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路
1
一條殷紅的土路,撞開秋末的晚霞,龍游向大山深處。丁四昌的目光撥開層層秋色,望穿整個畜牧場壩子。
一片秋葉般的背影在飄滿秋香的壩子里漸漸清晰起來。
丁四昌眨巴眨巴鷹鉤眼,煽動蛤蟆嘴,心里不停地呼喊著,我的玉清,你終于來了。
在畜牧場壩子的盡頭,迷蒙的紫云峰腳下,楊玉清的一雙迷人鳳眼笑了,一張小巧玲瓏的櫻桃小嘴哭了,丁四昌的一雙鷹勾眼哭了,一張寬大的蛤蟆嘴笑了。
“玉清,我們走柏樹林吧!”“怕,陰森森的,我不敢走。”“你瞧,車路上盡是紅灰土,你的皮鞋裙子邊都染紅了,還想去走。”丁四昌邊說邊掰根路邊的樹枝,啪啪敲打楊玉清的紫色裙子,絲絲灰塵瞬間蕩漾在霞光中。
“再說,走車路繞得很,要多走半小時呢。”“好吧,聽你的”,楊玉清的小櫻桃嘴翹了翹。
剛走進柏樹林,丁四昌的一張蛤蟆嘴不懷好意地咧開了。“你壞,壞蛋,我就知道走小路你定是不安好心。”玉清一陣銀鈴般的嗔怪。“嘿嘿,男人不壞,女人不愛。”那張蛤蟆嘴很是得意。
楊玉清想起讀大三時,在一個灰蒙蒙的黃昏里,丁四昌在校園里的垂柳下,不分青紅皂白奪走了她的初吻。當時她頭腦昏昏沉沉的,分不清南北東西,差點跌進映月池里。唉,這個壞蛋。
“啊!怕!你,你看看,到處都是黑饅頭似的墳,趕緊走。”“好嘛,那就走吧!”丁四昌的鷹鉤眼又不懷好意地瞇成一條縫。
他扭轉身腰,背對楊玉清彎下腰桿雙手向后一抄,背起楊玉清如一片云飄去,柏樹林里立刻傳來咯咯的笑聲。
2
黑黝黝的紫云峰沉沉地睡去,依山的一彎眉月也打起小盹。
朦朧的月光下,紫云村外孤單潔白的紫云完小的教學樓一片寂靜,能看清有一個操場,兩列花壇,緊挨大門的是一橫小平房。
這樣的小學校既親切又熟悉,楊玉清用不著細看,好像山區小學的打扮都是一副模樣。有點區別的是,這所小學異常安靜,學生回家了,老師也回家了。楊玉清反而覺得這所小學別樣親昵,好像這樣的寧靜是刻意為他們安排的。
丁四昌的鷹鉤眼似乎明白楊玉清想什么,蛤蟆嘴裂成一朵牽牛花。兩人你儂我儂塞進靠近大門的一個十平方米的平房間。
已經午夜了,紫云峰死一般沉靜。而紫云完小的小平房里,兩個年輕人還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四昌哥,你要一輩子對我好,不能傷我半點心,知道嗎?”“玉清妹,我會一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呵護你,永遠跟你在一起,永遠都疼愛你。”“四昌哥,你真好。”楊玉清激動得要哭。
“四昌哥,我想明年就調來跟你在一起,看不見你,我會一天都活不下去的。”“玉清妹,鹿城畢竟是州府,各方面條件好,看個感冒病什么的都比較方便,我們紫云山區說了你也別見笑,在這里連棵小白菜都買不著,我不想你來這個窮地方受苦,再說你爸媽也舍不得你這個寶貝女兒來這個窮山窩遭罪。”
“我不管,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到哪里都有滋有味,都是幸福的。只是調到這里會不會很難?”
“嘿嘿,這鳥不拉屎的地方巴之不得有個外來人教書呢,不說做出多大貢獻,至少可以沾沾外來人的現代氣息,也算一件大事情,只要你愿來,上邊巴之不得呢。我只是想說,你就心甘情愿嫁給我這個鄉巴佬了嗎?”
