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玲,李長健
(1.西北農林科技大學,陜西楊凌 712100;2.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湖北武漢 430074)
隨著信息技術和生物科學的蓬勃發展,生物和信息領域的知識也逐漸發展成為一種產業,在本質上是推動知識從無形資產向生產要素的一種轉變,并且這些新興知識在生產關系中日漸占據重要地位,與資本、勞動力等要素并駕齊驅。該轉變從根本上動搖了傳統農業經濟模式,開創了農業經濟發展的新時代,并奠定了農業進入國際競爭領域的基礎。此種狀態帶來了法律層面的變動,特別是在民法領域,傳統民法調整的重點正在轉移[1],知識產權在社會整體財產權的份額大幅度增加,知識產權法的地位顯著提高[2]。知識產權制度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完善及發展,將對整個法律體系產生深遠的影響,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亦如此。
地域性是國內外學者基本一致認定的屬于知識產權的基本屬性[3],特別在全球貿易一體化加速的時代,知識產權國際保護法律制度中共有的國民待遇原則便是對于其地域性一定程度的突破。而法律趨同化的出現以及以高度聯通為特質的現代信息技術的日新月異、知識產權私權屬性的確立等,都大大削弱了知識產權地域性特質[4];同時,在互聯網技術普及應用的新時期,對知識產權專有權的法律限制提出了新的考驗:如何平衡權利人和使用人之間的利益,對知識產權的專有性應當趨向于強化還是弱化[5]?法之衡平在于利。一方面由于網絡技術的推動,網絡知識產權的傳播速度和效率相比與過去得到了顯著地提升,權利人對其所擁有的知識產權所能獲得的利益也進一步擴大[6],相應地,就應當以對權利人的專有權加以適當地限制和弱化的對價方式進行調整[7];從另一層面來看,為實現社會對新興知識的廣泛傳播和應用,帶動認知、技術等領域的創新發展,限制知識產權的專有性成為應然的手段[8-9]。而數字化技術使得知識產權權利客體的復制性無比高速、便捷、簡單和低成本,此種趨勢也讓知識產權權利人根本難以控制知識產權保護對象被進行復制,從而使得知識產權的被模仿、被獲得性在總體上得到增強[10]。
農業知識產權法作為一項經濟法,其運行無論具體形態各異,卻始終立足于權利的本源要素。權利和義務是法的一體兩面,法律從調整權利的角度出發實現其功能[11]。21 世紀是知識經濟的世紀,其全球性帶來了知識產權保護的國際化趨勢,開放性擴張了知識產權的范圍內容,可持續發展性凸顯了知識產權地位的至上化,主體性促使知識產權主體更加多元,知識性導致了知識產權形式的無形化[12-13]。因此,需要清晰、準確界定這些變化著的權利現象,并對法權關系進行相應的改革和調整,特別是應當從法理和法律制度層面上去映射權利的變化,既呼應了知識經濟社會對權益的保障需求,也順應了現代社會主義法制建設的新要求。總體來看,國內外對于知識產權法中所涉及的內部屬性發生的一些嬗變基本認同,如地域性、專有性及其擴散方式等,相關研究主要是從知識產權法的“外形”面去看待,且基本沒有將農業知識產權嬗變的特性進行區分。本研究認為,從某種程度而言,法律關系的實質就是利益關系,法律的權利與責任都是圍繞著利益分配展開。其中,法律權利就可以看作是利益產生、獲取和分配的依據;法律義務則是對利益獲取的一種限制、約束,而法律責任更多體現為利益的剝奪或負項。本研究更側重內在利益平衡打破的視角,除了在工業知識產權范疇內探討農業知識產權的部分共性利益變化,也分析其所獨具特性中的利益關系及變化,從而對農業知識產權在相應的法律關系調整即利益的識別與平衡中展現更多精準性和針對性。
