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串“開個玩笑”的交際功能

祝 赫

(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浙江杭州 310058)

一、引言

“開個玩笑”是中文交際中的慣用語串。從形式和意義來看，發話人通過“開個玩笑”向受話人宣稱非嚴肅的交際意圖；從功能來看，該語串作為語用慣用語，在語篇和交際層面發揮作用[1]、[2]1-22。當交際者的言語幽默未受到對方的理解或欣賞時，通常會表明自己是“開個玩笑”。那么，幽默語境中該語串有何交際功能？該語串是否會出現在非幽默語境中？此時交際功能有何不同？

現有文獻中，已有對英語和芬蘭語中玩笑標記語功能的研究[3-4]。這些研究表明，此類語串主要用作無效幽默的補救策略，除此之外，還可達成多種交際效果。Haugh[5]提出此類語串具有“內在道德性”，它介于序列意義(如回歸嚴肅框架)和人際意義(如修補無效幽默)之間，是后者的作用基礎。國內目前針對玩笑標記語的研究甚少。李勝梅[6-7]分析了與漢語玩笑標記語有關的語篇現象，指出語串“開個玩笑”能夠提前引導或后置補充所標記話語的理解方向，消除其不合適性或誤解可能。然而，此研究僅停留在語篇層面，并未涉及交際功能。

以上對玩笑標記語的研究多局限于幽默語境，尤其是調侃中，對于非幽默語境中此類語串的交際意義我們不得而知。另外，澳大利亞和美國操英語者在交際中傾向于不把自己的話太當真，因此，宣稱非嚴肅意圖可視作對“說話太當真的人”實施的社交懲罰[8]104-117。那么，在缺少該前提的漢語交際中，交際者如何理解和使用語串“開個玩笑”？本文試圖從人際和諧管理角度入手，分析語串“開個玩笑”的交際功能，并在此基礎上挖掘該語串的人際和諧管理功能。

二、人際和諧管理

人際和諧管理(rapport management)[9-10]、[11]11-47是指交際雙方對言語或非言語行為語用適當性的管理。交際者不斷對言語行為的語用適當性作出判斷，同時選擇特定的話語，調節交際關系的和諧取向(rapport orientation)。Spencer-Oatey提出四種和諧取向:1.和諧—提升取向：旨在增進和加強交際者之間的融洽關系；2.和諧—維護取向：旨在維持和保護交際者之間的融洽關系；3.和諧—忽略取向：對交際者之間的關系不予關心和關注；4.和諧—挑戰取向：旨在挑戰或破壞交際者之間的融洽關系。

交際者對和諧取向的判斷和話語選擇主要基于三個維度：行為期待(behavioral expectations)、面子敏感(face sensitivities)和交際目的(interactional wants)。判斷是否符合行為期待涉及多方面因素，包括法律或合同協議、角色劃分、行為規范以及一系列社交互動準則，主要包括平等原則(equity principle)和交往原則(association right)。前者指交際主體間應保持平等，不應受到對方的驅使或利用，享受應有的權益；后者指交際主體應享有彼此交往的機會，適度關心和分享，適度尊重。

同互動準則一樣，Spencer-Oatey[10]從個體和社交兩個維度構建“面子”概念，提出可尊重性面子(respectability face)和身份面子(identity face)。前者是泛情境概念，指某人或某一社會群體在一定范圍內所享有的地位、聲譽，涉及個人發展、人際關系、社會身份、頭銜或等級[12]；而在特定的互動情境中，受到維護或威脅的是個體的身份面子。它包括素質面子(quality face)和社交身份面子(social identity face)。前者指交際主體在能力、技能、智力、外表、品行等個人素質方面，希望得到正面評價的基本愿望，涉及自尊或個人形象；后者指交際主體在身份、角色等方面，希望得到認同與維護的基本愿望，涉及說話人對以上方面的判定和評價，也涉及說話人對對方身份面子的公共價值的評價[12]。

