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木梯

鄭麗華

一排排身穿西裝，項系領帶，腳穿皮鞋的新房子忽然來到，筆挺地站立在村子東面的平地上，精神抖擻，氣宇軒昂?；蔚门f村那些穿著黃膠鞋，披著羊皮褂，遲鈍老邁的老屋們睜不開眼。完成交接儀式后，老屋們就開始解散。你和你的孩子們閑散地躺在墻角，已完成了你們的歷史使命。

我才走進老屋的院子，你便用夕陽般慈祥而深邃的目光注視著我，我懷著敬重的心情走到你面前?？粗泖詈诙鴾嫔５拿嫒?，皸裂的皮膚，疏松的骨質，孱弱的身軀，一股愁緒頓時從我的心頭升騰而起。

據爺爺說，你是爺爺的爺爺時代就誕生的，爺爺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爺爺去世時已八十高壽，你至少也是一百五十歲以上的老人了。你是我家高祖級別的長者，你經歷了家庭的坎坎坷坷，風風雨雨，你目睹過歲月的滄桑，見證過家中生命的悲喜。

我用目光觸摸著你曾被燒灼的疤痕，你便嘮嘮叨叨地向我再次講述那毛骨悚然的一幕。

那個寒冷的冬天，小山村剛從睡夢中醒來，眉梢還掛著白霜。

“賊來了！老來紅（土匪頭子的綽號）來了！大家快跑?！贝謇飩鱽砑饫慕泻奥?，整個村子頓時嚇得瑟瑟發抖，亂成一鍋粥，不到短短一個時辰，村中已空無一人。

我家那座幾代人心血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四合院，無奈地站立在村子中央，像眉間的一顆紅痣那樣顯眼，聽到這消息，也嚇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

一個粗野的男人，帶著幾百只惡狼一樣的嘍啰闖進村中，直奔我家而來，砸壞了你的兄弟——那扇雕花的大門，沖進你的家也是我的家——一座精致的四合院，在家中胡吃海喝，糟蹋完后，將家中能帶走的東西全部卷走，剩下的，投入一把熊熊大火。頃刻間，濃煙滾滾，烈火像一條條毒蛇，吞噬著你的家園，你經歷了你有生以來記憶中最慘痛的生離死別。

你每次回憶起那悲慘的一幕，你的心底都在滴血。你說你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兄弟姐妹在火海中活生生的疼痛掙扎、軀體扭曲變形的慘狀，你耳朵聽著他們撕心裂肺求救哭喊的慘叫聲，你聽到血肉燃燒的呲呲聲，你聽到骨骼焚燒時咔嚓的爆裂聲，你看著他們從有模有樣到血肉模糊，再到最后只剩一堆堆白森森的骨粉的全過程。事隔多年，每當你想起那個場面，你的心都疼痛得仿佛一塊被狠狠摔在石頭上的玉石，頓時碎裂成無數塊細小的碎片。

當時你的頭頂上也不斷墜落火苗，火苗燒灼你的肌膚，你渾身劇痛得昏死過去，你曾想到自己將會和兄弟姐妹們一起奔赴黃泉，但你竟然奇跡般地存活下來。當你醒來的時候，只看到殘垣斷壁，碎磚瓦礫，以及寒風中遍地飛舞的骨灰，仿佛漫天飄飛的冥幣。那曾是你朝夕相處的兄弟姐妹，瞬間就陰陽兩別，在眼前消失，殘酷的現實讓你肝腸寸斷，幾乎再次昏厥。

你看到躲避土匪歸來的我爺爺，他神情呆滯地站在這片廢墟前，欲哭無淚的樣子;你看到我的奶奶，在這片廢墟前，呼天搶地的哭泣;他們身后還站著家中的幾個孩子，一副無助的樣子。還有一群衣服襤褸的鄉親，有的在安慰，有的在抹淚。

你的身上劇痛鉆心，你發現你健壯的身軀上到處是黑乎乎的丑陋傷痕，你想起自己失去的家園和失去的親人，不僅身體的疼痛，內心的痛苦更像無數條小蟲，咔嚓咔嚓地啃食著你那顆脆弱的心。

