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方言生態與法律保護路徑研究

山東師范大學 陳佳欣，陳芳，陳佳媛，李磊，石振悅，溫若漪

一、方言的生態和影響力

（一）方言的總體情況

1.方言的基本分類

在我國共有129種語言，除去使用最廣的普通話，其余128種語言都是方言，但卻有20-30種處于瀕危狀態。方言又分為地域方言和民族方言：眾多的少數民族獨特的民族語言是我國方言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與普通話不大相同，有自己獨特的發音和寫法，然而在《民族區域自治法》《義務教育法》等法律規范中，雖然承認少數民族語言權利，卻沒有相關具體保障；地域方言與民族方言有所不同，大多數的地域方言都是以漢語為藍本，只在聲、韻、調上存在一些改變。民間素有“三里不同調，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語”的說法，可見地域方言大多已經打上了地域特色的烙印。然而，在普通話普及趨勢下，地域方言和民族方言不斷地被大眾化語言同化。長此以往，方言必將走向消亡。

2.弱勢語言、非官方語言、邊緣語言與方言的聯系

全球化的加快發展使得各國交流頻繁，使用的語言也逐漸趨同，隨之而來的是語言霸權和部分語言瀕危現象。由此產生與強勢、官方、主流語言相對立的弱勢語言、非官方化語言、邊緣語言。弱勢語言與強勢語言相對，是指在所有使用的語言當中使用人口較少、使用范圍較窄、使用頻率較低的一些語言，且其在與其他語言接觸中常常處于被影響的狀態，很難保持自身的完整獨立性。官方語言是指各國規定普遍使用的標準語言，如在我國使用范圍廣的普通話。一般情況下，官方語言往往成為強勢語言，非官方語言如民族語言和地域方言則成為弱勢語言。邊緣語言則是指相對于中心語言而言的一些未被主流意識承認的表達方式，但這些表達方式在一定人群中仍廣泛使用，如網絡用語、影視文學作品中的無厘頭對白。

總的來說，方言通常包含于弱勢語言、非官方化語言、邊緣語言的范疇中。弱勢語言、非官方語言、邊緣語言不僅僅包括方言，其中除了非方言的語言同樣也面臨著特征消解、傳播減少、歧視沖突、權利不平等的問題，需要得到承認和保護。

（二）方言的多維意義

方言在多個方面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方言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后人在研究歷史的時候，大多數直接的做法就是通過歷史文字記載來了解，文字的含義也因此極為重要。而方言作為語言的其中一類，流傳發展于漫長的歷史時間，已然成為社會文化生活的一種反映方式，具有重要的傳承價值。

二，方言是情感上共情的橋梁。由于方言自帶的地域特性，在很大程度上其往往是鄉愁的表現與寄托，能增強使用這一語言交流的群體之間的認同感與歸屬感。所謂“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方言獨特的音韻聲調是情感共通的橋梁，是地區文化的直觀體現。

三，方言對研究區域歷史等社會學有著無可替代的作用。方言植根于當地獨特的地域歷史、生活習慣、社會風俗，是文化多樣性的體現，我國的許多非物質文化遺產，如昆曲、京劇乃至當代粵語流行歌曲都依仗地方方言作為表達載體，甚至以方言唱詞評判是否“地道”。

四，方言對法律上證據的獲得有著獨特的存在意義。在地方具體案件中，對方言的了解和使用有利于深入事實過程，獲得細節的證據，有利于促進公平正義。與此同時，方言在司法上的應用能夠緩解法律給人帶來的距離感。

五，方言對部分信息保密工作的實現有很大貢獻。方言因其地域性，通常只有土生土長的當地人才能熟練使用，對他語者而言具有極大的隱蔽性。在抗戰時期為了防止日軍偷聽，電報員曾把溫州方言用于摩斯電碼保密，只有土生土長的溫州人才能懂，大大提高了安全性。

由上，在分析使用方言的影響時，不應盲目地因其地域性和特殊性斷定其為統一和發展的阻礙。大眾所理解的字面意義上的推廣普通話，減少使用方言，甚至是消除方言的想法是片面的、狹隘的。唯有對方言的影響力進行多維度的了解，方能認定其內蘊的珍貴價值。

