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紫欣
(四川音樂學院傳媒學院,四川成都 610500)
2019年,首映于威尼斯電影節的《氣球》在同年的平遙電影節中放映并廣受好評;2020年,11月20日電影在中國內地上映,最終累計票房獲得667.3萬的成績。在商業電影動輒上億的制作成本和票房的環境中,這部小成本藝術電影在萬瑪才旦的指導下,沒有刻意標簽化表達的藏地風光,也沒有以獵奇來吸引眼球。他將藏區的日常生活和文化都自然融入故事中,講述在20世紀90年代里的一個普通的藏族牧民家庭,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暗潮洶涌。
電影《氣球》一如既往地保持了萬瑪才旦作品中有著密集型符號與意象的導演風格,隨著影片的敘事推進固然能夠看到出許多符號,但這一次對其的解讀意義卻模糊不清。例如片中大量的二元對立的矛盾:生與死、懷孕與墮胎、傳統與現代、信仰與現實等,導演對此語焉不詳,甚至留下了開放式的結局。“希望這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結尾,希望它有一個更開放的、豐富的解讀空間?!比f瑪才旦如是說。一方面,在創作者層面,導演對人物和事物所反映的藏族傳統文化在現代文明中的生存境遇問題進行了反思。另一方面,作為一名藏族人,從小耳濡目染的生活在藏族佛教的文化氛圍中,在現代的視角下與社會主流價值觀所脫節的藏族傳統習慣視作為不足為奇的事件也情有可原。電影《氣球》正是萬瑪才旦的將理念作為感性顯現表達出導演個體的身份認同與迷思。
在接受層面,對于少數民族電影的欣賞則要求運用元語言作為解釋的依據而存在,不能僅依照單一視角或是價值觀取舍而評價,因為闡釋者調動的語境元語言、自攜元語言、能力元語言的組合不同將產生解釋漩渦,即是與非并存。由此,理解這部處處充滿矛盾和困境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固不能落入二元對立的窠臼。
戲劇影視修辭建構的表現方式主要為畫面呈現和聲音表達。在畫面上選擇了萬瑪才旦在《氣球》突出的鏡頭語言和構圖設計體現現實生活中緊張不安的氛圍;在聲音表達方面,值得注意的是《氣球》是一部全片采用藏語對白的電影,又因改編自導演本人的短篇小說,該片中的臺詞有著明顯的文學質感以探討傳統與現代的問題等。電影作為一種多符號文本,簡單地從媒介角度切入就有對抗、從屬、錨定三種關系。但由于聲音和畫面間的符號間性,注定了兩者的組合會構成符號修辭,從而產生各種不同的心理效果,共同為影視作品服務。
首先是鏡像與夢境畫面在萬瑪才旦的作品中均有跡可循?!端濉分兄魅斯哪槻粩嗟爻霈F在如電視屏幕、湖面、后視鏡等鏡面類的物體上,以畫面表現對自我的尋找;《撞死了一只羊》延續《塔洛》的鏡像表達,敘事設計上司機金巴和殺手金巴的相互救贖;在《氣球》中萬瑪才旦將上述兩部電影的鏡像畫面升華,懷孕的女主送尼姑妹妹離開時,配以窗戶的反射鏡像調度,展現以兩人相對的站姿對話,分別象征在現實生活中兩人婚育上的極端:一個即將生育第四個孩子,另一個出家成為尼姑。
其次,影片中頻繁出現主人公達杰的夢境片段,在給父親送葬的那天晚上,達杰在車上夢見兒子追喊著“爺爺”,畫面上采用大全景、小景深的方式,模糊背景僅突出人物輪廓;鏡頭緩慢的水平移動至湖面,鏡像地出現爺爺的身影煢煢孑立。爺爺的去世在現代文明中是個體的死亡,而在藏傳佛教中則是一個輪回結束。借此表達萬瑪才旦對宗教形式的感性顯現:在現實中找不到突破口轉而在形而上的層次上尋求慰藉。