“你壞蛋,都什么時候了,還傷人心。”
“那我老丁家燒高香了,全鄉都找不出三對雙職工,何況你美得令我發顫,我真是癩蛤蟆吃到天鵝肉了,哈哈。”
“這邊你想辦法,那邊我想辦法。只要你蓋到那面同意調出的章,這邊山人自有妙計。”“嗯,說好了,相愛到永遠。”
“相愛到永遠。”
3
六月初,連續灑了幾波小雨,干渴了幾周的煙草,如餓壞了的嬰兒嗤嗤吮吸母親的乳汁,個頭也發瘋似的猛長,才兩三天,已經長到大白菜般大小了。蓬溪壩子里的樣板煙草一片蔥蘢。
小銀子用食指和中指優雅地勾著方向盤,抓準時機切入話題。“站長,你的抗旱工作做得真好呀,看今年的烤煙長勢一片大好,產量一定比往年翻一倍。”他喜滋滋地等待楊培盛站長贊許或夸獎的話語。楊站長想著幾周來,所有職工入村入戶指導煙農栽種、施肥、抗旱、揭薄膜等情節,也是深有感觸。但他臉如古井,不露喜色,打算晾晾這個小銀子。
這小子可能背著他打他大女兒的主意呢。不過他還是沉思了一會兒,不冷不熱地說道:“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啊,不過后期的防澇、防雹、防病工作也不能松懈。”
楊站長一副領導派頭,說話以大道理為主線,聽來似乎都是真理。他明白烤煙的喜人長勢主要的功勞是雨水。
小銀子卻心里犯嘀咕了,這個站長今天怎么怪哩哩的不依拍馬,往日只要在工作方面上拍對馬屁,他會很高興呢,甚至會哼幾調小曲。小銀子哪里知道,站長的老婆一大早打電話來,說是寶貝女兒請病假回家鬧絕食呢。
“小心開車,水泥路上積雨,有點滑”,楊站長岔開話題。
12點整,小銀子準時把車停在蓬溪鎮街心最耀眼的一幢五層樓下。
一樓“玉秀理發店”有一個時髦女子迎了出來,笑嘻嘻地望著車上的小銀子,嘴里卻喊道“爸,你回來了。”楊站長摔門下車,氣呼呼說道“唉唉,眼睛睄哪兒呢?”看樣子他有點生氣,接著又問道:“你妹好點了沒?”“樓上扳命呢。”楊玉秀也有點生氣了。楊站長朝解開保險帶剛要下車的小銀子說:“小銀,你回去吧,今兒個家里有事,就不留你吃飯了,明早早些過來。”吩咐完小銀子,夾上皮包往樓上走去。時髦的卷發女狠狠跺一下腳,小聲嗔怪著:“留小銀子吃完飯再走礙你什么事了,死老頭子。”小銀子不敢逗留,咔嚓啟動漢蘭達越野車,從后視鏡瞄瞄時髦卷發女,悶悶不樂地滑出蓬溪鎮。
“小清,下來吃飯了,有什么事跟你爸商量。”稍有些富態的站長婆娘朝樓上喊。“不吃,不吃,不吃不吃,不吃,反正你們不同意我就死了算了。”
楊站長也沒有心情吃飯了。
他和老婆上了二樓的大客廳,時髦卷發女也沒心沒肺哼著“傻妹妹那個傻妹妹”的情歌跟了上來。楊培盛聽著氣不打一處來,吼道:“別哼了,去把小清叫出來。”時髦卷發女不惱不怒地回道:“你沖我吼哪樣,我又沒惹你。”她邊走邊大聲喊道:“小清,小清,趕緊出來,爸爸回來給你主持公道來了,辦法總比主意多的,小清,清妹妹……”
“你到底想怎么辦嘛?”楊培盛小聲對小女兒說。小清揉著一雙紅紅的鳳眼,似熟過期的櫻桃小嘴動了動:“我就是要調去紫云鄉,我就是要嫁給他,除了他,我誰都不嫁。”“阿嬤阿爹,那地方怎么能去,聽說一天只有一趟班車,萬一哪天我們想你了又一時去不了,怎么辦,你想我們了一時也回不來,怎么整,連棵小白菜都買不著怎么生活?得個感冒小病都不知去哪醫?再說,你嫁那么遠的地方,今后誰來照顧我們老倆口?”有些富態的媽媽嘮嘮叨叨的傷心。“不是有姐姐玉秀在家嘛?”“她,拉倒吧,整天吊兒郎當的。”“誰吊兒郎當了,我靠我的雙手理發掙錢,養活你們綽綽有余。”“好好,算我說錯了。”富態媽媽擺了擺手。
作為一個站長級別的領導,楊培盛不能跟女兒講生活條件艱苦的理由,他想了一下措辭說:“為了給你分到全州最好的小學,我是跟唐局長好說歹說求人家的,一年都不到又求人家蓋章調你去邊遠山鄉,這不是拆人家后臺嗎,我怎么好意思開口,老臉往哪兒擱?”
楊玉清的櫻桃小嘴毫不示弱,“怎么不好意思了,到最邊遠山區任教不是州教育局提倡的嘛,紫云鄉雖然屬另一個縣,但也歸州上管。”楊培盛被女兒小清說得啞口無言。
“好嘛,不談窮山惡水山溝溝里的生活,也不談教育政策如何,我就直說了,就是不放心你嫁給那個小子,你就是嫁給我的司機小銀子還可以商量……”“爸,你在說什么?”時髦卷發女楊玉秀錚地站起來。“哦,打個比方,打個比方,那個臭小子嘴巴大倒是沒有什么關系,也許大嘴大聲有利于搞教學,那雙賊眉鷹鉤眼就有問題了,你們注意了沒有,那小子少說也來過四五回了吧,每次都賊溜溜盯著玉秀看……”“爸,你怎么又說到我上了。”時髦卷發楊玉秀再次彈起來。
