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森
(吉林大學 文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12)
譚凱著、殷守甫譯《肇造區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2020年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全書共分政治空間、文化空間兩個部分六個章節,凡27 萬字?!墩卦靺^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一書的研究主題是“追索并理解宋代新的中國認同的形成,并將這一認同的出現與后澶淵時代特殊的地緣政治格局的深遠影響相聯系”[1]。作者認為宋朝是中國歷史上的大變革時代,學界多關注這一時期政治、經濟、文化的變化,卻忽略了對宋人認同觀念變化的考察。宋人這種新的自我認同的形成來源于兩個因素: 一是政權內部的制度變革,二是11 世紀特殊的東亞國際體系。作者借鑒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體》[2]一書中有關“自我認同”與“歸屬方式”的研究方法去探討宋人“國族”意識的形成,并分析宋人“國族”意識與東亞國際秩序之間的關系。《肇造區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一書,在觀點闡釋、方法運用等方面多有創新,為宋史研究中某些具體問題的考察提供了新的視角。
一
首先,該書結構合理、邏輯緊湊、觀點明確。 全書由導言、六個章節、結語和兩個附錄組成,此外還附有大量的圖表。 作者在導語部分對“國族意識”“國族運動”“國族思想體系”做了界定:“國族意識”是 “一個同儕之間對某個想象共同體的強烈歸屬感”,“國族思想體系”是“一種主張國家版圖應該囊括其共同體生活之地理空間的政治原則”,“國族運動”是“為實現國族方針主張而開展的政治動員”。相關概念的界定為正文探討相關問題提供便利。作者指出,要將現代國族主義與書中探討的國族主義區分開來, 這樣就避免了因概念不清而產生的爭論。 同時,作者在導言部分拋出自己所要討論的問題——國族觀念為什么在宋朝出現,國族觀念是如何出現的?該書正文部分的章節設置與導言部分的闡述整體契合,作者從使臣外交、邊防政策、政權邊界、族群認同、文化分野、華夏空間六個方面對導言的問題進行回答,六個方面的回答構成了正文的六個章節。
第一章“外交與跨境社交”,本章主要介紹11世紀北宋遣往遼的使臣或在北宋接待遼使的使臣群體。作者把關注的焦點放在北宋外交活動中官員自身的體驗上,宋人使遼或是接待遼使,都有充分的機會接觸遼士大夫,體驗和經歷遼地的自然環境與人文環境。北宋半數以上的宰執官員都曾使遼或接待遼使,這些官員的自身經歷往往會影響到北宋的內政與外交決策。 作者認為,宋遼官員密切的社交關系以及北宋使臣的跨境體驗,可以促使雙方決策層相互信任,有利于維護宋遼和平。
第二章“北部邊防”,本章主要討論軍事邊防問題。 作者重點考察北宋的邊防建設,尤其是北部邊境的防御體系。 作者首先在自然地理層面進行考察,認為北部草原與南部農耕經濟的分界——燕山等地是歷代中原王朝的戰略重點,而燕地、燕山均不在北宋境內,因此這一薄弱點成為北宋朝臣策劃邊防時關注的焦點。 作者指出,宋人通過吸取前朝治理邊陲的經驗,建立了一套戰線防御體系,選擇戰線防御并非實力不足,而是受到地理、軍事和政治文化因素的制約;政治文化因素體現在宋人反復強調只有草原政權才有強大的騎兵,藩兵藩將不會真正忠于自己,須留在邊陲,華夏政權本質上只能組織步兵作戰,這反映出宋人對華夏的構想及對自身的華夏認同;正是基于這一理念,宋人更加注重北方戰線防御體系的建立。
