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家輝
(山東藝術學院藝術管理學院,山東濟南 250000)
對于當代藝術的概念性解答,往往需要從分析當代藝術家的創作實踐入手,這或許比空洞的談論當代藝術的概念更切實際一些,正如貢布里希在《藝術的故事》開篇提道的那句,“沒有藝術這回事,只有藝術家而已”。《蜻蜓之眼》作為徐冰的代表作,是他藝術創作生涯的又一重大突破。不需要請演員,不需要復雜的過程拍攝,而是選取1999年到2017年之間的真實監控錄像,將其重組與整合,串聯成一個新的、虛構的故事。
《蜻蜓之眼》反映了當代藝術的時代真實。在這部電影中,首先可以看到的是監控技術的發展與變化,從早期低清晰度的黑白影像到現在的智能化高清彩色影像,技術變化就如同時代變化的一面鏡子,在這個時代下生存的觀眾特別容易感同身受。過去房屋簡陋、衣服破舊,現在高樓林立、城規完善、直播興起……當代藝術的內容來源總是脫離不開現實生活的。“我們的團隊沒有一位攝影師,無處不在的監控攝像頭24小時為我們提供著精彩的畫面。我們的電影沒有主演,各不相干的人闖入鏡頭,他們的生活片段被植入另一個人的前塵后世”。盡管故事本身是虛構的,但一幀幀真實的監控畫面總讓人有一種故事中的一切都曾真實發生過感覺,在真實與虛幻中來回切換成了對這部電影的最深感觸。
《蜻蜓之眼》展現了當代藝術的觀念突破。恰恰是由于對社會真實的深度觀察,才激發藝術家的思考與創作。盡管所有人都約定俗成地認為創作一部電影需要經過從寫劇本到確定演員再到拍攝剪輯這樣一套完整復雜的步驟,但并不是如此按部就班完成的才能被稱作電影。早在2010年,克里斯蒂安·恩斯特·馬雷克的作品《時鐘》從已經公開的影視作品中截取鏡頭來形成電影,就給人以這樣的警醒。拋開作為藝術門類的電影來看,基于現成品的藝術創作還應當從杜尚的“小便池”談起,可見杜尚的思想觀念對于當代藝術創作觀念的影響至深。在訪談中,徐冰也曾說過,“藝術家必須有那樣的思考,那種思考是當我們面臨這樣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仍嘗試擁有整體性把握的能力。”《蜻蜓之眼》便是基于這種思考下產生的。
在今日美術館關于徐冰“世界影像:《蜻蜓之眼》”的展覽上,有一面墻寫著“今天的世界已經成為一個巨大的攝影棚”。《蜻蜓之眼》以監控影像為素材就足以講述一個復雜的故事,說明監控與我們今天的生活已密切相關。然而,這里的“監控”是一種更廣義層面的監控。狹義上來說,監控就是攝像頭監控,主要用于公共場所對人行為的監視,以規范人的行為,減少違法亂紀的事情發生,并作為證據保留,這也是監控的最初形態。隨著技術的不斷發展,出現了私人監控,并且還演化出行車記錄儀等多種私人監控形態。但是《蜻蜓之眼》中對監控問題的剖析遠不止于此,尤其是隨著網絡直播等形態的出現,很多人的行為在網絡上處于一種“公之于眾”的狀態,一定程度上失去隱私并受到網絡輿論的管控,這何嘗不是一種監控?由此,“監控”的目的已不再單一,且隨著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被賦予了更多意義。
藝術家已經發現更多人通過監控與社會產生了多重聯系,這是其對于社會議題的敏銳觀察。這種聯系不僅僅停留在監控層面,而是涉及更多的社會問題。比如,影片中的女主角蜻蜓通過整容過上了更好地生活,本質上反映了當代社會的身份認同問題,如今是一個視覺化的時代,有些人不斷修飾自己的外觀來迎合這個時代來贏得一種身份認同,甚至不惜通過整容等手段來改變自己的容貌和身體,這是對于該時代下人們生存狀態的一種反思。同時,我們不難發現,影片中的監控畫面還記錄了多次災難性的瞬間,不禁引發觀眾對于幸福與災難之間矛盾的反思,因為觀看影片的我們或許目前正處在一個安全安靜的生活環境之中,但也許此刻另一個地方正發生著不可想象的事情,而這些事情,我們通過監控影像就可以看得到,我們會更清晰地認識到,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是危機四伏的、不可控制的。
