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威宇 林威光
(1.中南民族大學 湖北武漢 430074;2.廣西大學 廣西南寧 530004)
新中國第一部《民法典》已于2021年1月1日生效。生效的《民法典》總共7編,1260個條文,包括總則、物權、合同、人格權、婚姻家庭、繼承以及侵權責任。從此次法典的立法技術和編纂體例來看,基本上采用的是德國的潘德克頓體系和學說。此體例一鮮明特征即“物債二分”,就是將財產法中的“物”和“債”在法典中賦予同等之地位進行規定。然而我國《民法典》有《物權編》卻無“債法總則”之編,此舉在形式上有違潘德克頓法典編纂體例之嫌。在《民法典》頒布之前,學界對于“債法總則”的討論主要集中在“債法總則”應否設立,[1]以及“債法總則”的立法體例設計等方面。[2]《民法典》業已頒布,從現在到將來很長一段時間,《民法典》將不會發生太大變化,因而學界的研究方向應該轉到法律的解釋和適用層面上來。我們并未能從《民法典》的體例編排中直接解讀出債法的存在,但立法者已通過“規范準用技術”將《合同編》的第一分編即《合同編》的通則變為債之一般規定,從而充當起實質性“債法總則”的作用,本文擬證成我國《民法典》實質性債法總則的存在,以期還原債法在《民法典》中的體系。
孫憲忠先生有言:“潘德克頓法學是關于民法典編纂的學問,而中國近代開始的立法變革,是在繼受潘德克頓法學的基礎上進行的。”[3]潘德克頓的法典編纂模式是19世紀德國概念法學發展的產物,其有三大特征:(1)抽象性,即在法典編纂過程中,將各事項共通的部分抽離出來,放置于法典的最前端,作為整個法典的一般規定。如同數學領域的“提取公因式”技術。法典的各個分編均可適用該一般規定。例如,法典分編中的物權與合同均可適用總則編的規定。再細分者,物權分編中的所有權、抵押權、質權等均可適用物權編第一分編的一般規定。整個法典的編纂過程就是不斷“提取公因式”的過程。(2)概念性,由于法典之編纂具有抽象性,因此,在立法過程中,立法者不可避免會創造許多法學概念來保持法典體系上的完整。潘德科頓法學認為,法律是一個金字塔式的封閉結構,是由一系列嚴密的定義和概念組成的體系即所謂“概念金字塔”,法律適用者可以簡單從邏輯上推出正確的法律規則,而法律能夠回溯到一個由形式邏輯連結的概念體系去。[4]即金字塔德頂端確立了一個最普遍的概念,其余所有概念都居于其下。[5](3)物債二分性,在財產法領域,將物權和債權做二元結構之劃分,最重要的就是負擔行為和處分行為的區分。債權和物權有各自的法律效果和法律構造,二者涇渭分明。
民法上“債”的概念不同于民間日常生活意義上的“債”。民間的“債”一般僅指債務人對于金錢的負擔,而民法上的“債”指的是一種法律關系,既包括債務,亦包含債權,是債權與債務的結合。學理上,凡特定之法律事實導致一方可請求另一方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后果就是債(obligation),任何債務關系都會產生義務,并因此而限制債務人的行為自由。故而,法諺有云:“債即法鎖。”晚近以來,傳統民法典諸如《德國民法典》、我國臺灣地區“民法”甚至《大清民律草案》均將“債”之關系納入財產法的調整范圍之內,與動態財產權——物權相對,將債權稱為“動態財產權”。在財產法的編排上,適用“物債二分”原則,即法典在總則之統領下,有獨立的物權編和獨立的債編,以此構成財產法之體系。考察債法的內在體系,債之發生原因主要可分為合同之債、無因管理之債、不當得利之債和侵權行為之債。此四大債之發生原因共同構成了債的發生的四大支柱。上述債之原因均以民法意思自治原則展開。譬如合同之債是正式意思自治原則的體現;無因管理是意思自治原則之擴展,即法律為正當意思活動和正當管理他人事物設定阻卻侵權事;不當得利之債是意思自治原則之補充,即法律基于衡平觀念,意在恢復當事人間特定情形下產生的非正常利益變動。[6]侵權行為之債是意思自治原則的防止,即通過法律設定自由的邊界,對超出合理邊界的行為予以規制。