最后,在拍攝手法方面,電影采用的是手持攝影拍攝。在達杰經歷了父親離世、夫妻不和、收入堪憂等一系列變故之后,一人漫無目的地在市場閑逛,導演在此使用的手持跟拍鏡頭表述了達杰心神不寧、思緒如麻的窘境。但手持攝影也會導致畫面的不穩定,從而造成觀眾的眩暈與不適。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云》就是因為大量采用手持攝影而飽受詬病。電影《氣球》中卻將手持攝影使用的恰到好處,這是根據內容選擇形式的典范。達杰一家代表著普通的藏民家庭,在面臨虔誠信仰和生活瑣事對立之時,首當其沖地產生了對現實的焦慮和無助。
對比電影畫面呈現出的藏民現實生活的狀態,導演似乎在對白和臺詞上更多地表現了對藏族傳統的留戀。當代中國影壇不缺少以少數民族為題材創作的電影,但是能以少數民族劇組班底和語言進行制作的電影人鳳毛麟角,萬瑪才旦則扛起了當代藏語電影的大旗,《阿拉姜色》和《旺扎的雨靴》的導演松太加和拉華加是其間的中堅力量。值得注意的是,電影《氣球》的主推廣曲《飛》是藏語說唱組合ANU的成名曲目,該組合由兩名藏族歌手宮巴和巴雅組成,歌曲打破了大眾對藏語歌曲的刻板印象,將民族風格和語言特色融合說唱、嘻哈等形式表現出來,在當代華語樂壇獨樹一幟。
在影片的聲音表達中,達杰的父親每天手握佛珠,虔誠地念叨六字真言。藏傳佛教文化里,六字真言是由六個音節組成的、沒有具體含義的觀世音菩薩心咒,最早源于梵文,藏民們相信時常念叨會功德無量。一個藏族老人的臺詞多數為宗教詞匯具有獨特的象征意義,一如老人的離世和轉世作為整個故事的導火索,還有萬瑪才旦對現代文明進入傳統藏族社會后的反思初探。例如,達杰的父親問道:“現在怎么都騎這個(摩托車)?怎么可能比馬好呢?!边_杰回答道:“是啊,都把馬賣了換摩托了?!眱扇嗽谟捌_始的對話簡單懷念了藏地過去的生活方式和傳統習俗?!斑@其實也是萬瑪才旦個人的迷思。對現代文明的認同和對哺育他成長的民族文化信仰的濃厚情感,使他的作品產生了裂縫,在這裂縫中我們窺視到了他輕微的搖晃?!比f瑪才旦沒有刻意的在情節上設計矛盾沖突,而是選擇了在對白和臺詞中傳達藏民已經察覺到現代文明的沖擊,這種含蓄而深沉的處理循序漸進地引導觀眾進入思考。
《氣球》雖不像《塔洛》有著高度密集性的符號出現,但是在電影中反復出現的氣球和羊群在視覺呈現上是不可忽視的符號存在。在電影中“白氣球”“紅氣球”、羊的意象貫穿影片始終,以至過于突出從而導致拿捏偏頗。影片中達杰、卓嘎(妻子)、周措(醫生)三個人物的象征性的符號設定分別隱喻了藏民在現代文明與藏族傳統碰撞中的各自陣營。
影片的第一個鏡頭是以孩子的主觀視角觀看父親與爺爺的對話,整個畫面像是加上了一層不均勻的白色濾鏡,后通過場面調度才發現這種“濾鏡”是兩個孩子用避孕套吹起的“氣球”。一方面,白色在漢民族文化中與喪事、死亡相聯系,劇情也發展至家中遭遇爺爺的離世;另一方面,“白氣球”的本體—避孕套,功能上是對人類生育的阻隔,其實象征著現代社會的秩序與體制。開頭僅僅憑借第一個畫面就交代清楚了故事所涉及主題,即生與死、傳統與現代。“紅氣球”符號意象在電影史上尤為出名,如拉莫里斯指導的影片《紅氣球》中象征著童真與美好的經典銀幕符號,還有《小丑回魂》中“紅氣球”的成長與恐懼。那么“紅氣球”在電影中作為一個符號出現時,必然會引起觀眾對意義的解讀。在電影的海報中,紅色的氣球和卓嘎隆起的肚子融為一體,象征著這個家庭即將迎來新生命的希望。影片的最后,紅氣球飄到了天上,不同場景中的所有人都在仰望,結合“白氣球”的符號來理解,這種規則和秩序看似遠在天邊無法觸摸,實則居高臨下重壓所有人之上。
