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號學認為,符號是表達思想的媒介,任何思想都是通過具體的符號來表現(xiàn)其內蘊的。具體到詩歌,可以說意象是以語言符號為載體的“意中之象”,是客觀世界的具體存在人腦中形成的理智與情感的影射。意與象不僅僅是主客交融,不只是物象對主體的打動,同時還是主體的心境與創(chuàng)造力的表征。藍曉的詩集《冰山在上》創(chuàng)造了紛繁多彩的意象群,其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自然意象,本文將對《冰山在上》中的自然意象進行探析,其中主要有花、雪、雨、草原等,這些意象具有豐富的內涵和無限的外延,是讀者進入文本世界的重要突破口,亦從側面展示了藍曉詩歌的藝術魅力。
(一)花。“萬物有靈”的宗教文化傳統(tǒng)成就了藏族豐富的生態(tài)倫理思想,人們對神靈的敬畏意識在時間進程中逐漸上升為與自然互融互生的佛教旨意的一部分。藍曉深受藏族文化熏陶,在她的詩歌世界里,一切花草都是有意志與生命力的。她將細膩的情感融注于“花”,以“花”
傳遞其生活經驗,生命體驗和藝術審美。
1.富有生命力的花。大自然是一個充滿意象的場地,而詩人對大自然的感知力是比常人更加敏銳的。野百合這一隨處可見的自然意象,被詩人賦予詩意與哲理,彰顯了詩人對生命的感知,認識和期盼。在《岷江的野百合》中詩人寫道:“抓住稀缺的泥土/就有勇氣在牙縫一樣的空間/伸出手臂/探出嫩綠的頭?!痹谶@里,泥土的稀薄和牙縫一般擁擠的空間都在表明野百合生存環(huán)境的荒蕪與險惡,詩人將野百合的生長擬人化,說它探出了“嫩綠的頭”。 “野百合”這一意象是生命力的隱喻,暗示一種與艱苦現(xiàn)實搏斗與抗爭的勇氣。詩人贊美生命的頑強與強大的生存能力,也渴望生命的沉穩(wěn)和踏實:“肆虐侵擾抵擋不了和煦的暖風/艷麗不是歸宿/追逐月光的白/從形式到內容。” “艷麗”暗含著高調,浮夸與華而不實之意,而“白”則是樸實,簡單的蘊意。詩人將兩種不同的生命現(xiàn)象進行對比,彰顯了對“野百合”那樣的堅韌,樸素品質的肯定和向往。唐湜認為,意象不是外在裝飾品,它和詩之間應是一種內在精神的契合。也就是說,意象是詩人人格和意志的“對等物”?!痘?· 女兒》中詩人說:“路途遙遙/花兒不一定時時高揚/有時也要低下頭給自己營造一片清涼/只要執(zhí)著生長/一扇扇門總會飄來馥郁的芳香。”龐德說,詩的本來性質是隱喻。詩歌語言體現(xiàn)了一種悖論性,它不像日常生活語言那樣直白地表達所指,而是通常以曲折的方式延宕詩歌真正要表達的內涵。在這首詩里,藍曉以“野菊花”來隱喻女兒的成長,委婉地表達了其內心對謙遜和執(zhí)著品質的向往,也彰顯了詩歌語言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性。
2.淡泊寧靜的花。當人與大自然相通時,具有無限的意指價值的自然符號對于生命主體言是非常重要的,它成了寄托人之主觀情感的詩意存在。《冰山在上》中融入了眾多表征寧靜與淡泊意蘊的“花”之意象,表露出作者試圖遠離世俗的蠅營狗茍,渴望回歸生命本真與內心真實的淡泊名利的人生觀。對于創(chuàng)作者而言,地域性始終是一種無意識流露的創(chuàng)作色彩,地域總是以一種潛移默化的方式熏陶著創(chuàng)作者的為人與為文。藍曉生長于碧草藍天,山高水清的阿壩,這片土地上大自然的純凈與人文風情的淳樸賦予了她清秀,明麗的文字,也熏陶她去追求寧靜,淡雅的人生審美。在《一樹野桃花》中她以清麗地詩行表達不屑陷入世俗泥潭的心境:“河谷寂寞/一年又一年/野桃花的開放不為誰等待/它摒棄虛榮,不求關注/從容地守著自己的時日?!