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婚戀習俗探析

路瀝云

摘要：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是華夏民族從荒蠻過渡到文明的漫長時期，導(dǎo)致當時婚姻文化的多元化傾向。《詩經(jīng)》一方面保留了自由戀愛的風俗，另一方面展現(xiàn)了宗法禮教對年輕人感情生活的干涉與管束。歌頌商周先祖的史詩儲存了原始群婚的信息，相對完整的嫁娶儀式在周代基本形成，媵妾婚、同姓不婚是當時婚姻文化的特色之一。

關(guān)鍵詞：了詩經(jīng)》戀愛婚姻

《詩經(jīng)》是一部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詩歌總集，收錄了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大約五百余年的詩歌，“但它的內(nèi)容卻遠不限于這個時間范圍，而大量保存了此前社會乃至原始時代的痕跡，諸如思想觀念、生活習俗、宗教禮儀等”[1]（230）。《詩經(jīng)》記載了先民的情感世界和婚戀習俗，是研究上古婚戀習俗的寶貴資料，本文試從戀愛和婚姻的角度進行探析。

一、戀愛生活

愛情是文學創(chuàng)作永恒的主題，《詩經(jīng)》中的戀歌從不同角度還原了社會大背景，展示了先民戀愛生活的情緒心理和相處細節(jié)。

（一）執(zhí)著專一的感情觀

《詩經(jīng)》中的愛情淳樸而真摯，再現(xiàn)了當時青年男女對待感情執(zhí)著專一的態(tài)度，今天讀來依然鮮活生動，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如《鄭風·出其東門》雖然贊美眾多女子美得“如云”“如荼”，但是主人公不為所動，“雖則如云，匪我思存”①“雖則如荼，匪我思且”，頗有后世“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堅貞與專一。《王風·大車》以擲地有聲的誓言，表達對感情的忠貞：“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即使被愛情折磨得食不甘味、夜不能眠，《鄭風·狡童》《周南·關(guān)雎》《陳風·澤陂》的主人公們也沒有放棄對美好愛情的追求與向往。同樣是大河阻隔了愛情的進展，《秦風·兼葭》《周南·漢廣》表達了癡情守望的堅守。《鄭風·子衿》《王風·采葛》抒發(fā)了望眼欲穿的思念：“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時至今日，“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依然是人們表達別后思念的首選名句。

（二）饋贈傳情之風

戀愛中的人們會贈送對方一些物品寄托情意，這些物品既有隨處可見的花草瓜果，又有隨身攜帶的佩飾。

花草瓜果類。戀人們借助尋常可見的花花草草表達感情，洋溢著原始、淳樸的田野氣息。如《邶風·靜女》：“靜女其孌，貽我彤管。彤管有煒，說懌女美。自牧歸荑，詢美且異。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俯拾皆是的彤管和荑草，因為是戀人所贈，便具有了特別的意義。《陳風·東門之枌》：“視爾如荍，貽我握椒。”《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衛(wèi)風·木瓜》的“投我以木瓜”“投我以木桃”“投我以木李”，花椒、芍藥和瓜果都被作為禮物，贈予了對方。

佩飾類。從古至今，配飾幾乎是戀人之間贈授的首選之物。將隨身攜帶的玉飾送給戀人，如同自己時刻相伴左右，如《鄭風·女曰雞鳴》：“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王風·丘中有麻》：“彼留之子，貽我佩玖。”當對方送給自己瓜果時，主人公以回贈玉飾表達情意，《衛(wèi)風·木瓜》：“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據(jù)。”“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

（三）自由與管束并存

《詩經(jīng)》保留了大量表現(xiàn)自由相戀的詩歌，這些詩歌如同野外爛漫的花朵，綻放出生命的光芒，活潑清新，最能打動人心。《鄭風·溱洧》描寫了一對青年人從偶然相遇到相約結(jié)伴春游的場景，真實再現(xiàn)了青年男女大型歡會的盛況：“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蘭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風·子矜》刻畫了一名女子在城樓等待戀人的場景，她走來走去，望眼欲穿：“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邶風·靜女》塑造了一個憨厚的小伙等待女孩的形象，他久等不見戀人，抓耳撓腮：“靜女其妹，俟我于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鄘風·桑中》講述了一個情投意合的愛情故事：“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送我乎淇之上矣。”《召男·野有死麕》中的吉士粗魯直率，與女子的矜持羞赧形成鮮明對比：“無感我?guī)溬猓瑹o使龍也吠！”情投意合的年輕人偶然相遇而一見鐘情，可以成就一段露水良緣，如《鄭風·野有蔓草》：“邂逅相遇，與子偕臧。”這些詩篇富有生活氣息，生動地還原了《詩經(jīng)》時代青年男女自由相戀的生活細節(jié)。

