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勇,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中國學術史、中國現代化史、中國文明史等研究。著有《漢代春秋學研究》《近代中國文化諸問題》《1894—1915:夢想與困惑》《1895年大夢初醒》《1898年中國故事》《1900年中國尷尬記憶》《1911中國大革命》《超越革命與改良》《晚清二十年》《重新認識近代中國》等,并為梁漱溟、董仲舒、嚴復、章太炎、蔣夢麟等人立傳。
1979年,恢復高考第三年,馬勇考入安徽大學歷史系,入學后到圖書館借的第一本書是侯外廬的《中國思想通史》。正是這本書影響了馬勇的學術方向,書中提到哪本書,他就把哪本書找來看。大學四年,馬勇幾乎把大學圖書館里與思想史專業相關的書都讀了一遍。
1983年,馬勇順利考上復旦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師從著名思想史學家朱維錚教授。1986年畢業后,他被分配到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從事近代史研究。
馬勇上大學前當過兵,也當過工人。他是帶薪上學的,相較同學們,他的生活條件好一些,也有富余的錢買書。大學期間他買了很多書,來京工作時他帶了十二箱書,這是他最初的書房家底。
從學習古代史到從事近代史研究,這一學術路徑促使馬勇必須把中國歷史打通,家里的藏書因此涉及中國歷史的方方面面,這是客觀上造成馬勇家書多的原因之一。
像大多數愛書人一樣,馬勇家每個房間都是書,但多而不亂,不同書架都有各自的主題和分類,像客廳沙發背后的書架,主要放書目、索引、年譜、日記等書籍。馬勇反復強調,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要通過大量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里可以找到。
而談到書房的未來,馬勇也是愁上心頭。他說,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人過世之后,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變得很可憐。
閱讀啟蒙從地震棚開始
綠茶:您的書房有怎樣一個成長過程?
馬勇:我是從農村出來的,父親讀過私塾,對孩子讀書還是很支持的,我們小時候,如果你愿意讀書,家里就會給你創造條件。印象中,20世紀60年代,邢臺地震,我們安徽也家家都搭地震棚,我和大弟一人一個地震棚,在里面讀書,我的閱讀啟蒙差不多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但那時我們能讀到的東西很少,印象中只有浩然的《金光大道》《艷陽天》,還有巴金的作品。大概在20世紀70年代初期,我到新華書店買過一套魯迅的單行本,就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那套白皮本,后來我把它們裝訂成冊了。
1986年碩士畢業到北京來的時候,我帶的全部資產就是十二個紙箱的書。我為什么能夠在七年讀書期間積累那么多書呢?因為我是帶工資上學的,有一套《中華大詞典》就是我在讀本科時買的,當時三十來塊錢。
剛來北京,我住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對面的東四頭條社科院宿舍院內,分給我的是一個二十平方米的里外間,根本談不上有書房。但我們宿舍離單位近,我的書都放在辦公室。2005年搬到現在這個家之前,我的書房就是辦公室。
辦公室是個內外間,但我因為書增多得太快,很快一個人就占了內外間。那時,我每天晚上10點多才從辦公室出來回家,第二天送完孩子又去辦公室。我2005年之前的所有作品,都是在辦公室完成的。
2005年搬到現在這個家之后,我有了一個二十多平方米的書房,但實際上我家每個房間都是書,還有一個地下室也放著書,所有書加起來有三萬多冊。直到2018年退休前,我才徹底把辦公室的書都搬回家里。
從上大學開始,專心讀了十幾年書
綠茶:除了做書房的辦公室,你們近代史所的圖書館應該是您學術研究的主陣地吧?
馬勇:對。我1986年畢業,到1991年才發表第一篇文章。我老師朱維錚一再告誡我們,不要過早發文章,要多讀書。所以,那些年我每天就是去圖書館借書還書,再借再還。我的第一個課題是梁漱溟,我挖掘了很多前人沒有挖掘過的材料。包括后續做的幾個近代人物,比如蔣夢麟,在我做之前,國內找不到一本關于蔣夢麟的書,我從香港、臺灣等地收集、挖掘了很多材料。
我是學古代思想史的,后來到近代史所工作。當時的研究環境跟現在不一樣,那時候我們剛來的年輕人,老先生不讓我們寫東西,也沒那么大壓力,就靜靜地讀了五六年書。算上本科,我專心讀了十幾年書。
等到后來我開始寫東西時,腦子里對歷史有無數種自由組合,也知道材料在哪兒,隨時可以調動這些資源。我寫東西面比較廣,就得益于當年閱讀比較系統,可以從古至今打通。
(2000年時,近代史所承擔了一個編撰《中國近代通史》的課題。之前馬勇發表過關于甲午戰爭、戊戌變法的文章,所長就讓他負責從馬關條約到辛丑條約這一個時間段的寫作。2014年,由近代史所中青年學者編纂的十卷本《中國近代通史》出版。)
真正想寫的是“經學史”和“儒學史”
綠茶:在書房和圖書館這兩者之間,您是如何取舍的?哪些書要收在家中,哪些去圖書館閱讀?
