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笑囡
(華東師范大學外語學院 上海 200241)
“成長小說”是指“一般以一個人的成長經歷為線索,描寫主人公從童年、少年、青年到成年的成長過程。主人公的成長,是內在天性展露與外在環境影響相互作用的結果。外在影響作用于主人公的內心世界,促使他不斷思考和反思。錯誤和迷茫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不可缺少的因素,是走向成熟的必由之路。”[1]
國內學界的成長小說研究自20世紀末開始形成熱潮,芮渝萍的《美國成長小說研究》,孫勝忠的《美國成長小說藝術與文化表達研究》,徐秀明的《遮蔽與顯現:中國成長小說類型學研究》,王軍的《西班牙當代女性成長小說》等著作分縱、橫向考察了德、英、法、俄、美、中等國家的成長小說發展史及其各自不盡相同的美學特征。
成長小說研究始于西方,故而學術界取得的重要成果也多限于西方文學領域。而在東方文學中,中國成長小說研究已經有所建樹,卻罕見對日本成長小說的解讀,系統性研究更是幾近空白。在這樣的研究現狀下,青年學者陳婷婷的《日本成長小說及其文化特性研究》(安徽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1月第1版)成為國內第一部整理日本成長小說系譜的學術著作。該書通過梳理日本成長小說自20世紀伊始至20世紀80年代的流變脈絡,構建出了具有創新價值的日本成長小說理論框架。
“成長小說”這一文類的最初范本源于歌德的《威廉 麥斯特的學習時代》,這已成為學界通識。有關該文類的界定,意大利文學評論家弗蘭克·莫羅蒂(Franco Moretti)和日本的成長小說研究者池田浩士等學者均提出,將成長小說局限于德國17~18世紀的教育小說的這一看法,屬于Bildungsroman(德語,多譯為教育小說、修養小說)在狹義上的定義,在其廣義定義上則應當包含世界文學中的成長文學[2-3]。同理,日本近現代史上幾乎每個重要的社會轉型期都會催生出成長小說,并且其文本所表達的思想內涵也會隨現代化進程而相應改變。
日本的近現代史即是東西方文明與文化相互碰撞、沖突、融合的激變史。它帶來的諸種思潮百家爭鳴、價值取向混亂、靈魂在新舊夾縫中進退失據等歷史印記,深刻地烙入日本成長小說主人公的主體性建構之中。自近代涌入日本的種種西方文學思潮和小說技法令日本近現代文學萌芽生發,但其精神底流仍是東方式的,其與大和民族曖昧的語言、崇尚“物哀”美學的文學書寫傳統等要素的共同作用之下,構成了日本成長小說有別于西方成長小說的獨一無二之色彩。
從文本外部來看,將個體成長置于歷史洪流之中的成長小說向來是與時代的對話。那么,日本成長小說的流變同社會語境的變遷之間存在怎樣的動態關系?主人公的人格成長是一種怎樣的文化隱喻?再從文本內部來看,日本成長小說既具備成長小說的共性,又有著自己的審美尺度。那么,其美學風格又當如何詮釋?種種問題的存在,意味著該領域仍是一個有待挖掘、具有創新價值的學術空間。
在框架結構上,該書緒論首先對“Bildung”這一成長小說核心理念的內涵追根溯源,奠定研究的理論基礎。之后,將日本成長小說由點到線的發展演進過程劃分為三大時期,前三章分別闡述每一時期的文本生成語境,并對該時期的代表性文本進行細致解讀,據此梳理出日本成長小說的流變脈絡。第四章建立在前三章研究的基礎上,透析日本成長小說的文化特性。
該專著既然試圖厘清日本成長小說近80年來的系譜,那么在數量龐大的文本中必得刪繁就簡。著者基于文本結構、成長向度、人格修養、體裁篇幅這四大維度來進行文本篩選,大致依循明治、大正、昭和的政治時代史進行階段劃分,重點考察各階段中具有代表性的共8部小說,其全文共囊括20余部作品。其中既有為我國讀者所熟知的文豪夏目漱石和森鷗外的早期作品,亦有大眾文學家山本有三、五木寬之的暢銷長篇,更有若干尚未被譯介至國內的“小眾”作品。在對日本成長小說范疇的界定上,該書著者持謹慎態度,在尊重中日兩國的專家意見的前提下,于合理范圍內提出自己新的考量。
