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穎珊：不要讓別人來定義你

1980年7月7日，一個華裔女孩在美國加州西南部城市托倫斯降生。她原籍廣東中山，是家中的第三個孩子，上面還有一兄一姐。她的父母于20世紀70年代移民至美國，接手經營祖父母辛苦打拼的中餐館。誰也不曾料到，十幾年后，這個華裔女孩以英文名字Michelle Kwan作為勵志偶像出現在美國家喻戶曉的動畫片《辛普森一家》中，迪士尼也以她為原型拍攝動畫片，并推出同款芭比娃娃和電子游戲。韓國花滑女王金妍兒上小學二年級時，被電視中她優雅的身姿所吸引，從此立志投身花滑事業。時至今日，她仍是全美乃至世界最具影響力的花樣滑冰運動員之一。在家中，她被家人用粵語親切地稱為“珊”。

家人是她勇往直前的動力

除了獎牌以外，關穎珊的脖頸上一直佩戴著一條雕有祥龍圖案的黃金吊墜。這是她童年時疼愛她的祖母送的護身符，這個極具華夏傳統特色的吉祥飾物蘊含著老人對孫女平安的庇護和殷切的期望。

關穎珊的家境雖不富裕，但她的父母卻如眾多海外華裔一樣，十分重視對孩子們的教育，尤其注重培養他們的特長。父母深諳基層勞作的艱辛，因此他們甘愿付出一切，讓孩子挖掘自身潛能，突破自我。比起成功，他們更希望三個孩子能夠找到屬于自己的人生方向，以便將來在擅長的領域獲得足夠的獨立與自信。

幸運的是，父母從不強迫他們做不喜歡的事情。“那時候，每節滑冰課的學費是五美元七十五美分，爸爸說，你可以拿這些錢去交學費，也可以拿它們去雜貨店買糖果，一切都由你來定。”熱愛滑冰的關氏姐妹每次都毫無例外地拿著這有限的錢去冰場。每天凌晨三四點鐘，只要父親房間里的鬧鐘一響，關穎珊和姐姐就會從床上一躍而起，爭取在天亮前到冰場免費練習至少三個小時，然后再趕去學校上課。緊張忙碌的生活讓她們經常穿著滑冰服睡覺。這段經歷讓成名后的關穎珊感慨而慶幸：“現在想起來，當別人都賴在溫暖的被窩中，你卻能夠起來，穿上滑冰鞋時，你已開始邁向成功了。”

花滑運動集技藝的精湛與優雅華麗的舞姿于一身，被稱為“冰上芭蕾”。但是對于每一位選手來說，除了要承擔高昂的培訓費用，從冰鞋到獨特精致的服裝，再到飛赴世界各地的比賽費用，無一不需要強大的資金支持，其花銷不亞于網球、高爾夫、斯諾克、馬術等傳統“貴族運動”。也正因此，學習花滑的孩子大多擁有優渥的家境。關穎珊這樣來自工薪家庭的孩子投身此項運動，在外人看來顯然有些“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意味。

在這樣的條件下堅守理想，艱辛程度可想而知。關穎珊對那段艱辛的歲月印象深刻：“那時候，我們需要用一個罐子，把積攢下的每一分錢都存進去，當作花滑之外買必需品的花費。”“我和姐姐經常要穿別人扔掉的、已經破洞的表演服裝，有時連手套都是破的。”終于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的雙腳無論如何也塞不進那雙舊冰鞋，這一次，父親居然破天荒地大方起來，親口許諾不久她將會得到一雙新冰鞋，這令關穎珊欣喜若狂。拿到“新鞋”的那天，她愛不釋手地反復看個不停，然而就在她把鞋翻過來端詳時，卻驚訝地在鞋底發現了另外一個女孩的名字……

