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地里的淘金者

星星是埋在黑夜的金子，金子是藏在大地的星星，站在觥籌交錯的時空里，鋪天蓋地的黑暗席卷了我們，只有鋤頭愿意做最早的開墾者，只有鋤頭愿意讓一粒玉米在土地里瘋長……

阿三坐在板凳上，黃土塞滿指甲，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縫里夾著一根香煙，吐露的煙氣遮蓋整個臉頰，睫毛撥開煙氣，他虛著眼打量著眼前的土地，或許不久之后，這片土地將回贈他一場收獲。

阿三是麥拉村的村民，巴登格勒是他的原名，因為排行老三，打出生眾人就叫他阿三，他家一共四姊妹，最小的妹妹五歲時被牦牛踩了肋骨，賣了四頭牦牛也沒能救回她。兩個哥哥自成年后就去了另一片牧場，一馬平川的高原，駐扎著無數個帳篷，親人們的家在流動，這里太廣闊了，阿三的眼睛望不穿這片土地。

半年前，阿三在農耕區承包了十余畝地，縣農業技術局的工作人員專門為他講解了玉米種植技術及要領，他是個要強的人，直白和豪爽都突兀在瞳孔里，下種后，幾乎每天守著這片土地。不遠的地方隆起一座瑪尼堆，石面上密密麻麻雕刻著經文，彩色漆料勾勒的八寶圖案已經剝落下顏色，被風雨吹蝕的一切，都顯得很陳舊。阿三對此無比虔誠，重要的日子幾乎都要去瑪尼堆前焚燒松枝，以祈求心事遂愿。

阿三花一塊錢買了一本作文本，并在上面標注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只有他才能看懂的圖案和符號，只字不識的阿三用這樣的方法加固耕種要點。

齊麥仁間把切好的酥油和燒沸的磚茶倒在茶桶里，用勁抽拉茶桶里的木棍，奶香瞬間四溢，柴火在潮濕的空氣里噼啪作響，阿三坐在灶前，拇指和食指不斷摳抓下巴，突然猛一眨眼睛，鮮紅的血液從下巴一點點滲出來，從一個小紅點發脹成一團紅色血包，血包迅速破裂，一會兒工夫就在下巴突涌成了一道血痕，長了三十幾年的痦子被阿三摳破了。仁間見狀立馬抓了一小撮柴灰死死按在阿三的下巴上，夫妻倆對視的時候，仁間忍不住大笑，飛濺的唾沫筆直地穿梭在空氣里，阿三傻憨憨地盯著仁間。

高原的天無邊無際，仁間的頭帕在太陽下閃光，早飯后，阿三推來摩托，他要把妻子帶到鄉衛生院檢查，仁間的小腹一直隱隱墜痛，聽說鄉衛生院有B超，通過那臺機器可以看肚皮里面的病。

阿三載著仁間在廣闊的天地間飛馳而過，途經的玉米歪歪斜斜倒了一大片。昨夜的那場暴雨，也讓阿三徹夜失眠。

到了鄉衛生院，阿英院長正在淘洗白菜，寒暄中她了解到阿三夫妻到衛生院來的緣由，阿三幫阿英院長把洗好的白菜抬到了二樓廚房，仁間一屁股坐在一樓的石階上，麥拉村海拔三千多米，正值七月，時令上已是酷暑難耐的夏季，但在麥拉，絲絲冷風還是會把皮膚吹起雞皮疙瘩。

阿英院長把仁間帶到B超室，往小腹涂抹藕合劑的時候，玉米地里的淘金者仁間一下子尖叫了起來，阿英院長笑著安慰仁間：“沒事的，只是抹一層，不會開刀。”經過檢查，仁間患有盆腔炎癥和一個直徑不足四公分的子宮囊腫。她不明白囊腫是什么，從阿英院長的解釋看，“婦科病，小問題。”對于生了病的人這樣的語言好比大冬天遇著一大堆篝火，暖和極了。

拿著開好的藥品，懷揣好新農合本本，夫妻倆準備回家。云朵飄過他們的家，似炊煙，女兒更旺拉姆遠遠地就聽到了摩托的轟鳴聲，今天是她第一次獨自待在家里看門戶，門閥上的一丁點聲響，她都會跑出去看，這一早上八歲的拉姆不知來來回回跑了多少趟。