17 世紀,現代工業知識產權制度與工業革命和文藝復興相伴而生,一直到20 世紀末期新誕生的知識產權制度也帶來了21 世紀知識經濟的迅速發展,突飛猛進、日新月異的技術和經濟社會變化對知識產權制度安排提出更高的標準。其實,在知識產權制度的孕育、產生和發展過程中,其與經濟增長就一直呈現顯著的互動關系,并在其自身不斷完善的過程中進行調整,而新的知識經濟形態的出現,特別是信息技術、網絡技術、生物技術、納米技術以及基因技術等新知識的出現,使得傳統的基本置于知識產權框架下的農業知識產權保護規制運用越來越不順暢,農業創新與農業經濟增長這種長期的動態平衡受到較大的沖擊,農業知識產權本身也面臨著新的創新機遇[14]27。當然,總體而言,在面臨眾多外在問題和沖擊時,制度以其自身動態的自我完善不斷化解矛盾沖突[15]。然而,有些問題不能不進行預警性的分析,因為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動搖了農業知識產權的制度基礎,隨著知識經濟的發展和矛盾的進一步劇烈化,始終會以一定的方式爆發出來。
由于知識經濟的運行具有較大程度上擺脫客觀物質條件限制的獨有特性,一方面推動了經濟快速發展,另一方也導致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處于不穩定的變動中[16],因此,與相對穩定的經濟相比,法律的穩定性必然處于弱勢;另外,隨著不斷的技術創新,人們對于新事物的認識也越來越趨于理性,這不僅導致一些新的農業知識產權保護客體的產生,還帶來了新型法律關系的誕生,在一定層面上動搖了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的穩定性,且不穩定性因素大量增加[17]。綜合分析與農業知識產權相關的國際公約和文件的內容可以發現,新的保護類別不斷地充實到傳統的知識產權制度保護體系中以及新的法律關系不斷調整的一個大致軌跡。國際農業生物技術應用服務組織(ISAAA)于2019年發布的《2018年全球生物技術/轉基因作物商業化發展態勢》報告顯示,1996年轉基因作物在全世界的種植總面積僅為1.70 萬km2,而到2018年已經上升到191.70 萬km2,經過20 多年的發展,累計種植面積達到2 500萬km2,農民因轉基因作物的發展獲得了超過1 500億美元的收益。由于科學技術進步、經濟發展以及社會構成的多元化,相關法律的制度規定明顯滯后于社會的發展變化,一成不變的法律制度會從根本上限制社會的進步,因此應當力求增強法律的不確定性,即需要在制定法律的技術層面上增加更多的公理性而非具體性的規定。從法律的發展上而言,越來越復雜的法律制度設計進一步減弱了法律的確定性,同時增強了不確定性,法律在具體運用和落實過程中亟需更多的法律解釋和法官的自由心證[18]。這使得知識產權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強化了人的主體作用,激發了人治與法治的傳統制度矛盾;同時,法律自身在穩定性、繼承性與不確定性之間相互博弈與平衡的經典課題,在新時期、新形態下結合農業生產的生物性、季節性、周期性、風險性等特點,就繼續復雜地凸顯在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的實踐中[11]。
農業知識產權的中心問題是什么可以獲得保護,這個問題落實到具體的制度安排中也就是對農業知識產權客體的確認。財產權制度的相關歷史演變軌跡證明:財產法一直以來是一個開放的制度體系,而財產權的客體制度則是這個開放的制度體系中最為活躍和最為基礎的部分[19]。在現代知識產權制度形成、發展及不斷完善、變革的400年中,知識產權客體的擴充與知識產權制度整體的完善始終同步演進,或者在一定程度上以客體的不斷完善和調整來進行表象演變。隨著現代生物技術的發展及其應用領域的擴寬,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亦擴張為區別于一般意義農業領域的專利、商標、著作權的傳統知識產權結構,而成為更具包容性和專業功能性的制度。農業知識產權的客體,是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最直接并與農業科技、經濟、文化這些客觀因素相關聯的客觀要素,是第一性的,它將從源頭改變農業知識產權領域內一系列的法律構成要素。今時今日,農業知識產權在制度上似乎也在逐漸淡化其產生及其在很長一段時期調整的依據框架的歷史痕跡——工業知識產權,微生物、植物品種、基因技術、遺傳資源、地理標志紛紛進入其中,他們有以傳統
