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安琪
(江南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江蘇 無錫 214122)
科恩最早致力于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他在學術生涯早期出版了著作《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通過對馬克思的歷史理論進行重構,不僅標志著分析馬克思主義的誕生,而且擴大了馬克思主義在西方世界的影響力。不過就在此書出版后不久,科恩又把學術重心轉向了對政治哲學的研究。本文通過梳理科恩思想演進的整個過程以及對其動因分析,旨在發掘其對于我們當前馬克思主義研究的重要意義。
包括分析馬克思主義的創立者科恩在內,他們最早都致力于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分析馬克思主義是馬克思主義研究中一個重要的學派,最早興起于英美地區。與其說分析馬克思主義是一個流派,毋寧說他們是基于研究方法上達成的一種共識。早在20世紀70年代,以科恩、羅默、埃爾斯特等人在內的十幾位知名學者圍繞著剝削問題進行了深入的探討,他們在研究中都主張采用分析的方法,本次會議是九月份所召開的,這個團體因而被稱為“九月小組”,這是分析馬克思主義最早的雛形。科恩的第一部著作《卡爾·馬克思的歷史理論——一種辯護》的出版,實現了對馬克思的歷史理論的辯護,這也成為分析馬克思主義學派的奠基之作。
但隨著資本主義貧富差距的日益拉大,內部矛盾逐漸激化,像平等、正義等政治問題重新成為時代的訴求。在學者們看來,只有社會主義才能真正實現人們所追求的平等價值。但是隨著蘇聯社會主義模式的失敗,使得他們又不得不尋找新的社會主義實現路徑。同樣是在20世紀70年代,羅爾斯《正義論》的發表,使得政治哲學又重新回歸到人們的視野,政治哲學對平等、正義問題的關切與分析馬克思主義想要為社會主義尋找規范價值的想法是契合的。但是,政治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顯然屬于不同的學科,前者是一種規范性的東西,更像是一種不變量;反觀歷史唯物主義則是處在變化中的,它會隨著當時的生產力發展和時代需求不斷變化。但是在20世紀80年代之后,科恩逐漸向政治哲學進行了轉向,他放棄了對于社會發展的實證性的、歷史性的考察,轉而選擇道德和正義話語,從規范角度對社會主義作出辯護。〔1〕
究其轉向的原因,除了與當時所處的背景有關之外,還有兩個直接原因促使科恩的研究向政治哲學進行了轉向。其一是在科恩看來,過去的馬克思主義者都確信經濟平等的必然到來,但是這種趨勢在今天并未如期來到,這顯然就缺少解釋力;其二是面對自由至上主義者諾齊克的挑戰,科恩必須要用規范的理論與其進行論戰,以實現對社會主義的規范價值的辯護。
科恩對馬克思主義、對社會主義的堅定信仰首先離不開家庭氛圍的影響。作為猶太人的科恩,沒有成長在一個宗教環境中,而是一個信仰共產主義的工人階級家庭,自幼保持著對共產主義的向往。當科恩在與時任《世界馬克思主義評論》編輯的諾曼姑父探討中,更是引發了他對于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的進一步思考。
當諾曼在滿腔熱血地投身政治活動之時,科恩在思考正義與共產主義二者之間的關系,更確切地說是道德原則與共產主義實踐之間的關系。在姑父的意識里,“道德是意識形態上的虛詞假意,與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之間的斗爭毫無干系”〔2〕130但是科恩堅持認為,這樣的政治活動必然是對一種強烈道德信念的反映,像諾曼一樣的共產主義者為革命而戰之時,必定是受到了某種道德力量的激發,姑父諾曼聲稱是在為階級而戰的想法似乎缺少解釋力。在科恩看來,諾曼正是一名傳統的馬克思主義者,因為馬克思主義者在傳統上并不涉及道德原則的論爭。基于家庭和成長環境的深刻影響,這使得科恩一方面內心有著堅定的共產主義信仰,另一方面又對馬克思主義理論表現出極大的志趣。