為了節約開支，原本也十分熱愛花滑的姐姐不得不把有限的資源留給更具天賦、成績也更加突出的妹妹。

家人的關愛和支持，關穎珊最終用四十三座冠軍獎杯來回報。“沒有他們，我今天不會站在這里。當我在比賽中失敗的時候，他們總會陪伴在我身邊，一直鼓勵我，要我繼續前進。”她后來在領獎臺上說。

從丑小鴨到嫵媚的“莎樂美”舞者

機遇總是垂青那些有準備的人。就在關穎珊十歲那年，她終于憑借出色的表演在一次重要的區域賽事中脫穎而出。她精彩的表演不僅征服了全場，也贏得了在場的一位特殊觀眾的青睞，他就是弗蘭克·卡羅爾，一位資深教練和體育星探。在卡羅爾的邀請下，關穎珊得以進入聞名世界的“冰雪城堡”國際培訓中心繼續學習，并獲得了豐厚的獎學金。關穎珊對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倍加珍惜，在新的環境中訓練的每一天，她都被那里良性競爭的向上氛圍所感染和鼓舞，也開始有了關于奧運金牌的夢想。

在教練卡羅爾的精心培養下，關穎珊的成績穩步提高。

1995年，關穎珊在世錦賽上完成了早期職業生涯最完美的一次展現，所有跳躍干凈利落，無一失誤。然而比賽的最終結果卻不盡如人意，她獲得了第四名，無緣領獎臺。對此，教練和她并未有過多抱怨，而是潛心反思問題所在——初出茅廬的她過于純樸，看上去仍像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因此難以獲得大賽裁判們的認可。他們共同意識到，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經過一番思量，卡羅爾為她選定了戲劇角色“莎樂美”。這個嫵媚、性感的形象和“愛”與“罪”相糾纏的唯美主義劇情，對關穎珊這個不施粉黛的清純少女來說，無疑是個巨大挑戰。卡羅爾嘗試為她“說戲”，讓她知道“莎樂美”是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女，美艷絕倫，以魅惑的舞姿施行了復仇。令他驚喜的是，關穎珊一下被劇情所吸引，欣然接受并全情投入到這段風格迥異的表演中。

1996年的世界花滑錦標賽上，關穎珊攜著這支精心準備的“莎樂美”甫一登場，立即引起全場驚嘆，人們甚至很難將眼前這個蛻變得如此成熟性感的舞者與不久前那個面露青澀的小女孩聯系到一起。事實證明，教練與她共同做出的選擇是正確的——身著精美紫色滑冰服的關穎珊完美演繹了“莎樂美”，戰勝了上屆世錦賽冠軍、實力強勁的中國選手陳露。

1996年可以稱得上是關穎珊的豐收年，她在參加的十次大賽中拿下了九個冠軍。幾乎是在一夜之間，這個亞裔女孩成了美國人的偶像，自此登上輿論的風口浪尖。

恰在此時，她進入了第二發育期。

媒體為了增加報紙銷量，不惜大肆以“瞧，她的體型變了”“她又摔倒了，因為她變胖了”等奪人眼球的標題進行報道。聚光燈下的關穎珊倍感尷尬，甚至一度無法專心練習。

重重壓力之下，1997年，她遭遇了事業上的“滑鐵盧”，身心俱不在最佳狀態的她在全美錦標賽中摔倒，輸給了更加年輕的對手——橫空出世的塔拉·利平斯基。接下來，她又因左腳骨折不得不暫別賽場。一時間，她備受爭議，陷入了難以言說的逆境。

1998年的全美錦標賽前，腳傷尚未痊愈的關穎珊迫不及待地拆去石膏全力備戰。臨上場前，數次深呼吸透露出她內心的緊張，每一次跳躍，她都能夠感受到左腳的隱隱作痛。最終，她以真情流露的表演征服了全場，力壓利平斯基，再度站上最高領獎臺，成為即將于日本長野舉行的冬奧會的奪冠大熱門。那一刻，觀眾席中姐姐的淚水潸然而下……