馬勇:我的書基本是一個流動的狀態,和我正在做的題目相關的書,都在我的書房,暫時不做的就搬到地下室去。需要參考和補充時,基本是去圖書館。但很多時候,做研究需要借助更多的地方。比如,我當時做蔣夢麟的研究,大陸各圖書館都找遍了也沒找到什么材料,需要去臺灣、香港等地的研究機構的圖書館。而我的書房,我也保持它是流動的,隨研究的變化而變化。我的書房是用的書房,而不是藏的書房,到現在為止,我沒有一本書是因為藏而買的。
客觀上造成我書多的原因是,我原來做古代史,所以積累了大量古代史方面的書,大學畢業后我做近代史,又大量購買了近代史方面的書。加之三十多年來,我的書都跟著題目走,不同的題目又增加了不同的書。比如,劉大年找我合作做抗戰時期的中國思想文化,我就買了大量抗戰史的書。后來我做嚴復的研究,就把關于嚴復的書基本上都收齊了,還去沈陽看嚴復的資料、手稿等。之后又做章太炎的研究,我便用三年的時間讀章太炎的資料,《章太炎全集》最后就是我參與整合的。
還有由社科院常務副院長汝信牽頭的“世界文明研究”,也一直在進行,我參與其中的“中國文明研究”,現在已經是第三期了。圍繞這個主題,我又擴充出很多書。這些年來的課題經費,基本上都被我換成書了。
到目前為止,我自主性的研究比較少,只有梁漱溟算是我自選的。我還有幾本論文集。而我真正想寫的是“經學史”和“儒學史”。20世紀90年代初,龐樸主持“中國儒學”項目時,曾約我參與,第一卷《儒學簡史》就是我寫的。
書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綠茶:這么多研究項目,如此高速的圖書增長,您的書房如何容納得下?有什么好的書房優化手段嗎?
馬勇:我會隨著項目的變化處理一些書,主要散給像孔夫子、布衣書局這樣的二手書店。不散書,家里可容納不了。人都有占有書的欲望,淘汰書時,我很不忍,但也沒有辦法。別人送的書,我是不敢往外散的。這類書還不少,我通常都放在書房最高處,免得不小心散出去,就尷尬了。有一次,我在一個流動書攤看到自己送給一位老先生的書,可能是老先生過世后,家里人處理出來的。人的眼睛在這時候特別敏銳,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書。
綠茶:這就涉及書房的未來,每個讀書人都會面臨這個問題,積累了一輩子的書,人不在之后,書房里的書就像孤兒一樣,不知如何托身。
馬勇:是啊,這是一個麻煩的問題。這些書對我們來講是寶貝,但對后人或圖書館來講反而是個累贅。像我們單位的圖書館,有故去的老先生要捐書,圖書館要先查重,重復的不收。將來怎么來處理學者的書,真是一個不小的問題。我的書如果捐給一個新成立的大學歷史系,應該是很有價值的,可以構成一個歷史系圖書館整體的架構。人再長壽,生命也只是一個過程,而過世之后,那些曾被我們珍視的書,就永遠失去了主人的守護,就很可憐。
綠茶:您有自己的找書路徑嗎?這么多書平時能找到嗎?
馬勇:經常找不到。昨天我還在找一本丁韙良的書,我百分之百知道我有,就是死活找不到。我的書房已經是分類很清晰的了,就算有些書架是里外兩層,大致也有規律,里面一層多半是平時用得少的全集、套書一類。
碰到找不到書的情況,我一般是上網下載電子版先用,也許過不了多久,找不到的書就自動出現了。很多大型的書,我一般保留電子版,比如《清實錄》、“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檔案叢刊”,還有如大象出版社出版的虞和平主編的《近代史所藏清代名人稿本抄本》,這套書全套要三十多萬元,我買個電子版才一百元。再比如《徐世昌日記》,定價兩萬多,我當時特別想要,后來有個學生說幫我復印,一本日記印下來才一百塊錢,全部下來才幾百塊錢。
20世紀90年代,我曾在臺灣中研院訪學,每天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把自己想用的材料送到外面一個復印的地方復印下來。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
綠茶:我看您書架上有很多目錄學方面的書,這也是您學術研究的一部分嗎?