特定情境下，交際者會有明確的交際目標或需求。此時，交際者對和諧取向的判斷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是否達成交際目標。值得注意的是，行為期待、面子敏感以及交際目標是三個獨立的概念，強調不同的人際語用需求。例如，違反行為期待不一定產生面子威脅，符合社交準則的言語行為在特定情況下也會產生面子威脅。多數情況下，三者互相影響，共同作用于人際和諧管理。判斷是否產生面子威脅的一個重要依據是是否符合行為期待，違反行為期待或實施面子威脅會阻礙交際目標的達成。

三、語料的搜集與分析

本文采用語料庫輔助分析法，選取北京大學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ese Linguistics PKU,CCL)現代漢語語料庫、北京語言大學語料庫中心(BLCU Corpus Center,BCC)以及中國傳媒大學有聲媒體文本語料庫(Media Language Corpus,MLC)三個語料庫的數據進行分析。筆者以字符串“開個玩笑”在以上三個語料庫中進行精確檢索，并對檢索結果進行篩選。首先，語串“開個玩笑”須出現在交際語境中。其中，言語互動以引號、冒號標識或“說”“答”等字樣為依據進行判別；行為互動要求上下文語境中有明確的行為表述以及作用對象。受上下文字數上限的限制，當語串“開個玩笑”涉及的交際者的言語或行為無法得到完整呈現時，筆者會查閱擴展語境。其次，本研究只關注“開個玩笑”的交際功能，當該語串發揮指稱或命題功能[13]209-228時(如“你想個辦法跟他開個玩笑好不好”)，所在語篇片段將不進入計數。

在CCL現代漢語語料庫中，檢索出153例含有“開個玩笑”的語篇片段，多數是報紙語料，少數是口語(北京話)、文學或影視作品語料。在篩除重復片段、非交際片段以及語串“開個玩笑”發揮指稱或命題功能的片段后，保留27例，其中多數是文學作品語料。在BCC語料庫中，筆者選取文學作品語料，包含文學和文學社科兩個子庫，檢索出533例含有“開個玩笑”的語篇片段。篩除重復及不符合要求的片段后，保留192例。在MLC語料庫中，筆者選取對話和綜合兩種形式的語料，檢索出84例含有“開個玩笑”的語篇片段。其中，對話語料均為交際語篇，綜合語料包含部分非交際語篇，篩除后保留32例。

綜上，共保留251例語篇片段。語料來源多數為文學作品，少數為廣播電視節目，涵蓋廣泛的交際主題、背景、關系，涉及多種互動形式，包括二人談、三人談、多人談等。其中，CCL中的語篇片段用作生成最初的功能分類。但由于該語料庫中語料數量較少，筆者后續基于BCC中的語篇片段對最初的分類進行完善，并將其用于對MLC中語料的分析，形成最終的功能分類。

四、語串“開個玩笑”的交際功能

在CCL和BCC語料庫中，語串“開個玩笑”通常承擔修補功能。特定語境下，還可達成拒絕或寬慰效果。值得注意的是，該語串在極少數情況下也可用作冒犯言語行為出現的標志。在MLC語料庫中，“開個玩笑”的修補功能有所體現，但多數情況下用于引導交際回到嚴肅框架中。此功能在CCL和BCC中同樣占比較大，僅次于修補功能。在部分語篇片段中，“開個玩笑”同時具有修補和回歸嚴肅兩種功能，筆者將這些片段進一步歸類。最終，所有語篇片段均對應一種交際功能。三個語料庫中每種交際功能對應的語篇數量見表1。

表1 語串“開個玩笑”的交際功能表

(一)修補功能

人際交往中，幽默通常涉及發話人交際意圖的模糊性或矛盾性[14]217-241。在保留玩笑話語嚴肅含義的同時，發話人可通過宣稱非嚴肅意圖否認或撤銷任何對其意圖的嚴肅解讀[15]、[16]77。非幽默語境下，玩笑標記語則可以為嚴肅話語貼上非嚴肅標簽，以此幫助發話人實現從嚴肅到非嚴肅立場的轉變[3]。因此，玩笑標記語經常承擔修補功能。