的知識產權制度類別的形式進入,如微生物、基因計劃、農業商業方法的保護制度,或者基于特殊性建立了新的專門法的保護制度類型,如植物新品種、農產品地理標志、生物遺傳資源的相應法律保護程序。顯而易見的是,由于科技的進步、農業的發展、經濟的繁榮、文化的變革,這些已建立起來的制度也不可能停滯于某個時間點,從當下知識經濟形態下農業科技發展趨勢來看,基本可以預見在若干年內,鑒于動植物新品種、微生物、生物遺傳資源(基因序列)等生命物質在其保護過程中對于新穎性、特異性、一致性和穩定性的審定及測試存在著合理的共性標準要求,以及在其后續利用過程中涉及利用方式、保護模式、利益分享的特殊性,建立分門別類的各種保護制度存在繁雜、交叉沖突的難題。因此,尋找這些客體在新穎性、特異性、一致性和穩定性等共同的規律和要求而建立專門統一的法律制度,不僅在理論上具有必要性,在實踐上也具有可行性。
知識產權所具有的地域性特征是指在一國法律下產生的知識產權,僅在本國內具有排他性使用權,而在其他國并不會得到承認[20]。也就是說,一國僅保護依據本國法律產生的知識產權,而并不保護依據他國法律產生的知識產權。有學者將地域性理解為人的主觀產物,即在法律制定過程中通過人為因素限制了其在地域范圍之外應具有的法律效力,并不是知識產權制度本身的客觀性使其不能具有域外效力,因此在未來的農業知識產權立法過程中對知識產權的地域性原則予以適當更改,從而實現農業知識產權跨域甚至跨國的法律保護,認為這不僅適應了當前知識產權保護的國際化趨勢,也能夠有效化解國際知識產權糾紛,有利于知識產權在世界范圍內推進人類技術的進步和發展[21]。農業知識經濟在新時期出現了科技超速化發展、知識網絡化傳播、貿易制度國際化以及經濟貿易全球一體化等新特征。從本質上看來,逐漸開放的農業知識產權國家化趨勢與法律效力的地域性具有天然的矛盾性,限制知識產權在域外范圍的法律效力,只會讓國際侵權行為盛行,因此,從國際社會的治理角度來看,突破和淡化農業知識產權的地域性特征,尋求跨國的農業知識產權保護顯得尤為必要,甚至在理想狀況中,從制度上允許和保障農業知識產權的廣泛傳播應用,能夠推進全世界范圍內農業領域的科技進步和農業發展[22]。當今世界,各國都努力通過簽署國際公約和雙邊協定強化了農業知識產權在國際范圍內的法律保護和合作,但是當前國際法中規定的最惠國待遇、國民待遇以及獨立性原則只能在一定范圍內保護農業知識產權,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顯示著農業智力成果、農產品商標和標志產品并不是全球各國都承認,或者說不是都可以得到同樣的保護。也有一些發達國家以世界經濟一體化和相互依賴性這一現代經濟現實需要在領土外適用本國法為由,試圖援引治外法權實現本國農業知識產權的單方國際保護,然而此種做法會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國家之間的矛盾和沖突,甚至因干涉別國內政遭受到多重抵制。
旨在促進農業科技進步和發展的利益需求即為發展的需求,旨在對權利追求利益保護的利益需求則為權利保護的需求。對于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當對權利主體的保護需求得到滿足時,則會對某些發展需求的自由度產生一定的約束,保護權利的需求與社會對于農業科技、農業知識量積累的需求均為正當性、合理性的利益要求,兩者都為法律應當努力保護的正當利益,此種利益沖突并非“你死我活”的沖突,而是一種非對抗性的沖突,但由于受時空限制而往往難以同步實現,從而產生了選擇上的沖突和躊躇,進而形成農業知識產權保護進展中5 組非對抗性的沖突。
在知識產權私法屬性和公法屬性的對立統一體中,知識產權是私法一直是矛盾的主要方面,因此,知識產權的私權保護將始終是知識產權制度的主旋律,特別是在我國現階段,在重視農業知識產權行政執法的運用和保護中,并不是意味著農業知識產權的私權本質屬性減弱,或可由公權任意侵犯、介入私權[20]。我國由于急需給農業經濟發展注入更多的科技因素,長期以來過于強調農業知識產品的公共屬性而忽視其財產權的私法屬性。以涉農專利為例,其制度規制本應使相關權利人在自己投入產出創新成果的使用收益與購買他人創新成果的使用收益比較中占據一定的優勢,以及在購買他人創新成果的使用收益與使用已經進入共有領域的現有技術的使用收益比較中占有優勢;此外,創新成果的市場收益在創新成本和維權成本的比較中也應當占有優勢[23]22??梢姡谑袌龈偁幍谋尘跋拢瑢崿F知識產權制度效益最大化的方案應當首先是知識產權權利人對原始收益的取得,否則人人坐等購買他人創新成果,社會創新激勵及創新產出將無從談起[24]。因此,一些有遠見、有實力的企業會組建自己強有力的研發部門,搶占自主創新的先發優勢。
