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在講臺上用生命歌唱

2019年9月17日，國家主席習近平簽署主席令，授予于漪“人民教育家”的國家榮譽稱號。她是基礎教育界唯一獲此殊榮者。作為我國第一批語文特級教師，數(shù)年來，于漪以強烈的使命感潛心鉆研語文課堂，以人民教師的初心和改革創(chuàng)新的精神不斷推動著語文教育改革的發(fā)展，先后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全國先進工作者”“改革先鋒”“最美奮斗者”等。

愛國意識被《蘇武牧羊》喚起

1929年2月7日，于漪出生于江蘇鎮(zhèn)江。她十五歲時父親去世，母親帶著五個幼小的子女，生活頓時沒了依靠。因為家里經(jīng)濟困難，于漪從小就幫助母親補衣服、襪子，照顧弟弟妹妹。

1937年，日本侵略者的鐵蹄長驅直入，于漪就讀的江蘇鎮(zhèn)江薛家巷小學即將解散。在最后一堂課上，音樂老師教同學們唱《蘇武牧羊》，于漪的愛國意識由此被喚起。

在連天的炮火中，于漪輾轉考到了鎮(zhèn)江中學。此時的于漪已經(jīng)認識到求學的目的正是解救苦難民族于水深火熱之中。

那時，有兩位老師令于漪記憶深刻，他們教書育人的方法也對于漪后來的教學生涯有著非凡的影響。一位是初中時教國文的黃老師，他每堂課都全身心投入，走進教材，與文中的人物同悲同喜，令于漪深深感動。

另一位是高中的數(shù)學老師毛老師，他不但教給于漪嚴密的邏輯思維，還教給她嚴謹?shù)淖鋈说览?。一次期中考試，同桌要于漪幫忙，免得再不及格。于漪覺得同學之間要講義氣，就在考試時把一道題的解法寫在了紙條上。就在她遞給同桌時，被毛老師發(fā)現(xiàn)了，他一把收走了紙條。試卷發(fā)下來后，她倆都是零分?！罢l知毛老師還不罷休，把我找去說了一頓。他說的有幾句話至今我還記得：‘你這是幫助同學嗎？歪門邪道。她有困難，不懂，你可以跟她一起學，講給她聽，還可以來問我。用這種投機取巧不誠實的方法，不是幫她，是害她。你好好想想。’離開辦公室時，他又加了一句：‘學習和做人一樣，老老實實，懂嗎？’”這件事讓于漪刻骨銘心，“從此，我做任何事情都要想一想：是否‘老老實實’？是否想‘投機取巧’？”

1947年，十八歲的于漪離開家鄉(xiāng)鎮(zhèn)江，考入上海復旦大學教育系。在這里，受曹孚、周予同等著名教授治學精神的滋養(yǎng)，以及他們的身教垂范，于漪不僅積累了豐富的學識，同時也塑造了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品格。

她為自己準備“兩把尺子”，一把量別人優(yōu)點，一把量自己不足

1951年，從復旦畢業(yè)的于漪被分配到上海第二師范學校當老師。剛到新學校，本以為能學以致用的她，被副校長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學校不缺學教育的教師，缺的是歷史教師。1959年，已當了幾年歷史教師的于漪被領導叫去談話，讓她改教語文。談話很簡單，只有兩分鐘。于漪說自己不是中文專業(yè)出身，教語文有困難。領導反問：“你不是大學畢業(yè)了嗎？”于漪如實答：“隔行如隔山?！鳖I導不由分說：“工作需要?！趹?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這是最高指示。”一錘定音，于漪就這樣進了語文教研組。

第一次登上語文講臺，于漪講授的是王愿堅的小說《普通勞動者》?？吹铰犝n組組長徐老師也在臺下聽課，她非常緊張。一節(jié)課終了，徐老師失望地說：“你雖然在教學上有許多優(yōu)點，不過語文教學的這扇大門在哪里，你還不知道呢?！?/p>