“哪里賊眉鼠眼了,他那是看姐姐的劉海,劉——海,你們懂不懂,他是看姐姐的卷發金波,哪個男孩不愛美,我叫姐姐幫我也弄一個劉海,金燦燦的波,保證他一眼都不看姐姐只看我。”楊玉清的櫻桃小嘴猛烈抽搐起來。
她覺得丁四昌是完美而幽默的,第一次親吻是撥開柳條把兩個頭全沒在柳條里的,不經意間,玫瑰花是從衣袖里抽出來送給她的;她覺得他是最呵護她的,她每次去紫云完小,他都會準時出現在紅艷艷的大丫口等候,然后背起她,她的笑聲飄過柏枝林。嗚嗚,楊玉清越想越傷心哭著跑上樓去了。樓梯口飄下話來,“你們不同意,我就去辭職,去死給你們看。”
楊培盛在大客廳里來回踱,有點富態的老婆的眼珠子跟著轉;楊培盛在大客廳里來回踱,時髦卷發女兒玉秀的眼珠子跟著轉。他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喂,唐局,我培盛呀,哎呀,這久抗旱累的呀渾身都是疼,總算老天有眼下了幾場雨解了圍,總算渡過難關了,心里著實高興,想請老兄聚聚,有空嗎?”那面好像假意推辭,一會兒才勉為其難。“好的好的,醉翁樓,下午六點準時恭候,不見不散。”那面終于應約了。他又撥通電話,“小銀子,折回來接我。”時髦卷發楊玉秀豎直耳朵捕捉到“小銀子”二字,漫不經心地站起來,哼著愛情歌曲“傻妹妹那個傻妹妹……”,扭腰下樓理發去了。
4
六月末。旺峰中心校工會主席丁東龍挎著皮包,把楊玉清調動的申請表交到縣教育局二樓人事股。想在那里坐幾分鐘,又無人搭理他。他見兩個工作人員不冷不熱,一副公事公辦忙碌的樣子,只好扭頭出來。他悠哉游哉轉上三樓,歪進縣教育工會張主席的辦公室。
一個靠里的約莫五十八九的光頭佬從一個大黑皮轉椅上站起來,抬手就過來握手。“小丁來了,坐坐坐,啊呀山高路遠的辛苦了,喝杯水,小王,給丁主席倒杯水。”其實丁東龍也差不多50了,不過張主席稱他為小丁也蠻親切的。靠外的小伙子給丁東龍倒了杯水閃出去了。
丁東龍恭敬地望著主席,發現張主席頭頂的幾根孤發,不知何月何日哪個初幾的夜晚撓掉了,整個腦袋光溜溜的,如公園里的大路燈。
“才個把月不見,張主席越發精神了。”“哈哈,哪里哪里,老朽了。”他抬手撫摸著自己的大亮蛋,宛如撫摸一個金光閃閃的佛頭,洋洋自得。是的,不得不這樣說,他的佛光的確照耀著全縣幾千名教職工。
“張主席,我來是主要向你匯報一下本學期的工會工作。”“嗯,”張主席微微點頭,繼續把玩大亮蛋。
丁東龍一本正經地掏出筆記本,有板有眼念道:“三月份,石板箐春游,括號(三八婦女節),經費支出……四月份,男女籃球混合賽,括號(主要人數不夠),經費支出……五月份,看望請產假的女教職工,經費支出……六月兒童節,買教師子女學習用品,經費支出……”
張主席把手從光頭上移下來,對丁東龍的工作作了充分的肯定,“嗯,好,好,哎呀,小丁,工作做得很認真很扎實嘛,不錯不錯,難怪老師們私下稱呼你,遇事雷厲風行,行事丁零咚隆,完事風風光光,果然名不虛傳。這個,這個,回去叫財經委員擬份申請來,我多撥點活動經費給你們,邊遠山區教師工作辛苦呀,要多搞活動,充實充實課外生活。”
“感謝張主席,我會及時向全體教職工傳達你對山區教育事業的支持以及對老師們的關懷,太感謝張主席了。”
過了一會兒,丁東龍還想要說什么,但沒有說出來。光溜溜的腦袋里又發出了話,“說嘛,還有什么困難盡管說,小丁,咱倆不是外人,別扭扭捏捏的好不好。”
“這個,主席,嗯,嗯,這個是我的私事。”“說說看嘛,看我能不能幫上忙。”“主席,意思是這樣的,我兒媳在州蓬湖彎小學教書,想調入我們旺峰小學。”“小丁,這個跨縣了,跨縣了嘎,要跟縣長簽字同意的,有點難度。這個關系確立了沒有。”丁東龍索拉著腦袋回道:“吃過訂酒了,剛才我已經把申請交到人事股了。”“嗯,好嘛,噯呵”張主席咳了一聲。
“不過,從要想振興山區教育事業,就必須得先引進人才引進優秀的教師這條來講,應該問題不大,我們工會也有責任關心支持山區教育事業,為山區教育獻計獻策,出一份微薄的綿力,放心,我會直接跟馬局長匯報的,也會找我那個分管教育的老同學副縣長反映情況,不著急,噢!呃呵。”張主席輕咳兩聲。
丁東龍差點跪下給張主席磕兩個響頭。
“小丁,問你件事,這個,松茸咋過整吃。”
“松茸噶,我見我們那里的人不剝松茸皮,直接撕成條條燉土雞,也有的切成片蘸芥末生吃的,也有煮鮮豬肉的。”
“噢,可惜了,去年你給我捎來的松茸被我炒成干翹翹的,一點松茸味都沒有,可惜了。這久出了沒有,貴不貴?”“已經零星上市了,好像是八百一斤。”
“小丁呀,其實在山區有山區的好處,空氣好,養身體,還有什么山珍野味也弄得著吃,腿子肉也是特別香的。”“是呢是呢,張主席說的正確。”
“這個事放心啊,不著急,回去等候消息吧!”