知識經濟時代的興盛,既要求大量知識爆炸式地產生,又要求知識高效地傳播與應用,從而形成知識推動經濟的周期性發展。知識產權保護制度以其私權本質屬性的激勵來刺激知識的產出,這是其存在的基本功能與宗旨。在知識產權法律制度初創期,人類的創新活動更多處于一種無序、分散、偶發和零散的狀態,在此階段,如何更大限度地發揮創新者的積極性成為政府著重考慮解決的首要問題[23]17。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盡管在政府公共政策框架下是以作為產權權利人的利益和社會公眾利益的調節器而存在,但其本質是一直傾向于權利人,這種思維慣性是其存在的根本所在,并將貫穿于農業知識產權制度始終。近年來,我國相關立法和一些國際公約、雙邊協議等都在具體內容的創設中加大了對農業知識產權保護的力度,從而以更強的力度和更大的廣度強調了對農業知識產權權利人的權益保護。因此,知識產權壟斷、內聚、個體、私人的權利體系與知識經濟社會對開放、公共、公益、公眾的社會經濟體系的客觀需求間的沖突,就顯著而具體地表現為如何對社會公眾利益與權利人利益的兼顧和平衡上。過分地強調對農業知識產權私權屬性的絕對保護,會給權利人更多的借口或理由以濫用權利,以至于違背社會公平正義和損害公共利益,更大的危害是妨礙新知識的產出、交易、推廣及應用,從而不利于社會福利的最大化。因此,知識產權制度既要保護個體的合法權益,也要維護社會進一步發展的權利,特別是農業領域的科技創新直接關乎國計民生、糧食安全、農業基礎地位的鞏固,有著很強的正外部性溢出效應。
農業科技與農業經濟一體化是現代知識經濟社會與農業經濟、農業科技的相關法律體系國際一體化進程相伴而生,尤其要求與農業科技、經濟聯系異常密切的農業知識產權法應盡可能地融入到國際一體化進程中,為農業知識產品在國際范圍內的有效交易與流通掃清障礙。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各自有其利益驅動點及其所能掌控的實質利益范圍所在,而由于經濟基礎和農業經濟發展水平的巨大差異,必然導致各種上層建筑的不同,從而反映在各國農業知識產權制度層面,即對農業科技、新品種等農業智力成果的保護模式、標準和水平也自然有著較大的差異。從南北經濟協調發展的長遠層面來看,發達國家要想順利地推行其所主張的農業知識產權保護模式,就必須要對廣大發展中國家的農業經濟發展國情及相應的經濟權益有所顧忌,并
給予其合理發展空間,否則只會招致其他國家更多的不滿與抵制[25]。只有逐步縮小兩者之間對于農業科技、農業植物新品種、地理標志等農業知識產權成果保護的差距,才能最大限度地共享農業知識產權國際化惠益。我國的農業知識產權保護在國際一體化進程中,也需要高度重視過于“拉高”農業知識產權保護標準將會給本國農業科技進步和經濟發展造成阻礙,應把握這樣一種策略:既要進入融入規制也要改變規制,尤其應參與一些新規則形成的國際知識產權的制定、修改的談判中,堅守農業知識產權合理適當保護的原則,力爭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盡可能朝著我國利益的方向發展。
農業知識產權保護還涉及生物遺傳資源的開發和利用問題。傳統農戶在其農業生產實踐中承擔著保全生物遺傳資源的功能,通過農戶在自然環境中的農業生產來種植(養殖)、育種及不斷地選種,而使得生物遺傳資源的價值得到保全和不斷優化。此外,農戶間的種子交換、種養技術的交流與合作,也會在一定程度上促進相關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的進化和優良生物遺傳基因資源的擴散[26]。因而形成這樣一種秩序:研發機構使用生物遺傳資源進行基礎和應用研究以改良現有品種和增加基因信息儲備;育種者在育種過程中使用生物遺傳資源培育新品種;種子公司使用培育的新品種結果進行繁殖和出售種子;生產經營者則在農業生產中使用種子??梢钥吹?,在這一過程中,生物遺傳資源是種子生產的重要投入要素,商業性的育種者可依據其享有的育種者權利獲得收益,但其不可避免地要利用到優質種質資源來培育出新的品種,而優質種質資源的提供者似乎在這個過程中被遺忘了,他們沒有任何補償機制來獲得自己相應的惠益分享[27]。