馬勇:我很同意歷史學家陳垣的一個觀點,他說:“人的學問最終是一個書目。”他通讀了《四庫全書》,人怎么可能通讀完《四庫全書》呢?他其實是在讀書目。我的太老師蔡尚思,一個假期讀完了江南圖書館,其實他也是在讀書目,后來他寫了很多關于目錄的書。
會讀書目是做學問的第一要訣,你要通過大量閱讀書目和索引,慢慢梳理出自己的學問路徑,知道哪些書在哪里可以找到。老一代學人非常重視收集和閱讀書目。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我在上大學時曾反復讀。這種書讀下來,心里會形成一個學術的版圖。這也是受張之洞的影響,他的《書目答問》就是一本非常重要的舉要性書目。做學問,就是要從這兒進入。
現在有了互聯網,大家似乎對書目、索引類的書不注意了,認為網上都有。但我遇到這類書,依然都買。因為互聯網的檢索系統和我們以前讀書目在大腦里形成的檢索系統,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自己腦子的學問地圖和可以檢索的學問地圖相比,還是有自己的檢索系統踏實。
另外,史料書、年譜長編一類的書,我都是遇到就買,盡管有些暫時不做,我也會收集起來。
還有日記,我是見一本買一本。日記只有讀得多了,才能體現出故事,單獨讀一本日記是沒意思的,只有在不同記錄的佐證下,日記的價值才能呈現出來,可以從中確認一些史料的真實性。比如《胡適日記》,寫得當然很真實,但是胡適有好多東西不寫,于是,需要借助別的日記來看到他不寫的那些東西。比如,胡適與曹誠英的故事,他自己日記里沒記,但你通過別人的日記,慢慢就勾勒出來了。這些就是日記對于學術研究的獨特功用。
綠茶:說到日記,前幾年有一本《鄭天挺西南聯大日記》,出版后受到學界和文化界一致好評,這本日記應該很對您胃口吧?
馬勇:這本日記很重要,我多年研究蔣夢麟,鄭天挺是蔣的學生,所以這本日記中有很多我以前沒看到過的關于蔣夢麟的史料,價值很高,我還決定重新寫一篇關于蔣夢麟的文章。你要是熟悉這里面的人脈關系,看這套日記,會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
綠茶:歷史研究中還有一類史料是報刊,您的學術實踐中會用到報刊資料嗎?
馬勇:中國的報紙是1895年出現的,到1949年,這五十多年是真正可以用報紙研究的歷史。但是,我們首先要對民國時期的報紙有所了解,知道各報的政治立場和取舍的判斷。比如,同樣關于革命,于右任辦的《民立報》《民呼日報》等,立場肯定是革命的,是正義的、正當的。再看實業家張謇辦的《星報》《通報》,以及他為大股東的《申報》等,就不是很主張用革命的手段解決問題。這些背后的立場就是研究的關鍵,只有通過大量的閱讀和思考,才能客觀看待那一時期的歷史。歷史研究的溫情,就是從這些細節中一點點呈現出來的。
歷史研究拼到最后是史料解讀的能力
綠茶:不久前,我讀到一本北大尚小明教授的《宋案重審》,他對史料的占有和運用真是爐火純青,這種方法是歷史研究的主流嗎?
馬勇:尚小明教授是完全按照學術的路徑在做宋案(宋教仁案)研究,他是史料派。他這個研究有吳晗的底子。1949年前,吳晗一直注意收集宋案的資料,后來吳晗把這些資料都交給了北大歷史系,這些材料在北大歷史系多少年來一直沒人去研究。在這批材料的基礎上,之后凡是遇到宋案資料,尚小明全部收集起來,就形成了現在的規模。尚小明做得很刻苦。研究民國歷史走這條路是正路。
對于近現代歷史研究,史料研究是最重要的。但是,對于古代史,就不一定是拼史料了。
比如陳寅恪,他就不以史料為主,他只以二十四史的史料為準。羅志田教授也是這樣,他不讀奇稀史料,只讀大家都讀的公共史料。羅志田的研究路徑是出新,同樣的史料,他能解讀出新意,他的解讀能力很厲害。陳寅恪也是,他的隋唐史沒有一條史料是新的,但他能解讀出新東西來。余英時也是,他研究戴震,從來不看那些所謂稀見史料,就在公共史料基礎上解讀出新意。再就是臺灣的王汎森,也差不多是用這個方法。
像北大田余慶教授這一代學者,能在大家認為是常識的狀態下,研究出出其不意的結論,這就是解讀歷史的能力。北大中古史為什么牛,就在于他們有很強的歷史解讀能力,這方面的傳統來自陳寅恪。雖然陳寅恪出自清華,但院系調整后,清華歷史系并入北大,陳寅恪幾位重要學生如周一良、王永興等,都是北大歷史系教授。
茅海建、沈志華、楊天石他們幾位又是一路,他們主要看檔案。他們有特殊的研究思路,讀檔案是必要的研究路徑。
綠茶:作為普通歷史愛好者,我們應該從什么路徑進入歷史閱讀,您認為非讀不可的書有哪些?
馬勇:對于普通歷史愛好者,我建議先讀外國學者那些有大格局的通史作品。讀中國學者,則要讀點的研究。西方哪怕是一流學者,像史景遷這樣的,史料解讀能力也不行,中國學者在點的研究方面比外國學者強。外國漢學家的宏大敘事和全球視野,以及文筆是中國學者比不了的。像孔飛力的《叫魂》屬于外國學者中做點的研究的極少極少的個案。
我比較推薦這些年出版的外國通史作品,如《劍橋中國史》《哈佛中國史》以及日本講談社的《中國的歷史》等。這三家如果能讀得比較明白,會比較好地構建出大歷史格局。讀歷史,還是應該從通史角度切入,從遠古通下來,不要一上來就鉆入點的閱讀。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