依據一定的標準、恰如其分的文本選擇讓文學理論有所歸依。該書十分注重將宏觀理論探索與微觀文本研究相結合,對每部小說獨具一格的藝術風采的批評鑒賞,亦使這部學術專著的讀者得以享有興味盎然的文學閱讀快感。值得一提的是,該著作雖“著意于對日本成長小說的理論探討與美學維度闡釋”[4],其本意卻不在于圈定成長小說為某一特殊文類而空談一家之言,它將自身置于更宏廣層面上的“具有普遍性的、隨現代化進程而自然衍變的、具有強大生命力的理論立場”[4]。著者始終將思想文化史同文本中展現的人之存在方式相聯系,用以論證文學與文化間的互滲和共振。
“Bildung”作為成長小說的最重要內涵,最初是一種古典主義教育概念,追求讓人內在的各種素質全面發展,通過完善自身進而參與社會改良和公共政治生活。然而,理想和現實的鴻溝在日本成長小說形成伊始就以極度難以調和的姿態出現,通過該書第一章對明治期(1868~1912)成長小說的剖析即可看出,日本近代知識分子正是因為充分攝取了先進文化,通過文學和藝術等進行了自我修養和陶冶,才讓他們在缺乏自由的時代環境中,對自己的人生使命感到彷徨。相比西方經典成長小說,日本成長小說的主人公很少能夠成為成熟的大人,亦難以獲得名聲和地位,他們的成長具有先覺者的特質,也不可避免陷入先覺者的悲哀。
該書第二章指出,大正時期(1912~1926)的成長小說相較于明治時期來說,在主人公身份、對自我的把握,對性的感知等方面出現了明顯差異。但這兩個時代的作品立場并非全然對立,大正期追求獨立、自由的風氣同明治末期悄然興盛的青年“修養論”之間乃是流與源的關系。修養論至大正時代發展成為“大正教養主義”思潮,其核心旨趣是重視人格培養,追求精神自由,探索人與自然乃至宇宙間的關聯。以教養主義為首的幾種主要的時代思潮均與大正期成長小說發生著密切互動,其典型例證便是被譽為日本“小說之神”的志賀直哉的長篇小說《暗夜行路》。
《暗夜行路》集結了大正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潮、文學創作與人生境界、自我存在與生命價值等問題的思考,主人公逡巡于理想和現實之間,被“渴望孤獨”又“向往親密”的情感需求拉扯,一度瀕臨精神分裂,最終他以一種極具宗教意味的方式回歸“自然”。不同于西方成長小說中對自我主體性的重視,《暗夜行路》的主人公反是將“自我”于無邊虛空中消解,達到天人合一的“無我”境界,經由這種超自然的體驗之后,其迷茫痛苦才得以解脫。著者指出,主人公的漫游是一種尋找清凈山水、回歸田園的封閉式成長路徑,這種重視且享受在孤獨中的內省的思想,正呼應著“大正教養主義”的精神修養特征。除此之外,有學者指出,小說前半部分中,主人公的“原罪”意識最后是以東方式的為人處世觀來加以克服的,而后半部分中,主人公通過與自然乃至宇宙的調和,達到天地人相互一致的境界,也是東方式調和思想的根本內涵。[5]由此管窺,自近代涌入日本的西方文學思潮和小說技法雖令日本近代文學萌芽、生發,但其精神底流仍屬東方式,這在很大程度上造就了日本成長小說與西方成長小說之間的差異。
另一方面,成長小說起源于德國市民社會的興隆期,歌德當時有意識地強調對德國國民的指導和教化,以《威廉·麥斯特》為代表的德國成長小說所傳達出的理念與國家、社會等公共空間密切相關,包含著作者試圖建立新的社會秩序的政治理想,因而其中的主人公的人生態度往往是積極入世的。該書著者通過對典型文本的闡釋,指出日本成長小說中的社會維度是相對萎縮的。第一是因為日本社會中的近代自我長期受到政治權力的擠壓,文學空間亦只能局限于個人事務領域。第二是因為教養主義提倡的通過廣泛閱讀來獨自修養的人格成長法欠缺公共性和政治性,使其不具備對抗外界秩序的力量,故而主人公只能通過在自身內部構筑起相對穩定、調和的秩序,來淡化外部世界對自己造成的影響。因此,其成長具有迂折反復、格局狹小、思多于行的特征,流露出回避他者的“出世”傾向。
