諧聲求義與語源考索例說

謝 明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古人很早就已經注意到諧聲偏旁可以指示詞義，唐代歐陽詢《藝文類聚·人部》曾引晉代楊泉《物理論》說：“在金曰堅，在草木曰緊，在人曰賢?！彼未葑優椤坝椅恼f”，清代王念孫、段玉裁等人屢有“從某聲者有某義”等類似表述。今人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作了進一步的探討，王力《同源字典》就收了一些諧聲同源詞；殷寄明《漢語同源字詞叢考》《漢語同源詞大典》則對諧聲同源詞進行了系統的系聯，收同源詞組2225 個，單字7217 個，成為諧聲同源研究的集大成之作。

這些研究多從諧聲的角度出發去系聯同源詞，且基本都是單音詞，主要目的不是去解決文獻中具體的訓詁問題。從鄭玄遍注群經開始，在通假問題的處理上，已經用同諧聲的字去追尋其本字或得義之由了。陸宗達、王寧提出了“同源通用”的概念[1]184，對某些訓詁問題的解釋起到了理論指導作用。兩位學者所說的同源通用字中，有一些就是同諧聲的字。楊琳[2]56、王云路[3]200、徐剛[4]63等一些學者的論述中，都或多或少地涉及到了諧聲求義，但沒有將其單獨劃分出來，作為訓詁學的一種方法，也沒有論述其價值所在。

諧聲求義固然屬清儒所大力提倡的因聲求義，但它又與一般的因聲求義不同，而帶有比較鮮明的“外在”特點，即可以從諧聲偏旁出發去研究詞義問題，應該說它屬于一種比較特殊的因聲求義法。本文認為似可將其單列為訓詁學的一種方法，其價值有以下幾點：

1.可以求得某些詞語的意義及其來源

有的詞語意義不易把握，若從諧聲的角度出發，就能比較容易求得其意義及來源。這些義項有的已為《漢語大詞典》（以下簡稱《大詞典》）所收，但沒有解釋根據所在；有的為《大詞典》所遺漏，適可補充其不及。

2.可以分析某些詞語的族屬關系

有的雙音詞其意義不易把握，如果從諧聲偏旁的角度出發，去系聯和它有相近族屬關系的變體，則可推知其意義，這實際上是雙音詞的同源系聯。

3.可以揭示某些詞語的內部結構

有的詞語意義比較明確，但其結構卻不明確；有的詞語因為結構不明確，導致對其意義的分析容易出現失誤。這種現象在聯綿詞語中表現尤為明顯，其實一些聯綿詞語開始并不是凝固不可拆分的結構，而是帶有并列結構性質。通過諧聲偏旁的推求，則可揭示部分聯綿詞的來源和結構。

以下圍繞這三個方面展開，每一種各舉文獻中的一個例子以作論證。

一

【?? 嘍嘍】

（1）父母生百子而不肖，不若生一子而賢乎！一里百戶不好學，不若近一大德乎！萬目??，不若一大綱乎！天下擾擾無不有，不若天獨神且圣，乘氣而飛行乎?。ā短浇洝ぴ┝鳛那笃娣皆E第一百三十一》）

（2）唯唯。今已受天明師嚴敕文，??小覺，知一大部。愿聞一小界，見示說此無極之國。（《太平經·國不可勝數訣第一百三十九》）

（3）今天師教敕下愚弟子，胸中??，若且可知，不敢負也。誠問著圖者，畫神衣云何哉？（《太平經·神人自序出書圖服色訣第一百六十五》）

俞理明引例（1）：“??，細密眾多的樣子?！币?）：“??，明細的樣子?！币?）：“??，十分清楚的樣子?！盵5]287，322，373

劉祖國：“《玉篇·心部》：‘?，謹敬也。’《一切經音義》卷九十六‘??’注引《字書》云：‘?，謹敬貌也?！稘h語大詞典》‘??’釋為‘勤懇貌；恭謹貌?！苊黠@，此義無法用來解釋《太平經》中的三處用例?！曇羯咸角螅銜l現婁聲之字多有空義，而空與明義相通。’‘然則心明曰婁空，屋明曰麗廔、婁婁，目明曰離婁，其義一也。’‘嘍嘍又為事狀之明晰。后世或言玲瓏、伶俐，其義并與婁空同，所謂剔透聰明者是也?！P者檢索了一些大型數據庫和光盤，未在其他文獻中發現與《太平經》相同的用法，尚需其他材料輔證?！盵6]