二、我國方言的困境及其產生原因

目前，我國方言消退現象嚴重，方言甚至存續都面臨極大困境。一方面，就方言本身而言，方言特征加速消失，呈現出新老異讀的普遍現象，語言的純正度下降；方言傳播渠道減少，通常局限于當地或僅僅家庭成員間，渠道非但沒有得到應有拓展，反而愈成頹勢；另一方面，就方言使用者而言，使用人群老齡化嚴重，后備力量不足，年輕人只知普通話不知方言；語言權利不平等現象加劇，方言被冠以粗俗、鄉野等形容詞，人們以說方言為恥，許多場合也存在禁用方言的不成文規定。造成以上困境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普通話政策的沖擊

隨著經濟文化交流的日益頻繁，對語言的要求也與日俱高，普通話因其擁有廣泛的適用范圍、涵蓋書面語與口語的特點使其普及已成大勢所趨。相比于普通話可實現與文字的一一對應，許多方言在音字轉換和音意轉換上存在極大障礙，這增加了它的傳播難度和轉換風險，大部分的方言口語以其拗口以及生僻字難以書寫而無法用書面文字準確地傳達出來，使得方言的流傳范圍往往只局限于本民族或者當地，呈現為“近親繁殖”的狀態。

如今，普通話的廣泛傳播對地域方言的沖擊使得方言式微已成顯性，方言呈現出常用同義詞匯向某一詞匯聚集的單一化趨勢和被普通話同化后的專有名詞流失現象。大眾的方言水平不斷退化以至于陌生，人們對方言的了解程度也呈現出代際遞減趨勢。一部分人存在會方言但發音不標準、表意不準確、使用不規范、詞匯掌握量小等問題；很大比例的人會聽不會說；更有相當數量的人聽不懂方言。

（二）語言環境的萎縮

我國的方言保護環境復雜，內部差異較大，面臨傳播空間有限、受眾范圍狹窄、使用人口較少、傳承斷代危機等問題。在此情況下，我國的方言保護絕大部分卻僅停留在方言錄入留存層面，如“中國方言資源保護工程”“浙江典藏”等方言保護項目都以方言錄入形成語音庫的形式保護，主要集中在瀕危方言的存儲、資金支持和普查等 “靜態保護”，對于方言的存續與發展方面則較少涉及，忽視對語言環境的保護。需要強調的是，一種語言只有在具有活力的時候才最有價值，保護語言，絕非簡單的采集整理，將其束之高閣，而是應該使其得以在其相對應的環境中被使用和繼承。保護方言資源絕不等于保護方言的全部，完整的語言環境以及切實的運用才是方言乃至所有語言的存續之道。

（三）法律保護的缺失

1.立法層面的不統一不明確

對方言最直接也是最根本的保護在于立法保護，我國陸續出臺了《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民族區域自治法》等法律，除此之外，我國自2015年起開展中國語言資源保護工程致力于方言的調查與整理，無可否認這些措施為方言保護提供了制度指導與智庫支持，但在實踐中仍然存在許多不符合憲法精神和原則的法律舉措，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關于非官方話語言文字的憲法地位或憲法權利屬性尚不明確，我國憲法中盡管有關于公民言論自由的規定，但該規定并不是關于語言文字權利方面的規定；（2）非官方話語言文字及權利缺少相應的法律制度安排，這不僅僅表現在現行法律法規中沒有專門關于針對種種非通用語言文字的立法，還表現在即使有規定也只是有些零星破碎的規定且難以得到實施；（3）語言文字的法律制度安排在官方化語言和非官方化語言之間表現出資源分配的明顯不均；（4）實踐中非官方化語言的文字權利侵權現象頻現。

