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運泰否話黃河

在河南省武陟縣城東南、黃河下游北岸不遠處，有一座占地140余廟、紅墻藍瓦的古建筑群院落。這一建筑群，當地百姓俗稱為“廟宮”，其正式名稱叫作“敕建嘉應觀”。府門前有一對威猛的石獅子，院子內依次聳立有御碑亭、鐘鼓樓、嚴殿、大王殿、恭儀亭、舜王閣等古建筑，是一座具有清朝皇宮風格的院落。

嘉應觀與清朝雍正皇帝有直接關系，是雍正為祭祀河神、封賞歷代治河功臣，特下詔書建造的集宮、廟、衙三位一體的廟觀。所以，這座廟還被稱為黃淮諸河龍王廟。

最令人矚目的是進門后迎面的御碑亭，這是一座六柱六角重檐建筑。亭子上方還有一傘形圓頂，模樣好似一頂清式皇冠，立于明黃色的亭身之上，在院子內一眾主建筑物和藍天白云襯托下，莊嚴堂皇，別具風格。亭子正面迎門的柱子上，黑底金字書寫有一副楹聯：“河漲河落，維系皇冠頂戴;民心泰否，關乎大清江山。”這是親自參加了黃河抗洪一線斗爭的雍正皇帝的切身感受，意思是，河水一漲一落，直接維系著當朝的皇家皇冠和各級官員的官帽子;民心對社會的褒貶，關系著大清帝國的江山社稷。

這副20字楹聯，可謂語重心長，一語中的。其實，在中國歷史上，不僅清代，自古至今都十分重視黃河治理，黃河治理與國家興衰、民族命運、社會寧亂、政權更迭之間有著十分密切的關系。

臨黃河而知中國。中華文明史，上下五千年，幾乎也伴隨著一部生動的治河史。與中華民族悠久、輝煌、智慧、生動的歷史同步，黃河治理所形成的治水文化，是中華文明、炎黃子孫精神內涵的集中體現。

一、文明曙光光耀于大河之畔

我們循光陰的腳步來瀏覽一下黃河。據考古發掘證明，在距今180萬年前左右，就有古人類在黃河兩岸繁衍生息。經過漫長的進化過程，人類進入石器時代。黃河及其廣大的流域地區，誕生了黃河文明，哺育了華夏民族。這一民族瓜瓞綿延、文明永續、文化豐厚、可書可贊，為人類文明貢獻了不朽的業績。

華夏民族又稱為炎黃子孫。“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三皇五帝，在中國文明的發祥發端中據有非凡的地位。關于三皇五帝，一直有不同的版本或者人物代表。根據普遍的觀點，一般認為三皇是：“燧人氏”“伏羲氏”“神農氏”。五帝之首為黃帝，姓公孫，名軒轅，處于神農氏的后期。這個時代，神農氏的部落已經逐步衰落，蚩尤、炎帝這些首領各領一方，與軒轅氏并爭。在這個過程中，軒轅氏“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虎，以與炎帝戰于阪泉之野。三戰，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亂，不用帝命，于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群雄逐鹿中原，黃帝一平天下。失利的民族則退于中國北方、南方，被稱為四夷。即使到現代，我們邊遠地區的許多民族仍認定自己為炎帝之后。得中原的黃帝，實施禪讓制，顓頊帝高陽，帝嚳高辛，然后是帝堯放勛、帝舜等，血脈相連，均是黃帝后裔。這就是五帝。

五帝之后，就有了大禹治水的史傳。大禹治水安三代，開始了夏、商、周及之后中華文明各個朝代的輝煌篇章。

這些傳說中人物的足跡，雖然也遍及江淮漢泗，但其主要活動范圍仍是在黃河流域;他們與水抗爭的歷史故事，也大都發生于黃河之畔。

中華民族在黃河之邊的繁衍以及與洪水的抗爭，展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與天斗爭的歷史足跡和精神遺傳。

史書上，最早記載與洪水斗爭的是一位叫作共工的人物。共工最著名、最壯烈的事跡是其與顓頊爭帝之事。西漢時期，有一部名為《淮南子》的著作，是這樣講述這個故事的：“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南，故水潦塵埃歸焉。”

相傳，共工是炎帝的后裔，他的氏族的封地有一部分相臨黃河，一到雨季，洪水泛濫不已。傳說共工治水采用“壅防百川，墮高堙庳”（《國語·周語下》）的策略，大概就是水來土擋的方式，將高地上的石頭、土壤搬運過來，修簡單的堤防抵擋洪水侵犯。共工治水頗有成效，深得當時眾部落的擁戴。《左傳》記載：“共工氏以水紀，故為水師而水名。”就是說，此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水官以“共工”作為職務名稱，以表達對這一古代人物的尊敬和紀念。