楊寄林：“??，嚴整明晰的樣子?！盵7]1184，1344，1547

后來俞理明等又將例（1）（3）釋為：“??：明細。”[8]316

按：確如劉祖國所說，用“謹敬”義或“懇切”義無法解釋以上列舉的例子；但用“明”義來解釋例（1-2），也不通。就二例而言，“綱”與“目”相對，綱大則自然目小；“部”與“覺”相對，部大則覺小：所以二例中的“??”都是小的樣子或修飾小，俞理明所謂“細”并沒有錯。劉祖國又說在其它材料中不易見到此詞，但在道教文獻中可以見到類似于此詞的“嘍嘍”：

（4）無以近人信其嘍嘍管見、熒燭之明，而輕評人物，是皆賣彼上圣大賢乎？（晉·葛洪《抱樸子外篇·自敘》）

楊明照注：“《內篇·金丹》：‘如其嘍嘍，無所先入?！帧睹鞅尽罚骸欢鴩D嘍守于局隘?！涞脟D字與此同，含義當亦無異?！队衿た诓俊罚骸畣?，閭前切。嗹嘍，多言也?！畤D，力口切。多言?！稄V韻·先韻》：‘嗹，嗹嘍，言語繁絮貌。’”[9]682

（5）猶斥鷃之揮短翅，以凌陽侯之波，猶蒼蠅之力駑質，以涉昫猿之峻，非其所堪，祇足速困。然而嘍嘍守于局隘，聰不經曠，明不徹離，而欲企踵以包三光，鼓腹以奮電靈，不亦蔽乎？（葛洪《抱樸子內篇·明本》）

王明注：“嘍嘍，煩瑣貌?！盵10]188

“嘍嘍”，《大詞典》引以上二例，釋為：“形容狹?。华M窄?！?/p>

從句意上講，《大詞典》之釋更為可取?！肮芤姟薄盁蔂T”皆為淺小、微忽之義，“嘍嘍”亦當是小義。用“嘍嘍”形容“局隘”，亦當是局促、狹小之義，釋為“煩瑣”不通。至于為什么“嘍嘍”為何可以解釋為狹小、狹窄，《大詞典》沒有解釋，或是根據句意的推測。其實是因為“婁”及從婁之字有小義：

《方言》卷十三：“冢，自關而東謂之丘，小者謂之塿?！卞X繹箋疏：“‘培’猶下‘塿’，皆小而高之名也?！墩f文》：‘附婁，小土山也?！宥哪辍蹲笫蟼鳌吩唬骸綂錈o松柏。’今本作‘部婁’……‘附婁’、‘培塿’，聲之轉?！繆洹ⅰ?嶁’并與‘培婁’同，皆連言之也。分言之則曰‘培’、曰‘塿’……小冢謂之塿，猶小山謂之樓，小謂之婁，小罌謂之甊也?！?/p>

《爾雅·釋獸》：“貒子膢?！惫弊⒃唬骸柏?，豚也。一名貛?！焙萝残辛x疏：“今貛形如豬，穴于地中，善攻堤岸。其子名貗?！薄柏嫛睘橛仔≈?。

《爾雅·釋器》：“甌、瓿謂之瓵?！惫弊⒃唬骸瓣钞R，小罌?！?/p>

《玉篇·心部》：“?，謹敬也。”按：“謹”為謹慎小心之義，其造字之義當是言語少微也?！段倪x·曹植〈求通親親表〉》“是臣??之誠”李善注引《尚書傳》：“??，謹慎也?！弊源鬄椴痪矗瑒t自我卑損即為謹敬。