此外,科恩政治哲學轉向前正值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失敗。當時整個社會主義運動陷入低潮期,原本以美、蘇為首的兩極格局也隨著蘇聯的解體而最終瓦解,兩極對立的局面似乎以資本主義陣營的勝利而告終,關于社會主義的實現問題普遍受到人們的質疑。科恩指出,面對社會主義運動遭受到的挫折,社會主義者們也做出了不同的反應和思考,他們的思考主要由三個方面的內容構成:第一,如何去解釋蘇聯社會主義運動的失敗;第二,政治理想和政治實踐究竟是怎樣的關系?第三,他們現在對于社會主義的情感態度主要是基于什么構成的。〔3〕244基于這些反應和變化的不同,科恩由此把這些社會主義者分成三類:
首先是繼續保持著對于社會主義信奉與追求的人,但卻用不一樣的眼光來看待它的實現問題,包括在哪里實現、如何實現以及什么時候實現都有了新的思考。例如科恩在內的一批馬克思主義者,開始對蘇聯社會主義的失敗進行反思,并且對社會主義的前途和命運進行探索。他們的反思和探索主要是圍繞兩個方面所展開,其一是從道德哲學和政治哲學的規范角度對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進行批判;其二是從道德層面出發,圍繞著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進行辯護、并對其構想進行制度性的建構。
其次是被科恩稱作“萬事皆空論者”,這一類人實際上已經遠離政治,他們已經沒有意志與力量再去為實現社會主義而奮斗,開始變得消極而任由社會主義的消失。特別是在蘇聯解體之后,社會主義的真正實現開始變得遙不可及,或者說,他們已經沒有熱情再去思考社會主義的實現問題,進而開始把這種悲觀主義的心態直接和社會主義可行性的認知聯系起來。科恩指出,當夢想的東西消失之際,有一個低沉期再正常不過了,但是在當前時期,假使再期待人們對社會主義有清晰的認知顯然是不明智的,阻止人們陷入“萬事皆空”的態度變得切實可行。
最后是那些立場不夠堅定的社會主義者,他們把原本次好的東西當作目前最優的選擇來對待,科恩稱其為“適應選擇論”者。例如有些人在未經思考的情況下就放棄了社會主義的追求,轉而接受了所謂適應當前現實情況所提出的方案,市場社會主義就是一種典型的適應性選擇論的產物,因為在社會主義者反對市場組織經濟生活的情況下,一種少計劃的市場社會主義便被被大多數人的接受。科恩認為,“市場社會主義對于整個社會主義的實現來說是好事情,可以算作是對于社會主義的有益探索;但是,平等的重要性因為市場競爭的存在而得到消減,這充其量又只能算作一種次優的選擇”〔4〕289。表面看來,適應性選擇論者規避掉了浪費無用精力的時間,但這卻極大的動搖了人們心中的社會主義信仰,人們不再會為了目標的實現而去努力,轉而去說服自己把現成的方案當作最好的來對待。在處于社會主義信仰危機這樣一個大背景下,科恩依然堅定著對社會主義實現的信念:“我們一定要克服這些障礙,我們決不會因此喪失勇氣”。〔5〕553
概言之,盡管之前蘇聯的社會主義運動失敗了,但是它至少為我們提供了一種模式作為參考,只要還堅定社會主義信念,我們就可以建立一種更好的模式。因此,我們應當與“萬事皆空論”和“適應性選擇論”者劃清界限,要想繼續維護社會主義事業,讓人們更加堅定心中的社會主義信仰,就必須做更多規范性的政治理論工作,以證明社會主義的可希求性。
科恩之所以選擇政治哲學轉向,尋求對社會主義進行規范性論證,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對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反思。自由、平等一直是人類社會不變的終極價值追求,也是馬克思信仰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但是以往的馬克思主義者卻對它關注較少。科恩指出,過去的馬克思主義者堅持認為,諸如自由、平等價值的實現是與生產力發展息息相關的,當生產力的發展達到一定程度,就會創造出巨大的物質財富,經濟上的平等必然得到實現。具體來說,這與他們開始假定的兩大趨勢有關。
其一是“工人階級”群體的新變化。在過去,工人階級因為自身長期受剝削與壓迫,使其各方面都遭受到不平等的對待。但隨著他們人數和力量的不斷壯大,推翻不平等資產階級的統治也是遲早之事;其二是當生產力的發展程度所創造的物質資料足夠豐富,人們不再為生活的必需品而斗爭,平等的實現也就會隨之到來。
