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大學商學院 霍嘉銘
為什么現代科學與工業革命產生于近代西方,卻沒有發生于同時期的中國,這是一個無數學者都關注的問題。因為問題的提出者是英國著名歷史學家李約瑟,故又被學界命名為李約瑟難題。一百多年以來,中外學者從不同角度切入,試圖對這一問題進行解答,提出了“文化約束說”“地理環境說”“產權限制說”“高水平均衡陷阱論”等等答案。李約瑟之問是一個開放式的問題,并不存在標準答案。正因為李約瑟難題直接指向不同領域學者都關注并致力于解決的社會發展問題,且對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治理及世界科學進步都具有借鑒和啟發意義,因此它的學術價值并不會隨時代變遷而褪色,放在今日依舊是一個值得深入研究和商榷的話題。
李約瑟之問,又被稱為李約瑟之謎、李約瑟難題,是在李約瑟多次來華訪問調研、對中國史料進行大量研究、與中國友人進行跨文化交流之后,在其著作《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正式提出的問題。李約瑟難題并非一個孤立的問題,而是由一系列問題共同構成的。該問題大體可以視作一個兩段式的表述。
問題的第一段是:為何在公元前一世紀至公元十六世紀之間,古代中國的科學技術遠比同時期的歐洲大陸發達?政教分離局面、官員選用體制、私塾教育和諸子百家爭鳴現象為何只在中國得見,而沒有發生于同時期的歐洲?問題的第二段是:既然古代中國是享譽世界的文明古國、當時的經濟大國,為何近代科學沒有發生在這一國度,而是產生在十七世紀的西方,特別是文藝復興之后的歐洲?為什么中國沒有產生真正意義上的科學?對此,李約瑟本人的回答是:古代中國的封建官僚體制過分強調中央集權,社會秩序由官僚權威和科舉制度主導,阻礙和抑制了民間商業和科學的發展;中國地大物博、農耕資源豐富,外向索取需求較弱,使得中國社會整體思想趨向穩定保守,不利于創新;中國政府長期以來重農抑商,商人、工匠的社會地位低下,私有財產權利保護程度遠不如歐洲,無法營造有利于科學和產業革命發展的條件。李約瑟本人的回答雖然系統性、嚴謹性不足,且缺乏實證證據支撐,但對于后來學者依舊是十分有益的啟發與參考。
有資料顯示,公元6世紀到17世紀初,中國在世界重大科技成果中所占比例一直在54%以上,但在19世紀繼續下降至只占0.4%。事實上即便李約瑟不提出李約瑟之問,中西方在科學發展中如此巨大的落差也是客觀存在的,必然會引發學界的疑問和進一步的探討。李約瑟之問成了國際學者在中國學領域關注的核心課題之一。后來對李約瑟之問本身是否具有學術價值、是否能夠成為一個學術問題,都引發了若干討論。
政策制定和施行方面,“重農抑商”、限制工業發展這一基調使得中國古代商人和匠人地位長期低下,商業活動和產權得不到基本的法律保護,商人群體經常面臨人身安全缺乏保障、承受不公正的道德風評、私有財產和勞動所得滅失的風險,不利于其可持續運營和改良生產方式、精進生產技術,間接阻礙了技術創新對于產業革命的潛在引致功能的發揮;違背君王意志和地方性政令的行為注定受到嚴厲制裁,輕則罰金牢獄,重則株連九族,近代科學本就需要大量試驗性試錯才能產生,由此一來迫于政治高壓,民間在商業、科學技術等方面的創造活動受到極大的傷害,人們趨利避害,將沿用舊法視為最安全的生存模式,由此經歷時間迭代之后,經驗科學幾乎完全排擠了代表著現代科學發展方向的實驗科學在中國社會中的地位,現代科學在中國產生和發展的原動力瀕臨喪失。人才選拔和考核方面,從魏晉時期的門閥制度到漢代薦舉制,再到唐宋盛行的科舉制,并不鼓勵脫離政治統治的經濟、商貿、文學、藝術等的自由研究,人才和官員質量好壞始終圍繞著是否有效鞏固專制統治這一個歷史核心進行判定,歷代考試制度改革大多是新瓶裝舊酒,一大批原本可以致力于現代科學發展乃至推動產業革命的民間人才仍然被排斥在統治階級和社會意識凝聚之外。
反觀十六世紀以來的歐洲,對外貿易重心在荷蘭、西班牙和葡萄牙、英國等西歐沿海各國之間轉移,商人、資本家和工人三大階層演化日趨成熟,航海業、手工業和商業三大非農業產業快速發展,必然要求形成與之匹配的政治體制和社會氛圍、文化標準。當新興資產階級的利益發展追求遭到教會阻礙時,他們就會發動變革,以激進革命或溫和改良的方式,建立資產階級民主政體,強調保護私產、抑制壟斷和集權。一個民主、包容,趨向于法治和開放互鑒的政治環境,才是科學發展所需要的政治和社會環境。
小農經濟是數千年來中國經濟模式的底色和基調,也是李約瑟難題產生的經濟根源。中國傳統的君主專制之下的財政制度具有明顯的集中性和掠奪性,往往以犧牲占據人口絕大多數的普通民眾的利益換取皇室成員的高消費水平和奢靡腐朽的生活。沉重的徭役、名目繁多的苛捐雜稅、地方和中央均存在的貪腐和不作為問題,都導致了古代中國經濟的小農特征、自給自足特征異常顯著,大量人力物力財力都投入到周而復始的簡單再生產過程中,生產者只關注商品的使用價值而不考慮其交換價值,長此以往難以建立較完善的市場經濟運行體系,國內商品流通多在區域性小范圍市場之內進行,供需關系和政府指令對于價格形成機制的決定力量的抗衡長期存在,且往往最終以官方利益訴求為準,產品創新和商業模式創新的風險與收益不對等,意義不大。