丁東龍覺得今早辦了件平生最偉大的大事,走在街上,感覺整個人都在飄。
丁東龍一不做二不休,想辦了第二件大事。他掏出手機,撥通電話,用十分凄婉的實在沒有辦法的話語說:“四昌他舅舅,這回姐夫要求你了。”“咋回事嘛,姐夫?”“你侄兒四昌的女朋友要調回來,冬月就要辦婚事,他在紫云完小,每周來回幾個小時的路,很不方便,你想辦法把他調中學里來,這娃娃嘴大聲音大,上課不會給你丟臉。”“我怕其他老師有意見。”那面電話里轉出細微的聲音。“你是校長,誰敢有意見。”“今年我要三個老師,估計只會回來個把,到時順水推舟可能沒人說閑話。”“那就麻煩他舅舅了。”
5
丁四昌去蓬溪鎮時,楊玉清給他買了一副眼鏡。戴上眼鏡后,遮去了鷹鉤,眼睛細瞇了一些,倒多了幾分斯文,像個知識分子了,只是蛤蟆嘴顯得更加寬大。玉清讓姐姐玉秀給她燙個卷發金波,活脫脫變了個模樣,美得沒人認識,戴上眼鏡的丁四昌果然再也不看一眼楊玉秀了。楊站長偶爾回來,發覺蛤蟆嘴順眼了許多,也許女兒的選擇是正確的。
“小子,好好待小清,可不要欺負她哦,過久有空,我提輛雅馬哈給你。”楊玉清的櫻桃小嘴便呵呵笑個不停,挽住蛤蟆胳膊,“四昌哥,我真幸福。”
回到旺峰鄉,丁東龍叮叮咚咚拎來兩瓶五糧液、一條印象、一些水果,讓四昌給當中學校長的舅舅送去。丁四昌的蛤蟆嘴張得老大,足以伸入一個拳頭,咋呼道:“又不是我的親舅舅,干嗎送這么貴的東西。”“你懂什么,叫你送就送,送到那里就回來,什么話都別說。”楊玉清麻利地接過水果,叫上丁四昌奪門而去。
回來的路上,他們繞道去了野杏谷、燕子洞、石板箐,觀光了一番,感覺山區特美。
傍晚,丁東龍就接到了丁四昌他舅舅的電話,叫丁東龍趕緊去蓋調動申請章。
七月底,丁東龍的心徹底慌了。他沒有收到張主席的任何消息,甚至偶爾打個電話給張主席,也沒有人接。
下午兩點,丁東龍跑到旺峰街上,撥開圍在綠色塑料框前的人群,問今兒個松茸的價格是多少。達到級別的1500元一斤,開盤破損的1000元一斤,三指長的800元一斤,小骨朵500元一斤。阿嬤阿爹,咋個這么貴。大意了,大意了,前幾天就來買的話,不需花這么多錢,也許事情也早辦了。
他握緊心中的刺痛,狠下心,來兩千克達到級的,再來一千克開盤的摻和其間,捎上早晨訂好的豬大腿,租輛微型車,火急火燎趕往縣城。
哎喲喲,腳又痛風了,坐在微型車上腰桿都伸不直,疼得要命,兩腿發軟不聽使喚。
丁東龍讓司機把車開到隱蔽點的地方等候,自己歪著屁股忍著劇痛摸向教育局的大門。沒有完全打開的大門里,領導們陸續冒出,一個個消失在街道上。
丁東龍顧不了顏面,擠上樓梯,再晚點就來不及了。三樓轉拐處,張主席挺著胸脯,昂著亮蛋,威風八面走下來。也許是驚慌失措,也許是激動過頭,也許是腳疼,丁東龍的雙腿一軟,一只腳一滑,恰到好處地跪了下去。
“干什么,使不得,小丁,使不得。”張主席搶先一步硬生生托住丁東龍下跪的姿勢。“不是,張主席,我,也不是,張主席,我……”丁東龍此時有一百張嘴也解釋不清,跟人家說是腳痛風引起的,誰聽了也不相信,跪拜的姿勢太明顯了。“小丁,不要說了,走,去吃飯去。”“張主席,我還有點事,晚上再去你家。”“那你晚上過來喝茶。”張主席說完匆匆走下樓梯離去了,生怕人家看見這幕感人的畫面。
丁東龍想想不解釋也好,痛風的腳正好歪打正著把事給辦成了。
6
丁四昌調到了旺峰中學,從此蛤蟆大嘴有了用武之地。楊玉清如愿以償,調來旺峰中心小學,從此臉上總是洋溢著幸福的小櫻桃。
丁東龍的痛風好像好長時間沒有發作了,腰桿挺得老直,讓歷史見證兒子的魅力和能力吧,讓刮過旺峰的清風盡情欣賞兒媳的美麗吧!
蛤蟆大嘴太響了,他在教室里吼一聲,所有的學生都嚇得瑟瑟發抖,寂靜的教室掉根繡花針都能聽到。有時他也有點狠,生氣起來一腳能把課桌踢出幾十米遠,再搗蛋的男生也得把頭顱低下,寧做乖兒子,也不吃眼前虧。
學生乖了課堂靜了,丁四昌便摘下眼鏡露出一雙鷹鉤眼,眨巴眨巴,迷倒一片學生。學生的成績也慢慢得到提升。
漸漸的,學生覺得蛤蟆大嘴其實很美很有魅力,鷹鉤眼也很美很迷人。而多數家長則更加欣賞丁四昌的狠,悄悄拉關系,把調皮的兒子弄到丁四昌這個班。丁四昌的響、狠、迷就這樣出了名。
于是,丁四昌借著威名,每天昂首闊步,咧著驕傲的蛤蟆大嘴,瞇著勾魂鷹鉤眼,踱在校園里。有消息不脛而走,說有許多女生日記本上寫有:我愛大嘴丁四昌。
楊玉清心中有些恐慌,多次咬著櫻桃小嘴問丁四昌,“四昌哥,你會不會變心啊!”丁四昌大嘴一咧,“開什么玩笑,說好的,我兩要相愛到永遠。”楊玉清才放開咬合在一起的櫻桃小嘴安下心來。
冬月姍姍而至,楊玉清終于等來神圣的婚禮,總算徹徹底底把自己交付給這個深愛她的男人,交付給這個窮鄉僻壤。
小學操場上,擺滿松毛席,賓朋滿座。楊玉清長這么大,也沒見過哪家辦喜事有如此多的客人,而這個婚禮是她的,她感到特別幸福、自豪。
楊站長帶著有些富態的婆娘,領著楊玉秀和小銀子來了,還拉來了一輛雅馬哈摩托車。楊玉清和丁四昌在豬鼻子里插著大白蔥的神壇前拜天拜地拜了父母,認了大小,最后還是哭著對楊培盛夫妻倆說:“爸,媽,謝謝你們養育了我,你們的恩德我們永世不會忘記,我們會經常回來看你們的,也請你們放心,我們會永永遠遠相親相愛一輩子的。”“傻孩子,今天是你最幸福的日子,哭什么,今后你們自己過好我們就放心了。”楊培盛的目光塞著滿滿的父愛。