羊和氣球一樣作為《氣球》最突出的符號表達,貫穿情節敘事、視覺呈現的始終。一方面,羊的形象在希臘神話中指代潘神又名牧神,羊面人身性好女色,掌管羊群和牧羊人。所以羊象征著性和畜牧的興旺。藏族民間史詩《格薩爾王傳》中則記錄了藏民自古的崇羊習俗。另一方面,羊是達杰一家經濟收入的主要來源,牧羊的經濟成分劃分為畜牧業歸屬于農業的一種,但達杰一家屬于傳統的家庭式小規模養殖,家庭收入在現實生活的辦理喪事和生育孩子接踵而至的情況之下已經捉襟見肘。再者,如懷孕的卓嘎去診所例行檢查時,畫面切到一個女性宮頸圖示的特寫,由于女性的宮頸和羊的頭部形狀十分相似,導演使用羊來象征女性的生育。無獨有偶,女性懷孕中充滿子宮膜腔并包裹嬰兒的液體被稱作羊水,羊水的英文詞根依舊使用的是一種希臘特有山羊的名稱。
影片中達杰、卓嘎(妻子)、周措(醫生)三個人物形象的設計通過象征性符號設定分別隱喻了藏民在現代文明與藏族傳統碰撞中的各自陣營。當一家之主達杰在得知妻子懷上第四胎是父親的轉世時,盡管面臨經濟拮據和政策限制的狀況下,當機立斷要留下這個孩子,甚至不惜破壞夫妻感情;在達杰的人物塑造上,外表高大壯碩,性格直率且沖動,是家中主要勞動力,如影片中配種的優質公羊符號相對應;在思想觀念上,對于信仰虔誠而傳統,在影片中對不能生育母羊就產生無用的觀點要將其賣掉,羊是如此,可管中窺豹的體現他對女性和生育的觀點。妻子卓嘎的角色在性格保守且傳統,在衛生所看病堅持選擇女性醫師以及對避孕套的難以啟齒,尤其是面臨是否留下第四個孩子的抉擇時沒有獨立思考的能力。周措醫生在片中全然是一個現代女性形象的藏族民眾,周措有著一份獨立的工作,且醫生是需要受到現代教育的職業;她在得知卓嘎的困境時,第一反應就是勸其打掉孩子,并說道“咱們女性不是生來就是為了生孩子的”。
在現代文明和藏族傳統文化的碰撞中,出現了三種不同的態度和觀念。其一是達杰的人物形象隱喻藏族中的傳統派別,固守傳統習俗,無論此習俗在當代社會是否還有正面意義;其二是卓嘎的人物形象隱喻藏族中的猶豫一類人群,認同現代文明的價值取向,但在堅守傳統和付諸行動之間搖擺不定;其三是周措為代表的現代派別,雖生活在藏族傳統信仰的氛圍之中,但受到現代教育的洗禮,能夠較好地平衡二者的關系。導演用看似簡單的人物設計,深刻反思了藏族傳統文化和價值觀念在現實中遭遇的挑戰以及人們的選擇現境。
在接受層面對上述視聽語言和具象符號做出意義的解讀時,可以發現解釋一個文本有著一定的規則和漩渦的存在,即符碼和元語言沖突。趙毅衡認為符號時攜帶意義的感知,那么在符號表意中,符碼控制的是解釋意義的重建原則,元語言就是符碼作為解釋規則的形成方式。元語言大致分為三類:語境元語言、自攜元語言、能力元語言。任何人的每一次解釋都是臨時從以上三類中抽取組合,用以得出一個恰當的解釋。“不同的闡釋主體堅持各自的立場,不會發生元語言沖突。只有當兩套是非標準出現在同一個闡釋行為之中,出現在同一個(同一批)闡釋者心里,才會產生闡釋漩渦?!痹趧撟髡邔用?,萬瑪才旦并沒有表達清楚個人的身份認同而是將自己深陷其中的漩渦加到觀眾心中,讓接受者一起深陷囹圄。