边@首詩體現(xiàn)了“韻外之致”的詩歌彈性,以含蓄蘊藉表露“野桃花”內蘊的廣延性。唐湜認為,意象是無意識通往意識的最佳橋梁。也即,意象是創(chuàng)作者亦有的經驗與感受在頭腦中的再現(xiàn)。因為詩人熱衷野菊花那樣不慕虛榮,不求惹人注目的品質,因此,“野菊花”便成了再現(xiàn)的表象和與之伴隨的情感反映,是千萬朵花中最為契合心靈的那一朵。同樣,《九頂山的杜鵑花》中以充滿深情的筆調寫道:“在這高高的山頂/有日月的光華籠罩你/有風聲和鳥鳴相依/那些花蕊里的露珠/不是淚水/是天與地相惜的情誼?!痹娙斯P下的杜鵑花不是長在溫室里的花,也不是人工制造的“科技”之花,詩人以“高高的山頂”作為參照物來點名了花的生長環(huán)境,此處的杜鵑花是吸收日月精華,匯集天地靈氣的野外之物,它有著野性的力量與本真的生命色彩,是與天地萬物相融的自然之美。詩人因為分外珍惜如此健康,堅毅的生命力,因此也格外害怕逝去它的獨特性:“此刻/我的眼睛在逃避/我多么害怕我那塵世的目光/染了你的純凈。”相較于“山頂”的寧靜與干凈,“塵世”是喧鬧嘈雜的名利場,從“染”字可以看出,詩人對“杜鵑花”的珍惜是小心翼翼的,這種珍惜是出于一種對純凈,純粹的生命力的敬畏與向往,以及對世俗名利的看淡和回歸自然的內心渴求。藝術家的神奇之處在于傾聽世界,感應萬物,用博大的胸襟和細膩的視野去感知一切。藍曉與她筆下的花之間是毫無距離的,他們脈脈相通,聲氣相投,詩人的主體意志與詩中的意象構成了同一種存在。
(二)建筑。在現(xiàn)代建筑大師萊特看來,建筑本就該是自然的,要作為自然的一部分存在。馬瑟.布勞亞則持相反觀點,認為建筑是人的創(chuàng)造物,與自然是對比存在的。筆者認為藍曉筆下的建筑更多的是融于自然,反映自然與大地上的眾生百態(tài)與情感心理的,因此,這些建筑意象應當屬于自然的組成部分。建筑具有實用功能,承載了人類在歷史變遷歷程累積的文化精神財富。從這一點上來看,文學與建筑之間是息息相通的。同時,建筑與文學之間存在緊密的聯(lián)系,二者雖表述方式不同,卻總是以相異的方式表達著共同的主題或者精神,且建筑往往是文學的描寫對象。文學作品中的建筑意象是一個動態(tài)的隱喻與寓言的存在,文學可借助建筑在過去,未來和現(xiàn)在之間與讀者進行對話。藍曉在《冰山在上》中運用了寺廟、官寨,村莊等建筑意象,眾多建筑意象在詩行間的穿梭引起了讀者對現(xiàn)實的正視,對歷史的追憶與思考。
1.寺廟。寺廟帶有濃厚的宗教風情,是具有宗教文化精髓的載體。藍曉在《輕輕地走進達維喇嘛廟》寫道:“斷線的佛珠將禪音灑落一地/每一粒都藏著爺爺的故事/我沉湎于無聲的寧靜/直到管寺的老人告訴我/大喇嘛爺爺的離世/我才輕輕地/輕輕地告別。”喇嘛爺爺雖已離世,但是詩人的緬懷中豁達與釋懷的成分多于悲痛。藏傳佛教“緣起論”認為,世間一切現(xiàn)象都是因果和合而成,任何現(xiàn)象都是特定條件下的暫時集合,過去已經消逝的現(xiàn)象是現(xiàn)在存在的因,而當下存在的果又是將來某種現(xiàn)象的因,而生命的輪回由來世,前生和今世三個環(huán)節(jié)組成。認為死后的軀體是人在輪回間的靈魂的去處,而靈魂是可以永遠不亡的。因此,當詩人走進達維喇嘛廟,她看到是清晨撒下來的陽光,是伸向黑暗與內心隱秘處的光亮,還有寺廟青石板上爺爺的腳步聲的回響。生死輪回的觀念指引人們正確認識生死,給予世人來世的期盼與愿景,讓原本充滿肅穆、未知和恐懼的死亡變得輕盈而豁達。寺院意象是神祗的住所象征,它與世俗社會在性質上是相異的,代表一種靈魂凈化的避世之處。在《拉卜楞寺》中,詩人寫道:“不絕于耳的誦經聲/穿越恢弘的宇宙/經幡在高處輕輕拂動/六字真言順風而行/燃一柱藏香/讓我走在今生和來世的路途/如一灣淡藍的河水/在喧囂的塵世中靜寂流淌。” “誦經聲”“經幡”“藏香”等意象和寺廟融為一體,營造出了一種神秘、干凈,悠遠的宗教氛圍。