因此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農民和育種者的直接利益分配存在著絕對的非對稱性。為此,2001年聯合國糧食及農業組 織(Food and Agriculture Organization of the United Nations,FAO)在遺傳資源財產權的基礎上進一步提出“農民權”的概念,該權利并不代指農民擁有特權,也并不是民法中所強調的農民的權利,而是在糧農植物遺傳資源范疇下,對農民在糧農植物遺傳資源之上所付出的體力和腦力勞動的一種權益肯定[28]。其后,歐盟在FAO5/89 決議中將農民權界定為:一種源于農民,特別是原產地中心和生物多樣性中心的農民,在過去、現在和將來在保留、改善和提供有效植物遺傳資源方面的貢獻的權利;這些權利應當授予作為現在和將來幾代農民受托人的國際共同體,以確保農民的所有利益并支持農民繼續作出貢獻,同時實現《國際糧食和農業植物遺傳資源約定》的所有目標[29],此后,農民權以權利(“rights”)的形式出現在國際條約中,FAO 也明確提出將努力以農民權利這一概念來協調與約束知識產權的權利范圍。站在農業知識產權保護的歷史長河中來看,農民權利盡管在許多細節方面偏向于一個抽象而模糊的概念,但這一概念的被廣泛接受表明農民這一弱勢群體在保護生物遺傳資源方面所扮演的重要角色得到全球的一致認可[30]。可見,如何協調資源提供者和農業知識產權主體間的利益關系,也是農業知識產權法律制度的重要任務。
對于農業科技創新特有的“雙刃劍”效應,人類已有切實的感受,如轉基因食品,或許如下評價創新的可接受性更為貼切:一項創新,如果帶給人類的惠益、福祉大于災難、負效應,則這種創新是可以接受的;反之,則應當遏制或有條件地使用[31]。例如人類利用轉基因技術對生物基因進行改造,超越了自然生態系統遺傳、變異所遵循的基本進化規律,而在當期人們還無法預測這些經過非遵循自然遺傳和變異而被認為改造后的基因在新的遺傳環境中會產生怎樣的效果和后果。換句話說,人類暫時還不能完全對轉基因食品的安全性進行肯定。此外,轉基因技術產品因為產量高,導致其價格相對低廉,根據價格與供求規律,其消費群體自然會以低收入者居多,那么問題又來了,轉基因食品的食用風險就會過多地分攤到這些人身上,而他們中往往又以弱勢群體居多。最后一個最具潛在威脅的問題是,由于人類創造的轉基因生物被逐漸引入或轉化到了自然環境中,這難免會影響和威脅整個自然生態系統的平衡及其運作的穩定性,諸如轉基因生物由其耐蟲性、耐病性、耐雜草性,久而久之是否會使得更為厲害的超級害蟲、超級病毒、超級雜草的產生,從而給自然環境造成不可預料的影響,甚至是毀滅性的災難,而這些災難性的后果往往無法逆轉,因為自然生態系統本身就是一個鏈條,其中某一鏈環被破壞則將直接影響到整個鏈條的運作[32]。如果指望僅僅利用農業知識產權制度本身的不斷完善和調整來減小這種威脅的危險性,肯定是力不從心,但通過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的設定來反映人類對于自然、生態和社會經濟可持續發展的關注和基本的原則把握,則是大有可為的。
在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利益識別與平衡的過程會發生知識產權公權屬性與私權屬性間的競合。從農業知識產權的本質來看,其作為一項專有性的民事權利,具有排他性和絕對性,這是農業知識產權的私權獨占性特征。然而,由于受傳統的經濟、政治文化思想影響,我國民眾對于凸顯公權性質的行政機關依賴程度較高,而對于私權獨占性所應尋求的訴訟意識則相對淡薄,加之農業科技具有顯著的公共性、基礎性、社會性,使其相應的農業知識產權制度有著公權性質的天然淵源[20]。上述5 組正常利益的非對抗性沖突更是農業知識產權外在的利益沖突的一種體現,而其自身公-私權屬性兩個方面的競合則使其外部利益失衡進一步加劇,知識產權制度所調整的體制關系中的權力分配出現了動蕩。
從知識產權制度演進的歷史來看,知識產權是作為一種對智力成果的壟斷而創立,同時被作為一種民事權利加以確認。如我國《民法通則》專節指出:知識產權是一種民事權利,有關其產生、變更、終止、行使和保護的相關規范都可適用于民事法律制度的基本原則和制度。到19 世紀末,隨著國家集權的完善及經濟、調控能力的增強,對民事權利在其原有的確認、保護職能的基礎之上又增加了管理職能,如早期的專利和商標既是一種民事權利權,同時又被劃分為政府公共管理內容的一種產權,從而成為一項具有國家意志力的經濟權利?;诤侠淼漠a權界定以激勵權利主體的歷史傳統,無論是主權國家立法部門還是國際合作組織,都小心翼翼地維護著知識產權作為私權的最后堡壘。