時代在進步,語境在改變,剖析社會問題并不只是藝術家的獨有專長,但藝術家們似乎總能找到一種恰當的媒介表達方式來將藝術觀念與社會現實建立連接,這是藝術家們突破傳統限制、追求創作自由的體現。在過去,傳統的藝術媒介占據著主導地位,一張畫紙或一只畫筆或許就足以完成創作,盡管如今引領藝術市場的仍然是傳統媒介的創作,但新媒介無疑已經成為當代藝術多元化轉向的重要手段。
然而,媒介選擇并不能與媒介表達方式相等同。也就是說,盡管是相同的媒介形式,仍存在不同的表達方式。《蜻蜓之眼》在媒介表達方式上與其他電影顯現出不同,首先體現在藝術家對于影像集合關系的思考上。由于面對的是無序的、非關聯性的真實監控影像,那么如何取舍并串聯成一個有情節的故事便成了需要思考的重要問題。影片中的女孩各不相同,但通過一個不斷整容改變自己的故事將其串聯并認定為同一個人,即女主角蜻蜓,這種影像關系的處理,使監控影像原來的意義淡化,被故事情節賦予了新的意義。另外,影片中保留了原本監控影像的時間碼,使整個虛構的故事有了更強的現實張力,且通過蒙太奇將這種效果凸顯出來,使觀眾有種不斷在真實與虛幻之間切換的體驗。
當下豐富的社會材料為藝術創作的媒介表達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也給觀眾帶來了更多新的感官體驗,拓寬著藝術的邊界。藝術家通過選取與自身創作觀念相通的社會材料進行創作,也在一定程度上體現時代價值。值得注意的是,媒介表達方式的不斷拓寬,使得“五花八門”的藝術出現,造成了一定的藝術亂象,因此,媒介作為創作手段的價值應該被重新審視,避免一味追求形式而弱化了原本的思想觀念表達。
或許單從用現實中監控影像鏡頭整合成一個虛擬的故事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感嘆《蜻蜓之眼》創作背后的巨大工作量——影像需要多臺顯示器沒日沒夜的下載、影像需要篩選以符合故事線、肖像問題需要解決……這些都是與傳統電影創作不同的全新的挑戰。而之所以《蜻蜓之眼》的展出能夠引發國內外廣泛關注,這和作品與社會現實緊密聯系是分不開的。
徐冰敏銳地洞察到社會的二元對立關系:現實與虛幻、凝視與被凝視、公共性與私密性、偶然性與必然性、秩序與失序等。這些隨著社會變動而被改變的生存狀態,在《蜻蜓之眼》中都能夠通過“監控”這個中介連接起來,這是藝術家眼中“監控”的社會價值所在。比如,對于數據的采集,雖然很多時候是在人們處于一種無意識狀態下進行的,但從另一個方面來說,數據的采集使我們每個人的電子生活都得到了便利,這是一種“得到與失去”的相互轉換;又比如,那些災難性鏡頭在影片中的提取與運用蘊含著藝術家關于安全與危機之間矛盾的反思,時刻提醒著我們需要保持一種居安思危的意識。有時候,藝術其實就是在偶然性實踐中發現了必然的東西,所以對于藝術家而言,要善于觀察方法與媒介、傳統與現實之間的關系及其連接點。
今天的藝術需要更多方法論層面的探尋,需要更多新的東西攝入。好的作品總是存在很多言說性,通俗來講,就是存在很多可以說道的東西,但這并不意味著好的作品就是成熟的作品。徐冰反而提道,自己的作品,包括《蜻蜓之眼》在內,都是不成熟的,因為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每一次都是新的嘗試。時代走得太快,同樣的手法再去表達下一個階段的東西,感覺又不對了,所以必須要找到新的說話方法。這種新的東西,至少是對人類文明發展有調節作用或校正作用的,這要求藝術家是思想能夠與時俱進的人,要有對文明的判斷能力,特別是在人的思想能力越來越被技術所剝奪的時代,保持人的獨立思考顯得尤為重要。
我們通過《蜻蜓之眼》看到和感受到的,很大一部分是來自藝術家的思考,一種基于社會二元對立關系的、上升到文明發展的思考。這同樣也提醒著我們,作為藝術作品的欣賞者,在進行欣賞活動的時候,要有運用社會科學方法來思考問題的意識,尤其是欣賞當代藝術時,不能囿于純粹概念和思想的闡釋,由此,或許會有不一樣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