1.標記話語單元指向受話人或除發話人外的其他交際主體

(1)修補冒犯言語行為

當語串“開個玩笑”標記的話語單元指向受話人或除發話人外的其他交際主體時，它最常用的功能是修補冒犯言語行為。從人際和諧管理視角來看，“冒犯”并非言語行為本身的性質，而是交際主體對言語行為在特定語境中語用適當性作出的主觀評價。實施面子威脅行為、違反行為期待或阻礙交際目標的達成均可導致冒犯的產生。無論是發話人有意的冒犯，還是受話人解讀的“冒犯”，均可使用語串“開個玩笑”進行修補。

例1(BCC《窮縣》/何申)

鄭德海：任部長你屬啥的？

任部長：屬馬的。

鄭德海：我還以為你屬貓的呢，走道好輕呀。

(二人分手，好一陣任部長反應過來，氣呼呼找上來)

任部長：鄭縣長，您的話我不明白，十二個屬相里有屬貓的嗎？

鄭德海：對啦，沒有，沒有。

任部長：您這話是什么意思？憑什么說我走道跟貓一樣？

鄭德海：開個玩笑嘛！你還當真。

任部長：找你們談工作，可不是要偷聽你們談話。你們要怕人聽，就換個地方嘛。

鄭德海：小任你別沒完沒了，我們談話有什么怕人聽的？

例1中，任偷聽到鄭與他人的談話，引起后者的不滿。一方面，任侵犯了鄭的隱私，有違平等原則；另一方面，任對鄭作為縣長未表現出足夠的尊重和信任，有威脅其社交身份面子的嫌疑。鄭拋出引導性問題，并以玩笑方式實施言語冒犯。在任領會玩笑的含義后，他使用語串“開個玩笑”強調非嚴肅交際意圖，試圖為自己開脫。但很明顯，該語串未能成功修補言語冒犯，二人爆發正面沖突。

該例中，任和鄭是同事，對彼此而言是“外人”，是不能對其“自由表達真實行為”[17]的人。鄭故意實施冒犯，委婉否定任為一個“正派的人”[18]，使他的素質面子受到嚴重威脅。此時，語串“開個玩笑”用于修補非親密關系間的有意冒犯，未能取得較好效果。

例2 (BCC《紫陌紅塵》/池莉)

司機：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女子：你是怎么看出來的？

司機：咱見的人多了。

女子：敢情你這幾天在主動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務？

司機：我這人喜歡冒險。我希望豐富自己的閱歷。男人嘛，總應該見多識廣。

女子：太好了。見多識廣的人一定懂得冒險行為要適可而止。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

司機：當然，小姐，我是和您開個玩笑。其實我對您一無所知。

女子：沒關系，我也是開玩笑。

例2中，女子和司機互為“生人”，彼此僅通過搭車這一事件建立“工具性關系”[17]。司機的發問不符合女子的行為期待，有侵犯對方隱私的嫌疑。在后續對話中，女子掌握主動權，反問司機。然而，司機誤解了女子的詢問意圖，以自夸回應。在女子委婉表明交際意圖后，司機才意識到他先前的發問和回答冒犯了女子。他即刻作出正面回應，表明自己是“開個玩笑”。女子同樣以“開玩笑”回應，意在“給他個臺階下”。該例中，二人意在維持建立的臨時關系，無意冒犯彼此，語串“開個玩笑”的修補效果較好。

語串“開個玩笑”既可以出現在冒犯言語行為的后續話輪中，也可以與后者出現在同一個話輪中。此時發話人采取先發制人的措施，在受話人或其他交際主體作出回應之前伴隨使用該語串，以預防潛在消極回應。

例3(BCC《神在看著你》/蔡駿)

葉蕭：從尸檢的結果來看，他一定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死的。對不起，也許這個消息會使你傷心，但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

桑小云：我明白了，謝謝。

(桑小云離開)

