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 毛藝壇
中古時期,中亞粟特商隊經古絲綢之路連接歐亞大陸的經濟往來,奠定了中西貿易交流和文化互鑒的基礎。粟特商人活躍的漢唐時期,也是絲綢之路最為繁盛的階段。近年來,通過對古絲綢之路沿線出土的大批絲綢殘片進行研究證明,隋唐時期蜀錦是從絲綢之路出口的主要絲織品[1]。唐代是蜀錦藝術成就最輝煌的時期,蜀錦無論是紋樣的設計還是織造的工藝都發生了轉折性的變化和發展。中亞粟特織錦對中原蜀錦設計與織造產生了重要的影響,粟特人在蜀錦商貿活動和中西絲綢經濟文化交流中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蜀錦始于秦,興盛于漢唐。隋唐時期社會經濟空前繁榮,對外交流日益頻繁,各種帶有異域民族風情的藝術潮流通過古絲綢之路影響著我國的絲綢藝術。這一時期蜀錦吸收中亞粟特織錦的藝術風格,又汲取西方緯錦的織造技術進行了工藝升級,得到空前的發展。中亞織錦對唐代蜀錦的影響主要表現在聯珠紋樣和緯線顯花織造工藝上。
聯珠紋最早起源于波斯藝術,蘊含復雜的意義,將這種紋樣最早用于絲織物的應該是波斯的薩珊王朝(公元224—公元642年)。聯珠多由一顆顆小的圓珠圍成一個圓圈,用來包圍主題紋樣,這種聯珠環在波斯文化中代表著宇宙的光環,象征著對光明的崇拜。公元5世紀左右,聯珠紋在中亞一帶廣泛流傳,中亞粟特人非常喜愛這種聯珠圖案,廣泛用于壁畫與衣飾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烏茲別克斯坦巴拉雷克——切佩壁畫“宴飲圖”男子袍服元緣邊處的聯珠紋,是典型的粟特織錦[2]。
聯珠紋在中國的流行始于南北朝時期,唐朝達到頂峰。唐代中國的紡織工匠通過模仿、吸收和創新,最終催生出具有中國特色的新紋樣——團窠紋樣。唐代著名的“陵陽公樣”正是以團窠為主體,圍以聯珠紋,在蜀地非常流行,是蜀錦的典型紋樣[3]。絲綢之路出現大量帶有明顯西域風格的錦類產品,例如,吐魯番出土的最早的一件聯珠紋錦——聯珠孔雀貴字紋錦便充滿了異域風情,其聯珠圈中間織入了漢字“貴”,聯珠圈外側以獸紋為裝飾,可以稱為中西文化結合的產物。我們認為團窠紋樣在圖紋結構和造型上吸收了來自西域的聯珠紋,在此基礎上結合本土文化設計創造的新型團窠樣式,是聯珠紋的繼承和創新。
唐代以前中國古代織物一直以傳統的經線顯花工藝為主,且織物組織多采用平紋及平紋變化組織。魏晉時期“五星出東方利中國”錦,就采用五色五重平紋經錦。粟特織錦主要通過緯線顯花工藝表達,頗具智慧的中亞粟特人,吸收了薩珊王朝毛織物的緯線顯花技術,用于中亞織錦的生產上,“團窠對野山羊紋錦”就采用三枚斜紋組織。粟特織錦隨絲綢之路回傳到中原地區,進而影響蜀錦的織造生產,唐代中期出現了斜紋經錦和斜紋緯錦,“紅底花鳥紋錦”即采用的2/1三枚斜紋緯錦。緯線顯花技術克服了經線顯花色彩難改變、花型小等弊端,進行工藝技術革新之后,蜀錦新品種不斷出現,花紋更繁復、色彩更多樣,形成了絢爛生動的時代風格。
四川與中亞地區早在西漢張騫出使西域之前就已經存在商業來往。漢武帝元光五年(前130年)司馬相如《喻巴蜀民檄》曰:“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故知張騫通西域之前,粟特商胡就到巴蜀乃至長安經商了。中國隋代專門管理絲織業的“織錦官”何稠的祖上就來自中亞粟特何國,何稠的祖父何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足證當時粟特商人已開辟巴蜀的商路[4]。隋唐時期奉行重農抑商,不鼓勵漢人經商,這為粟特商人的貿易繁榮提供了機會,因此蜀錦對外貿易以粟特人為代表的胡商居多,他們是中西亞與中國貿易的中間人[5]。
粟特是中亞古代民族,粟特地區位于中亞中部,即錫爾河流域以撒馬兒罕為中心的地區,今天的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南部。隋唐時期這里主要分布有康國、安國、石國、米國、史國、何國、茜國、火尋、戊地九國,中國史籍稱之為昭武九姓[6]。這些國家在漢代就與中原建立了貿易關系,互有交通,其國經濟來源主要依賴轉輸中國的絲路貿易。