公權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國家的介入。在農業知識產權體系中,涉農專利、商標、地理標志、植物新品種都必須由國家專門機構(如國家知識產權局、國家工商行政管理總局、農業部植物新品種保護辦公室等)設定的專門程序來確認,此種形式的確認顯然與其設定的前提條件將私權的自然權利學說作為理論基點特征有了較大差異。如歐盟農產品地理標志保護制度的建立是歐盟經濟一體化進程中的產物,從頭到腳體現著一種“經濟權利”的特征,其1992年頒布的《第2081/1992 號條例》和2006年頒布的《第510/2006 號條例》均開篇點名地理標志保護對于農業發展、農業生產多樣化的重要價值意義,這體現的是一種區域(國家)公共政策的運用,從而構成了區域(國家)行政權力深度介入農業知識產權制度運行過程的格局,從而嚴重動搖了農業知識產權有關財產權歸屬的一般原則。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已不可回避地納入了更多的公法規范,出現大量的公法性質的特別法,也叫專門法。知識經濟時代的知識產權正由傳統意義上的私權蛻變為一種私權公權化的權利,此趨向乃是構建知識產權制度中利益平衡機制的需要所在,也是國家不斷強化對知識產權制度公權介入的結果[20]。這也暗合了當前農業知識產權私權公權化的國際潮流。
一方面工業商品的根本特性是內聚的并可占有的,而信息服務的根本特性則是發散的、可共享的,對于信息資源的完全壟斷性保護將無法適應信息時代,另一方面在工業經濟社會中,由于知識更新速度相當緩慢,需要創設一種壟斷性的權利來最大限度地激發創新,因此在知識經濟時代背景下需要對涉農知識的法律壟斷性進行重新審視。知識經濟重視知識的創新,也重視知識的傳播與應用,農業經濟更是如此,在這個前提下,社會化的信息網絡才能為民眾和社會提供更為先進和便捷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剛性環境,只有便捷、低成本地獲取所需知識,才有利于更多新知識的產生。因此,涉農知識的創新、生物技術的突破性發展、更替和加速以及知識經濟對于公共知識庫的依賴,都對知識產權的排他性所帶來的法律壟斷提出了挑戰,私權第一、神圣不可侵犯與公共利益訴求之間的沖突比任何時候都更為凸顯,以至于一些學者和農業產業界人士對于農業知識產權體現獨占性和壟斷知識的私權性質及其合理性提出了質疑。
然而,農業知識產權制度本身其實也并非單純地保護產權人的排他性使用權,有關其制度寬度的設定就實質表明其還是平衡權利人與社會公眾之間利益的調節器[14]27。這樣,在賦予農業知識產權權利人排他性使用其權利的同時,又對其設置了多方面的約束,從而確保社會公眾對農業知識產品在適當的范圍內進行利用和分享,從而有利于實現社會效用的最大化。同時,鑒于我國農業產業的基礎性地位和薄弱性現狀及其正效應的外溢性和公益性顯著,要求政府對農業知識產品的市場以公共政策手段的形式進行干預,這樣,通過制定有關知識產權的政策、法律制度,不僅授予農業知識產品成果的創造者以排他性使用權,還通過政府購買、強制許可、農業補貼等形式,對于涉及社會公共利益重大的農業知識產權侵權案件進行行政干預性執法,這為對農業知識產權私權本質性質的質疑又添力證。
農業知識產權本身也是一項民事權利,因其私權特性因而會需要借助權利行使來達成產權保護。我國知識產權法是一種以行政保護為主導的“雙軌制”,主要由以行政執法為代表的公權救濟來進行保護,而對于公權以何種程度去介入一直為我國農業知識產權制度設計需要著重考量的問題。目前所存在的一種明顯錯誤的思維是,對農業知識產權保護的加強就一定意味著公權救濟介入的常態化。如此,將知識產權保護強化簡單地等同于向加強農業知識產權公權介入靠攏,比如行政執法,這同樣會使得“維權成本低、侵權代價低”的說辭得到了夸大。因此,即使在某些范圍內存在此類問題,也需謹慎精細化處理,否則只會治絲益棼[33]。為了更好地把握農業知識產權的私權保護與公權救濟介入兩者之間的區別,常常需要依照和遵循農業知識產權保護相關基本規律,從而更加精準地定位公權救濟的價值性。公權的介入必定是需要以權利人的主張為基本前提,同時還需要考慮相關的侵權行為是否已經侵害到公共利益。農業知識產權作為私權的屬性與其所帶有的公共政策色彩并不矛盾,其公共政策屬性更是可以體現在其私權的塑造過程中[20]??傊r業知識產權作為一項基本公共政策的公權屬性,更應采取嚴格的法治內化之路,而不應當以其公權屬性及其對其保護的強化視為采取更多隨意性公權救濟主動介入的法理依據。