“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里淵源流傳的咒語,其精神內涵里蘊藏著藏族人民對真善美的向往與追求。詩人將寺廟這樣的符號提升了宗教哲學的高度,讓原本單一的意象充盈著生命意識與生存哲理的高度,將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審美意涵描繪得生意盎然?!洞蟛厮隆防锿瑯觽鬟_了一種豁達看待紅塵凡事的氣魄:“紅塵凡心/匆匆走過時間/在深谷里墜落/陽光見證虔誠的足印/佛看見放下的心?!狈鸾陶J為,若要遠離煩惱脫離苦海,就得清心凈身,看破紅塵如浮云?!胺鸱畔碌男摹奔词菍κ浪着c紅塵的看待,從而追求一種更高層次的人格和精神追求。
2.村莊或歷史古跡。任何意象能指的闡釋,都不能僅僅從意象的表意去看,因為文本中的符號所包含的東西常常具有別的潛在內涵。藍曉的《冰山在上》明顯納入了眾多的村莊或歷史古跡意象,這些意象在文本中具備可做多重闡釋的審美生命力。《隱匿的村莊——神座》中描寫了世外桃源般的田園農莊神話,充滿詩意棲居的理想色彩。
“老人們端坐火塘/身邊兒孫繞膝/濕熱的酒壺在男人們的手中傳遞/勞累的情緒/似紛紛揚揚的火星/瞬間飄散得無影無蹤?!蔽輧仁且黄錁啡谌诘暮椭C景象,“火塘”和“酒”這樣的意象原本就具有和美色彩,蘊藏著一種時間定格的安寧感。“草叢里蟲子們唱著夜曲/日子在河水的波光里輕輕蕩漾/鼾聲響起/地里的胡豆花悄悄睜開眼睛?!蔽萃庖股南楹团c屋內的熱鬧相互呼應,共同襯托了藏地村莊與人接近自然本色的淳樸與真實。伽達默爾曾說:允許多體系的解讀和闡釋是文本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詩歌中的意象是可以做“多樣的解讀”的,因為同一個意象在不同的語境下可以有無限的外延?!陡呱缴系拇迩f》中詩人說:“村莊藏起來/破舊的房屋藏起來/糧食藏起來/上學的路藏起來/膠鞋上的破洞藏起來/小羊的媽媽藏起來。”當詩人把一切都“藏起來”的時候賦予了“糧食”“路”“屋頂”等日常事物以新奇感,增加了讀者接受的陌生化感受,最后,詩人出乎意料地揭開了“藏起來”的謎底:揚起的掃帚轉瞬之間就亮出了村莊的老底。《藝術問題》中說:詞本身只是個表層符號,它的真正內涵卻在于自身以外的地方。詩人在此處所用的一系列意象都只是一種符號或者工具,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道出村莊的貧窮、鼻塞、遙遠,用含蓄的意指道出一種不為認知的隱藏在高山深處的秘密。詩人筆下“高山上的村莊”的貧窮與“神座”的神座的詩意盎然之間存在巨大的反差,從文本的整體審美層面來看,這種書寫彰顯了意象符號在不同語境下的變異性,也凸顯了作者對現(xiàn)實的關注和感知是多層面的,豐富立體的。在《仰望馬爾邦觀碉》中詩人深沉地回望著歷史:“你以最剛性的姿態(tài)站在那里/棱角分明/像一柄出鞘的利劍/劍光直指天宇/曾經的驚天豪氣/曾經的血淚淋漓/在今天/或許只是一道風景?!瘪R爾邦觀碉被譽為“中國碉王”迄今已有近三百多年的歷史,為原大金川土司莎羅奔的小官寨碉,對軍事防御做出過重要貢獻。詩人書寫出了其剛性的姿態(tài)和驚天的豪氣,道出了歷史的厚重和滄桑,增強了詩歌文本的厚度和深度。在《婆陵甲薩遺跡》里寫道:“時光在空洞里穿梭/聲波在崖畔流淌/還有輕柔的、狂野的風吹走過/那些堅不可摧的存在/一點一點/被歷史帶走?!逼帕昙姿_是一座曾駐有重軍的古城,在時光的流逝中,它曾經的英勇、威武和風光都在逐漸遠去。歷史是作家對過去事實的敘寫,也是關照現(xiàn)實,關照人生,探索未來的一種路徑。在《卓克基官寨》《在統(tǒng)萬城做一次大夏國的臣民》等詩篇中作者亦對歷史進行了追溯,體現(xiàn)了在歷史的深沉中關照人的精神追求,熏陶人的家國情懷的歷史意識和作家使命感。