鄭重：我怎么覺得她比容顏都更顯得傷心，她剛才出門的時候那語氣那神態，倒更像是一個未亡人。

葉蕭：你也嫉妒周子全了吧？對不起，開個玩笑。通常，總經理死了，秘書當然會很難過的，至于難過的原因就說不清了。

例3中，葉的玩笑呈現出交際意圖和信息意圖的失配。一方面，他的玩笑建立在雙方共享的“親情圖式”上，表達并傳遞積極的情感意義[19]；另一方面，他的玩笑暗示鄭是個對感情不忠的人，使其素質面子受到威脅。當面子威脅因素的凸顯程度高于情感表達因素時，就構成了對受話人的冒犯。因此，在玩笑結束后的第一個轉換關聯位置[20],葉沒有將話輪傳遞給受話人，而是補充澄清自己是“開個玩笑”，并附加解釋。

(2)修補非冒犯言語行為

語串“開個玩笑”的修補對象還包括少數非冒犯言語行為，其中最主要的一類是無效幽默。Bell[16]43將無效幽默定義為“任何旨在娛樂，但沒有被感知、理解或欣賞的話語，也可能包括未達到期望交際目標的話語”。

例4(BCC《子色風暴》/金萱)

(宋和龔是同事，二人剛剛發生過親密關系，宋有意和龔發展為戀人)

宋靖澤：嗨！

龔榛紗：有什么事嗎，宋醫生？

宋靖澤：(開玩笑道)別這么嚴肅，我會被你嚇到的。

(龔榛紗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宋靖澤：呃，別這樣，開個玩笑而已嘛。

例4中，宋意識到二人對彼此間親密程度的預設存在差距，于是發起玩笑，試圖拉近與龔的關系。然而，后者依舊態度冷漠，他不得已明示自己是“開個玩笑”。值得注意的是，在缺少副語言和韻律線索的書面交際語篇中，研究者對發話者幽默意圖的識別主要依靠語篇線索。因此，即使發話人無意幽默，在收到消極回應后，仍可宣稱是“開個玩笑”。

同冒犯言語行為一樣，發話人可在受話人或其他交際主體作出回應之前先行使用該語串修補無效幽默。

例5 (BCC《詛咒》/蔡駿)

羅周：別來找我，我已經給你們警察問得頭昏腦脹了。葉蕭，你剛才說那個死者選擇我做目擊證人？這是什么意思？

葉蕭：別害怕，可能是因為你會寫小說寫劇本，死者希望你把這故事寫成一篇恐怖小說吧。(笑)開個玩笑而已，別當真。

例5是警察與目擊證人間的一段對話。與例4不同的是，此例中葉的幽默意圖明顯，這一點從語篇提示的笑聲以及與雙方已知事實(即“死者選擇羅做目擊證人不是因為希望他把死者的故事寫成恐怖小說”)的隱含對比可看出。葉預料到他的玩笑話語在此語境下可能會被解讀為“無趣的”，甚至是“不當的”，于是先行澄清以避免周對其話語的嚴肅解讀。

2.標記話語單元指向發話人

(1)修補自貶言語行為

當語串“開個玩笑”標記的話語單元指向發話人本身時，它的一個重要功能是修補自貶言語行為。

例6 (BCC《江南三部曲》/格非)

綠珠：你這個人，又老又丑，不過，看人的時候，眼睛倒是蠻干凈的。

端午：那可說不定。不干凈的念頭其實一直都有。

綠珠：真的嗎？

端午：開個玩笑。

例6中，語串“開個玩笑”將端午上一個話輪中語句“不干凈的念頭一直都有”的真值重新定義為假，從而消除了自貶行為帶來的面子威脅。

在MLC中，筆者發現語串“開個玩笑”的一個特殊功能——逆轉自我調侃。自我調侃是廣播電視節目中制造幽默的常見方式。主持人或嘉賓通過“幽自己一默”取得制笑效果，隨后使用語串“開個玩笑”逆轉自我調侃，強調自身面子或社交權需求。

例7(MLC《鄉約》/中央電視臺)