一家三口的生計原先由十幾頭牦牛供給，到了挖蟲草的季節夫妻倆就把孩子寄放在仁間的父母那里，一走便是大半月，再一回來，拉姆的個頭又長了一大截。腳下的草原沒有路，游走的行囊可以在四處安營扎寨，現在他們把家固定在了磚頭壘砌的新居里，惠民政策讓麥拉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途經自家玉米地時，阿三停下摩托，夫妻倆踩著地埂子到玉米林中把昨夜被風吹倒的玉米挨個扶起來，順帶挑了些包谷，帶回去煮給拉姆吃，小家伙喜歡醇香的味道，一連能啃上好幾塊。

回到家，拉姆早早地站在大門口迎接他們，阿三抱起女兒，惆悵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了，眼尖的拉姆一下子就看到了阿媽圍裙里包裹的玉米，在孩子眼里那就是從泥巴里長出來的金子。

不一會兒，阿三接到阿英院長打來的電話，仁間檢查時把佛珠留在了她那里，佛珠是仁間常年戴在脖子上的，每天仁間都會拿出來在手中捻著，口中輕聲念著佛經，那些語言只有菩薩能聽懂，佛珠就是連接神與人意志的樞紐，佛珠不在，菩薩就聽不到仁間的禱告，仁間央求阿三趕快去取回佛珠，這會子正值中午，阿三飛馳著摩托來到衛生院。

“仁間的珠子是她的命，謝謝您幫忙收起來，卡卓（譯為“謝謝，麻煩”之意）！”

阿三向阿英院長道謝，一邊用手摸自己的下巴，早上摳破的痦子此刻已經結成了血痂，阿三把血痂再次摳破，血水又滲了出來，阿英院長見狀立馬把蘸了酒精的消毒棉簽遞給阿三。

“手上細菌多，用這個。”

“肚子里的囊腫要多注意，不要干重活，常常帶仁間過來復查。”

“問題不大吧？”

“這是每個女人都差不多有的毛病。”

“肚子里長肉了，以后肚子會不會越變越大？”

“注意觀察，定期過來檢查就不會。”

“額……阿爸……”

“什么？”

阿三皺起眉頭，支支吾吾半天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阿三騎上摩托，轟鳴著喇叭，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阿三家去年搬了新居，好事一樁接一樁，今年年初，阿三和麥拉村的留守村民種植起了玉米。

在廣闊的土地上種植生命，是一件功德無量的事，功德無量的勞作會護佑這些玉米茁壯成長。阿三看到第一片新葉的時候，興奮得幾乎跳起來，自此之后，他隔三差五跑到玉米地邊守候這片土地。時間轉瞬到七月，玉米從齊腰拔節至頭頂，生長的力量掩蓋了褐色的土地，蔥郁的玉米鋪成深邃的綠，微風吹過，像排浪一樣涌進阿三的眼睛。

時間是穿梭在歲月里的風，它無色無形卻吹老了皺紋，前些年，阿三的父親一直胸悶咳嗽，通過電話，能聽到阿爸急促的呻吟，從家到牧場有一百多公里，暴雨過后，泥濘的草甸很不好走，阿三在電話里叮囑父親備好換洗的衣物，第二天蒙蒙亮便飛馳著摩托上了牧場，幾個小時的顛簸讓人疲憊，阿爸坐在羊毛氈上，雙手捧著茶碗正埋頭舔食“卡替”

（把糌粑放在銀碗里，倒入酥油茶攪拌均勻），阿三取下包裹在頭上的藍色圍巾，左手的五根手指穿過蓬松的頭發，汗的味道一下彌漫在鼻孔周圍。

“衣物收拾好沒有？”

阿爸沒有回答，阿三一屁股坐在羊毛氈上，提起放在爐上已經熏得發黑的茶壺輕輕搖勻里面的酥油茶，而后往茶碗里倒水。

“壺底全是茶渣，牛才那樣吃。”

阿爸盯著阿三，木訥的眼睛仿佛在責怪他。

“喝碗茶，我們就出發，路上不耽擱，你看要得不？”

“哦呀。”

看花節一過阿三就整整三十歲了，壯碩的身體曾經與這片土地風雪與共，蒼勁的風吹綠了青草，牦牛的蹄印凝固成記憶，阿三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的阿爸。

