、深入淺出的寫作觀念,始終堅守著靈動多樣、不拘一格的寫作模式,所以在寫作時,孫先生從不故弄玄虛、故作“高深”,從不做拿腔作勢的高頭講章,而是總想著如何讓更多的人來關注戲曲、讀懂戲曲,甚至喜歡戲曲,故而形成了這種平易近人、生動凝練的文風,是為該書“好看”之又一深意。
該書之所以“好看”,并非僅限于上述咬文嚼字的“外表之美”。內核的“好看”,才是一部學術著作的真正生命力之所在。作者素來不喜重復前人,他的學術研究都是建立在對戲曲現象的深入考察和對戲曲本質的深刻體認基礎上的,因而往往能思人之所未思,言人之所未言。《增訂本》中的許多篇章都閃爍著這樣新人耳目的真理之光,絲毫沒有拾人牙慧的學舌之感。
比如,根據自己對一手文獻的審慎分析,孫先生否認了蘇復之作《金印記》(見《〈金印記〉的演化》)、丘濬作《五倫全備記》(見《關于奎章閣藏本〈五倫全備記〉——致吳秀卿女士》)、李日華作《南西廂》(見《南戲〈西廂記〉考》)等陳陳因襲的記載,而是把這些作品放在戲曲不斷流變的動態中,窮本溯源,全面考察,從而對其作者問題做出符合實際的定位。
又如,學界對中國戲曲歷史發展段落的劃分,長期以來沿襲著“宋元南戲—元明雜劇—明清傳奇—近現代地方戲”的結構模式,中間遺漏了從宋元南戲終結到嘉靖末期真實、嚴格意義的明傳奇形成之前兩百多年的一大段明代戲曲歷史。作者經過長年研究認為,“宋元南戲”基本是個“空殼”概念,現存的所有南戲文獻,全部來自明清兩代;真實的南戲史況,大部分見于明初迄嘉靖兩百余年間,即作者提出的“明人改本戲文”階段(見《明人改本戲文通論》,《增訂本》P73-75)。因此孫先生的南戲研究重點,不放在人云亦云的“宋元南戲”方面,而是側重對“明人改本戲文”歷史狀態與作家作品樣貌的考察和研究,這與傳統的南戲研究大相徑庭。
再如,針對各地方往往被鄉土觀念綁架,偏好將當代地方戲都歸入“南戲遺響”的崇古傾向,孫先生進行了認真辨析,得出了實事求是的結論。他通過深入調查研究,不贊同溫州地方戲仍舊保留“南戲遺響”的見解,而認為“想從溫州近現代戲曲中,去搜尋‘南戲遺響,看來只能是一種良好愿望”。主張“溫州南戲研究,自有途徑,不宜采取所謂根據‘遺響進行‘新證的辦法”(見《溫州地方戲概觀》,《增訂本》P396-397)。這對于出身溫州籍的作者來說,是難能可貴的。這類例子,書中遍見,不勝枚舉。
因了思想之獨立,思考之深入,故而能堅守真理,揚棄逐流——這種與眾不同的獨創精神,可謂該書“好看”的根源之所在。
綜上所述,由于作者始終秉持學術著作應該通俗曉暢、面向大多數讀者的創作理念,堅持回歸中國文史傳統的多樣表達方式,再加上語言的平易近人、生動凝練和觀點的打破傳統、獨辟蹊徑,使得《增訂本》這本南戲史論著作,既有著讓人賞心悅目的外在美,又有令人回味無窮的內在魔力,堪稱一部真正“好看”的戲曲史論力作。
(作者系中國戲曲學院戲文系副教授,戲文系戲曲史論教研室主任,碩士生導師,中國藝術研究院戲劇戲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