稍后于共工的治水人物是“鯀”。這是一個悲劇性的人物。鯀是顓頊帝的后裔，生活于帝堯時代。史書記載的傳說中，這是一個“洪水橫流，泛濫于天下”的時期，《尚書》和司馬遷的《史記》先后幾乎使用相同的筆墨記載這段洪水情景。《尚書》這樣描寫洪水：“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史記·夏本紀》這樣記載：“當帝堯之時，鴻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于是帝堯詢問“群臣四岳”。這些人呢，一致推舉鯀，堯帝則認為“鯀為人負命毀族，不可”。在群臣的堅持下，最后堯還是采納了他們的建議，任命鯀來治水，結果，“九年而水不息，功用不成”。帝堯盛怒，“乃殛鯀于羽山以死”。史書認為，鯀失敗的原因是因循守舊造成的。他仍采用了共工的老辦法，所謂“鯀障洪水”“鯀作三仞之城”，大概類似于我們今天南方的江圩，用堤壩把居住區和田地圍起來，以抵御洪水。一旦有超標準洪水泛濫，勢必造成決口泛溢之虞。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品既有缺陷，治水又失敗，鯀的悲劇，就成為必然，的確也令后人扼腕。

這時，我們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人物出現了。這個人是誰呢？就是子承父業、治水成功，而又改變了中國歷史模式的一個人物。這個人，就是大禹。

《史記·夏本紀》中描述“禹為人敏給克勤，其德不違，其仁可親，其言可信;聲為律，身為度，稱以出;亹亹穆穆，為綱為紀”，是一個德高望重、言談舉止成為當時社會規范的人物。大禹在總結父親鯀失敗教訓的基礎上，變堵洪水為疏導河流，使水利于灌溉，變害為利。他“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把中國大地分為九州，“鑄九鼎”“開九州”，所以，我們中國又稱為“九州”;他為了治水，“勞身焦思”，三過家門而不入;他勞作時把自己變成一只熊，妻子喊他吃飯，他一出現，把妻子嚇得變成了石頭，他的兒子就是在石頭中誕生的，所以起名為“啟”;他敝衫襤褸，努力開辟山峽，所以，中國大地上很多地方都有禹的傳說和痕跡;他因為四處奔波，小腿肚子上的汗毛都磨光了。

正是因為大禹治水時間長，成效顯著，建立制度規范，設立九州，威望達到空前，所以，中國遠古延續千年的禪讓制走到了盡頭，家族相承的世襲制取代了禪讓制，成為以后4000年中國歷史封建政權脈延的幾乎唯一的形制。據說，大禹還是愿意延續先圣制度的，他把王位傳給了一位與他一起抗洪的人物益，但是，益之力已經不足以與禹的后代啟抗衡，最終，禹的兒子啟繼承王位，并創建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真正的一統王朝——夏。

總結一下共工、鯀、禹為代表的史說，這里有成功的經驗垂范，也有失敗的慘痛教訓。

而代表中華民族自強不息精神的，非大禹莫屬。大禹具有不畏艱辛、不辭勞苦、不辱使命、不負眾望的特點;有以德而立、與時俱進、勇于創新、敢于勝利等的精神特征。

中國英雄故事、神話傳說大多與大自然相斗爭有關，如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填海、后羿射日等，無一不是在面對大自然強大水旱災害時，面無懼色，以身赴難，意志堅定，執著頑強。雖然很多甚至是悲劇色彩，但是，卻形成一種精神力量。肇始于史前文化，這種精神力量始終鼓舞著我們華夏民族不畏天命、英勇斗爭，直到今天。

二、天府之富得益于大河之利

眾所周知，天府之國是今天四川之謂。事實上，歷史上被稱為天府之國的還有渭河之濱的關中平原。

有一種說法，稱黃河是中國的憂患;另一種說法，稱黃河是中華民族的母親河。母親河與心腹之患，哪個說法正確哪個說法謬誤呢，或者說，利與害之比，該如何界定？

首先，黃河洪水泥沙造就了廣大平原，為華夏民族的生存發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

以河南鄭州為頂點，目前的黃河下游大堤形成“分水嶺”，北為海河流域，南為淮河流域。從歷史的角度看，所謂的黃河流域和區域，不僅僅包括黃河流經的第一臺階青藏高原和第二臺階黃土高原，而且還包括它沖出豫西峽谷后數千年來多次改道決口的華北平原和黃淮海平原。