主持人：您看您精神如此矍鑠，要做出一個跟您一模一樣的。我覺得還容易一點，像我這么又黑又胖的，恐怕就比較難做。

鄒人倜：也好做 。

……

小片四：啥？這鄒老爺子還把咱主持人給克隆了？這翻版肖東坡到底會有多像呢？據說這鄒老爺子的假人還能跟人對話！不光跟人對話還能開車！這可神了！

主持人：哎呀媽呀，越看越像，你看這老年斑，你看這魚尾紋，還有點靜脈曲張，不會是老年癡呆了吧？開個玩笑，我多帥啊！你看看。請問我是用啥做的？

鄒人倜：硅橡膠做的。

例7中，主持人兩次發起自我調侃。第一次用于實現話題焦點轉換。他夸贊對方“精神矍鑠”，調侃自己“又黑又胖”，既照顧到嘉賓的面子需求，又成功將焦點轉移到主持人的硅像上。當主持人看到自己的硅像后，他使用“老年斑”“魚尾紋”等詞再次自我調侃，意在制造幽默，活躍節目氣氛。實際上，他的調侃是對嘉賓精湛塑像技術的夸贊，有助于拉近與對方的心理距離。實施自我調侃后，他即刻明示自己是“開個玩笑”，并為自己構建正面形象。這表明，當自我調侃與面子需求發生沖突時，語串“開個玩笑”可發揮修補作用，消除前者帶來的面子威脅。

(2)修補失當言語行為

除自貶外，語串“開個玩笑”的作用對象還包括失當言語行為。它分為兩類：對不在場人物構成冒犯的言語行為和不符合交際規范或發話人身份的言語行為。以上兩類言語行為會被受話人或其他交際主體評價為“不禮貌”，不利于自我形象的構建。

例8(BCC《A到好》/衛小游)

李明玉：王美華說她前幾天看到你跟一個很酷的學長在說話，他還騎車載你。你老實說，你們是什么關系？

秋涼：他是我男朋友。

李明玉：秋涼，你真搶了人家的男朋友？秋涼，你了不起喔，敵手可是咱們系上的系花耶！……

秋涼：你胡說些什么？

李明玉：不用解釋了，有你這么出類拔萃的朋友，我很以你為榮。

秋涼：你從哪里聽來的呀？

李明玉：王美華說的呀！她跟系花是同一個家族的，她說那酷哥是她學姐的男友。

秋涼：冤枉哪！

李明玉：你不說他是你男友？

秋涼：開個玩笑不行嗎？

秋涼的玩笑是“不禮貌”的，這是由于雙方共享信息的不對等造成的。秋涼對“學長是系花男友”這一信息不得而知，因此，她的回答非但沒有制造出幽默效果，反而威脅到自身素質面子。在后續話輪中，李兩次使用反語進行諷刺，秋涼不得已使用語串“開個玩笑”表明非嚴肅交際意圖，以挽回面子。

例9(CCL《生為女人》/川端康成)

(住在大阪的村松是佐山的老朋友，他來到東京，與佐山夫婦見面，三人談到村松的兒子)

村松：要是他在的話，請夫人見見他。我對他講過夫人的事，他說如今像你們這樣的夫婦不多見……

佐山妻子：哎喲，有什么不多見的？我們是再平凡不過的了！

村松：你丈夫對你十分的滿意，沖這一點，你們就稱得上是一對非凡無比的夫妻！

佐山：就是說，做丈夫的缺心眼兒。(大笑)

佐山妻子：瞧你，村松先生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

村松和佐山妻子在前兩個話輪中分別遵循了贊譽準則和謙遜準則[21]。后續對話中，村松繼續先前的話題，再次表達贊美。然而，這一次佐山的回答卻不符合其妻和村松的行為期待。他表面上是在自貶，實際上是對妻子的否定。更重要的是，面對村松的贊美，他沒有表現出謙虛的態度，甚至進行了曲解。因此，在與村松的交際中，佐山的回答不利于為自己和妻子構建正面形象，還有威脅村松面子的嫌疑。在下一個話輪中，其妻明示村松的贊美是“開個玩笑”，如此能夠消除佐山失當言語帶來的面子威脅，使三方擺脫尷尬的處境。