第三章“政權的共同邊界”。作者認為北宋立界與打造線性防御體系的動機是一脈相承的。北宋在邊陲勘界立界,以歷代圖籍檔案記載為權威,以壕塹等標志作為分界線。 這一立界行為被遼效仿,宋遼政權邊界成為雙方協作的產物,而非某政權單方面的領土主張。作者關注到北宋決策者有著區別于傳統的基于種族與文化的華夏觀——其邊境線內為華夏,并進而推斷,北宋地緣政治現實與決策者華夏觀的變化共同促成了北宋立界行為。
第四章“作為國族的中國”,本章主要討論宋人的“國族認同”。作者主要關注宋人對族群歸屬及華夏國土的理解。作者認為,宋人將國家、族群及其疆域融為一體,產生了國族觀念,這一觀念影響到北宋統治者對北宋域外漢人的態度。 作者也同樣強調,宋人的國族觀念只局限于知識精英間,無關普通民眾,這一認同的出現與士大夫共同體的擴大直接相關。
第五章“跨越中原與草原的墓葬文化”,主要考察燕山南北涇渭分明的墓葬文化差異。作者關注到張文藻夫婦墓室與遼陳國公主墓的差異,認為兩座墓葬雖是同一時期的產物,但分別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墓葬文化,一種流行于華北,另一種流行于歐亞草原。 作者通過考察不同墓葬類型的分布,認為燕山以南的華北墓葬文化明顯影響了燕山以北的契丹墓葬文化,而契丹墓葬文化較少影響華北墓葬文化。 燕山以南漢文化特色鮮明,而燕山以北地區漢文化和契丹文化相互交融。 作者認為,造成這一差異的原因,除燕山自然條件阻隔外,遼政權的官方政策也扮演了重要角色,即遼統治者通過控制族群分布, 確保了幽云十六州始終是漢文化主導的區域。
第六章“華夏空間與漢人認同”,本章對第一章介紹的赴遼使節進行重新審視。作者更加關注宋使旅途視野, 宋使親身感受了燕山南北的自然變化,體驗了華北平原與歐亞草原之間的文化差異,這些經歷改變了他們對“中國”的認識。 在宋人看來,燕山南北不僅有自然環境差異, 還有族群文化差異,燕山、古北口是“中國”與北方民族政權的“自有”疆界。 通過分析宋使對燕山南北漢人的不同描述,作者認為,宋人此時已有一種政治體觀念,可稱之為“華夏國族”。
該書六個章節雖然各自獨立,但環環相扣。 如第一章“外交與跨境社交”重點關注北宋使臣群體,作者在該章中主要分析宋使赴遼及接待遼使過程中的社交體驗, 在第六章“華夏空間與漢人認同”中,作者在討論北宋使臣群體關注燕山南北自然與人文差異時,又對宋使赴遼過程中的人文自然體驗進行論述, 這樣的結構安排增強了該書的完整性。作者通過每章的小結梳理、總結該章主要內容,并引發讀者對下一章的思考, 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此外,正文兩個部分的設計十分巧妙,第一部分“政治空間”探討了使行外交、邊界政策、東亞形勢等問題, 實際上為第二部分做好了時間和空間上的鋪墊,第二部分“文化空間”正是在第一部分所交代的北宋形勢政策等背景下,對文化差異、族群認同、華夏空間展開的討論。 此外,附錄部分交代墓葬分析方法以及數據庫的使用方法,為學界相關研究提供了便利。
其次,該書研究視角新穎。 作者認為北宋出現的國族觀念與現代國族主義是同一現象在不同時空下的不同呈現,為北宋一些歷史現象的闡述提供了新的思路,如宋遼邊界劃定問題。 宋以前的歷代王朝,并沒有明確的邊界意識?!板Y之盟”后,宋遼政權常常因為“兩屬地”等問題產生矛盾,引發北宋統治者的劃界運動,到熙寧、元豐后,遼宋邊界基本定型。 依照作者的視角和觀點,遼宋邊界的劃定一方面受到“后澶淵時期”東亞國際形勢的影響,另一方面受到宋人“國族認同”觀念轉變的影響。宋人通過地圖、檔案、實地考察等多種方法,推動了雙方邊界的確定。張靜《畫野分疆——試析遼宋邊界演變》即認為遼宋邊界意識的凸顯,代表著遼宋“國族”意識的覺醒[3]。
根據作者的視角,對于“燕人”和燕云十六州問題,宋人始終認為燕云地區屬于華夏政權。 宋人不去收復燕云地區,一方面是受制于澶淵之盟,一方面是受宰執群體,尤其是赴遼使臣決策的影響,他們清楚遼政權的強大,也與遼士大夫存有政治互信。 之所以如此,遼末年宋統治者才要與金人結盟并嘗試收回燕云地區,宋人始終認為燕云地區屬于華夏政權而不屬于遼政權,要在合適的時機收回燕云地區。 宋人把燕山以南的漢人視作漢人,把燕山以北的漢人視作非漢人,且北宋統治者始終迷信燕人有“思漢”的情結,相信燕人會歡迎“王師”北上。在這一觀念影響下,北宋趁機出兵燕京。 但燕人并不歡迎宋軍及宋軍戰敗的事實證明,燕人只是北宋統治者“想象中的共同體”。作者的研究為解釋北宋某些歷史現象提供了新的視角。
