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上古漢語“主之謂” 結構研究綜述

【摘要】 上古漢語“主之謂”結構向來是頗有爭議又極富研究價值的一類格式，近年來不少學者對此提出了新觀點，主要涉及“非定式句”“話題句”“生成語法”“語言類型學”等理論。本文對以上研究成果分別做出總結，提取典型案例著重進行評析，以了解此問題的最新研究成果，對此問題研究進一步發出展望。

【關鍵詞】 上古漢語 ;“主之謂”結構 ;研究綜述

【中圖分類號】H141?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1）46-0109-04

上古漢語“主之謂”結構向來是頗有爭議但又極富研究價值的一種句法格式，傳統學者對其進行了大量研究并取得了豐碩成果，近年來各學者在吸收外來語言學理論的基礎上對此問題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并批判發展了傳統理論。我們對近年來“主之謂”結構的研究做出歸納整理，了解此結構研究的新進展，有助于上古漢語具體句式研究的深入。

一、“主之謂”結構研究的傳統觀點回眸

（一）四化說（取獨化，仂語化，名詞化，指稱化）

對于“主之謂”結構的研究，（楊樹達1981）最早提出“之”字為“取消句子獨立性”的作用，獨立的主謂句中插入“之”字使其成為非獨立句，也就是說成為單句的一部分或復句的分句。我們概括為“取獨化”。（呂叔湘2014，王力1980）提出“之”字起到仂語化的作用，也就是說“之”字將主謂句變為短語。（朱德熙1983）提出“之”為名詞化標記，可將謂詞性主謂詞組變為體詞性偏正詞組。（李佐豐2004）認為“之”為指稱化標記，也就是說將主謂結構在語義上由陳述性變為指稱性。

前三者的觀點均無法解釋“主之謂”結構獨立成句的現象，例如：

（1）子曰：“予之不仁也！”《論語·陽貨》

（2）晁錯曰：“袁盎策之善。”《史記·吳王濞列傳》

（3）君子曰：“眾之不可以已也。”《左傳·成公二年》

“主之謂”結構既然可獨立成句，顯然“從屬化”觀點不合理。既然“主謂”結構可直接獨立成句，為何要仂語化或名詞化后再次獨立成句呢？而且仂語化是個模糊的概念，短語的具體性質無從得知，名詞化一說雖明確了結構的具體性質，但名詞化短語的名詞性與句子的謂詞性不相符合。另外，上古漢語的名詞化并非像朱先生說的那樣必然具有顯性標記，例如：

（4）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孟子·梁惠王下》

（5）黯為人性倨，少禮，面折，不能容人之過。《史記·汲鄭列傳》

上例中的“民望之”“黯為人”確實可看作名詞化了，但并未出現“之”字標記。可見這兩化說也存在問題。最后，有學者認為主謂句在語義層面上本身就可以零形式地實現指稱化（姚振武1995，沈家煊2013），可見指稱化一說也有待討論。

（二）粘連說（謂詞性說）

（何樂士2004）反對“從屬化”和“名詞化”，提出“之”字為副詞性連詞，用在主謂句中具有增加內在粘連性的作用，使之與更大的語言單位結合在一起。“主之謂”結構是個謂詞性主謂結構，且并未失去獨立性，可在一定情況下獨立成句。

相比于四化說，粘連說的確有利于解釋“主之謂”結構獨立成句的現象，但同時也存在一些問題，例如，主語與謂語不用“之”字不也可以粘連在一起再與更大的語言單位結合嗎？為何要增加其粘連性呢？何認為“主之謂”出現在主賓語上并非名詞化了，因為句子形式也可以做主賓語。以句子形式可充當主賓語推測“主之謂”結構尚未名詞化缺乏充分理由，像是為了照顧“主之謂”性質的一致性而主觀為之。因為“主之謂”結構充當主賓語時往往確實很簡短，語義上看作名詞化短語比看作謂詞性的句子可能更加合適。例：