黃河從中上游峽谷沖出太行山后，左有太行、燕山山脈，右有大別山脈，中間部分有以泰山為頂點的魯中丘陵，在這三高點之間，是廣大的低洼地帶。據地質學考證，整個華北平原和黃淮海平原，基本是黃河洪水泥沙泛濫淤積而成的（當然，也有太行山等山口沖積扇和地殼運動抬升等因素所組成的部分）。這個泛濫范圍，造就了大約25萬平方公里的平原地區，為中華民族活動范圍從狹窄山區擴大到平原提供了廣闊空間。這一區域，加之水文概念黃河流域的79.5萬平方公里，一共有大約100多萬平方公里的國土面積。這一空間地帶的土壤、氣候等各種適宜條件，在中華民族的農耕文明發展史和游牧文明史上，功莫大焉，是其他地域難以比擬的。

第一，黃河源遠流長，可得水之利。尤其在黃河眾多的支流河畔，洮河、湟水、渭河、汾河、涇河、北洛河、伊河、洛河、沁河、大汶河等河谷地帶，相對來說，人們取水方便、灌溉便利、交通通暢，軍事方面易守難攻，形成浩若星辰的繁榮地帶，留存了無數的遠古文明足跡。

第二，幅員遼闊，可得土之利。廣闊的黃土高原、華北平原、黃淮海平原，十分適宜人類早期的生活居住。如史念海先生在《黃土高原歷史地理研究》一書中就認為，當時的黃土高原比現在侵蝕面小，相對平坦，多地擁有原始森林和廣袤草原，周、秦、漢時期，是十分適宜人類生存的較好地域。比如黃土高原的窯洞，易于挖造、冬暖夏涼，在建造材料缺少、技術水平不高的古代，其他地區生活的安全度、舒適度就遠遠不如黃河流域。

第三，氣候適宜，可得天時之利。黃河流域大多處于我國季風氣候帶，四季分明，雨熱同期，巨大洪澇災難相對較少。據氣象學、地質學考證，夏商周時期，黃河流域氣候較之今天更加溫暖，雨量更大，無論是農耕還是游牧，都十分適合原始時期和早期人類的生存發展。

這就不難明白，我國公認的八大古都，其中有鄭州、安陽、洛陽、西安和開封五座都城坐落于黃河流域。這些都市，代表了5000年華夏文明中3000年的輝煌和斐然成績。雖然黃河以及其眾多支流的洪水如猛獸一般經常來襲，甚至一次次沖決堤防、湮沒都市村鎮，但是，頑強的人們還是一次次在洪水泥沙上開疆封土，建造都市，創造文明，延續血脈。

同時，黃河流域水利是悠久綿長的中國農耕文明的基礎，流域各方治水興利、富國強兵，為大一統的中國奠定了堅實基礎。

不妨舉幾個例子。

戰國時期的“疲秦之計”是一個經典史實。在戰國紛亂爭雄的進程中，秦國經幾代努力，國力逐步強大，從關中西部、隴東一個荒蠻小國發展為國富兵強的春秋五霸之一，再到戰國七雄，最后一統天下。這其中固然有多種原因，但是經濟實力是其強大的后盾，而水利，為其經濟實力發展發揮了不可代替的基礎作用。秦昭王時期（前306—前251年），秦昭王任著名水利專家李冰擔任蜀郡郡守，興修都江堰水利工程，使成都平原成為旱澇保收的“天府之國”。

到了秦王嬴政時期，“續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掃清六合、統一四宇的趨勢勢不可當。在這一進程中，保證戰爭對物資的需求成為迫切要求和必然選擇，因此興修水利、發展經濟是嬴政當政后的重要戰略之一。

此時，在秦國之東的韓國，對秦國的野心和自己所處首當其沖的位置十分清楚，知道自己無法與強大的秦國抗衡。為了保護自己，韓國國君采納有人進諫的“疲秦之計”，即投秦國興修水利之好，希望秦國把主要精力和財力投入到水利工程興建方面，用以消耗秦國國力從而保全韓國。于是，韓國派遣了水工鄭國到秦國游說嬴政興建大型水利工程。此策正合嬴政之意，他便委任鄭國負責此項工程。但是在工程開工不久，這個計謀被人識破，告知秦王。于是秦王大怒，要殺死鄭國。面對死神突然降臨，鄭國卻顯得從容不迫，道：“臣始為間，然渠成亦秦之利也。臣為韓延數歲之命，而為秦建萬世之功。”鄭國的這番辯解，特別是其中的深謀遠慮，打動了嬴政，“秦以為然，卒使就渠”，繼續這一水利工程建設。