(二)破壞功能

當語串“開個玩笑”伴隨冒犯言語行為出現時，多數情況下用作緩和語，對后者產生的面子威脅進行補救。然而，少數情況下該語串可充當后者的前序語，引出或擴展冒犯言語行為。此類用法與該語串的主要功能背道而馳，是發話人故意挑戰或破壞融洽關系的言語標志。

1.引出冒犯言語行為

當語串“開個玩笑”作前置標記語時，主要用于減弱或消除所標記話語單元的語用失當性，但在特定語境下，該語串可發揮相反的作用，預示所標記話語單元的失當性。

例10(BCC《老鐵手》/卡爾·麥)

(美國西部土地上以老鐵手為首的白種人在探險過程中與敵方對峙)

老鐵手：你想要我的命，這就夠了，你懂草原法？

蒂博：這只是我開個玩笑。

老鐵手：我也是與你開個玩笑。這兒還有幾根皮帶。把手伸過來，你被捆綁了，與這些歹徒一樣。

例10中，蒂博試圖通過宣稱非嚴肅意圖修補先前的冒犯行為，但未取得成功。老鐵手故意實施冒犯予以回擊，卻美其名曰“開個玩笑”。此種情況多出現在受話人將冒犯言語行為貼上“玩笑”的標簽之后，發話人以同樣的方式回應。

2.擴展冒犯言語行為

在本文語料中，筆者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語串“開個玩笑”出現在冒犯言語行為之后，看似起修補或預防作用，實則是發話人繼續實施言語冒犯前的緩沖。換句話說，語串“開個玩笑”用于擴展先前的言語冒犯，引出新一輪與之呼應且程度更強的冒犯。它的出現使該語串的修補功能發生逆轉，顛覆了受話人的心理預期。

例11(CCL《糜爛》/唐穎)

甄真：你去過巴黎？還去過哪些國家？

曉卉：大概十多個吧，為生意上的事跑來跑去，也沒心思玩，有些地方連印象都沒有，很無聊很枯燥的。

甄真：雖然是住在小國家，到底來去自由，中國人外國人是不一樣！

曉卉：其實住哪兒都一樣，一切都在于自己的感覺，我看你對自己的老公很滿意，正羨慕你呢！

甄真：從你的話聽起來，好像你的老公不讓你滿意似的，開個玩笑…… 你一點都不談起他，我連照片都沒看到，什么印象也沒有，感覺上你還是個單身 ……

例11中，甄真對曉卉的生活狀態表示羨慕，曉卉試圖寬慰甄真，隨后將對話引至對后者有利的話題上，同樣表達羨慕之情。她的回應體現出漢語交際的平等—互惠原則和移情與尊重原則[22]，符合行為期待。甄真繼續當前話題，將焦點轉移到曉卉身上。她故意實施冒犯，對曉卉和丈夫的關系妄加評論，又立刻補充自己是“開個玩笑”。站在曉卉的角度，語串“開個玩笑”可看作甄真對先前言語冒犯的補救。然而，短暫停頓過后，她使用“單身”等更為刻薄的言辭發起新一輪冒犯。如此，語串“開個玩笑”非但沒有發揮修補作用，反而誘使受話人產生錯誤的心理期待，進而擴展先前的言語冒犯，加固其冒犯性。

(三)拒絕功能

Halliday[23]根據交際角色(給予/索取)和交換物(物品及服務/信息)分出四種主要言語類型：提供、命令、陳述和提問。在本文語料中，除命令外，語串“開個玩笑”在其他三類言語活動中均可用作拒絕策略。發話人將自己的言語行為貼上非嚴肅標簽可以拒絕對方的給予或幫助、拒絕向對方提供信息；將對方的言語行為貼上非嚴肅標簽，則是對對方所提供信息的委婉否定。

例12(CCL《歷史的天空》/高希希)

楊庭輝：到陳埠縣的事就這么定了。具體的準備工作，等一會兒由司令部姜家湖同志跟你們一起研究。你看還需要什么？

梁大牙：倒是真的還有個需要，就是不知道司令員給不給？

楊庭輝：只要是我們能夠辦得到的，自然會給你辦。你有要求盡管說。

梁大牙：算了，就算是開個玩笑。

例12中，楊兩次詢問梁的需求，梁心存顧忌，采取回避態度。他將上一個話輪中給出的肯定答案重新語境化為“玩笑”，委婉拒絕了楊的幫助。

例13(BCC《天黑以后》村上春樹)