多年后，那種終日縈繞于腦海中的必勝欲仍讓關穎珊真切可感：“那時候的我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我一定要贏，我一定要贏，我一定要贏……”那一年，她十七歲，前方還有太多的未知和挑戰在等待她。這挑戰來自對手的強勁，也來自她內心的成長，甚至還有命運的洗禮。

這一切，都等待著這個年輕女孩用近十年的時間去細細體味。

永不言敗的奧運征程

1998年的長野冬奧會賽場，眾星云集，座無虛席。這一天，關穎珊已經期盼了將近十年。這勢必是充滿希望又面臨巨大挑戰的一天，因為對手中，既有1995年以一曲《末代皇帝》獲得世錦賽冠軍的中國名將陳露，亦有橫空出世的塔拉·利平斯基——那個曾在一年前兩度帶給她失敗陰影的新秀。

不同于兩年前的“莎樂美”，關穎珊這次在短節目中選擇的服飾簡潔典雅，如一朵紅云，將拉赫瑪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演繹得絲絲入扣，高潮與沉靜把握得恰到好處，濃烈的情感令人沉醉。短節目過后，她毫無意外地技壓群芳拔得頭籌。只要在接下來的自由滑中發揮穩定，冠軍就非她莫屬。自由滑中，一襲青色短裙的她滿懷虔敬，讓《天使之歌》悠揚沉靜的圣潔精神直入人心，除了一個跳躍落地略有瑕疵外，整套節目幾近完美。

就在大家幾乎都認定冠軍非她莫屬時，小將塔拉·利平斯基出場了，這個身高僅一米四七、體重三十五公斤的十五歲小姑娘宛如一只輕快的燕子，活力迸發地將每個動作都做到了極致，甚至連她自己都對這出色的發揮無比驚喜，興奮地在冰面上用雙腳起跳并歡呼。最終的結局在意料之中，又難免令人扼腕——奪冠呼聲最高的關穎珊以微弱分差惜敗于利平斯基，距她所渴慕的金牌僅一步之遙。當鏡頭轉向時年十七歲的關穎珊時，她噙著淚水，淡淡地聳聳肩說：“這就是人生，今晚不屬于我。”

長野冬奧會的這枚銀牌再次將她推至輿論頂峰。有人質疑她是否還需要參加專業比賽，有人則干脆建議她退役，投身商演。然而她絲毫不為所動，因為她知道，四年后的她也才二十一歲，完全具備再度沖擊奧運會金牌的可能。

她義無反顧地再次投入訓練，并將2000年和2001年的兩屆世錦賽冠軍收入囊中。卓越的戰績是她實力的最佳證明，也為她贏得了一枚寶貴的奧運會入場券。她曾這樣形容當時自己的狀態：“就像一個拉滿弓要把箭射出去的勢在必得的斗士，真的一點都不淑女”。

箭在弦上，蓄勢待發。2002年，她即將迎戰在美國本土舉行的鹽湖城冬奧會。這一次，對手塔拉·利平斯基已激流勇退，能與她抗衡的只有俄羅斯名將斯魯茨卡婭。這是關穎珊奪冠的絕佳機會。

出人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期，由于理念的差別，她與教練卡羅爾結束了合作關系，單槍匹馬地參賽了。父親代替教練，站在了擋板之后；看臺近處，是目光殷切的哥哥姐姐。

還是伴著四年前那支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關穎珊再次在短節目中一馬當先，也再一次距金牌一步之遙。然而命運似乎與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意外無情地重演了——這次的自由滑，她選擇了頗具東方神秘色彩的音樂《天方夜譚》，尤為契合她深受東西方文明浸染的個人氣質。或許是對冠軍過于強烈的期許給了她太大壓力，在做一個相對容易的后內點冰三周跳時，她竟因軸心偏離跌倒在地，令全場唏噓不已，所幸大賽經驗豐富的她清晰完整地呈現了接下來的所有動作。