再次,該書研究方法多樣。 作者運用了多學科的研究方法來豐富論證手段,比較明顯的有考古學方法、統計法和數據分析法。該書第五章“跨越中原與草原的墓葬文化”, 是作者使用考古學方法研究歷史問題的典型代表,該章的結論建立在作者整理的墓葬數據之上。作者收集了20 世紀40年代以來的考古報告,將其整理成數據庫,內容包括墓葬構造、隨葬品、壁畫主題等信息,并標注了墓葬所在位置的經緯度[4]。 作者運用數據樣本考察了契丹型墓葬及華北型墓葬的分布,界定了契丹文化與漢文化的分布范圍。該書也大量運用統計法和數據分析法進行相關歷史研究。作者在第一章統計分析了宋代外交使臣與成為宰輔之間的關系,第二章統計分析了邊地官員的任命與邊防政策的關系,第四章統計分析了宋人的用語傾向與宋人族群觀的關系。作者通過整理這些翔實的數據,做出20 張表格,2 個數據庫,并繪制諸多地圖,為探討宋人國族觀念的形成提供了直觀、豐富、詳細的數據,這是該書最有特色的地方,也是筆者受益最多之處。
作者在較多文獻和數據的解讀、分析過程中不失嚴謹。在該書“跨越中原與草原的墓葬文化”一章中,作者認為,墓葬的完整程度、考古報告的書寫、發掘出的墓葬與原始墓葬的差異等因素會影響到考古成果的可用性。因此,作者盡可能收集樣本,在樣本足夠多的情況下對墓葬文化進行分析。
最后,該書搜集史料廣泛且豐富。 對于宋史研究者而言,北宋史料卷帙浩繁,除傳統的歷史文獻資料外,還有大量的墓志、文人筆記、人物傳記等。該書從東亞國際秩序視角下看待北宋,除搜檢北宋史料外,亦對同時期遼、西夏等政權的史料進行了搜集和整理。 而譚凱教授顯然用了大量時間,消耗了較多精力去完成這一工作。 在該書中可以看到,作者熟練掌握并充分運用了這一時期的古籍文獻,除參考《續資治通鑒長編》等編年史料外,亦關注了較多的宋人文集與筆記,如《全宋文》中的文集總集、《全宋詩》的詩詞、蘇頌的《蘇魏公文集》、司馬光的《涑水記聞》、陸游的《劍南詩稿校注》等。此外,使節行紀、注本地圖、地方志等,也均在作者的搜集整理范圍內,墓志資料、歷史地理資料亦是該書的重點參考文獻, 可見作者在史料搜集上所下的功夫。譚凱作為一名國外漢學家,盡其所能地搜集相關史料,不僅提高了這本著作的學術價值,也給筆者幾分警示——如果不能做到盡可能地搜集史料,真正的歷史研究就無從談起。譚凱教授盡可能地搜集各種史料,并運用多學科研究方法,對宋人的“國族認同”等進行闡述,無疑對現有相關研究有所啟發。 然而,在書名和一些具體問題的闡釋上,尚有商榷之處。
二
首先, 該書英文書名為 “The Origins of the Chinese Nation: Song China and the Forging of an East Asian World Order”,若直譯的話,應為“中華民族的起源: 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或者是“中國國族的起源: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 這與書中內容存在不對應之處:第一,該書探討的只是這一時期宋人的國族意識,而非“中國國族的起源”。 換言之,中國北方的遼政權,西北的西夏政權以及之后興起的金政權是否出現了“國族意識”與“國族認同”呢? 作者在書中回避了這一問題,而只把宋作為“中國”,沒把遼金等政權放在“中國”的范疇之中。 第二,該書中國“國族”的起源直接指向宋朝的漢人,顯然是不夠準確的。 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一文中首次提出了“中國民族”的觀念[5],之后在此基礎上又提出了“中華民族”的觀念?!