《詩經(jīng)》時代處于社會變革的過渡階段，禮教觀念慢慢浸潤著人們的思想意識，“不待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2]（143）。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俗逐漸成為禁錮青年男女愛情的枷鎖，《鄭風·將仲子》：“父母之言，亦可畏也。”“諸兄之言，亦可畏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自由戀愛的女子遭遇父母、家人的阻撓干涉，也有來自輿論的壓力。《鄘風·柏舟》充分表達了對婚戀自由的向往與追求：“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母也天只！”將母親與上天并列，足見父母之命的沉重和違抗之難。難能可貴的是，即使受到父母的壓制與阻撓，女子也勇于反抗，“之死矢靡它”的吶喊決絕而驚心動魄。《鄭風·將仲子》中的仲子“逾里”“逾墻”“逾園”的行為，就是他不懼女方家長干涉、勇敢追求愛情的表現(xiàn)。

二、婚俗形制

《詩經(jīng)》漫長的時間跨度決定了其所載婚俗婚制的多樣性。歌頌商周先祖的史詩儲存了原始群婚的信息，詮釋了上古時期兩性隨意交往的現(xiàn)象。基本完整的聘娶儀式在周代已基本形成，較之相對寬松的戀愛生活，先民的婚姻生活已經(jīng)打上了社會禮教的烙印。

（一）群婚遺風

上古時期，“其民聚生群處，知母不知父，無親戚兄弟夫妻男女之別，無上下長幼之道1r[3]（361）。當時人們雜居群處，兩性媾和隨性而為，“男女交合更多體現(xiàn)一種動物性”[4]（1），紛亂的兩性關(guān)系導(dǎo)致孩子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現(xiàn)象迭出，如華胥“履大人跡”而生下伏羲，脩己“見流星貫昂”“吞薏苡”生下大禹，附寶“見大電光繞北斗權(quán)星”生下黃帝，女登“感神龍”生下炎帝，上古時期圣人感天而生的例子不勝枚舉。《詩經(jīng)》記載了后稷和商契出生的事跡：

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后稷。（《大雅.生民》）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商頌.玄鳥》）

相傳姜嫄踐履了巨人足跡后有孕生下了后稷，簡狄因吞下了燕子之卵懷胎產(chǎn)下商契。或許受詩歌體裁限制，《詩經(jīng)》關(guān)于后稷、商契的荒誕的出生傳說語焉不詳，《史記》有更詳細的記載：“周后稷，名棄。其母有部氏女，曰姜原。姜原為帝嚳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5]（111）“殷契，母曰簡狄，有娀氏之女，為帝嚳次妃，三人行浴，見玄鳥墮其卵，簡狄取吞之，因孕生契。”[5]（91）后稷與商契的出生屬于典型的“感天而生”“只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的情節(jié)隱約透露出人類社會原始群婚的信息。

（二）婚聘之制

西周時期，兩性交往逐漸受到禮制的限制與約束，《禮記·內(nèi)則》：“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6]（869）作為溝通男女雙方信息的媒人，自然不可或缺。《說文解字·女部》：“媒，謀也，謀合二姓。”[7]（259）“灼，酌也，斟酌二姓也。”[7]（259）人成為締結(jié)兩姓婚姻的關(guān)鍵人物，沒有媒人的牽線搭橋，即使男女兩情相悅，也無法順利成婚，如《衛(wèi)風·氓》：“匪我愆期，子無良媒。”文獻多次強調(diào)媒人在男女婚配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如《禮記·曲禮》：“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6]（51）《禮記·坊記》：“男女無媒不交。”[6]（1417）（戰(zhàn)國策·燕策》：“處女無媒，老且不嫁。”[8]（1075）《齊風·南山》：“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幽風·伐柯》：“取妻如何？匪媒不得。”可見，取妻“匪媒不得”已成為當時社會的共識。

相對完整的婚禮程序已經(jīng)初步形成。《禮記·昏義》：“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是以昏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皆主人筵幾于廟，而拜迎于門外。”[6]（1618）《儀禮·士昏禮》增加“親迎”，共計六禮。其中，納吉、請期和親迎之禮在《詩經(jīng)》中有所體現(xiàn)。

納吉即得吉兆而納之，男方知曉女子姓氏后在祖廟進行占卜，卜得吉兆后，通知女方家，決定締結(jié)婚姻。鄭玄注《儀禮·士昏禮》：“歸卜于廟，得吉兆，復(fù)使使者往告，婚姻之事于是定。”[9]（97）《詩經(jīng)》兩處詩文體現(xiàn)了占卜獲得吉兆的環(huán)節(jié)，如《衛(wèi)風·氓》：“爾卜爾筮，體無咎言。”《大雅·大明》：“文定厥祥，親迎于渭。”

請期指男方家通過卜問神靈，確定娶親吉日。如《衛(wèi)風·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兩個自由戀愛的年輕人沒有經(jīng)過占卜環(huán)節(jié)，自己約定了婚期。