語文教學的大門在哪里？于漪一輩子都在尋找。從復旦第四宿舍到相隔幾條馬路的四平路，于漪走了三十四年?！懊刻煸缟献咭豢嚏姷穆?，就在腦子里過電影，這堂課怎么講，怎么開頭，怎么鋪展開來，怎樣形成高潮，怎樣結尾?！庇阡粽f，她為自己準備了“兩把尺子”：一把尺子量別人的優(yōu)點，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白天，她站在教室窗外，看別的教師怎么上課；晚上，對著參考書仔細琢磨。就這樣，精彩的思考成了她教學中的養(yǎng)分，她慢慢克服自身缺點，教學效果漸入佳境。

其實，“隔行如隔山”并非托詞。于漪捧起語文書，難題就迎面而來?！拔难晕目梢源v，現(xiàn)代文學生基本能看懂，但該怎么教？漢語拼音根本沒學過，得先從b、p、m、f補起，漢語語法也得從零開始?！睆拇?，于漪不得不用雙倍乃至數(shù)倍的時間學習，力求在兩三年內把中文系的主要課程捋一遍，這樣教學才能有底氣。

光學沒有用，還得把課上好。為了備好一堂課，于漪常常要花十到二十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敖?jīng)過上百篇教材的獨立鉆研，我總算擺脫了茫然的狀態(tài)，算是有了一點穿透力與判斷力。拿自己的真切體會指導學生學習，就不會沉迷于空洞的概念、大話、套話，學生就能真正受益?！背俗詫W，于漪又開始在比較和借鑒上下功夫。向高手求教，廣泛閱讀……這些方法都成了于漪打開語文教學之門的指南針。

一位青年老師坦言，從1976年開始，她共聽了三千節(jié)于漪老師的課，沒有發(fā)現(xiàn)她在課堂上出現(xiàn)過重復的內容。哪怕是一篇課文，她講第二遍、第三遍都不一樣。她的全部教學改革活動，貫穿著一條鮮明的主線，那就是“教文育人”。于漪所上的語文課，充分地體現(xiàn)著“文道統(tǒng)一”的精神，在聽說讀寫訓練中，結合思想教育，滲入學生心靈深處，可謂教養(yǎng)與教育的和諧統(tǒng)一。

人們都守在電視機前看她的直播課

“文革”前，于漪的教學水平日臻成熟，她本人卻因此受到運動沖擊，被打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吹鼓手”。更令于漪沒想到的是，剛剛“復課鬧革命”，學校就把六九屆四班這個“亂班”交到她手里，她一邊挨斗，一邊帶學生。算下來，她已經(jīng)是這個班的第九個班主任了，其余的老師不是被氣走，就是主動辭職不干。從沒帶過亂班的于漪開始挨家挨戶訪問，磨破了嘴皮子，總算把所有學生全部請回教室。課上了兩個月，調皮、愛打架的學生終于不再以窗代門，老老實實地從教室門進出了。

轉眼到了七七屆，此時的于漪已經(jīng)是上海楊浦中學的年級主任。這一屆學生里，有幾個“皮大王”，全校奔竄、搗蛋，打架、鬧課是家常便飯，弄得其他學生也不得安寧。一個學生上體育課竟然把男體育教師的鼻梁骨打折了?！澳菚r的辦公室，就像個派出所，每天都要處理各個班級以及班級之間發(fā)生的大小糾紛?！庇械呐處熓懿涣?，氣得話也說不出，甚至暈倒。為此，于漪的辦公桌抽屜里總備著一包葡萄糖，哪位教師頭暈、氣不順，就趕緊沖上一杯糖水，讓其定定心。在于漪眼里，每個孩子都有向善、上進之心，她不愿意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她利用各種機會給孩子們講理想信念，找同學一個個談心。后來，這兩個班的高考錄取率達到了百分之百。

“文革”結束后，中華大地百廢待興，中學語文課堂猶如一塊干裂的土地，而于漪的一批教學實錄、教學磁帶橫空出世。她的公開課《海燕》在電視上直播時，無數(shù)人紛紛守在電視機前，等著看她在課堂上的風采。