而“債法總則”是整個債法的一般規定,亦即債之公因式,統領整個債法規范。諸如合同、無因管理、不當得利權等均可適用債法總則的規定。此在結構上是遵循從一般到特殊的邏輯,人們將這種方法稱為“提取公因式的方法”,即將若干共同規則“提到括號之外”,也就是放到括號之前,而括號之內只保留各項規則的特殊之處。[7]而被提取到括號之外的那些規范就是“債法總則”。
我國《民法典》并未設立統一的“債編”,但并不意味著我國不存在債法規范。前文已述,我國《民法典》的財產法采取的是“物債二分”的體系,因此,債法規范勢必要在法典中體現,單純的債法規范一般為債的一般規定,如債的保全、債的移轉、債的效力等規定,這些規定均需要規定在具有提綱挈領功能的“債法總則”中,而實質性債法的存在是實質性債法總則存在之基礎。
縱觀整個合同編第一分編,凡可作為債之一般規定的條文,立法者均盡量避免使用“合同”“合同當事人”等之表達,轉而使用了“債”“債權人”“債務人”等之表述。如《民法典》第514條關于金錢之債、第515—516條關于選擇之債、第517—521條關于多數人之債,第524條關于第三人代為履行,第536條關于債權到期前代位權的行使,第537條關于代位權的法律效果,第542條關于撤銷權的法律效果,第550條關于債權轉讓增加履行費用的負擔,第552條關于并存的債務承擔,第559條關于債的消滅對從權利的影響,第560—561條關于債的清償抵充,第571條關于提存成立,第581條關于第三人替代履行,第589條關于債權人遲延受領等規定。
“只要法律概念或法律規定間在邏輯上自其抽象化的程度,或在價值上自其具體化的程度,形成位階構造,便有據以將之構成體系的客體基礎。”[8]《民法典》是由抽象的法律概念及嚴謹的體系所組成的法典。[9]我國《民法典》的立法者未設置債編,而用《合同編》通則取代債編的功能可謂巧妙,欲厘清其機理需要將法典整體把握,從體系入手進行解讀。
首先,起關鍵之串聯作用的就是《民法典》468條,該條堪稱《民法典·合同編》作為實質性債法總則的樞紐。第468條規定:“非因合同產生的債權債務關系,適用有關該債權債務的規定;沒有規定的,適用本編通則的有關規定,但是根據其性質不能適用的除外。”關于該條文,可茲做以下解讀:其一,非因合同產生之債,適用其自身的規定。諸如侵權行為產生的債,適用《侵權責任編》之規定。其二,“沒有規定的適用本編的規定,但依據其性質不能適用的除外”,此進一步說明了《合同編》通則不僅是合同的“公因式”,而且能夠成為整個債法的“公因式”。具體到司法實踐中,該實質性的“債法總則”意義重大。在侵權之債中,受害人對加害人有一個因侵權行為致損而產生的損害賠償請求權,受害人是債權人,加害人是債務人。若此時,債務人欲逃避債務之履行,將財產轉移,債權人該如何救濟?在民事單行法時代,由于無債之一般規定,債權人想適用《合同法》第74條的撤銷權進行債權保全則相當困難。《合同法》雖規定了合同債權之保全,但在適用法律時,欲將侵權之債導入其中準用十分不便。在“民法典時代”,由于有了第468條的橋梁作用,法官在裁判案件時,可通過援引第468條進行銜接,從而產生債權人的撤銷權。這不僅在實務上打通了侵權法上被侵權人通過債的一般原理進行救濟的路徑,還在理論上構建起中國民法典實質上的債法總則之基礎。