這一工程大致在關中平原北部，溝通涇水和北洛河，西高東低，引涇水灌溉。《史記·河渠志》記載：“鑿涇水自中山西邸瓠口為渠，并北山東注洛，三百余里……溉澤鹵之地四萬余頃（約合今280萬畝），收皆畝一鐘（石，約合今250斤）。于是關中為沃野，無兇年，秦以富強，卒并諸侯。因命曰鄭國渠。”

“疲秦之計”反倒成為興秦之策。鄭國渠加上都江堰以及此后溝通長江流域與珠江流域的靈渠，這三大水利工程，是秦王朝奠定中國大一統格局的最偉大貢獻之一。

到了漢武帝時，延續了關中平原水利工程的開發事業，漢武帝太始二年（公元前95年），在鄭國渠之南，又開鑿了白渠。工程建成后，效益巨大。有一首歌謠這樣唱道：“田于何所？池陽、谷口。鄭國在前，白渠在后。舉臿為云，決渠為雨。涇水一石，其泥數斗。且溉且糞，長我禾苗。衣食京師，億萬人口。”這首詩歌，信息量很大，對涇河多泥沙的特點和優勢、對白渠建成后京都繁榮的面貌，都做了較為形象的表述。

歷史上，黃河水利在交通航運方面，也是成就斐然。溝通長江流域湘水上游與珠江流域漓江上游的靈渠，在秦王朝直下嶺南、統一大中國中發揮了重要交通運輸作用。而以黃河為中軸線興建的水路交通，亦更為重要。

比如，隋朝開鑿的通濟渠和永濟渠，史書曾多予評述。通濟渠是聯系黃河、淮河、長江三大水系的紐帶，據《隋書》和《資治通鑒》記載，這一工程首先“自西苑（洛陽）引谷、洛水達于河”，然后，“自板渚（今滎陽汜水鎮東北35里）引河通于淮”，再從淮水之南通過山陽瀆“自山陽至揚子江”。工程長度總計2200余里，動用了百萬勞工。工程除少量引渠開挖外，主要疏浚、拓寬、改建大河，其中修成的渠道也十分可觀，“廣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樹以柳”。這是自東都洛陽至江南揚州的交通要道。

而永濟渠則是溝通南北方的重要水路，隋朝稱之為“御河”。《隋書·煬帝紀》記載：“詔發河北諸郡男女百余萬，開永濟渠，引沁水，南達于河，北通涿郡。”渠長也是2000余里，從黃河和沁水大致經汲、黎陽（今浚縣）、內黃、館陶、長河（今德州）等地至天津附近，再西北行，達薊城。隋煬帝進攻高麗時，不僅乘坐龍舟北下，還曾征發江淮民夫、船只，以及洛口等地倉米至涿郡。史載其“舳艫相次千余里……往還在道常數十萬人”，通航能力相當可觀，特別是其在溝通中國西北與中原后再達南北，交通運輸效益十分顯著，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為大唐再次統一中國、形成萬國來朝的興盛王朝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華夏文明的漫長時代、主要內容、輝煌篇章，從歷史的神話英雄傳說，到文明來臨的夏商周，再到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這些故事，幾乎都發生在黃河流域。以這些為主線展開的豐富浩瀚的政治、經濟、軍事、歷史、文化，包括水利史，應該說，就是黃河文化的根和魂，也是我們中華民族的根和魂。樹大根深，我們中華民族之所以有14億人之眾，并且遍布五洲四海的海外同胞都稱自己為炎黃子孫，就是與我們深深的黃河之根有很大的關系。

大家知道，世界上公認有四大古代文明，分別為古埃及文明、古巴比倫文明、古印度文明和中國文明，也可以稱為四大流域文明。如今，其他三大流域，國家、地區、居民都在，但那里的居住者和文化已與古代文明沒有多少關系了。在我們國土上，早期人類的遺址遺跡也十分豐富，如長江流域、淮河流域、珠江流域、東北松遼河地區，甚至包括青藏高原，都有人類早期活動痕跡和文化遺存，有的文物甚至還早于黃河流域。但是，他們都沒有像黃河文明那樣悠久、繁茂、鏈性發展。只有黃河文明，是始終發展、從未間斷、仍然在使用著同一古老文字、延續至今的文明。

這才是我們心目中的黃河母親，也是蜿蜒于祖國大地的母親河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繁衍我們中華民族的最偉大的功勞。

那么，為什么又稱黃河是中國的憂患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