農業知識產權作為知識產權的重要分支,由其涉農性決定其產業的基礎性與市場主體的天然弱勢性,因而更需公權救濟的介入,然而,一旦介入過多的公權,則容易對權利人尋求保護的主動性和積極性產生弱化效應,這將帶來與農業知識產權保護本質屬性背離的結果[28]。主張權利保護原本屬于權利人自己的私事,國家主動出擊式的“大包大攬”并不利于對公民權利意識的培育,長遠來看,這并不是可持續性的知識產權保護的法治之路。因此,即使目前的境況是知識產權權利人的維權意識較弱,但仍應當加以培育和保護,從而逐漸形成一種良性的內生式誘導模式,促進形成良好的知識產權保護的法治文化。制度建設與環境培養與塑造是公權層面要解決的問題,而對于農業知識產權的創造、運用、權利主張、爭議解決等問題才是私權層面要處理的問題[20]??梢?,對于農業知識產權相關問題的分工解決,其實質凸顯的就是公權與私權界限的把握。在全球知識經濟浪潮中,發達國家在私營部門巨大利益的驅動下,有目的地使出一些“暗招”,如將農業知識產權的權利實施責任從權利人轉移給政府,從而使權利人既得到利益又無需履行責任。由于發展中國家動用大量的公共資源來實施知識產權保護,也易造成其在推動社會創新方面的投入會因行政執法的公權介入過多而被擠占。
農業知識產權法的發展前行是農業知識產權法理論與實踐的深化和擴展,是在復雜的環境中尋求可持續性的一種實踐智慧。對于農業知識產權法中的缺陷,學者們采取的方法往往是制定更多的制度、規則,或者強化更多的激勵,然而,這都無法給予制度前行所需的實踐智慧。這種實踐智慧強調多元利益的共同實現,主張承認并合理界定和保障多元利益來促進法律制度的優化升級。
(1)正當利益的非對抗性沖突應采取權衡、協調之法來處理,以有效的參與和溝通協商來實現利益衡平的公共性。農業知識產權法作為一項衡平農業科技進步的利益需求與保障知識產權權利人利益需求的社會工具,其表現形式能夠基于現實條件的約束以及問題緊迫性的時空優序作出安排,從而形成一種利益協調的機制,使得多層次、多元的利益實現成為可能,也使得農業科技與生態倫理、個體權利利益追求與公共利益間的協調成為可能。依據德國學者阿列克西的價值權衡理論[34],此種正當利益之間的沖突只是利益所存儲的價值發生了沖突,不能用犧牲一方利益來進行解決,而應采取權衡、協調之法來處理。農業科技進步的公共利益與農業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利益保護,特別是以社區為單位的集體農業知識產權,如地理標志保護、生物遺傳資源集體提供者等均涉及公共性,這類事務是可以采取以多元、不同利益主體的有效參與以及溝通協商來促進利益的識別和平衡達成公共性,即將農業知識產權的利益由獨享轉為共享、由獨惠轉為普惠。因此,解決方法應是一種典型的利益博弈后的妥協方案,在此方案中,各類正當利益之間的非對抗性沖突能夠得到衡平。如此,一方面有效兼顧了農業知識產權權利人的專有權利益要求和社會公眾的自由接近信息的利益,最終使得農業知識產權保護通過擴大信息利益,促進農業科技知識總量的增加,為更大程度的農業科技信息自由提供了保障;另一方面借助有效的溝通協商凸顯社區發展權的公共性理念,發揮社區惠益共享制度功效,系統地促進農業知識產權資源及其保護的雙向度互動式發展。
(2)農業知識產權法的公-私權利矛盾協調的基本策略應基于公權介入的差異度與回歸私權保護主導的綜合定位,現階段需要繼續強化農業知識產權的公權屬性的部分功能。根據我國自身的農業發展歷史、文化與國情以及農業知識產權所獨具的產業特性,農業知識產權制度在相應的階段應當充分發揮作為一項公共政策所具有的自上而下的推動作用,但相關的總體趨勢應當是嚴格限制并逐步弱化,直到僅保留制度創設與環境培育的功能。當前我國農業知識產權制度急需國家強有力的自上而下的變遷方式來推動,可以繼續保持農業知識產權的部分公權功能,并根據不同類型的公共政策因產業特性而謹慎對待;對于涉及較強公權性的行政執法介入,如農業知識產權民事糾紛的行政裁決、行政復議以及行政仲裁等,要逐步弱化,而對其民事糾紛的行政調解則可鼓勵,行政查處(包括行政處罰,行政強制等)的范圍和力度也需進行適時調整,對于農業知識產權的行政救濟、行政處分、行政法制監督、行政服務等則需持續保持和強化。當然,農業知識產權公權介入還應盡可能以侵權行為同時危害公共利益為前提。然而,從長遠來看,我國農業知識產權制度更需要回歸其私法的本來面貌。農業知識產權的私權屬性是探討其創新保護的出發點,而創新保護又是其私權屬性的內在要求,這作為一種大趨勢走向,不會因為經濟形勢的起伏而改變,也不可能因為行政執法力度的強弱而有所變化。