在歐亞陸路貿易中,中亞綠洲國家是域外西方與中國貿易的必經之地。粟特的地理位置十分特殊,北鄰突厥、匈奴等游牧部落,南邊是印度,往西是波斯、羅馬,往東到中國,是連接中西南北的十字樞紐地帶和文化交匯中心。粟特的昭武九姓國是中西陸路交通最主要的環節和紐帶,具有優越的商品貿易條件。東西方絲綢藝術在粟特人的手中交匯、互融,又隨著粟特商人的足跡往來貿易。
1.蜀錦是粟特商隊貿易中主要絲綢商品
絲綢之路的貿易是遠距離運營,要克服沙漠、戈壁等險惡環境帶來的困難,再加上路途中經常出沒盜賊,這就要求粟特商人必須組成商隊。敦煌、龜茲石窟壁畫中有表現經商的場面,隋唐的墓葬中有騎駝或牽駝的胡傭。近年來在我國西北及北方地區連續出土的一系列入華粟特人的墓葬雕刻的畫像中,就有內容豐富的商隊出行畫面[7]。商隊長途跋涉販運,困難重重,只有獲利最大的商品才值得一運,而當時最有吸引力的商品便是中國的絲綢和香料。山西太原北齊張肅俗墓出土的載絲綢陶駝俑,一捆捆的絲綢十分清楚[8]。《周書·吐谷渾傳》記載吐谷渾使團通使北齊,西魏伏擊了這支使團,“涼州刺史史寧覘知其遠,率輕騎襲之于州西赤泉,獲其仆射乞伏觸扳、將軍翟潘密、商胡二百四十人,駱騾六百頭,雜彩絲絹以萬計”。可以看出,質輕價重的絲綢是商隊貿易中的核心產品。
為了獲取高額利潤,很多商人有可能會把目光投向奢侈絲質品種,而蜀錦做工繁瑣華麗異常,恰是絲綢中的高檔品種之一,代表了唐代絲質業的最高水平。劉熙《釋名》云:“錦,金也,作之用功,重其價如金,故惟尊者得服之。”可見蜀錦的價格昂貴,應該是粟特商隊貿易中的主要絲綢商品。
2.粟特商人構架起絲綢轉運貿易良好的區域經濟環境
絲綢之路大都是在戈壁沙漠中穿行,環境惡劣、人煙稀少,落后的交通工具和道路條件決定了粟特人在古代絲綢貿易活動中以轉運貿易為主。唐代粟特入華人數多,在新疆塔里木盆地周邊的于闐、疏勒、樓蘭、吐魯番等,從西域到中原必經之地河西走廊的敦煌、酒泉、武威等,以及長安、洛陽等絲綢之路沿線的商業城市和中心城市形成了粟特人重要的聚居地[9]。在吐魯番、于闐、沙洲(敦煌)、姑臧(武威)、樓蘭等地留存的大量文書和粟特文遺書正是古代這些城市中粟特人眾的旁證。
粟特人以商業活動為表現形式,在絲綢之路的遷徙行為繁榮了一大批城鎮商埠,其形成的一個個聚落成為絲綢貿易的中轉站和商品集散地,進而發展出各地的互易市場,構架出絲綢貿易市場的層層網格體系,促進了絲綢之路沿線城鎮的空前發展、商品貿易的繁榮和貿易之路的興旺。而這種貿易的發達反過來又推動了粟特商人的規模。
3.聚落之地的仿制織錦振興當地織造業
粟特織錦在絲綢之路的發現,說明中亞粟特人在唐代已經全面掌握了中國的絲綢生產技術,不僅占領西方和周邊的市場,也沿著絲路將這種技術帶到了西域甚至中原。我們推測粟特人東遷的隊伍中應該有一批掌握中亞絲織技藝的匠人。極具商業頭腦的粟特人結合當地良好的桑蠶業基礎,利用所在城鎮發達的商業貿易市場,開始建立起仿制中亞織錦的產業,給往來的貨物和其承載的文化內容打上自己的烙印。據考證,新疆和田、于闐和甘肅敦煌這樣的地方都曾經種桑養蠶,織造絲綢。在絲綢之路沿線新疆吐魯番地區出土的絲織品中,除了產自中原的蜀錦,還有本地仿制的中亞織錦,這很有可能就出自移民于西域各城鎮的中亞粟特織工之手。
久居西域的粟特人慢慢接受著中原文化的洗禮,粟特織錦藝人在仿制中亞織錦的同時也逐漸采納唐代流行紋樣,烏茲別克布哈拉附近的瓦拉赫沙壁畫中,粟特王坐墊的織物上就繪有寶花紋,反映出中原絲綢紋樣對中亞織錦的影響[10]。絲路沿線西域本地的仿制織造業的興起,在傳承中亞文化的同時拉近了絲綢之路貿易的距離,成為中西絲綢文化交流的又一個承載形式。
商業貿易兼有文化交流的意義和內涵,絲綢之路是中國與域外各國各民族互相了解交流的最可靠、最便捷的通道。大量粟特移民不僅推動了絲路沿線城市經濟的發展和繁榮,也推動了絲綢文化的傳播和交流。在絲綢貿易推動下,中原絲綢業從中亞粟特錦中汲取營養,而粟特人也在以蜀錦為代表的中原絲綢文化中獲得了絲綢傳播的動力。如今,在新絲綢經濟帶構建的藍圖和絲綢之路的申遺成功下,中亞的樞紐優勢又重現生機和活力。挖掘中亞商人在古絲綢之路商品貿易交流中的作用對新絲綢之路經濟帶的建設具有重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