2.司法層面的互譯困境和沖突

司法語言直接影響著百姓對司法程序的理解，不僅呈現在法律文本的制定中、法治活動的開展中，也廣泛地體現在具體的司法實踐中（表1）。

表1 多省地方方言、普通話、法律術語的對比

毋庸置疑，在司法活動中，精準、嚴肅的法律術語必不可缺，但這些語言也存在復雜化、職業化的特點，不同文化層次的民眾理解這些法律術語存在著不同程度的困難。司法實務中方言主要面臨的困境有：由于方言與普通話之間的差異性導致的歧義問題產生的法律糾紛、由于方言和司法語言的弱連接性對文書撰寫、案件溝通、庭審活動、司法裁定造成的阻礙、由于方言作為非主流非官方化語言在法律活動中帶來的歧視現象。然而在我國，法律方言學屬于法律語言學的下位學科，方言的法律應用主要領域在案件偵破，對實務中的方言歧視、方言與司法語言的互譯困境呈現研究空白。

（四）落實主體的失格

1.相關機構職責模糊

我國目前沒有專門的方言保護部門，方言保護職責分散于國家語委、教育部、文化部等多個部門，其中國家語委由二十余個委員單位組成，主要職責為擬定國家語言文字工作的方針、政策，制定語言文字工作中長期規劃，構成復雜，職責廣泛，這嚴重影響了方言保護政策的制定與推行。

我國方言在建檔工作中也面臨著諸多問題，如方言種類多、分布廣、收集難度大；方言建檔工作的資源保障不足；建檔模式單一，缺乏創新性等。

2.保護政策執行力低

方言保護政策好比種子，只有通過切實的貫徹執行才能落地生根，真正推動方言保護。但實際上，由于我國未出臺單行的方言保護法律，有關方言保護的內容僅散見于《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民族區域自治法》《教育法》等法律，客觀上為地方理解與貫徹增加了難度，再加上長期大力推動普通話的影響，造成地方對于方言保護重視不足，相關保護政策的貫徹也出現僵化，任意擴張，甚至是上下位法相沖突等現象。

（五）公眾保護參與度低

現今方言保護工作主要靠政府推動，大學以及個別機構輔助，公眾參與保護的力度很小，方言保護意識薄弱，參與度低。與此同時，隨著“推普”，方言使用區愈發狹小，這不僅給說方言者造成極大不便，人們甚至產生說普通話為榮，以說方言為恥的心理。以農村務工人員為例，進城打工者來自全國各地，絕大多數選擇離開家鄉，進入城市，最終留在城市，這也就有意無意地放棄了原來的方言，說起了普通話。一線城市以北上廣深為代表，北京是北方語系，和普通話比較接近；深圳是主要的移民城市，說的是普通話；上海說的是吳語，廣州說的是粵語，和普通話存在有明顯的區別。這種差異較大，外來人口很難聽懂地方方言，另一方面也加速了普通話更快占領主流運用的領地。

三、方言法律保護多元化路徑的構建

目前我國方言的法律保護還是處于一個“學術空白”的狀況，并沒有妥善的法律處理方言與普通話的沖突，并且部分地區在方言問題上出現下位法違反上位法的情況。方言保護缺乏明確的規范指引、法律適用，社會語境下對方言用語甚至有著天然排斥甚至是歧視。當務之急是通過方言文化的法律保護，在推廣普通話的政策、地域交流的需要與留存發展方言之間尋求平衡，循序漸進改變方言消退的現狀。

（一）促進方言與司法語言的互譯

鑒于現行法律制度是建立在普通話基礎之上，且方言與普通話之間或多或少地存在著轉換和語意上的差異，有相當部分法律語言或法律術語無法用方言進行準確表達的現狀，如果一味地使用法律術語再加以解釋會增加訴訟成本，并且造成辦案時間的拖延。這就要求在庭審過程中更多地依據實際情況靈活變通，如傾向于關鍵問題或法律知識使用普通話。特別是涉農、涉林案件的地名、俗語較多，存在難以表達的情況，審理案件時在轉述和理解時更要注意保留語言的“原汁原味”，更多地通過一定的語境分析出原有含義，而非生硬替換。除了對語言實質內涵的還原關鍵需要留意，也應該完善司法過程中不同階段應對方言與司法語言進行互譯溝通的程序，主要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1）庭前調解階段。在調解的過程中，若出現一些當事人文化水平較低溝通不便的情況，可以考慮輔助俚語與方言，以便于當事人更好的理解法律及相關規定，提高庭前調解結案率，從而降低訴訟成本，節省司法資源。