楊玉秀掐掐小銀子的手臂說:“瞧見沒,我那傻妹妹多幸福喲,他們立誓要相親相愛一輩子呢!你也發個誓,要一輩子對我一個人好。”
“我才不發鳥誓呢,我是你爸爸的司機,你爸爸的兵,哪天你爸爸帶我去歌廳唱歌,我也得陪著。所以我保證不了。”“你敢!”“難說。”玉秀氣得沒轍。
“哎,玉秀,你發現了沒有,有個地方怪別扭。”“哪里?”“神壇。”“神壇怎么了?”“豬頭。”“豬頭到底怎么了嘛?”“你沒發現死豬頭咧開的大嘴特像妹夫的蛤蟆大嘴,插兩根大蔥也不像象牙呀!”小銀子陰陰地笑。“你……的確很別扭!”玉秀也小聲改口說。
7
兩年后,楊玉清的兒子丁小玖也有一歲了。本來玉清的意思是取名丁久,長長久久的久,就像他們的愛情長長久久,而蛤蟆嘴丁四昌說,他四,兒子九,四九三十六,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就取名丁小九吧,但丁東龍把九改成玖了。
其間,教育界也變成瘋子啦,一會兒學這個理念,一會兒學那個思想,一會兒學這里的精神,一會兒學那里的模式,好不熱鬧喲。
課堂也變瘋啦,上什么課都可以唱歌,什么課都可以壓腿扭腰,什么地方都可以寫字,什么樣的姿勢都可以做。熱熱鬧鬧才是優質課哩。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出真知的馬列主義哲學都全當屁話了。
一夜間,誕生的教育專家比地里的苞谷稈還多。
面對風風火火的課改,丁四昌有自己的誰都不告訴的一招:有人聽課按課改模式,熱熱鬧鬧演一回;無人聽課按課標,腳踏實地學知識;結果只要一個,出成績。
期末總結會上領導輪番表揚丁四昌,“你們看看,誰利用新理念、新課堂教學模式,誰的成績最好,丁四昌老師就是嘗到課改甜頭的例子。”丁四昌咧開大嘴哭笑不得,無語。
放假的那天晚上,丁四昌跟楊玉清小聲商量,“玉清妹,我聽說今年各個中學的老師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學校應聘,我們學校至少有十個老師到外校應聘,我也想去虎踞中學試試,那里離縣城只有幾公里。”
楊玉清的心坎上仿佛插進一把冰刀,寒徹刺骨。“你走了我怎么辦?萬一你變心了呢?”
“啊呀,玉清,放一百二十個寬心,我哪舍得變心,說好的相愛到永遠。這里有爸媽照顧丁小玖,還有你。明年小學老師也有可能出去應聘了,那時你再出來,就像走路一樣一步一步地來嘛。”
“不,我還是不想讓你去。”
“玉清,我的好玉清,我是這樣想的,我們不可能一輩子窩在這里,有機會還是要出去,將來還要在城里買房,丁小玖也要在城里讀書呢;你看爸媽也漸漸老了,挨城里近點,買菜,看病也方便。就算為了爸媽和丁小玖我們也要出去。”
唉!楊玉清嘆了一聲氣算是答應了。
8
事情遠遠沒有想象的那么美好,調出來后的第一天丁四昌就深深地自責和后悔了。當然主要還是世態炎涼人情冷漠,因為沒有哪個老師對他友好,各干各的,多點題外話都沒人跟他講,好像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才來這里的。另外,還須到校外租房子住,氣死了。
大嘴丁四昌的蛤蟆嘴收得緊緊,除了上課,一句多余話都不想講。沒有晚自習,他就駕著雅馬哈往旺峰跑,一個半小時的路程不算遠,第二天趕早返回。楊玉清可高興壞了,她要的就是沒人搭理丁四昌的效果,最好一個女老師都不要跟他講話,甚至任何一個雌性都不要搭理他,這樣她才能放下心中的大石塊,大嘴只能屬于她的。
玉清心里高興著,櫻桃小嘴還有點憐惜大嘴。“哎,沒事別老往旺峰跑,晚上騎車不安全,還有你們學校里的老師也會笑你的,說你工作不好好干,婆娘一晚都離不開,那哪天我下去見著你的同事會多沒面子的。”“管他呢!”丁四昌咧開大嘴哈哈一笑。
丁四昌的房子租在學校大門外,右拐,上個小斜坡,一個效益不怎么好的糕點廠職工宿舍就在那里,小套間,很便宜的,一年三百元,水電費也便宜。糕點廠的許多職工都跳出去單干去了,房子就閑得多,閑著也閑著,有人住著有點生機,糕點廠也就對外租,但括號,僅限工作人員。有情趣的是,這里有一個小花園,困了煩了坐在假山旁的石凳上看看對面過往火車站的火車,或向南面看看小鎮上方的虎臺山,那里植被好,虎頭虎背一片蔥綠,養眼。
一到放學時間,大門右側的這條斜坡上便可以看見幾個孤身獨影,都是學校里的老師。平時只能從斑駁的墻體上紅字標語里想象往日糕點廠的繁華。
好幾次丁四昌都和一個女老師一前一后走在這條路上,有時丁四昌在前,女老師在后,有時丁四昌在后,女老師在前,誰也沒跟誰打招呼,挨得近些時,四昌張開蛤蟆大嘴向對方微微點頭,對方也會微微頷首。
機會好的話,丁四昌最喜歡走在后面,他的鷹鉤眼可以盡情地欣賞女老師的頭發,不細不粗恰到好處的腰身,還可以稍微進一步想象。沒關系的,女老師不會發火,她走在前面。當然這也是沒辦法不看的事情,對于丁四昌來說,這也許是來這所學校唯一給他一點好感的事情。
丁四昌覺得這所學校不像旺峰中學那樣簡單隨和,這里處處充滿危機,盯著他的是一雙雙虎或狼的目光,只要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吃掉,有可能一步就踩到地雷。所以處處小心為妙,裹緊大嘴小聲說話,小聲講課,控制好雙腿輕聲慢步。最多也就是回宿舍的路上偷看一下女老師的背影,還要看運氣。