但是現實沒有如預期的那樣發展,隨著資本主義制度的自身修復和完善,原本所具有工人階級特點的群體儼然已不復存在,革命的動力和熱情也不斷衰減。此外,生產力在過去的時間里的確創造出豐富的物質資料,但是在今天,他們卻受到了自然資源的制約,生產力便無法無節制的發展去創造財富。因此,這兩大趨勢都在今天無法實現。
在《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一書中,諾齊克對“張伯倫論證”的例子進行了詳細闡釋,他旨在表明,在平等的原初分配條件下,如果像籃球明星張伯倫等人憑借自身的才能通過合理的步驟獲得一大筆收入,那么這筆收入就是合乎正義的,哪怕這筆收入會造成貧富懸殊。易言之,如果把我們所有人都置于遵循某種平等分配的原初條件下,此時按照每個人自愿的行為進行市場交易,那么原來平等的模式必然會被打破。如果想維持原有模式,就要通過強制性手段去限制,這必然會犧牲掉原本的自由。
在科恩看來,諾齊克的“張伯倫論證”無疑具有很大的挑戰性,因為即使諾齊克從正義的角度對自由的界定是錯誤的,他依然可以證明社會主義分配模式下的平等是和自由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4〕23科恩后來的研究表明,“張伯倫論證”之所以具有較強的吸引力,其實就是在于背后的自我所有權的問題。諾齊克通過從形式上的自我所有權來對自由進行定義,進而把自由提升到了一個看似不可超越的地位,并以此為基礎引發了社會主義自由與平等不兼容性的詰難。此外,科恩認為,馬克思在對資本主義的譴責當中,把工人的勞動時間分為了兩部分,一部分是為自己工作的時間,另一部分則是為資本家創造剩余價值的時間,這就證明了馬克思默認了工人是自己勞動的合法所有者。這與諾齊克的自我所有論,即“人是自己能力的合法所有者”似乎存在某些一致性,因而使得很多馬克思主義者難以回應。因此基于諾齊克對社會主義造成的挑戰以及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產生的威脅,使得科恩不再囿于對教條式社會主義理論的研究范式,進而轉入到政治哲學的研究,以回應極端自由主義者諾齊克的挑戰,這也成為促使科恩轉向政治哲學的直接動因。
科恩在政治哲學轉向后,在對資本主義批判的基礎上,開始對社會主義道路進行探索。科恩設想了一種“野營旅行”模型來引入了社會主義的兩大重要原則,兩種原則分別是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和“共同體原則”。這種平等原則是一種激進的平等原則,因為它力圖消除偏好和選擇之外的所有不平等,盡管還是有社會主義不相容的不平等存在,但是共同體原則會對這種不平等進行調節。共同體原則有兩種關心模式,其一就是對社會主義機會平等導致的某些不平等的模式進行矯正和修改,某些社會主義機會平等所允許,但是違背共同體原則精神的,也會被禁止;其二是科恩所倡導的一種互惠精神,旨在實現一種更可欲的人際關系。根據共同互惠原則,我為你提供服務不是以我能得到什么現金回報為目的,而是因為你需要我的服務。同樣,當我需要的時候,你也會抱著這種精神服務于我。小范圍的野營旅行當然不能同大范圍的社會生活相提并論,但是科恩正是通過這種特殊的環境作為論證的基點,并進而論證了將其推廣到全社會實現的可能性,對未來社會主義的實現進行了有益的探索。
社會主義機會平等原則與共同體原則互相配合,相互作用。一方面,社會主義機會平等原則為共同體原則提供了基礎。社會主義機會平等原則旨在消除個人自愿選擇之外的所有不平等,當這種形式的平等得以實現,也就真正突破了諸如資產階級和左翼自由主義形式平等的狹隘界限,結果的差異反映的只是愛好和選擇的差異,而不是自然和社會能力與權力的差異。〔6〕27在科恩的社會機會平等下,所有選擇之外的不平等(三種相容形式除外)被消解,為共同體原則的實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另一方面,共同體原則為社會主義機會平等原則提供了修正和補充。共同體原則是在前者的基礎上構建出來的,但又是對前者的超越。雖然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與兩種不平等相容,但是社會主義還是無法接受它的大范圍流行。〔6〕39也就是說,那些因選擇或者運氣不好產生的不平等的人雖然理所當然,但是當這個群體的規模不斷擴大之時,我們又怎么可以稱這是崇尚平等的社會主義呢?共同體原則正是對這種不平等趨勢的限制和修正。在共同體的第一種關心模式下,即使富人完全符合社會主義機會平等所闡述的條件,富人也不會對因選擇或運氣導致不平等的窮人袖手旁觀。第二種被稱為互惠的關心模式更是對社會主義機會平等正義理念的超越。在這種關心模式下,所有社會成員相互之間都基于一種善的動機,人與人之間不再是對立工具理性的關系,而是渴望著關心他人以得到自我實現。因而在共同體的模式下,真正平等的關系才會得以構建。