東家送來一碗米，西家送來一棵菜，濃濃的親情沖淡了一絲絲堅冰一樣裹在心頭的憂傷。整個村子幾乎都是本家，一家的事也幾乎成了全村人的事，這幾天村里的人和親戚朋友大多集中在這里。爺爺忍痛賣了田地，奶奶賣了首飾，又回娘家向兄弟姐妹借了錢，短短的幾天時間，就在廢墟上建起三間土掌房，一家人才有了遮風擋雨的地方。

你由屋內被迫來到屋外的屋檐下，你經歷了從未經歷過的風吹日曬，有時甚至雨淋，你的皮膚由光滑變得粗糙，你的臉色由紅潤變成灰白。你現在的任務是在他們晾曬谷物的時候，你負責把他們和谷物送上送下。

身份的轉變是痛苦的，尤其像你一樣由養尊處優到家破人亡，再到現在的臉朝黃土背朝天，在烈日風雨中經受煎熬。但命運是無法預測的，尤其在兵荒馬亂的時代，就連一些達官貴人也難逃厄運，更何況你只是一架木梯。

常常聽你說，任何時候都要面對現實。這也許是你經歷大難之后的感悟，是你豁達之后的堅強。

“破四舊”的時候，和你一同躲過劫難的你唯一的小弟——一塊木匾，也被一群手臂上箍著紅袖套的“革命小將”帶走，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家中與你同輩的人，就只剩你孤零零的一人。

好在一家人雖然清貧，但也和睦，期間經歷了我的大伯到西藏剿匪，多年以后才歸來;二伯在鄉政府當文書受人陷害，不久就煙消云散，一切都回歸平順。你也在家庭清苦平實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其樂融融的滋味。

我每次來到你面前，你仿佛都會向我提起我幼小時淘氣的樣子。你說我一有空就爬在你身上，總是喜歡拿木炭在你身上亂涂亂畫，有時會摳你身上那黑乎乎的傷疤，有時把你的身體拍得砰砰直響，有時從你身上從下跳到上，又從上跳到下，更可氣的是有一次我約了一群小朋友來你身上跳，讓你的身子骨疼痛了好幾天，你現在還存在著老毛病。我父親為了讓我長記性，曾在我的小腿上獎勵過幾道紅紅的痕印。但你說你不記恨我，是我們這些淘氣包讓你感受到了兒孫繞膝的天倫之樂。

改革開放后，大伯家搬到村子東邊的山坡上建起三間兩層的瓦房，你被他家請去，你又回到舊時在屋內的生活。后來我家也建起兩層的新瓦房，你又回到我家，你一直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無聞，任勞任怨，用你老弱病殘的身軀，馱運著從一樓到二樓，從二樓到一樓的谷物，你的心里默默記錄著從你身上經過的糧食，默默地關心著一家人的溫飽。每年收獲的季節，總會聽到你“咯吱咯吱”地喘息。你說你很累，但你的內心是高興的，你為一家人的豐收而高興，為一家人日子越過越好而高興。

后來，我家又在新建的瓦房旁邊建了三間新瓦房，又購置了一架木樓梯，原來的舊樓就裝一些雜物，糧食也堆放到新樓，你終于可以退居二線，得以頤養天年。

好日子總是像潮水一樣接連不斷地涌來。今年，一個舒適、雅致、漂亮、現代的嶄新村莊短短幾個月橫空出現在村子東邊的平地上?？吹竭@樣的房子，你覺得簡直恍若世外仙境，你為能趕上這樣的好時光高興，你覺得這輩子值了。

你也知道自己太老了，在不久后的一天，你一定會離開，任何事物都存在生死輪回，任何事物都抵擋不住時間的磨礪。你有時會懷舊，但更多的時候是心滿意足的坦然。鉛華褪盡，恬淡安然，能像你一樣有這些豐富經歷的又有多少呢？每當想到你一生的經歷，尤其是你經歷苦難后的平靜，我的心都會長出一枝新生的堅強。離開你時，你說，多回家看看。我知道，我的根就在這里，我的靈魂深處也流淌著你的血液，當我內心疲憊的時候，你是我靈魂的棲息地，無論我走出多遠，無論過了多久，你都是我內心深處無法割舍的牽掛。

責任編輯：余繼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