得了,怕什么來什么,剛下課間操,辦公室主任呲嘴獠牙跑來叫丁四昌,那樣子像是要吃人,說校長找,然后氣呼呼離去,好像丁四昌的事殃及到了他的無辜。
丁四昌很快在心里梳理一遍近日的事情以及上課的事情,覺得沒犯什么錯,上課都壓低聲音的,生怕嚇著學生,連課上搗亂的學生都不敢管,怕人家告他上課體罰學生。哦,莫非女老師告他是色狼,也不對,她在前面走怎么知道他偷看她。不管了,先去再說。他上了綜合樓。
沒有想象的那么嚴重。校長見了他,不冷也不熱。“小丁來了,坐,坐。”他不急不慢掏出一支煙,啪地點燃,放在嘴殼子里,然后下嘴唇一撮,煙頭就往上翹,一股青煙也就往上繚去,樣子很是悠然自得。大嘴的鷹鉤眼瞟去,似乎看出那是一支印象煙,六十元一包那種。不過也不奇怪,校長哪能抽十幾元的煙,校長挺辛苦的,身體要緊,抽壞了身體,整個學校會垮的。丁四昌很理解。
“來兩個月了吧,工作適應了沒有?”冷冷的話語暗藏溫暖,這是丁四昌沒有料到的,畢竟是校長啊,胸懷寬廣,高瞻遠矚,哪是像他這種小肚雞腸的人可比。“小丁啊,學校是信任你的,也認可你的能力的,把你從那么遠的山區調來,不抽你的一支煙,不吃你的一頓飯,還把比較重要的初三班主任托付給你,你可不要有怨言啊!放開膀子干哦!”
“謝謝校長的關心信任,我會努力干的。”
“小丁啊,現在的娃娃都是獨苗子,是父母的心肝寶貝,所以上課要和風細雨,不要體罰或變相體罰學生,不然人家一下告上面去,會影響你一輩子的。小丁啊,我這個校長也難當啊!還有要做好學生的安全教育工作,安全無小事嘛。”
“這個我懂,這個我懂,我會處處小心的。”
“小丁,最近有老師和學生向我反映,說你講課聲音大,嚇著學生了。”
繞了半天,這才是關鍵的。丁四昌緊張起來。
“今后教學中,把聲音再壓低些,再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就好了,潤物細無聲嘛!我相信你會慢慢成長起來的。”
“是,校長說的,我會注意改。”他嘴里說著,心里卻罵著,他奶奶的再小聲點怎么上課,是哪個狗日的告我黑狀。
“好了,今兒個談到這里,你去吧!”
他媽的,最后才有了定性,原來是找我談話警告了。高!
丁四昌下樓時,越想越氣憤,你叫我和風細雨,我偏暴風驟雨,看你怎么的,誰愛告告去,我還不想待在這里了,最好告得越快越好,咱明天就回旺峰去,我想我的玉清了。
對,他媽的,我就是大聲上課,下節課就這樣上。
幾個男生咚咚敲桌子,教室里就像小壩塘里的群鴨嘰嘰呱呱亂作一團。丁四昌故意在教室門口停留一分鐘,他希望學生越亂越好,他要的就是這種效果。
“亂,再亂大點,亂——,”他在學生不注意時,已經走到講臺上,大聲吼道。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他等著再次發出的聲音。“咚”,后門桌上傳來敲擊聲,他不急不慢走過去,說道,“敲,繼續敲”“咚咚”那個男生膽子特大,很配合。丁四昌慢慢提起忍了很久的腳,高高的,迅猛地踢向男生,但半道轉向了課桌,課桌飛出后門。
“敲,再敲。”男生站立的雙腳慢慢顫抖起來。丁四昌壓低聲音,“不是,也不是,算我求你了,敲嘛,我很需要。”男生哭起來了,“老師我不敢了。”
“好嘛,那你幫我一個忙。”男生愣愣地望著他。“很簡單,素材都有了,很好寫,這樣啊,你先去校長那里告我,再到教育局告,這樣我就可以回旺峰了。”
“老師,我真的不敢了。好嘛,抬進來。”兩個男生乖乖把課桌端進來。
丁四昌回到講臺上,鷹鉤眼掃了一圈全班同學,“說,哪個王八羔子在校長那里告我。”學生都說沒有。“是不是我上課你們聽不懂。”“不是,是我們自己不專心。”班長站起來說,“怕是查課的領導反映給校長,他悄悄跟我說過幾回,說對老師有意見的可跟他說,也可以告訴校長,但我沒有說。”
“哦,原來這個學校有特務呀,失敬,失敬。”哈哈,學生都笑了。
丁四昌提高聲音開始上課,學生很配合。
去其他班上課也一樣,聲音提高八度,圍墻外都能聽到他的講課聲。
他等著領導喊話,做好一切準備。可是一連幾天,沒人捉他去談話。
驚驚乍乍過了幾天,卻啥事也沒有發生,真掃興。
這是星期五中午,丁四昌心里嘀咕著走出大門,卻不知何時跟女老師走成并排了。“丁師。”女老師喊他,也可能喊成丁四。“嗯,啊,邱老師!”丁四昌的眼鏡下的鷹鉤眼瞇成縫,以為聽錯了。
“你真行啊,刺頭班都被你給制服了。”“刺頭班?”鷹鉤眼迷惑了。“有人故意整你,提議讓你帶刺頭班,這班學生學習差紀律差不說,里面有不能惹不敢惹的學生,好讓你陰溝里翻船。”
“嗨,沒事,學生總要有人教,說明領導還是信任咱的。”女老師第一次側過臉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然后豎起大拇指。“這樣想就對了,學生總要有人教的,有些老師在背后議論有點片面了。”
說著說著也就到了糕點廠。女老師說,“丁師,去花園里坐坐吧。”“好嘛。”
對面的火車進站,開走了,開走了的方向,又有火車開來,進站,又向相反的方向離去。他就這樣看著,不敢看女老師。“邱老師!”“啊?”女老師慌了一下。“看什么呢?”“沒,沒有哇?”