社會主義的機會平等原則與共同體原則雖然所設計的領域不同,為一個正義的社會主義的實現相互發揮著各自的功能,但二者的共同存在不僅解決了分配領域的平等問題,而且使得社會成員各自之間的關系得到緩和,人們不會再因不能為之負責的機會障礙而牽絆。在兩種原則的相互作用下,一種真正體現社會主義價值的道德風尚將會高揚。
首先,科恩政治哲學轉向為社會主義所進行的政治哲學研究,開辟了以道德為切入點探尋實現平等的新路徑。因自幼受馬克思主義的熏陶,使得科恩始終保持著對共產主義的堅定信仰。道德思想的存在對社會主義運動是有必要的,不僅因為科恩從小目睹共產主義者無私奉獻其自身,而且不少受壓迫的生產者理論上只關注自身切身利益,他們為社會主義革命運動冒險奉獻只是受到某種道德力量的激發。政治哲學側重于對“自由”、“平等”、“共同體”等價值理念正當性與合理性的研究,相比之下,經典馬克思主義理論對諸如平等正義問題的關注則不夠,科恩將規范的政治哲學對馬克思主義理論中平等、正義的價值進行了重構,使得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當今時代更具解釋力,在一定程度上為社會主義的價值原則找到了理論基石。
其次,捍衛了社會主義再分配理論的正當性。“張伯倫論證”旨在說明,社會主義平等的實現是通過再分配實現的,再分配手段的實行又是通過國家強制手段進行的。因此,社會主義的再分配手段在維護平等的同時,犧牲掉了個人的自由。但是科恩認為,諾齊克主張的自由只是片面強調一開始的目的和動機,卻沒有說明是否真的是自愿的行為。也就是說,如果人們的自由真正得到實現,前提必須是充分了解自己的這種行為,并且知曉最終產生什么樣的后果的基礎之上的。科恩進而論證了,社會主義的再分配并沒有禁止所有的資本主義行為,并且犧牲掉個別人的自由用以實現大多數人的自由也是被廣泛接受的。反觀諾齊克所宣揚的資本主義的自由,恰恰會使得更多的人陷入不自由的境地。科恩對社會主義所進行的政治哲學辯護,厘清了社會主義平等與自由的關系,捍衛了社會主義的正義性。
最后,科恩回應了諸多西方自由主義者以及馬克思主義者都難以回應的挑戰。在科恩看來,無論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剝削不正義的批判、還是諾齊克為資本主義不平等的正當性證明,都是借助了“自我所有權”,這就是馬克思主義者們很難應對諾齊克等自由主義者攻擊的原因所在。馬克思指責資本家盜取了工人的勞動時間,其實就在“暗示了工人是自己勞動時間的正當的所有者”,因而這一主張與諾齊克所說的“自我所有權”原則具有一致性。諾齊克依據自我所有原則反對社會主義國家利用強制力對生產者納稅,他認為這一行為侵犯了個人對自己能力及財產的合法所有權,是不公正的。因此科恩政治哲學轉向之后,對自我所有權的全面批判,正是捍衛了社會主義的合法性。這也啟示我們在今后的研究當中,應該根據我們所處的歷史時代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靈活運用,防止被僵化的理論部分所束縛,真正體會馬克思主義是“活的靈魂”。
綜上,科恩的政治哲學轉向既有社會歷史環境的影響,又有著來自理論層面的研究需要,這啟示我們心中始終要堅定共產主義信仰,在實踐中不斷捍衛和深化對馬克主義理論的理解。同時在我們建設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今天,一方面要做更多的理論工作對這些價值理解進行學理性的闡釋,另一方面要廣泛開展道德實踐活動。最后,盡管科恩的政治哲學轉向帶給我們的意義是多方面的,但我們還必須意識到科恩這種主要通過文本分析、規范性道德論證對于唯物史觀理解是有失偏頗的。這同時也啟示我們在今后對于社會主義的研究中,既要更好地宣揚和闡釋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彰顯其規范性價值意蘊,又必須從實踐維度和歷史維度進行考察和研究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