事后，連高教界都在談論于漪與她的《海燕》。一位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談及當年盛況時，說一位同事出差回上海，問及上海最近有什么動靜，這位教授說，都在看《海燕》直播呢。這在現(xiàn)在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每次上語文課，于漪都力求打破平鋪直敘的套路，探索新的教學方法，以帶給學生深刻的課堂體驗。在講授古文《賣油翁》時，于漪準備了一枚銅錢，說到賣油翁“取一葫蘆置于地，以錢覆其口，徐以杓酌油瀝之，自錢孔入，而錢不濕”，她拿出銅錢進行示范，如此一來，學生邊聽邊看，既領會了“瀝”字之妙，又驚嘆老翁的絕技，教學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在課堂上，于漪最大的本事是讓教材中的字，不再躺在紙面，而是站立起來跟你對話，達到“我就是語文，語文和我融為一體”的境界。如此，她把學生引領到一個令人神往的世界。

在于漪看來，課堂是教師安身立命之本，好的課堂經(jīng)得起咀嚼回味，多年后還會在學生心中留下美好記憶，甚至一想到就精神振奮，勇往直前?！拔也粩嗟胤此?，我一輩子上的課，有多少是上在黑板上的，有多少是教在學生心中的?！庇阡舫Ｕf，作為教師，要把孩子當寶貝，盡最大努力把他們教好，這樣才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老百姓。

為了研究學生的心靈世界，她研究了周杰倫和還珠格格

中國基礎教育思想的變革，尤其是語文學科教學理念的不斷演變，也有于漪的努力和貢獻。在半個多世紀的從教時間里，于漪用“站上講臺就是生命在歌唱”的精神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語文教學之路，她的語文教育思想在全國產(chǎn)生著重大影響。

于漪認為，語文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合二為一、不可分割的，民族精神滲透于語言文字而得以代代傳承并發(fā)揚光大：“民族精神教育是德育的根基，教師要善于挖掘課內民族精神教育資源，依托民族語言教育，用學生喜聞樂見的方式，有機、無痕地把民族精神教育滲透到語文學科教育的各個環(huán)節(jié)、各個方面?！?/p>

于漪常說，教課一定要教到學生的心中，要把民族精神和愛國主義滲透其中。“學語文就是學做人，伴隨語言文字讀寫聽說訓練滲透認知教育、情感教育和人格教育，語言文字不是單純的符號系統(tǒng)，而是一個民族認識世界、闡釋世界的意義體系和價值體系。”這既是她幾十年語文教學實踐的經(jīng)驗總結，也是在語文教學中體現(xiàn)素質教育的一種嶄新理念。

為了研究學生的心靈世界，于漪甚至還研究了周杰倫和還珠格格，因為一個還珠格格就令初中女生全部傾倒，而周杰倫至少令八成的高中女生癡迷。她還把周杰倫的磁帶買回去聽，聽完和學生們一起討論。于漪跟學生們說，她喜歡韓紅的《青藏高原》，歌曲激昂高亢，可學生們說“不好，太露了”；于漪也聽騰格爾的《天堂》，喜歡歌曲唱出的濃濃鄉(xiāng)情，可學生們也不同意她的觀點?！爸芙軅惡迷谑裁吹胤桨?？”于漪去請教她的學生，結果孩子們告訴她：“周杰倫的歌就是學不像，好就好在學不像?！?/p>

“我怎么也沒有想到這個，我們想的和學生想的距離有多大??！”在于漪看來，當一名好老師，要懂得和孩子交流，做老師無論如何都不能誤解孩子，不能隨便對孩子說“不”。于漪堅持教育絕不能高高在上，一定要目中有人，走進學生的世界。