而在十六世紀之后的歐洲,近洋運輸和遠洋貿易的迅猛發展營造了等價交易、公平公正、自由競爭等市場經濟意識,發達的手工業提供了充足的物資保障,商人的逐利本質激勵他們不斷改良工藝、降低生產成本,從而提高單件產品的利潤空間。商人們擴大生產規模以追求規模效應,隨后相當一部分資本流入了以往不受重視的知識產權和智慧勞動領域,第一次工業革命如火如荼地展開。生產力的飛速發展使得機器開始出現,批量生產取代了逐件制造,大型工廠取代了小型手工作坊。第二次工業革命繼續提升了生產力,借貸活動不斷發展,銀行、保險、信用信托業務持續升級,為財產保護、財產收益、資金流通和收益再投資提供了良好條件;分工不斷細化,跨國公司的雛形產生,經濟法人越來越積極地參與到國際貿易和國際投資當中去,由此帶來大量逆向技術溢出和知識在發達國家中間的跨國流動。
自秦統一六國后,中國進入了專制社會,歷代統治者獨尊儒術,中國傳統文化思想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都占據主導地位。中國傳統思想強調“內圣外王”,認為道德修養和精神境界提升是立身之本,中國傳統思想還強調“君子不器”、重義輕利,即認為品德高尚的人應當通過不斷讀書自省,向內心世界尋求答案,而不應投身“末業”從外在世界中謀取私利,這就直接把追求商業利潤和從事商業活動放在了修身養性、人生價值追求的對立面,認為“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學而優則仕”等理想化的士人道路與工商業活動相沖突,帶有一定的非黑即白意味。從某種角度來說,中國傳統思想本質上是有關道德的“務虛”的哲學,而非研究自然科學和增長理論的“務實”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中國傳統思想沿襲千年,強調對現世的順從、對權威的服從和人類個體對于自然及社會環境的適應,不像西方文藝復興思潮那樣主張改造世界和近代理性精神,甚至掩蓋和庇護了阻礙社會發展的非理性文明如封建禮教的存在。
我們不否定其是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也需要認識到中國傳統思想發展后期從上至下孕育了一個等級森嚴、被禮教束縛、缺乏增長活力的社會,在這樣的環境中。一方水土養一方文化,古代中國政治和文化中心集中于內陸,悠久的農耕文明史和小農經濟同樣塑造了中國人追求安穩、保守、逆來順受、忍耐、集體至上的性格和思維方式。出于農業實用目的、自給自足的封閉循環觀念,從古代到近代,中國民眾往往只在現有技術的基礎上進行小范圍改進,并不會使用復雜研究工具和構建模型去探尋技術改進背后的潛在影響、提出新的科學理論,缺乏體制和文化依托,局部微調的技術發展不可能演變為大規模的產業革命。
“李約瑟之問”可以被看成一個多因一果的近代社會現象,它從工業革命前后中西方發展尤其是科學發展水平的比較研究中,試圖抽離出造成近代中國落后于西方的關鍵原因。“李約瑟之問”引發了中外學者對于政治、經濟、地理、文化等人類文明發展史中的要素及其相互關系的討論,啟示人們在社會發展的任何階段都應當追求真理、追求創新。
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我國在經濟發展、參與全球治理等方面均取得了巨大成就,科技硬實力、文化軟實力和綜合國力相比起近代以來已經實現了全方位躍升。中國現在需要抓住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戰略機遇期,把握數字經濟全球化規律,高度關注智慧經濟、綠色經濟的發展,協調好軍用科技、商用科技和民用科技之間的關系。搶灘AI、5G、大數據和云計算等新型數字技術窗口期,推動傳統制造業、服務業與新技術深度融合。堅持科教興國、人才強國戰略,高度重視基礎科學研究,建立起完整的國內基礎科學研究體系。現代科學、基礎科學是一個社會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文明水平標志,也是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動力。現代科學發展有其內在的規律性,往往需要幾代人、十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的共同努力才能把握其規律,創造更多科學成果產出,實現質的飛躍。在國家日益富強的同時,重提李約瑟之問依舊具有時代價值。只有認識到科學研究和產業創新對于國家發展和民族前途的重要性、必要性,才能夠做到“實事求是”、堅定文化自信,才能營造自由、開放、共享的科學研究環境,形成更明確的研究方法和對于科學的整體的世界觀,破解改革開放和發展難題,用更多的原始性創新、顛覆性創新為國家在新時代的可持續發展注入源源不斷的原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