(三)天文意象。天文意象統(tǒng)指宇宙空間內的日月星辰和風雨云霧等自然意象。藍曉筆下的風雨云月,太陽、星空等天文意象絢麗多姿,含義豐富,對詩歌思想和內涵起到點睛之筆的作用。
1.雪。雪在艾青的筆下象征寒冷而凄涼的中國大地,在徐志摩的筆下隱喻自由、歡樂與夢,在藍曉的筆下則是代表一種生命的追求與生存的策略。她在《雪花》里如是說:“攤開手/她的身體就融化在掌心/所謂的愛/就這樣消逝著她的生命。”雪花的冰涼和手心的溫度相碰時,原本出于愛而發(fā)生的溫存對于雪花來說是一種致命的傷害。詩人說讓她多一段飛舞的行程,至于飛到哪里都是命運。愛應是給予被愛者獨立的意志和自在的人格,而不是一種束縛和羈絆。弗洛姆說,只有真正擁有自由的人才可以成為一個真正的人。雪花所象征的意蘊是,愛是讓人成為他自己,而不是用拘禁讓自由喪失其價值。在另一首寫雪的《一片一片雪》中說:“風嘲笑著脆弱的小冰晶/它沒有想到/因為輕盈/雪花會安全落地/一片一片雪/牽著她們的花語/溫情山脈和大地/化成堅硬的淚滴/將春天的大門敲擊。”雪花拋棄了風的托舉,而遭到風的嘲笑。雪卻因為“輕”的緣故安全落地,它還將變得堅硬,去敲擊春天的大門。這是一種將劣勢轉化為優(yōu)勢的生存智慧,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中開辟出得以繼續(xù)存在的道路。詩人以雪花的姿態(tài)寄托了一種生存道路與處世法則,表露出符號之外的深刻內涵。
2.雨。藍曉對自然景象有著獨特的理解和體驗,“雨”在她的詩歌中具有濃烈的情感和豐富的象征意義?!恫AТ吧系挠甑巍氛f:“雨滴沒有逃避/我低估了她直面破碎的勇氣/陽光里/她要探尋輪回的路徑?!标柟獾某霈F(xiàn)會讓雨滴永遠消失,但是它沒有躲避,而是敢于直面現(xiàn)實,勇于面對破碎。在詩人的眼里,它是富有魄力與勇氣的,象征一種光明磊落的精神品質,一種勇敢面對殘酷現(xiàn)實的堅韌品格?!坝辍奔仁巧瞵F(xiàn)實的暗喻,亦是精神心靈世界的顯現(xiàn)。《查真梁子上空的雨》里說道:“它們要走多久/才能走到長江/走到黃河/最后在寬廣的太平洋里陌生地來去?!贝颂幍摹坝辍辈皇寝D瞬即逝的靜止,而是動態(tài)的,“走”在路上的,它代表一種堅持不懈,執(zhí)著追求理想的精神品格,展現(xiàn)了生命在自然萬物身上所呈露的鮮活力量。意象是創(chuàng)造性與想象力的產物,“雨”在《雨》一詩里則是象征了一種不可知的未來或者意外,它是客觀存在的,而意義的動態(tài)變化是詩人的情感思想對其進行投射的結果,使符號的意蘊實現(xiàn)了詩意的美學延伸。另外,《冰山在上》中詩人還運用了“太陽”“月亮”“星空”等自然意象,它們或象征深不見底的現(xiàn)實背面,或隱喻歲月流逝世事滄桑的人生感慨,它們的寓意是復雜而多樣化的。
藍曉《冰山在上》中的自然意象豐富多彩,從閱讀角度來說,每一個符號都可做多重理解,它沒有準確的固定的含義,每一種闡釋都是讀者審美認知的合理結果。藍曉筆下諸意象的象征具有現(xiàn)實層面的生活感或社會性,也有深厚的生命厚度。也正因為如此,這些紛繁的意象增添了文本思想的豐富性和多義性。(作者單位:西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
本欄目責任編校:周家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