于漪還致力于改變基礎教育重智輕德、分數(shù)決定一切的現(xiàn)象。從20世紀90年代，她開始參與制定全國及上海語文課程標準，到21世紀初參與制定《上海市學生民族精神教育指導綱要》，后又提出構建以愛國主義為核心，以國家意識、文化認同、公民人格教育為重點的民族精神教育的實施體系，在基礎教育改革發(fā)展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2010年9月7日，于漪赴北京參加慶祝第二十六個教師節(jié)暨“全國教書育人楷模”表彰會，出發(fā)前半小時她還在審定教材。作為上?！岸谡n改”語文新教材審定專家組組長，于漪每天要花大量時間在語文教材的審定上。對《上海市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fā)展規(guī)劃綱要》的核心理念“為了每一個學生的終身發(fā)展”，于漪高度認同。她說，這是對急功近利教育行為的有力回擊，將會起到積極的正面引導作用，“明天的國民素質取決于今天的教育質量。為了每一個學生的終身發(fā)展，正是著眼于全民族素質的提高”。

“永遠學做一名教師”

在六十多年的教學生涯中，于漪留下了無數(shù)經(jīng)典教案和閃爍著智慧與人格魅力的教育思想，有著難以計數(shù)的各種榮譽。但在心底，她最喜歡的還是被學生親切地叫上一聲“于老師”。她說，講臺是她這輩子最舍不得、最牽掛的地方，讓她覺得自己的生命在閃光的地方。

“很多年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于漪根本就已經(jīng)是‘教書育人’的代名詞。”一位仰慕于漪的年輕教師在博客里這樣寫，這也代表了相當一部分教師的心聲。新一輪課程改革剛拉開帷幕，于漪便飛往北京參加教育部語文課程標準的審定。作為審定組成員中唯一一位中學教師，她提出了許多真知灼見。語文教學是個系統(tǒng)工程，在實際教學中，于漪引導學生遵循“文道統(tǒng)一”的規(guī)律，從整體上去理解、把握課文，使學生不僅理解、把握課文寫什么、怎樣寫，而且理解為什么這樣寫。

在長期的教育實踐中，于漪深刻體會到，學校的質量說到底是教師的質量，教師隊伍的未來希望在青年教師。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于漪老師共“帶教”一百多名全國各地的青年教師。經(jīng)她帶教的青年教師，一個個都成了學校的教學骨干，這當中凝結了她大量的心血。于漪常說：“我說一輩子做老師，一輩子學做老師，這絕不是一句空話，我一輩子都在學，不斷完善健全自己的人格?！?/p>

其實，于漪的弟弟妹妹都是“園丁”：二弟是浙江大學電機系教授，三弟是北京大學地質系教授、首都師范大學黨委書記，四弟則是中科院院士，小妹也曾擔任浙江大學教授、省科技廳副廳長。不僅如此，她的愛人、兒子、孫女也都是教師。她的孫女說：“與別人家的飯桌上討論的話題不同，在我家的飯桌上，話題永遠都繞著教育轉。”

當被問及全家都是教師是否只是巧合，于漪笑著說，對于她家兄弟姐妹而言，從教既是對早年家庭貧困的妥協(xié)，更是對國家培養(yǎng)的感激。因家庭條件所限，于漪兄弟姐妹五人只能選擇免費的師范院校就讀。如果說于漪一輩人選擇從教是受到現(xiàn)實生活的限制和興趣的激發(fā)，子輩、孫輩選擇從教更多的則是受到家訓的耳濡目染。

2018年，在慶祝改革開放四十周年大會上，全國僅一百人獲得“改革先鋒”稱號。于漪作為基礎教育改革的優(yōu)秀教師代表在列，她也是獲頒“改革先鋒”獎章中唯一的基礎教育界代表。

從課堂授課到教育改革，從呼吁“教文育人”到倡導“弘揚人文”，從培養(yǎng)學生到培養(yǎng)老師，從風華正茂到年過九旬，于漪在教育的原野上耕耘至今，竭盡全力地關注著中國教育的變化與發(fā)展。

這位九十三歲的耄耋老人，至今依然活躍在語文教學改革的第一線，堅守“在講臺上用生命歌唱”。她用最博大的愛和最樸實的教誨創(chuàng)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用全面發(fā)展的理念，育人先育德，培養(yǎng)一個個大寫的“人”。她深愛著學生，癡迷著語文教學。她說：“老師使我從無知到有知，從知之甚少到懂得做人道理，做老師是件了不起的事，這是我這輩子最崇高的目標。”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