（6）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墨子·尚賢中》

（7）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史記·項羽本紀》

（8）刑之不濫，君之明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三）語氣停頓說

（馬建忠1989）認為“之”具有“緩其辭氣”的作用。（田雨澤1995）認為“之”具有標識句子語氣停頓的作用。且不說這一理論不利于看清“主之謂”結構內部的復雜程度，講明此結構的句法功能等問題，就根據以上例（1）（3）來看，“主之謂”結構后部出現語氣詞時，整個句子的停頓作用應是語氣詞給予的，很難說與前面的“之”字有何關系。（王力1980）也認為句末的語氣詞“也”具有煞句作用。可見語氣詞說存在一定問題。

二、近年來“主之謂”結構研究的新進展

（一）非定式的標志

（楊萌萌2019）認為“主之謂”結構是主謂定式句中插入非定式標記“之”字構成的非定式句 ，并從三個方面證明了自己的觀點。一，“主之謂”結構可充當多種句法成分，且不可自立成句來陳述事件，這與非定式句的句法表現相同。二，有些動詞，如“討”，與帶顯性主語的賓語從句這一非定式句組合時，選擇“主之謂”結構而絕不選擇“主謂句”作其賓語從句，可見“主之謂”結構為非定式句。三，“主之謂”結構中主語不可省略，而“主謂句”可以。可將其解釋為當無顯性主語的主謂結構出現時，其為非定式句或定式句是無法判斷的，假如其為非定式句且要求顯性主語出現時，會與真正帶顯性主語的主謂定式句重合而難以廓清兩者界限，故插入非定式標記“之”字表明其非定式句性質，此時主語與“之”字共現，主語不可省，而上古漢語主謂定式句中句法成分的省略是常有的事。同時，重點指出了名詞化學說當中的某些問題，如名詞化一說并未看到“主之謂”結構與典型的名詞性短語內部復雜結構的差異，也無法解釋某些要求帶句子作為其賓語的動詞帶上了“主之謂”結構的現象。同時也闡釋了名詞化學說產生的原因，因為“主之謂”結構通常帶有名詞性，區分了名詞性與名詞化的差別，進而認為帶有名詞性的非定式句屬于句類問題，但整體更具有謂詞性，而名詞化則屬于詞類問題，僅有名詞性語法功能，是真真切切的名詞，也就是說非定式句“主之謂”結構既有謂詞性又有名詞性，而不直接等同于名詞化。

楊文在“取消句子獨立性”一說的基礎上展開論述，將“主之謂”結構看作一種非定式句，將其作為句子的一種特殊類別，摒棄了名詞化詞組的觀點。這里有兩個問題：一，由于復指代詞只出現于獨立句，楊文首先把獨立成句的“主之謂”結構排除在外。她的理由是能獨立成句的“主之謂”中的“之”可看作復指代詞，而一般不能獨立成句的“主之謂”中的“之”字則不行。當“主之謂”獨立成句，那么其中的“之”字就必定是復指代詞嗎？兩種“之”字同樣看待其實也可以，眾多學者也未因“之”可能為復指代詞而將“主之謂”結構分別對待。二，根據其句法表現以及內部結構差異，將“主之謂”結構統一看作一種非定式句是否真正合適，因為“主之謂”結構有時內部結構確實很簡單，作為簡單名詞化詞組看待恐怕更加合理。如：

（9）圣人之德，若天之高，若地之普，其有昭于天下也。《墨子·尚賢中》

（10）此天之亡我，非戰之罪也。《史記·項羽本紀》

（11）刑之不濫，君之明也。《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例（9）中的“若”為動詞，意為“像，如同”，助詞“之”插入“主謂”間使其名詞化（魏文泉2001）。例（10）中的“非”字為僅否定名詞性成分的副詞（王力1980）。例（11）為“主之謂”充當判斷句謂語，也是名詞性的。雖說非定式句有名詞性的一面，但仍是以謂詞性為主，因此這些例子中的“主之謂”解釋為只有名詞性的名詞化詞組也許比兼有雙重性質的非定式句更加合適，也更具有典型性。另外，將名詞化與名詞性嚴格區分開來是否具有解釋其他語言狀況的普遍性？對于一個看似名詞的復雜的語言單位，到底屬于名詞化的結果還是屬于帶有名詞性的非名詞單位，有何判斷標準？所有類似于名詞的“主之謂”結構帶有名詞性一說貌似是作者為了照顧整體“主之謂”結構的句法表現而不得不采取的一種觀點，若僅此例來看，名詞化一說就真的不合適嗎？