《廣韻·候韻》：“僂，僂佝，短丑貌。”按：“僂佝”即“佝僂”也。“句”有曲義，曲則短，直則長也，故言“短”，亦即??；彎腰駝背，則為丑：故言“短丑”。

故“??”即“嘍嘍”，實際上也就是“縷縷”，三者為一詞之變，其義為細小?！洞笤~典》收“縷縷”一詞，其第一義項：“猶言一絲絲。形容纖細?！庇纱藖砜?，《大詞典》對“嘍嘍”的解釋是正確的，而劉祖國、楊寄林、楊明照、王明等數說恐不可從。

二

【礨硌】

（1）下官往與女郎俱會圓丘，觀九陔之礨硌，望弱水而東流，賜酣玄碧之芳酒，不覺高卑而詠歌。（《太平廣記》卷五十七引葛洪《神仙傳·太真夫人》）

“礨硌”，杜光庭《墉城集仙錄》卷四作“礨落”。

《大詞典》引此例釋為：“高低不平貌?！?/p>

按：“九陔”，又作“九垓”，乃指天或中央至八極之地。將《大詞典》之釋義施于句例，亦很難講得通。要正確解釋此詞，可以從結構或語源上分析。我們認為“礨落”即“礧硌”，核心詞義是大。《廣韻·賄韻》：“礧，礧硌，大石也?！庇肿鳌按來选?，《文選·嵇康〈琴賦〉》：“參發并趣，上下累應，踸踔磥硌，美聲將興?！崩钌谱ⅲ骸按來?，壯大貌。磥與磊同?！薄段倪x·馬融〈長笛賦〉》：“酆瑯磊落，駢田磅唐。”李善注：“眾聲宏大四布之貌?！庇肿鳌袄陧选?，《山海經·西山經》：“上申之山，上無草木，而多硌石。”郭璞注：“硌，磊硌，大石貌也?！蓖粗~還有“磊落”。從字形上看，或從三石，或從三田（“磥”從累聲，“累”從畾聲，故“磥”又作“”），有相似之處。從字義上看，它們都有大義，應當是一詞之變體。從字音上看，前一字中古皆為來紐賄韻字，后一字皆從各聲（“落”從洛聲，“洛”亦從各聲），中古為來紐鐸韻：它們聲韻相同。所以以上數詞應當是一組同源詞，義為廣大。就句例而言，“觀九陔之礨落”就是察觀天空或大地之廣闊。這種意象表達是很普遍的，比《大詞典》解釋為高低不平似乎更合理，而且語義上還有理據。

如果再進一步追問，“礨落”是一個什么結構？竊以為它最初是一個近義并列結構性質的詞語，而不是一個有音無義的聯綿詞。《文選·木華〈海賦〉》“磊匒匌而相豗”李善注：“磊，大貌?！蔽宄甲ⅲ骸袄?，大石。”從畾聲之字有大義?！墩f文·雨部》：“靁，陰陽江動靁雨，生物者也?！薄对姟ば⊙拧げ绍弧罚骸叭周噯畣?，啴啴焞焞，如霆如雷?！薄办Y”從畾聲，得名于其發出的巨大聲響。《大字典》：“雷，帶異性電的兩塊云相接近時，因放電而發出的強大聲音。”《廣韻·賄韻》：“，峞，山狀?！薄都崱べV韻》：“，大也。”“礧，大石貌?！卑矗骸拔！睘楦吡x，則知“峞”為山高也，如此則“”亦為高貌。故石大曰“礧”，山高大曰“”也。《爾雅·釋器》：“彝、卣、罍，器也?！惫弊ⅲ骸敖允⒕谱??！毙蠒m疏：“罍者，尊之大者也?！薄白稹北居校ㄉ矸?、年齡）高、大之義，用于酒器則作“樽”；而“罍”又大于“尊”，大中更大者也，它是一種小口廣肩的容器，廣肩故曰大也。

從各聲之字亦有高大義，故《玉篇·石部》：“硌，山上大石?！?/p>

《說文·足部》：“路，道也。”道路統稱為“路”，然分別言之則大路曰“路”、曰“道”，小路曰“徑”也。《周禮·地官·遂人》：“夫閑有遂，遂上有徑。”鄭玄注：“徑容牛馬，畛容大車，涂容乘車一軌，道容二軌，路容三軌。”故《爾雅·釋詁》：“路，大也?！薄奥饭奔创蠊?。