稍作休息，阿爸坐上了摩托，時間再一次飛馳，這一次吹老的皺紋將更加滄桑。

“鄉衛生院的機器能看肚子里面的病。”

阿爸一語不發坐在摩托車后座，只有撕心裂肺的咳嗽在和飛馳的疾風做著對抗。

經過阿英院長初步檢查，懷疑是肺氣腫，因為鄉衛生院條件有限，在與妻子仁間商量后，阿三決定把父親帶到縣城的醫院。

擔心長途顛簸會使父親更加不適，阿三叫來與自己情同手足的兄弟青措。青措是麥拉村唯一跑出租的師傅，阿三請青措載著他和父親到縣城看病，太陽點亮第一片云彩的時候，青措就已經按響了喇叭，阿爸興奮地坐在副駕上，這是他第二次坐汽車，第一次還是幾年前外面的企業家到牧場愛心捐資時，阿爸幫忙帶路順道坐上了他們的車。

阿爸是馬背上長大的孩子，也是在草原上慢慢變老的光陰，他是一寸一寸灑在高原，一點一點把自己融在草甸中的。

經過一系列檢查，阿爸患有肺氣腫，因為情況嚴重，醫生要求立即住院，阿爸仿佛預感到了什么，聽到要先交三千塊錢押金在醫院，他的眉心一下子聚集成了一座嚴肅的山川。

安排好住院的事宜，阿三立即打電話給仁間，他把醫生的話告訴了仁間。

“阿爸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只有盡可能消除炎癥，以減輕阿爸的痛苦。”

阿三在走廊里淚濕了幾次，他是個孝順的兒子，在病危通知書上按指印的時候，手指一直在發抖，生死之間的距離就是紅色印泥上清晰的指紋，一圈一圈包裹住生命，又必須得在白紙黑字上畫押，承認紙上關于生命生了一場大病的論斷。

輸了一周的液，父親執意要回家，他說夢到了佛祖，佛前的酥油燈沒有亮，他要回家點亮這盞燈……

阿媽去世后，阿爸一個人追逐著帳篷流浪，他有家，三個兒子的家都能容納他，而他永遠固執地住在自己的帳房里。這次，阿三好說歹說才把父親接到了自己的家，牧場的十幾頭牦牛也讓二哥幫著放養，他打算讓阿爸一直和他們住下去。

出院后，阿爸憔悴了許多，阿三把父親接到麥拉，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先陪父親到了寺廟，點亮了那盞酥油燈。

每隔一周仁間都會在麥拉村的代銷店稱些雞蛋，每天早上她都會給阿爸煮一碗荷包蛋，起先阿爸吃不慣，混著糌粑一口一口下咽，小孫女眨巴著眼睛看阿爺蠕動嘴巴，這時候，一個大大的蛋黃總會落進她的小嘴，爺孫倆笑得前仰后翻。

一晃到十月，玉米林從青翠的枝干演化成枯黃的晚霞，一場收獲在深秋成熟。

阿爸的身體越漸浮腫，蹣跚的腳步搖搖欲墜，他常常嘀咕：“沒有光的世界，不會有星星，菩薩會把死去的軀體點化成金子，不久的一天我也會在泥巴里長眠”。他預感到了死亡，夢中那盞熄滅的酥油燈仿佛告訴了他答案。

掰玉米那天，阿英院長、青措和四鄰八社的朋友都跑來幫忙，金黃的收獲沒有辜負阿三，一塊塊玉米堆放在房背，阿爸坐在金黃的玉米中央，急促的呼吸撞破了空氣中的塵埃，他的胡須在向更深的土地蔓延，他的眼睛已經看到了黑暗中的星星……

“爺爺永遠也長不大了是不是？”

次年以后，拉姆站在瑪尼堆旁邊，個頭長了一大截。

“爺爺還在長大，只是我們用眼睛看不到他。”

“拉姆，你看！彩幡在風中飛翔，那是爺爺的彩虹。”

“紅、藍、黃、白……”

“還有一個我們閉著眼睛都能看到的顏色。”

“什么顏色，閉著眼還能看到？”

阿三好奇地問拉姆。

“黑色。”

責任編校：鄔彥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