妻子：早上之前能修好？

白川：還用說！畢竟是頭號職業高手，就算再糟糕的一天，也能把球擊進穴位。再說如果明天早上的網絡會議開不成，關于收購微軟的說法很可能散布開來……

妻子：收購微軟？

白川：開個玩笑。不過再有一個小時就差不多了，然后叫出租車回去，到家大約四點半吧。

例13是白川與妻子的一段通話。面對妻子的進一步詢問，他轉變嚴肅立場，一來否認在上一話輪中所提供信息的真實性，二來拒絕向妻子提供更多信息。

(四)寬慰功能

特定語境下，發話人將言語或行為貼上非嚴肅標簽，弱化事件的嚴重程度，可達到寬慰交際對方的效果。

例14 (BCC《庭長夫人》/克拉林)

安尼塔：這么說，由于我行為失檢，讓您難堪了？

講經師：……您也不是有失檢點。您沒有錯，您只是沒有想到有人會說閑話。這算不了什么，您想，我會去理會這種小事嗎？這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我們現在來談談感興趣的問題，即對您的心靈進行治療的問題……

例14中，講經師將自己被人說閑話一事輕描淡寫為“開個玩笑”，隨后立刻轉移話題，以期寬慰對方。

(五)回歸嚴肅

除修補功能外，語串“開個玩笑”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引導交際回到非幽默框架中。與以上四種功能不同的是，它強調玩笑標記語的序列暗示性(sequential implicativeness)。語串“開個玩笑”的出現標志著玩笑話語單元的結束和非玩笑話語單元的開始[5]。

例15(BCC《生意旅館》/科爾頓)

馬比葉達：哎呀，我看您成了重要人物了。

(推銷員吃了一驚，轉過臉去)

推銷員：我沒看見您，大夫。

馬比葉達：當然您現在看不見我啦。從前您總要進藥房來和我聊幾句的，可現在我看您太忙了，三次從我藥房門前走過，竟連一個招呼都不打。

推銷員：請原諒，馬比葉達。

馬比葉達：我不能原諒您！我不得不到街上來攔住您，求您打個招呼。開個玩笑！您怎么啦？我想不會是因為今天早上的事吧，我是說那個自殺了的流浪漢。

例15中，馬比葉達調侃推銷員“成了重要人物”,直言他“連一個招呼都不打”，推銷員真誠致歉，但他表示“不能原諒”，并繼續調侃要“求他打個招呼”。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轉換關聯位置，他沒有將話輪傳遞給受話人，而是繼續補充自己是“開個玩笑”。該語串的出現可看作是馬比葉達對先前略顯刻薄的調侃施以補救。然而，從后續話輪內容可看出，該語串更重要的功能是終止閑聊，開啟正式對話。

如例15所示，非嚴肅框架下交際目標很可能發生偏離或滯后達成，因此，幽默的發起者有義務引導交際回到嚴肅框架中，這一點在交易型目標導向交際中尤為明顯。

例16(MLC《話里話外》/北京人民廣播電臺)

初陽：有關這個大學生的問題，這周《法制日報》有一篇稿子引起了我的關注。它的標題叫做大學生癡迷武俠幻境，為實現歸隱制造死亡假象。

立新：這讓我想起左左了，左左有一陣子也是這樣，也這樣癡迷。

初陽：是嗎左左？

左左：對。

立新：學習也耽誤了，一天到晚跟他爸爸是練輕功呢。他的分量你說讓他練輕功，我天，終于有一天，據說自己跟自己說練成了，到他們家當院跟他爸媽說你們躲遠點，我給你們來來我這輕功……真的，就聽他啪，一跺腳，你猜怎么著？