《說文·木部》：“格，木長貌。”徐鍇：“樹高長枝為格。”《文選·司馬相如〈上林賦〉》“夭矯枝格”李善注引《埤蒼》：“格，木長貌。”《尚書》“格人元龜”俞樾：“格，亦大也?！薄渡袝涡獭贰笆懈衩蓖跻骸案瘢x為嘏。格命，嘏命也。古格字與嘏字通?！卑矗骸稜栄拧め屧b》：“嘏，大也?！?/p>

《玉篇·車部》：“輅，大車。”此車即帝王所乘之車?！逗鬂h書·張湛傳》“軾輅馬”李賢注：“輅，大也。君所居路寑，車曰輅車，馬曰輅馬?！贝肆x亦作“路”。《論語·衛靈公》“乘殷之輅”何晏集解引馬融曰：“殷車也，大輅?！标懙旅鳌夺屛摹罚骸`，音路，本亦作路。’”

《廣雅·釋言》：“略，要也?！薄蹲謪R·田部》：“略，大略，大約也?！薄痘茨献印し赫摗罚骸敖袢苏撈涑家?，不計其大功，總其略行，鴯其小善，則失賢之數也。”高誘注：“略，大也?！?/p>

《文選·孫綽〈游天臺山賦〉》“蔭落落之長松”五臣注：“落落，松高貌?！?/p>

《廣韻·鐸韻》：“?，大目。”

《集韻·陌韻》：“峉，山高大貌?！薄冻o·九思·憫上》：“山谷兮淵淵，山峊兮峉峉。”王逸注：“峉峉，長而多有貌也?！焙榕d祖補注：“峉音額，山高大貌?！卑矗骸奥渎洹奔础皪S峉”，一為松高，一為樹高，其義相近也。

《說文·鼠部》：“?，鼠?！卑矗?鼠，頭大之鼠也，似土撥鼠。

三

【汀瀅 瀅汀】

（1）千倉萬箱，非一耕所得；干天之木，非旬日所長；不測之淵，起于汀瀅；陶朱之資，必積百千。（葛洪《抱樸子內篇·極言》）

王明注：“汀瀅，小水?！盵10]239

“汀瀅”又作“瀅汀”：

（2）逸民答曰：“子可謂守培摟，玩狐丘，未登閬風而臨云霓；翫瀅汀，游潢洿，未浮南溟而涉天漢?！保ǜ鸷椤侗阕油馄ひ菝瘛罚?/p>

按：王注自是，但“汀瀅”何以有小水之義，王氏未言之。竊以為從丁之字有小、細之義?！墩f文·田部》：“町，田踐處曰町?！倍巫ⅲ骸啊蹲髠鳌罚骸馈！旁唬骸啦坏梅秸缇铮瑒e為小頃町。’”“町”即田間小路之義。

《玉篇·穴部》：“?，小突也?！?/p>

《廣韻·耕韻》：“?，跉?，腳細長貌。”

《說文·言部》：“謍，小聲也?！对姟吩唬骸h謍青蠅?！薄稄V韻·庚韻》：“謍，謍謍，小聲?！贝肆x今作“營營”，《詩·小雅·青蠅》：“營營青蠅，止于樊?！?/p>

《說文·女部》：“嫈，小心態也?！?/p>

《文選·班固〈答賓戲〉》“守窔奧之熒燭”李善注：“熒，小光也?！薄短ぁ罚骸盁瑟H狧，不利有攸往”。司馬光集注：“范曰：‘熒者，光明小見之貌?！?/p>

《玉篇·瓦部》：“甇，長頸瓶也?！贝思葱】陬i大腹之瓶也。

《廣韻·青韻》：“滎，小水也。”

《廣韻·青韻》：“螢，螢火?！薄拔灮稹蔽⑷跣」庖?。此義本作“熒”，作“螢”殆為后起分化字?！稜栄拧め屜x》“熒火，即炤”陸德明釋文：“熒，本；今作螢?！薄蹲謪R·火部》：“熒，蟲名。別作螢。”

故“汀瀅”本是一個近義并列結構，后來有聯綿化的趨勢。

注釋：

①段玉裁以豆為表意。誠如是，亦不影響本文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