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妍

五一假時,奶奶去世了。
奶奶是個不太典型的傳統農村婦女。她和所有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農村婦女一樣,沒有讀過什么書,不識字,十多歲就嫁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生了九個孩子。此后便一輩子待在這個村莊里,日子冗長而單調,像織布機上的經緯,織出了那么多歲月的布匹,卻全是一個花色,最后在數著土墻上光影的日子里一天天老去,將生命給予的一項項技能一一歸還,最后一項,便是呼吸。
但和大多數奶奶不同的是,奶奶不會干很多活,對自己的小孩也不關心。老了以后,逢年過節從不給小孩壓歲錢,也不留大家吃飯。還喜歡逢人就說子女們不關心自己,不養老。
媽媽說,奶奶不會疼人。三姑六嬸說,奶奶自私又小氣,掉到錢眼里了。左鄰右舍們說,奶奶好搬弄是非,不講道理……
可我知道,所有這些全都是因為——奶奶自己就是小孩,一個老了的、任性的小孩。
奶奶中午偶爾會過來我家吃飯。而有次媽媽恰好有事不在,便由我來招待。我很快地吃完后,心心念念著樓下的電視機。于是我猶豫片刻后,還是開了口:“奶奶,那個……我下去看電視了?”奶奶拿著碗筷,聞言轉過頭來,我分明清楚地看到,奶奶那張爬滿溝壑的臉上,原本熠熠的光彩一點一點地黯淡下去,最終如老舊的燈絲耗盡了最后的生命般,“嗞”的一聲熄滅了,只剩下一層厚厚的灰燼,冷風一吹便劃開她的眼睛,飄灑進了她眼里那片灰暗的原野里。我幾乎是呆在原地,因為我從這樣一片幾近荒蕪的原野里,幾乎窺見了一個暮年老者的一生。
奶奶是在一個早晨去世的,我當天上午才坐車趕回老屋。奶奶已經很老了,老成了這間土墻青瓦的老屋的一部分。早上在老屋后的園子里拔菜的,就是奶奶;上午站在那口黑色大鐵鍋旁炒菜的,也是奶奶;中午坐在那張臟得已看不出原始色的八仙桌上吃飯的,傍晚坐在門前的矮石梯上望著夕陽發呆的,晚上躺在昏黃燈光下回憶往年的……全都是奶奶。老屋的每一個角落里,每一方凹凸不平的土地上,都有一個或站或坐著的奶奶。
我回學校時是在晚上,遠處的狗吠聲此起彼伏,我再也看不見奶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