其次,關于無因管理與不當得利的編排上,我國《民法典》因不設形式上債法總則之緣故而既出新意。《民法典》第118條第2款規定:“債是因合同、侵權行為、無因管理、不當得利以及法律的其他規定,權利人請求特定義務人為或不為一定行為的權利。”該條文明確了中國債法上,合同、侵權行為、無因管理和不當得利是債之發生原因的四大支柱。在學理上,無因管理與不當得利均為法定之債,而合同為意定之債,就債的發生原因而言,二者本無兼容關系,但《民法典》立法者將無因管理與不當得利編入合同編的第三分編,名之“準合同”,其寓意為何?筆者認為,根本原因就是無形式上的債法總則,因此立法者只能借用羅馬法上一個相對古老的概念——準契約。羅馬法上,將債之發生原因四分為私犯、準私犯、契約以及準契約。“凡債之原因,與契約發生類似之效果者,名之曰準契約;其與私犯發生類似之效果者,則名之為準私犯。”[10]而所謂準契約就是無因管理和不當得利。由此,我國的債法體系便相對完整。
我國《民法典》未設置形式上的債法總則,而通過體系化的方式證成債法總則,對于進一步形成我國獨特的債法體系大有裨益。
通說認為,合同之債、侵權之債、無因管理之債和不當得利之債等均為典型之債,除典型之債外,在法律體系中尚存在著諸多的非典型之債。在“總則——分則”結構的法典編纂體例下,非典型之債處于分則部分,在法律效果上自然亦可適用總則的規范。非典型之債具有依附性、個別性和分散性的特征。[11]依附性是指非典型之債的法律關系依附于債之關系之外的法律關系而產生,如拾得遺失物案件中,拾得人的報酬請求權依附于拾得遺失物這一事實行為而產生;個別性即非典型之債的作用十分明確,只能解決所依附制度下的具體問題,如拾得人的報酬請求權只能解決在拾得人返還遺失物時,由遺失物所有人給付報酬這一特定問題;分散性指非典型之債所依附的制度不成體系,散見于《民法典》各處。非典型之債的這三個特性決定了債法的開放性,這種開放性能夠解決社會經濟生活中遇到諸多新問題。若否認實質性債法總則的存在,則會導致諸多的債法規范只能適用于《民法典·合同編》的規定,合同僅僅是債的發生原因的一種,且考察債的類型可知,大多數債的發生原因均屬于法定之債,而合同屬于典型的意定之債,若在適用法律時強行將意定之債的規范適用于法定之債,會導致債的發生機制嚴重扭曲,甚為不妥。
故而,欲逃脫合同之債規范的桎梏,唯有承認實質性的債法總則,各種具有開放性的債可以自己發展出一套規則體系,同時,再搭配實質性的債法總則進行適用,可以最大限度地保證債法體系的開放性和完整性。
證成《民法典》中的實質性債法總則有利于發揮《民法典》在社會治理中的積極作用。選擇使用合同編第一分編取代債法總則,“背后實際上就是從特定時空和社會圖景出發對社會整體的思考,基于中國此時此地的社會治理結構。”[12]民法典屬于一般私法,私法以法律行為為中心,而意思自治又是法律行為的載體,法律行為是意思自治的工具。《民法典》已經將傳統的侵權之債獨立成編,而合同又是債的發生原因的主角,與意思自治關系甚密,故而,若過分抽象出債法的一般規定,則無法充分發揮民法典的社會治理功能。反之,以合同編第一分編取代債法總則,在價值上和技術上更能體現“合同中心主義”的思想,在功能上更能發揮民法典的社會治理功能。
因此在財產法上,我國采取與《德國民法典》相反的設計方案,不是將合同法和侵權法的規范合并到“債法總則”中,而是將原本屬于“債法總則”的一般規范拆分開來,將債之發生原因的兩大支柱——合同和侵權賦予獨立編的地位,再將債法的一般規定融入合同編中,從而使合同編發揮實質上“債法總則”的作用,無論從體系上還是功能上均大有裨益。
毋庸祎言,債之關系為現代社會最復雜之法律關系,傳統民法上的債編設有嚴密之規定,為債之關系的一般原則,適用于任何債之關系。[13]債法總則的出現是理性進步的一種體現。“法律家族的基因決定了體系的思考習慣。”[14]盡管中國《民法典》無形式上的債法總則,但立法者通過立法技術之處理,成功確立了實質意義上的債法,體系相對完整。我國《民法典》把原來“聚是一團火”的大債法“散做了滿天星”。此種立法技術不僅展現了中國特色的立法體例,而且在司法實踐中為法官的裁判提供了一般性的債法規范指引,意義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