（二）話題化標志

（孫洪偉2015）認為有兩種“NP之VP”結構可分別充當并列分句或獨立成句，其中的“之”字是標記主語為話題的標記詞，整個結構有情態語氣且可承擔前景信息，與“主之謂”結構特征不符，故排除在“主之謂”結構之外。（李強2017）為此提出了質疑，他認為兩種結構實際并無區分，應等同看待。進一步提出了自己的話題化標記主張。他認為“之”插在“主謂”結構之間，語義上使其指稱化，在語用上起到提高指別度以及可及度的作用，進而使整個主謂句降級為話題，因此“之”字起到話題標志的作用。同時，“之”字也可標志主語或謂語為話題，并且為“之”字作為話題標志的功能找到了語言類型學方面的證據。

“話題化”一說存在以下幾點問題：

1.對于“主之謂”結構的所有句法分布概括的不夠全面，存在些許遺漏，比如并未涉及“主之謂”結構充當介詞賓語以及判斷句謂語的例子。

2.對于“之”標記“主之謂”為話題或標志“主之謂”中的主語為話題其實存在重合現象，如：

（12）宮之奇之為人也，懦而不能強諫。《左傳·僖公二年》

（13）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周南·桃夭》

（14）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論語·泰伯》

這說明通常情況下，對于“之”字標記主語或謂語，或“主之謂”結構為話題通過簡單分析是很難識別的，話題化一說會加深“主之謂”結構分析的困難。

3.文章中對于“之”的話題標記作用實際存在分別對待的現象。其一，認為“之”處于“主謂”結構之間，語義上使其指稱化，在語用上起到提高指別度以及可及度的作用，進而使整個“主謂”結構降格為話題。其二，在第一條的基礎上，當“主之謂”后面的成分是對“主之謂”結構中主語進行說明時，“之”字就發展出標記主語為話題的功能，較之前者多出了一個必備條件。那么對于“之”的功能以及形成過程而言，這就缺乏統一的解釋。是否可作統一處理？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因為針對“主之謂”結構充當賓語從句而言是必定不可看作話題的，因整個結構中包括新信息。那么對于“之”的話題標記功能就只能區別看待，這樣一來就造成了解釋的不統一。

4.“之”標記“主之謂”結構中的主語為話題時，李強提到了“主之謂”整體可充當動詞后的賓語從句，事實上忽略了動詞前存在大主語充當話題的情況，比如：

【大主語+動詞+“主之謂”（賓語從句）】

如果說“之”字是起到標記賓語從句中的主語為話題的作用，那為什么前面的大主語成為話題時不需要“之”字來標志呢？事實上上古漢語存在大主語作為話題的現象，而且可能與后面賓語從句中的主語話題化問題相似，如：

（15）參見人之有細過，專掩匿覆蓋之。《史記·世家26》

（16）吾始不知水之可以亡人之國也，乃今知之。《史記·世家14》

（17）吾今而后知禮之可以為國也。《昭公二十六年·傳》

（18）臣以為天下之始分以至于今，未嘗有之也。《戰國策·卷二十四》

5.作者認為“主之謂”獨立成句的“之”只是主語話題標記而已，相當于提頓作用的語氣詞，那么也就承認其可以隨意替換了，但是其他情況中的“之”字不可同樣處理，其實也未做到完全統一。

（三）生成語法理論

（田源，徐杰2016）（鄧盾2015）從生成語法的角度對“主之謂”結構做出了形式上的解讀。田文認為“之”是標句詞，“之”占據謂頭的位置將獨立的主謂句降級成為從屬的小句。鄧文針對“主之謂”的全體分布，并綜合考慮前人的各種分歧，理論囊括更加全面。他認為大多數“主之謂”結構是以“之”為引句詞的從句性CP，可充當主語，謂語，定語，從句等，CP在句法上經過重新分析后變為名詞性短語DP，“之”也由引句詞變為了限定詞，這個DP是專門用來解釋獨立成句現象的。