親迎指新郎親自到女家迎娶新娘，《詩經(jīng)》多首詩篇體現(xiàn)了親迎之禮加《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毛亨傳：“親迎同車也。”[10]（412）《大雅·大明》：“親迎于渭，造舟為梁，不顯其光。”文王搭建浮橋迎娶太姒，《大雅·韓奕》：“韓侯迎止，于蹶之里。百兩彭彭，八鸞鏘鏘。”韓侯率領(lǐng)龐大的迎親隊伍迎娶厥父之女。其他言及親迎之禮的還有《周南·漢廣》《召南·鵲巢》《幽風·東山》《衛(wèi)風·氓》《鄭風·豐》《小雅·車舝》等篇。

（三）媵妾婚制

周代諸侯娶一國之女為夫人，女方須以妹妹和侄女隨嫁，還須從另外兩個與女方同姓的附屬國各請一位女子陪嫁，亦各以妹妹、侄女相從，這種帶有濃厚政治色彩的婚姻形式史稱“媵妾制”，媵妾制加強了異姓諸侯國之間的利益聯(lián)盟，典籍多有記載，如《春秋公羊傳·莊公十九年》：“‘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侄、娣從。”[11]（291）（左傳·成公八年》：“凡諸侯嫁女，同姓媵之，異姓則否。”[12]（735）鄭玄注《儀禮·士婚禮》：“古者嫁女必姪、娣從，謂之媵。”[9]（129）

媵妾制在《詩經(jīng)》中也有所體現(xiàn)，如《大雅·韓奕》：“諸娣從之，祈祈如云。”毛亨傳：“諸侯一取九女，二國媵之，諸娣，眾妾也。”[10]（1809）和新娘子一起出嫁的女子多得如天上彩云。《衛(wèi)風·碩人》：“庶姜孽孽。”描寫了一群女子隨莊姜嫁到衛(wèi)國的盛況。《齊風·敝笱》：“齊子歸止，其從如云……齊子歸止，其從如雨……齊子歸止，其從如水。”“如云”“如雨”“如水”說明隨嫁女子眾多。

（四）同姓不婚

《說文解字·女部》：“姓，人所生也。”[7]（258）姓是家族血統(tǒng)的標志，具有區(qū)別種族血統(tǒng)的作用，同姓意味著血緣相同或相近。古人發(fā)現(xiàn)血緣相近的同姓婚配影響后代的體力和智力和種族的繁衍昌盛。“同姓不婚”即禁止同姓的部落內(nèi)部成員通婚。從傳世文獻來看，周代已推行“同姓不婚”的制度。“雖百世而婚姻不通者，周道然也”[6]（1005）。古人已經(jīng)認識到同姓通婚，不利于優(yōu)生優(yōu)育的科學，如《左傳·嘻公二十三年》記載：“男女同姓，其生不蕃。;[12]（411）《國語·晉語》：“同姓不婚，惡不殖也。”[13]（349）《禮記》反復(fù)強調(diào)，要避免和血緣近的人結(jié)婚，主張娶異姓女子為妻，如《禮記·坊記》：“取妻不取同姓，以厚別也。[6]（1418）（（禮記·昏義》：“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6]（1618）主張“合二姓之好”即異姓之間通婚，《禮記·郊特牲》：“夫昏禮，萬世之始也，取于異姓，所以附遠厚別也。”[6]（814）

“同姓不婚”現(xiàn)象在《詩經(jīng)》中也有體現(xiàn)，如《大雅·韓奕》：“韓侯取妻，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韓侯娶始姓蹶父之女為妻。《衛(wèi)風·碩人》：“齊侯之子，衛(wèi)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由莊姜顯赫的家世可知，姜姓齊侯的三個女兒分別嫁給了同為姬姓的衛(wèi)侯、邢侯和譚公。《召南·何彼禯矣》：“何彼禯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姬姓的平王之孫與呂姓齊侯之女聯(lián)姻。《大雅·大明》：“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姬姓的季歷娶的是摯國任姓的太任。《大雅·大明》：“有命自天，命此文王。于周于京，纘女維莘。”和文王姬昌聯(lián)姻的是莘國姒姓的太姒，都是血緣較遠的異姓女子。

三、結(jié)語

“《詩經(jīng)》時代是一個特殊的時代，它處在樸野與文明的交叉口，以禮樂文化為代表的文明之光雖已照臨，遠古的樸野之風卻并未完全退去，還保留在人們的頭腦中，呈現(xiàn)在人們的生活中”[14]（15-16）。《詩經(jīng)》跨越了悠久的時間和廣闊的地域，反映了古人不同時期的婚戀生活。《詩經(jīng)》既收錄了男女自由交往的戀歌，又反映了遭受禮教壓制的感情。《詩經(jīng)》既有原始群婚的回響，又有規(guī)范的聘娶之制，《詩經(jīng)》所載的婚戀狀況對于后人了解上古婚戀習俗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本文引用《詩經(jīng)》例句均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毛詩注疏》版本，為行文簡潔，不單獨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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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2019年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詩經(jīng)>禮俗文化研究》（2019-ZZJH-196）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