(3)社區發展權的注入促進多元利益的共享普惠,將以農民權為基礎的農業生物遺傳資源權注入社區發展權等公共性理念,通過社區惠益共享性制度,系統地促進我國農業生物遺傳資源與知識產權保護的雙向度互動式發展。一方面,農業知識產權的主體可以是自然人、法人、其他組織,也可以是國家。在現代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農業生物遺傳資源難以獲得保護的重要原因是被認為缺乏明確的主體,即主要是發展中國家認為農業生物遺傳資源在其保存和流傳過程中找不到原始擁有者,也無法明確具體的生物遺傳資源的持有人。農業生物遺傳資源具有自然和社會雙重公共屬性,必然要形成對傳統知識產權保護進路的突破,從而進一步促進農業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從內部裂變為尋求一種雙向度互動式發展,而社區是這種互動支點的現實載體。農業社區的權利主體具有一定的封閉性、法律屬性以及集體性,可以將其作為農業生物遺傳資源權的公共性保護路徑的現實載體,而社區發展權為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的公共性知識產權保護路徑提供了堅實的法律邏輯[31]。另一方面,知識產權制度是產生惠益最理想的法律基礎,而這也是分享的前提條件[35]。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的獲取和惠益分享是我國農業生物遺傳資源權保護的核心內容,其中對于農村社區和農民權益應給予傾斜性制度配置,并應直接反映到“事前知情同意”等制度之中[32]。我國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的惠益分享制度,應首先明確承認農民在其中的巨大貢獻,并適當安排農民分享的具體順序,同時應構建一種趨向于以政府主導的公法管制模式。首先是明確知情權先導,落實事先知情同意機制。事先知情同意是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獲取和惠益分享的一個重要前提和基礎條件,只有建立明確的事先知情同意制度的相關管理機構、運作渠道和機制,才能真正實現保護知情權。其次還應完善農業生物遺傳資源獲取及惠益分享協議制定和實施程序。再次,還應在保護區域生物遺傳資源的同時,更多地考慮生物遺傳資源作為社區的農民、原住民對于保護和培育生物遺傳資源所作出的貢獻,并將對他們權益的尊重和保護融入到相關機制的選擇和創設之中,如對于培育農業生物遺傳資源成果顯著的社區可以以獎勵或補貼的形式給予經濟補償。
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作為一種衡平經濟社會農業科技進步與發展的利益需求與權利人產權保護的利益需求工具,更是通過調整權利人的行為實現保護與調整其中利益的目標。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的5組利益沖突表現形式其實是基于可行條件和問題化解緊迫性的時空排序問題,需要在農業知識產權制度的變革中重視一種利益衡平的實踐智慧。當下中國弘揚創新、協調、開放、共享等發展理念,正是農業知識產權制度變革依托的規范理念和倫理文化,它引導和支持農業知識產權制度功效發揮的方向和理念,促進合理地識別和衡平農業知識產權制度中的內外利益沖突,最終使得多層次、多元化的利益協調成為可能,也使得個人財產權保護與公共利益維護和諧發展的社會秩序協調成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