相對于田文而言，鄧文所述對于“主之謂”結構的句法分布更加全面，可見田文無法解釋“主之謂”結構獨立成句的現象，但這個問題是繞不開的。再看鄧文的觀點，一，鄧文認為名詞性短語DP是獨立成句的，從句性CP是從屬的，故CP可充當主語，賓語，謂語。認為從句性CP出現在主，賓，謂的位置自然沒有問題，但是名詞性短語DP不是也可以充當主語，賓語，謂語嗎？如上例（15），（16）等。可看作名詞化詞組DP充當主賓語，為何一定要看作從句性CP呢？二，鄧文將“主之謂”結構獨立成句的現象解釋為以“之”為標記詞的謂詞性從句CP在句法上經過重新分析后變為名詞性短語DP，故可獨立成句。這里存在兩個問題。首先，就單從形式而言，我們要問，“主謂”結構直接獨立成句不是經濟又方便嘛？為何像鄧文所述“主謂句”以“之”標記為從句性CP再派生出名詞性DP獨立成句這樣繁雜的生成過程，著實令人眼花繚亂。另外，語言都是有意義的，單從形式上看或許合理，但語用上講不通。我們隨意找幾個“主之謂”獨立成句現象來看：

（19）子曰：“予之不仁也！”《論語·陽貨》

（20）晁錯曰：“袁盎策之善。”《史記·吳王濞列傳》

（21）君子曰：“眾之不可以已也。”《左傳·成公二年》

鄧文認為以上成句的“主之謂”為名詞性短語DP，既然已經成句了，自然會帶上些謂詞性的特征，再將其看作名詞性成分在語義上看不太合適。例如（19）解釋為“我不仁義啊！”比“我的不仁義。”更加令人容易接受。

（四）類型學理論

（景黎黎2019）從跨語言的角度對“主之謂”結構進行了全新的考察，其核心觀點是“之”是小句名詞化的標志，用在小句“主之謂”之上使其具有某些名詞性，但謂語部分仍具有很強的謂詞性。另外，她認為這個小句名詞化構式實現為非內嵌句（獨立成句）時，整個結構并沒有像其他語言那樣具有表達言者語氣的特點，若存在，也只是由后部的語氣詞或語境帶來的，如例（1）因此認為此時的“之”仍是小句名詞化的標志，并未發展為立場標志。

景文從語言類型學的角度重新解釋了“之”字的功能，“主之謂”結構的特征等問題，考察共性的同時也兼顧了漢語“主之謂”獨立成句時“之”字較為特殊的現象，體現了外來理論與漢語實際的結合，但作者本人也承認，所引理論來自對形態變化較為豐富的語言考察，此文只是語言類型學運用的一次嘗試。

三、余論

語法問題上的西學東漸，新描寫主義、功能語法、生成語法、語言類型學等多種理論的不斷前進，各種新興理論也深刻影響到了諸多漢語學者，為漢語當中的老大難問題打開了新的研究視角，各學者進行了新的嘗試，近年來上古漢語“主之謂”結構研究的新進展正體現了這一現象。同時也應當看到西方理論的運用難免存在自圓其說，削足適履之問題。同時，生成語法理論更為抽象，難免會把原本的問題引向復雜，而后無法得到解決。新描寫主義有突破傳統描寫學說的一大進步，但對于舊學說的改進可能過于激進，比如名詞化與名詞性問題，“主之謂”的范圍確定等問題。功能語法著重強調語義與運用，但話題化理論仍有值得質疑之處，比如“主之謂”的話題標記理論不統一，有些觀點未考慮到整體性從而將問題引向復雜。類型學理論強調從語言的共性著手來解決個別語言中尚存的問題，但此類研究尚為新鮮，有待后人進一步開拓。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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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19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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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楊萌萌.主之謂結構的句法[J].中國語文，2019，（3）.

作者簡介：

翟芳濤，男，河南息縣人，三峽大學2020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漢語語法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