（2）判決與調解階段。考慮到工作習慣和語言成本問題，并不一味要求法官用社會話語和方言來表述。可以將法官的話語分為兩個梯度：原則上用法律術語做表述，在第一梯度上出現溝通障礙或者當事人聽不明白時，再用第二梯度的社會話語、方言進行解釋。

（3）初審和上訴審理階段。人民法院的法官適用的語言必須簡單、明了。法律術語有時會妨礙有效的司法交流，更可能會造成誤解與隔閡。在上訴審的過程中，使用方言便于法官更好地發揮解說者的作用，從而使當事人接受適用于本案的法律，節約表述成本。

（4）庭內與庭外階段。在庭外適當可以使用社會話語，增加法官與當事人之間的親切感，有助于充分利用社會資源解決糾紛，順應公眾預期。另外，很多律師和當事人的互動本身就可以在庭外盡力填補后者的法律知識的空白。

（二）完善方言保護的法律渠道

學理上，加快法律方言學的學科建立，法律方言學屬于法律語言學的下位學科，其體系建立將推動方言與司法語言的互譯貫通，對于方言在司法領域的運用有著重大影響。

規范上，第一是完善方言記錄、整理、存檔的地方規范，加強對方言的靜態保護，并在此基礎上由地方公權力組織，高校施行，深入群眾；第二是通過知識產權相關法律對系統編纂方言書籍進行保護，通過著書的方式總結地區方言的應用；第三是落實《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法》規定的對“傳統口頭文學以及作為其載體的語言”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尋找方言傳承人，開展方言的傳承、傳播活動；第四是構建方言語言庫“云”留存規則體系，將方言的音韻詞句記載在互聯網大數據中，從而實現方言文化的永久存續。

（三）利用法律激發多主體保護

行政層面，通過地方方言保護法律規范的推行，促進當地政府對方言保護的重視，加強語言政策導向和領導組織協調，提供財政支持，利用媒體資源創造語言環境。如推動電視臺制作播出以方言為載體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節目，以充分發揮當地方言優勢，建立特色文化品牌，打造文化多樣性。同時，教育部、國家語委推進方言博物館、方言體驗館等方言語言文化體驗展示環境的建設工程等一系列措施，支持以音、像、影、圖、文等多種方式全方位展示我國語言方言文化資源。

社會層面，通過方言相關法律規范的貫徹，提高公共服務供給，推動基層群眾性方言保護活動。在各個社區可以通過舉辦“鄉言說”“方言微電影”等一系列方言文創大賽等群眾性活動，努力將方言保護工程建設成果轉化為社會對方言資源保護的自覺意識。

網絡層面，通過云上方言體系的建立，充分利用網絡具備的傳播和推廣語言的巨大優勢，彌補線下推廣存在的面窄度淺問題。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率先開發世界網絡域名系統，促使用戶能夠使用地方方言訪問域名。我國也可采取網絡開發的方式，增強對方言的普及。

四、結語

需要注意的是，對方言的保護不能大水漫灌，不能喧賓奪主，不能照本宣科，應該回到生活現場，在具體語境里保護。在公共場合、執行公務、宣傳、教學的情境下使用普通話，在不需固定語言方式的情境下，如熟悉的人之間、家庭、鄉親交往中、弘揚地域文化時可以使用方言交流。

不是固定說普通話才是文明的標志，方言同樣也可以體現語言的魅力。漢語方言是中華文化的載體，是中華民族的珍貴財富。在復興優秀傳統文化和推進文化多樣性的時代背景下，任何方言都不應該被看成是一種語言“問題”，而應被視為一種語言“資源”。

因此，我們理性審視推廣普通話與方言保護的關系，力求在語言文化多樣性和語言平等的價值理念下，構建出一種和諧合理的方言法律保護的多元機制，從而營造一個眾多方言、語言共生共榮、互補互利的語言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