“應當說清楚的是:如果對一件事,有先后兩個不同的解釋,且分別采用不同的解釋規則,不會形成解釋漩渦。在面對同一現象或文本時,兩套不同的解釋標準,在同一個人做同一個解釋時起作用,才會形成解釋漩渦?!彪娪啊稓馇颉返闹饕茉谟冢褐魅斯_杰面臨第四個孩子生還是不生的苦惱?,F實問題是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再生就要繳納家庭承擔不起的罰款;另一方面,佛教高師預言這個孩子為父親的轉世,不生下來會導致父親的靈魂無法安頓。面對家庭經濟的現狀來說,應該打掉孩子過正常的生活;而對于信仰方面尤其是藏族觀眾來說,家人轉世回到家里是天大的幸運,孩子一定要留下來。在解釋這一問題時,如果主人公達杰調動了兩種不同的元語言,他就悲慘地落入了一個解釋漩渦。
傳統信仰與外部力量凝縮于一個家庭內部,呼喚著其相同層次集合中的元語言,同層次元語言沖突即一個解釋漩渦的出現,破壞了視聽語言所表達的“虔誠的信仰”或者“現實的生活”可以共存的解釋,“而藝術文本則有意以解釋漩渦取勝,這是情節最具有戲劇性的設置”主人公達杰成為一個在縫隙中生活的人物,這使得電影《氣球》所代表的立場變得模糊,給觀眾留下充分的解讀空間。
倘若一個解釋者調動的不同元語言解釋同一文本時,將會直接影響文本的釋義。趙毅衡將解釋的元語言因素分為三類,其中社會文化的語境元語言是指文化對信息的處理方式。簡單地說,在社會上是約定俗成的存在;文本自攜帶元語言是指文本通過題材、修辭等提供了解釋的線索;能力元語言則來自解釋者的社會性成長經歷。調度不同的元語言動因會形成元語言沖突,但兩者互不退讓同時起作用,最終造成同層次的解釋漩渦產生。
主人公達杰是一個傳統的藏民,以牧羊為生,日常會虔誠的拜佛以求保佑家人。信仰藏傳佛教是他成長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尤其在經歷了母親轉世為大兒子江洋且回到家中,使得他對轉世一說深信不疑。因此,在面臨高師指引父親的轉世為妻子腹中的第四個孩子時,他堅持留下這個孩子,并且導演在此時特別強調了時序設計,將卓嘎懷孕的情節緊跟著老人離世的情節之后。根據藏族傳統的觀點,卓嘎肯定做出了妥協把孩子生下來。現代社會的觀點則認為,女性要自己掌握生育權過正常的生活。丈夫達杰同樣面臨這兩種選擇的困境,這樣一來,觀眾無法批評哪一種做法是正確的,似乎兩者共存。
在創作層面,用母語作為電影對白是對本族文化最直接的認同,也是創作少數民族電影題材的一個重要策略。作為一名藏族人萬瑪才旦擔負著傳承和弘揚傳統文化的重任,而有著現代高等教育背景的萬瑪才旦審視了藏族傳統文化在現代文明中所遭遇的沖擊和挑戰,通過影像表達自己對本民族文化傳承的憂思和困惑,而沒有表達立場,可以說解釋漩渦也存在于導演自己的心里。語境元語言和能力元語言集合下都對堅守傳統還是擁抱現代文明的選擇產生了效力,兩者悖論地共存并不相互取消,進退兩難。
符號傳達中理想的過程為符號發出者根據符碼對符號信息進行“編碼”,接受者對符號信息進行意義相同的“解碼”。這是一種強編碼的文本呈現,但對于藝術學科來說并不適用,在電影藝術中由于聲音和畫面間的符號間性,注定了兩者的組合會構成符號修辭,從而產生各種不同的審美效果,共同為影視作品服務。但電影《氣球》的符號運用方面存在的問題不容忽視,在萬瑪才旦的密集且明顯的視覺符號表達中體現出極強的藝術性卻導致忽視了大眾關注的主題表達。由于電影改編自文學作品,萬瑪才旦在其立意上追求深遠,不僅體現在超現實主義的風格表達上,還表現在多符號的運用上。例如羊和氣球的符號表達,導演的表達欲呼之欲出,較為低估了受眾的接受程度,與此同時卻選用藏語對白,一方面是對于藏族文化的傳播,但另一方面也較大的限制了影片的類型劃定和傳播范圍。因此,在符號的傳達中不必刻意追求理想化的傳播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