樂聲結束，全場起立歡呼，即便明知很可能面臨再一次落敗，她卻表現出從容的大將風度，面帶誠摯的笑容，優雅地向四周揮手致意。父親緊握住她的手傳遞安慰。成績公布的那一刻，她沒有哭泣，但鏡頭捕捉到了她緊咬下唇、黯然神傷的畫面。

美國前花滑名將佩吉·弗萊明當時也正好坐在觀眾席中，多年以后，她這樣回溯當時的感受：“那一刻，我真為米歇爾感到心碎，我不忍目睹四年前的一幕再度發生。我簡直難以想象她是如何堅強地挺過去的，然而我相信，這些失敗和挫折會讓她變得更加堅強，因為她是一個英雄。”最終，僅在全美錦標賽中獲得過銅牌的“黑馬”莎拉·休斯憑借出色發揮折桂，關穎珊的脖頸上則又多了一枚奧運會銅牌。

獲得銅牌后，“關穎珊頂不住大賽壓力”“她馬上就要退役了”的傳言紛至沓來。然而，當關穎珊站在2002年鹽湖城冬奧會表演滑的冰面上時，只見她身著金色滑冰服，笑若春風，不見一絲失落。當全場燈光切換為金色，主持人充滿激情地歷數著這位冰壇巨星在運動生涯中斬獲的多項桂冠時，觀眾們不約而同地起立，為這位奧運“無冕之王”歡呼，眾星云集的現場頃刻間化作了她的主場。

表演終止前的一分鐘，全場觀眾再次自發起立，在經久不息的掌聲和歡呼聲中，主持人動情的聲音再度響起：“人人都希望她拿金牌，但她只拿到銅牌。我們都在這里為她起立致敬，成功有時候不是用金牌衡量的！”

四年后的2006年，即將年滿二十六歲的關穎珊克服重重困難來到意大利都靈，在這里，她將展開運動生涯的最后一次奧運之旅。在上次鹽湖城冬奧會結束后，當幾乎所有人都以為她將告別賽場時，她對父親說：“我還有實力，我還可以再戰一次奧運會。”

然而就在到達都靈后的第一次冰場適應性訓練中，本就狀態不佳的她再次受傷，臀部肌肉的劇痛讓她難以完成跳躍，不得不遺憾地宣布退出比賽。發布會上的關穎珊盡一切努力保持著微笑，卻難掩內心的傷痛，含淚宣布退役。

“不要讓別人來定義你”

退役后的關穎珊選擇到丹佛大學繼續完成因賽事中斷的學業，校園中的她像普通學子一樣努力完成學分，從不喜歡炫耀巨星的光環。

2019年，再次出鏡接受采訪的她，臉上多了幾分成熟和篤定。“現在的我，想法已經和十七歲時截然不同。我現在能更多體會到滑冰的樂趣，終極目標并非奧運賽場上那短暫的六分鐘，而是通過日復一日的刻苦訓練，每時每刻在冰場上所收獲的快樂。我的堅持不僅僅源自對奧運金牌的渴望，更多的是發自內心的對于這項運動的熱愛。”言及年輕時曾讓她焦慮過的來自外界的質疑、爭議甚至嫉妒、鄙視，她微笑著對鏡頭前的年輕一代講出了自己的人生感言：“不要讓別人來定義你。”

“回顧往昔，有時我在想，或許能贏得一枚奧運會金牌，我的人生就完美了。不過也許人生和事業本來就不會那么完美吧。實際上，我已經足夠幸運了。”關穎珊坦言道。不久，她被任命為美國公共外交大使。自此，她的生活愈發忙碌起來，頻繁地飛往世界各地，通過發揮自身的影響力，向全世界的年輕人和體育運動愛好者普及體育競技的價值觀。告別體壇的她仍然具有超高的人氣，不僅在電臺客串主持人，還擔任女性運動顧問，勇敢地為弱勢群體發言，為在美亞裔爭取權益；作為總統體育與營養團隊的顧問，與當時的第一夫人米歇爾·奧巴馬一同關注青少年肥胖問題……

（責任編輯/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