左左：掉地下室去了。

立新：這開個玩笑，繼續說這事兒。

新聞評論欄目屬于交易型為主、關系型為輔的交際模式。一方面，主持人和新聞編輯需帶動聽眾作為第三方參與者，共同完成對某個特定話題的探討；另一方面，三方交際者需適當調節氛圍，建立并維護彼此之間的融洽關系。此例中，主持人立新由大學生癡迷武俠一事引出編輯左左的相關經歷，他的這一行為有助于增加話題趣味性，提升節目效果。然而，作為主持人，他有義務及時將焦點轉移至事件本身，配合其他參與者完成探討。

五、語串“開個玩笑”的人際和諧管理功能

上文，我們探討了語串“開個玩笑”的五種交際功能。實際上，該語串是作用于人際和諧管理的幾個維度，即面子、社交權、交際目標和情感管理，由此產生了多種交際效果，進而影響交際關系的和諧取向。語串“開個玩笑”的人際和諧管理功能見圖1。

圖1 語串“開個玩笑”的人際和諧管理功能圖

語串“開個玩笑”伴隨冒犯或非冒犯言語行為出現，可以減輕二者對受話人面子或社交權的威脅程度。在受話人明示消極回應之后，該語串起修補作用；而在受話人作出回應之前，該語串起預防作用。相比于修補，預防可先發制人，將玩笑被誤解的可能性降至最低，是一種低風險補救策略。無論是修補還是預防，該語串的使用均有助于建立或維持交際主體間的融洽關系，符合人際和諧管理目標。

語串“開個玩笑”不僅可以修補冒犯言語行為，還可以引出或擴展冒犯言語行為，此時交際主體間的融洽關系很可能受到忽略或挑戰。就前者而言，該語串出現在受話人將自己的冒犯言語行為貼上非嚴肅標簽后，發話人以同樣的方式予以回擊，其行為通常符合受話人的心理期待。然而，就后者而言，該語串的作用方式嚴重違背了受話人的心理期待，與它的主要功能背道而馳。

Spencer-Oatey[10]強調交際主體在自我與對方的面子和社交權需求間尋求平衡的重要性。當發話人的言語行為使自己的面子或社交權受到威脅時，也可以使用語串“開個玩笑”進行修補。在廣播電視節目中，它可以消除自我調侃產生的面子威脅。以上兩種情況下，該語串作用于發話人自身的面子或社交權管理，對交際主體間的關系不產生直接影響。

除修補冒犯言語行為外，語串“開個玩笑”的另一個重要功能是回歸嚴肅，它強調交際目標需求，這是人際和諧管理的另一個維度。發話人視其幽默話語為與交際目標無關的部分，因此使用“開個玩笑”引導交際進入或重新回到非幽默框架中，以達成交際目標。

特定語境下，語串“開個玩笑”還可以取得兩種交際效果：拒絕和寬慰。在本文語料中，語串“開個玩笑”是一種回避拒絕策略。與直接拒絕相比，使用該語串可以減輕對受話人的面子威脅，有利于維護彼此的融洽關系。然而，在目標導向交際中，拒絕行為很可能阻礙交際目標的達成，不利于建立融洽關系。至于寬慰功能，它強調受話人的情感管理，這是Spencer-Oatey[10]提出的人際和諧管理的一個次要維度。

六、結語

本文聚焦于中文交際語篇中的慣用語串“開個玩笑”。研究發現，語串“開個玩笑”最重要的功能是修補冒犯言語行為對面子或社交權構成的威脅。此外，在非冒犯無效幽默、自貶等語境中也可承擔修補功能。然而，少數情況下該語串會發揮相反的作用，預示冒犯言語行為的出現或是擴展先前的冒犯言語行為。該語串的其他功能還包括回歸嚴肅、回避拒絕、寬慰對方等。將對語串“開個玩笑”的分析置于人際和諧管理框架下，可以充分詮釋該語串的作用機制。在面子、社交權、交際目標管理等維度上，語串“開個玩笑”的作用均有所體現。交際者對該語串的使用總體上符合融洽關系管理目標。未來的研究可繼續關注交際者間的親密程度、權利關系等社會語言因素，以期探討該語串的作用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