“邱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說吧。為什么所有老師都是怪怪的看人,為什么所有老師都是那副一絲不茍的嘴臉,為什么明明還可以提高成績的學生還是那樣差?”“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這道問答題太難了。”“丁老師,你來這里應聘有沒有找人打招呼?”女老師反問。“沒有。”“就這么來了?”“咱不是講課了,五個人中第四名,憑能力進來的。”“這就對了,丁老師,你該請一下客了。”“這個沒問題,可我開不了口?”“大膽點,沒事。”“那,你能不能跟我們一起去吃飯,我心里沒底。”“這個不太好吧,好嘛。”
“干脆今晚就請掉算了,周末好喝酒,又沒有晚自習。”丁四昌說完又打電話給玉清,說今晚有可能不回來了。邱老師沖她莞爾一笑,“說,沒有白約你來花園坐,開竅了,走了,睡午覺去了。”
下午剛上課,丁四昌就扭上綜合樓。校長臉上微微有了些笑容,“說,小丁來了,進來坐,進來坐,正想跟你聊聊呢,你就來了。”丁四昌注意到,校長把談談改成了聊聊,心里舒服多了。“有事嗎?”校長已經點上了一支煙。丁四昌望著校長頭頂的煙圈說道:“想請校長吃頓便飯”。校長面露難色,躊躇了一會兒才說:“本來要去縣里辦點事的,既然小丁邀約,我就明早去算了,還有哪些人?”“其他人我怕約不動,勞煩校長幫我叫叫。”“好好,難得小丁有這份心,我代勞了。”
放學前十分鐘,辦公室主任笑瞇瞇進來教師辦公室找丁四昌,并把嘴湊到丁四昌耳朵上小聲說:“虎臺坡山莊,5點30,你先去,我們隨后來。”其他老師警覺起來,因為主任笑,說明校長笑,主任對哪個老師笑,說明校長對哪個老師笑。而這些含義也是故意讓老師看見的,但又不給老師知道秘密,就是讓其他老師琢磨中緊張。主任出去后,其他老師都向丁四昌投來友好的目光。
女老師,不是,邱老師已經在糕點廠等候了,一席連衣粉裙。跨上丁四昌的雅馬哈前,丁四昌啟動鷹鉤眼從正面快速掃描了一遍,額頭微劉海,眼眸幽似海,嘴唇如蜜桃,比玉清的櫻桃小嘴大得多,唇厚。下午簽名時,丁四昌核實過,她叫邱慧,今年新分來的音樂老師,因為她的名字在最下邊。
酒席上,幾乎所有的中層領導都來了。辦公室主任繞過圓桌硬是和丁四昌碰了好幾杯,說最先發現丁四昌這個人才的是他,應聘講課那天他打的分最高,他一定要交四昌這個朋友。丁四昌也一一敬了酒。校長總是笑瞇瞇的,吐出的煙圈越來越圓。他告訴大家,小丁這個人,講政治,識大局,懂團結,思進取,能創新,勇擔當,是個好同志。大家都紛紛點頭,說,校長對每個教職工都關懷備至,體貼入微啊。
迷迷糊糊間,大家眼里都只剩下邱老師。“來,美女邱老師,敬你一杯,先干為敬”;“來百靈鳥邱老師,碰一下,干”;“來,邱妹妹,我借花獻佛,整一下”。邱慧差不多醉了。
大家都基本醉了,酒席也就散了。
9
明明邱慧還吃著飯,怎么一會兒就不見了。如今這些妖精使人嘴巴甜絲絲的,要不著人了,閃的比兔子還快,丁四昌心里窩著火。他幫她搬鋼琴,布置音樂教室,忙了一早上,白忙活。他也沒心思吃飯,碗一翻飯全倒進桶里,洗洗碗就從食堂出來。算了,為了玉清也不能有非分之想。可看見她就心慌,沒見她心更慌,完了完了,瘋了。他走出大門。
“丁四。”丁四昌全身抖了一下。邱慧從大門邊冒出來。“你嚇我一大跳。”“嘿嘿,我檢驗檢驗你的靈敏度,沒事,產品檢驗合格,下回檢驗爭取達到優秀啊!”“我又不是機器。”“你就是機器人。小眼睛,大嘴巴,胳膊粗,腿細長而有節,呵呵!”
“神經病,剛才跑哪里去了?”“沒有哦,我只是試試不見我時有些人的反應狀況。”“你看到什么了?有個大嘴機器人把飯狠狠倒進桶里,把一個小石頭踢飛出去。”
邱慧說著講著,進了糕點廠的大門。邱慧講著笑著跟丁四昌上了二單元的二樓。一單元和二單元其實是一幢房子,兩道樓梯,邱慧與丁四昌臥室只有一墻之隔。
“丁四,生氣了嗎?”“沒有。”“那你怎么了?”“高興,以為你不理我了,原來你只是試試機器的反應,虛驚一場……”“你木頭啊,還好,剛才檢驗證明你的感覺神經正常。”
“哎,想不想聽聽那天你在花園里問我看什么嗎?”“你在看什么?看什么?看大嘴,一個很大的蛤蟆大嘴。”這個死大嘴殼子,關鍵時刻掉鏈子。“沒事,長得美,我們學音樂的就喜歡大大的嘴,他給你立功了。”
“我以為我才會偷看,原來你也會偷窺,咱倆八斤八兩啊!”