該書第三章將昭和時代分為戰時期、戰后前期和戰后后期來分析日本成長小說的嬗變。戰時期的成長小說刻意回避了意識形態的渲染,幾乎不流露對任何理論和思想體系的推崇,但這一現象恰恰正是意識形態的表征。著者敏銳地發現,一部分“轉向文學”甚至具有與成長小說相同的結構和敘事。在這一章中,著者依然注意將以教養主義為中心的思想史考察介入文學研究。在戰后前期的混亂無序之中,教養主義“圣經”——《三太郎的日記》(阿部次郎 作)仍在被無數大學生爭相閱讀,領悟該如何把握生活的方向,抓住人生的本質,依然是彼時知識青年最大的希求與渴望。20世紀60年代過去之后,青年們共同反抗體制和權力、共同抱有激昂情緒的時代也隨之終結,開始走向經營個人生活的時代。在現當代社會文化語境中,單一的價值秩序已經瓦解,教養主義自身存在的悖論亦日益暴露,故而成長小說中透露出的價值觀趨于多元化和“去教養化”。同時,這一時期的文本較之于先前,主人公給人以更為鮮明的“青春期”況味。
昭和時期(1926~1989)跨度很長,經歷了數次社會的動蕩與劇變。相對于其他年齡層,青年一代的自我和人生最為顯著地受到了外界環境的影響和干預。書寫青年的人格發展的成長小說的意義即由此體現,它所描述的大多并非孤立、罕見的現象,而是透過個體遭遇的挫折、經驗、頓悟或成長的延宕來展現一代人所面臨的歷史情勢與時代風潮。誠如著者所言,成長中的主人公正是在成長小說縱橫維度的交織點上,在自主可控的范圍內選擇人生道路,歷史和人物心理在其人生運動軌跡上構成了某種統一。
該書第四章在整合前三章內容的基礎上,主要運用比較分析法,對日本成長小說的文化特性予以揭示。指出日本成長小說的敘事結構與西方經典成長小說更為貼近,總體呈現的是人格的“上升志向”,但具有迥然相異的文化內涵。著者提到了幾個關鍵性成因,一是教育敕語提倡的主從倫理已經內化為日本國民性的一部分,主體往往會質疑甚至否定“遵循自我天性生存”的個人主義,造成其行動上的猶豫和心理上的不安。二是日本文學歷來的非政治性與社會公共意識的稀薄,導致日本成長小說中對社會圖景的勾勒模糊不清,主人公的成長空間相較于德、英等國的成長小說狹窄得多。即使是吸收了德國式修養精神的大正教養主義,其核心價值訴求卻是走向泛國界化、泛公共化,缺乏對社會現狀的批判力量,也讓成長主體滋生出讓精神游離于時代之外來打破自身困境的思想傾向。三是務實的國民性格與求真的文化傳統,使得日本成長小說在敘事特點上浸潤著日本文學特有的“私小說”特質,多穿插各類獨白式文體,不講求故事情節,偏重情緒化而非理性的表達。簡言之,日本成長小說不僅關聯著東西方的不同文化,更體現出日本人精神世界的獨特性,跛行的近代自我與內省、封閉的知識分子氣質等特質融合、交織,構建起獨特的日本成長小說詩學。該書在這一點上所作的探索,體現出著者在本質性創新上所付出的努力。
成長小說從17世紀開始綿延至今,映射出每一段歷史時期中的人承受了怎樣的外界壓力,浸染了何種文明與文化,在不斷變化的條件中如何被塑造、被改變。從一個個個體或璀璨或黯淡或跌宕或平凡的人生中,我們窺見的是其背后社會歷史的巨變,以及處在歷史現場的人對生命、事業、理想、信仰、愛情、家庭等他們認為最具價值的事物的理解。而貫穿在上述著作的問題意識、研究目的與研究方法中的,正是此種先端的學術視野與溫暖的人文關懷。該書無論是探討日本成長小說發生的淵源,或是通過文本分析以考察主人公的成長路徑和社會文化思潮之間的呼應與抵牾,抑或是在揭示日本成長小說的藝術審美與文化內涵之時,都從未輕視過歷史、文化與文學之間的呼應與互構。
由上,這部新近的《日本成長小說及其文化特性研究》為學術界注入了成長小說研究的新鮮血液。該書在呈現日本成長小說整體面相的同時,又能兼顧日本文學的書寫傳統和日本文化的審美特性,勾畫出日本成長小說的詩學特征,是一部結構規整、論證嚴密且內容詳實、注解細致、文體凝練成熟的學術著述。讀者通過此書可以概窺日本成長小說的系譜,了解日本成長小說的敘事范式及其東方式的文化特性,亦可從中發現日本近現代經典文學作品的新的闡釋視角。即使脫離時代背景來看,主人公在靈魂疆域與世俗生活之間迷惘、困頓的成長歷程亦可看作具有普世意義的隱喻,讓人不禁掩卷沉思:“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何以評判“修養”對人格的塑造,于人生的意義,于時代的價值?當今的我們需要的又是怎樣的“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