爸袊鴩濉奔粗腥A民族,是多民族的聚合體,這是目前中國學界普遍認同的觀點[6]。因此,筆者認為該書英文書名存在表意不明的問題。 第三,該書副標題為 “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Song China and the Forging of an East Asian World Order)”。 此處的東亞國際秩序是指澶淵之盟之后東亞世界形成的新秩序,因此作者把較多的目光放在北宋與遼,而對南宋與金的討論較少,對朝鮮半島政權王氏高麗并無提及。宋遼金時期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南北朝時期, 宋遼外交自然有其特殊性,然該書正文中缺少整體上對東亞國際秩序的探討,也缺少與中國歷史上兩次南北朝時期的形勢對比。
其次,該書所探討的主題是宋人“國族認同”的形成。 但“國族認同”這一說法是否準確? 尚有深入探討的空間。 正如作者在導論中提到的,已有學者提出宋人以新的方式看待他們所屬政權。葛兆光在《宋代“中國”意識的凸顯——關于近世民族主義思想的一個遠源》中認為,宋朝時由于北方民族政權的崛起,宋人此時有了實際的敵國意識、邊界意識和華夏空間意識。這種意識推動了宋朝士人宣揚政權的合法性與宋朝的中國正統地位,是近世中國民族主義的一個遠源[7]。姚大力《中國歷史上的民族關系與國家認同》也指出,近代以前的中國,國家認同主要發生在士大夫群體以及即將進入這一群體的讀書人中間[8]。 鄧小南《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指出,宋朝在契丹和黨項的壓力下,體現出明顯的民族辨判和文化識別,這對宋人的政策選擇產生影響[9]。 譚凱先生認為前人的研究只是一種粗淺的勾勒,而該書對這一問題的論述更加完整。誠然,作者在追索宋人“國族認同”上確實用功頗深,對這一問題的探討頗為詳盡,但遺憾的是,作者在該書中并沒有明確指出其論述的“國族主義”與前人研究的“中國意識”“國家認同”間的聯系與區別。也有部分學者認為,宋朝對外采取彈性外交以保障王朝的外部安全,對內則堅持絕對的華夷觀念,其構建正統地位的理論來源仍是春秋以來的華夷觀和“中國”觀,不能與民族主義或民族國家意識相聯系[10]。可見,宋人的觀念究竟是“夷夏觀念”的持續,還是“中國意識”抑或“國族認同”? 學界尚有不同聲音,這一問題仍需深入探討。
最后,作者認為,宋遼劃界的過程及宋人“想象中的邊境線”體現出宋人的“國族認同”,即“想象中的邊境線”之內為華夏。 而葛兆光先生更加重視實際的邊界,他認為,明確的邊界和邊界意識才是民族和國家觀念中的一個重要方面[11]。 對于宋朝劃界問題的爭論,杜芝明認為,宋人的邊界概念表現為多層次性, 存在現實疆域的邊界與理想疆域的邊界,也存在宋與周邊政權的邊界,有強調華夷間的界線,也有強調化內與化外少數民族分野的邊界[12]。黃純艷《宋代的疆界形態與疆界意識》認為,宋朝的疆界雖具特殊性,但總體上仍是對中國古代自有傳統的承繼,因為宋朝勘界的實際目的,在于現實的安全應對及保護賦役來源,這是“華夷之辨”觀念的延續,并不具有變革意義。 宋朝與周邊政權的關系相比前朝更加復雜,因而歷史上的不同現象、觀念、傳統在宋朝可以并存。黃純艷由此否定了宋遼劃界的“近代性”意義與變革意義[13]。 如此看來,宋人邊界意識是否顯示出宋人已經產生新的認同觀念,尚有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總之,該書在書名和具體內容等方面尚存需要探討的問題。 然而,該書結構合理、史料豐富,且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 尤其是作者對中國古代政權“國族認同”的分析以及多學科研究方法的運用,值得學人借鑒和深入思考。譚凱教授的這一著作是在前輩學者研究基礎上的一次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