10
又是一個星期六早晨,一輪橘紅的太陽掛在檸檬色的山巔,陽光火星子一樣灑進窗子,楊玉清還是覺得有些冷,或許是丁四昌三個星期沒有回家了的緣故。她裹緊衣領回自己的臥室。
小獅子狗小黃在客廳里躥出躥進,狗小膽大,好像這個家他說了算。前些日子鄰里來了一只小母狗,它招呼都不打就跑出去私會,兩天兩夜也沒歸家。丁東龍還沒找他算這個賬。
狗是一個月前小銀子和楊玉秀抱來的,說大嘴不在給玉清和丁小玖做個伴。可是玉清從不搭理小黃,丁小玖也不跟他玩。丁東龍想把狗攆出走,又看在小銀子的面上狠不下心。
小狗一早上抱著沙發搞騷動作,又抱著茶幾腿亂搞,丁東龍氣得牙癢癢的。楊玉清不知什么時候出來了,她想在陽臺上曬曬太陽,或者是希望突然看見丁四昌回來,她明明知道丁四昌本周也繼續輔導學生,昨晚通電話了的,但她還是幻想著丁四昌突然回來。小黃眼尖,躥上去抱住玉清的小腿,楊玉清生氣了,一腳把它踹出去。
“小雜種,你盡敢色膽包天,今天不把你吊死燉吃掉我就不信丁東龍。”兒子不回來,他也生悶氣,但不能把兒子怎么著,只好把氣撒在小狗上。
丁東龍找來尼龍繩,結成活扣套在小黃脖子上,吊在院子里的桃樹干上,用力一拉繩,小狗一聲慘叫,狗身子已經懸在半空中。
小狗以為是個人都會喜歡他,丁東龍只是跟他開玩笑,沒想到玩真的,現在后悔都來不及了。
“叫,大聲地叫,給你叫個夠,再放你的血,等著。”丁東龍慢騰騰拿來匕首,割開四個狗蹄,下滴的狗血像幾根紅線沒入草叢里。
楊玉清的婆婆怕血,見血就暈,“阿嬤阿爹,太殘忍了,莫殺它。”但丁東龍怎么聽得進去。
小狗還在慘叫著,楊玉清的心亂麻麻的,丁四昌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小獅子狗燙在一盆熱氣騰騰的開水里,黃褐色的狗毛粘在狗身上,如同一個落水的死耗子,狗牙咬著狗舌死的一點都不甘心。丁東龍拔著小狗的毛,跟楊玉清說:“丁小玖差不多兩歲了,乖得很,我們看著得了,你去街上看看搭輛順風車去看四昌吧!”
楊玉清心里很矛盾,想去又沒有勇氣,一怕影響丁四昌輔導學生,二怕知道或見著不愿看到的事情。
楊玉清下午五點就到了虎踞中學,校園里已經看不見一個老師和學生。門衛老頭迷糊著眼睛答道:“啥,找丁老師,四點就放了。哦,可能和幾個老師出去吃飯了!”
本來楊玉清是偷偷來看看的,或許想給丁四昌一個驚喜,所以事先沒有打電話。她現在猶猶豫豫拿出手機按了號碼,慢慢放在耳朵上,耳畔轉來:你撥打的用戶已呼叫轉移。玉清徹底僵在那里。
楊玉清去了糕點廠,她知道丁四昌的住處,二單元二○二號。她帶兒子丁九來虎踞鎮醫院看病時來過,也有把鑰匙。
她做出一副笑臉,甜甜地喊著,“四昌,我來了,開門。”咚咚咚,咚咚咚。她邊敲邊喊,里面卻沒有一點聲音。她開了門進去,房間里冷絲絲的干凈,桌上還插著一束百合。
丁四昌不愛收拾房間的,也不喜歡插花,她亂七八糟想著,困惑著,似乎聞到一絲水蜜桃味。
小花園陳舊得有些寧靜,楊玉清坐在上了歲數的石凳上,心里稍微踏實了些。她望著對面的火車進站,離開,離開,進站,眼里含滿酸酸的霧氣。虎踞鎮右上方的虎臺山,撅起虎臀,伸入藍瑩瑩的天空,從未見過的空蒙清冽。檸檬色的樹林披在虎頭虎背上,映入楊玉清的眼眸中,升騰起無窮無盡的苦澀酸辣麻的味,怎么也揮之不去。
午夜,玉清含滿眼淚依著床沿睡著了又醒來,醒來又睡著了,模模糊糊中楊玉清似乎聽到了丁四昌回來了的聲音,是的,連腳步聲都是丁四昌的,一重一輕。楊玉清坐直身子等待,聲音卻消失了,她撥了電話,電話傳出:你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
楊玉清迷迷糊糊睡著了,迷迷糊糊又聽到了丁四昌的聲音,是的,細細的,悠悠的,好像墻里汩出來。
楊玉清握住自己的小嘴不讓哭出來,淚水像兩股小瀑布飛流直下。撕心裂肺。
深夜,丁四昌還沒有回來,哭累了的楊玉清只好到小花園里等。冷冷的星光下,虎臺山睡成一頭死豬,汽笛聲聲中,火車進站,離開,離開,進站。
糕點廠小花園里的石凳上,楊玉清哭成一尊雕塑。
責任編輯:張永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