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八,在深圳打工的陶生帶著對象回村里過年了。
陶生的對象叫曉慧,黃頭發,打著卷兒。臉上的脂粉很厚,眼眉、眼圈兒畫得很黑,嘴唇兒鮮艷。脫下羽絨服,里面的羊毛衫、牛仔褲繃得緊緊的,讓人覺得隨時都有炸開的可能。
村子里的人都來看熱鬧。對于這個曉慧,有人說像電視里的明星,有人說像城里洗發店的,還有人說她不像中國人。陶生笑著,忙著給大伙兒發煙,曉慧大方地給小孩子們發糖果。
只有老陶寶子黑著臉,一聲不吭。
陶生在電話里跟爹說要帶曉慧回家過年,爹還說好啊好啊,這么大了,該找對象了。可是當他看到曉慧,臉就有些變了。
爹不喜歡曉慧。陶生看出來了。
姐姐陶蘭也過來,幫助爹殺了雞,燉了豬肉粉條,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吃飯的時候,爹還特意讓曉慧,說,閨女,農村嘛,就這條件,你也別挑,就像在家一樣。
陶蘭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弟妹都回家過年了,還有啥外道的?
爹不再說話。陶生的心里有些打鼓。他了解爹,爹是面上人,不管是誰,只要端自己家的飯碗,總要把飯菜弄得像樣些。爹說過,就是要飯的來了,趕上飯點兒了,也得吃頓飯。
吃過飯,曉慧和陶蘭搶著收拾碗筷。老陶寶子一個人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抽旱煙。老陶寶子家的房子不大,兩屋一廚。陶生在家的時候,爺兒倆一人住一個屋,還算寬敞。
都收拾利索了,熱情的左鄰右舍也哩哩啦啦地走了。陶生說,姐你也回去吧,我和曉慧趕了一天的路,也累了。陶蘭看了他們一眼,和爹打聲招呼,回去了。
陶蘭剛走,陶生就帶著曉慧進了自己的屋。
老陶寶子仍然坐在那里抽煙,慢悠悠的,藍色的煙霧吸進額上的皺紋,又從皺紋里緩慢地擠出來。好一陣子,他聽到陶生屋里嬉笑的聲音。他把煙蒂在鞋底子上碾死,沖屋里喊,陶生,出來一下!
陶生出來了。老陶寶子說,咱爺兒倆住一個屋,收拾收拾睡吧。
陶生不舍地望著那屋,欲言又止。
老陶寶子說,你們沒結婚,還不是夫妻,就是結婚了,在別人家也不能住一起。
陶生不服氣,想,這也不是別人家啊!但他不想和爹理論,悄悄地回到那屋,跟曉慧打了半天招呼,才磨磨蹭蹭出來了。爺兒倆在炕上鋪上被褥,脫衣躺下了。那屋里也熄了燈,曉慧可能也躺下了。寒風吹到窗戶上,發出呼呼的響聲。
睡吧,明天早點兒起,去給你媽上個墳。
嗯。陶生悶悶地回應著。
提起母親,陶生反而睡不著了。
2
母親死的早,陶生對母親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從父親和鄰居們的口里,陶生知道母親為他沒少遭罪。那時的政策,一家只許生一個孩子,可她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孩,就是陶生的姐姐陶蘭。老陶寶子為此一直不樂呵。女孩子家,早晚是別人家的人,傳宗接代的事,還要靠兒子。老陶寶子就和陶生媽商量,想偷偷摸摸地再生一個。陶生媽起初不愿意,卻架不住老陶寶子的一再央求,就答應了。她是個溫順的女人,這一點上,陶生有點兒像母親。可是懷上陶生后,女人遭罪的日子就開始了。提到陶生母親遭的罪,老陶寶子總是輕描淡寫,可事實是,她把陶生生在了豬圈里,坐了病,陶生出生還不到三個月,母親就死了。
陶生長大后,經常想起母親。自己的命是用母親的命換來的。每當他和父親老陶寶子發生爭執時,只要父親說一句,你媽生你不容易啊!他便軟了,再委屈的事情也不爭執了。
過了初五,陶生就要回深圳上工了。按照習俗,老陶寶子讓陶生在早飯前放了一掛鞭。不光自己家放,別人家也放,噼噼啪啪地響成一片,空氣里彌漫著火藥味。鞭炮是老陶寶子買的,一萬響。在這方面,老陶寶子舍得花錢,不管是除夕還是初五、十五,他都要讓自己家的鞭炮比別人家多響一會兒,他說,這樣的日子才顯得更紅火。
老陶寶子是講究儀式感的人,也講規矩。陶蘭家就在屯東,離老陶寶子家不遠,但從陶蘭嫁人后,再沒回家過過年。有一年陶生在外面打工,過年沒買到車票,回不來,陶蘭讓父親去她家過年,老陶寶子說啥也不去,他說,我有兒子,上閨女家過年像啥話?陶蘭說,要不我和你姑爺上你家過年去!老陶寶子更不同意,說,姑爺也有父母,過年不和父母團聚和老丈人團聚,讓人家笑話不?
早晨現包的豬肉芹菜餡餃子。年前包的凍餃子還沒吃完,但必須得包新餃子,因為今天是“破五”。過了正月初五,過年的一些禁忌就破除了,人們可以外出走親戚,也可以出去打工了。初五這天家家戶戶都吃餃子,還要自家親手剁餡,現做現包,這叫“捏破”。
陶生臨走的前一天晚上,老陶寶子破天荒地要和兒子嘮一嘮。老陶寶子問陶生,你真想和你領回的這個黃頭發結婚?
陶生說,當然,女人能隨便往回領嗎?
陶生早已感覺到了,父親不喜歡這個黃頭發。
老陶寶子說,當爹的比你吃的咸鹽多,看的事也多。聽爹的,這個黃頭發你養不住,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陶生說,咋養不住,她對我好。
今天對你好,難保她明天還對你好。你倆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條路上去。
陶生不再說話。他不想反駁爹。
老陶寶子說,明天你們一塊兒走,好里好面地散了吧。
陶生還是不吱聲。
老陶寶子停了一會兒,說,把人家睡了?
陶生不耐煩了,說,爹你說啥呢!
老陶寶子嘆口氣,說,咱不能做虧心的事,多給人家點兒錢,了了吧。好姑娘有的是,本村有,外村也有,知根知底。
老陶寶子還想嘮叨點兒什么,聽到兒子發出了很響的鼾聲。
3
陶生鄰居家有個姑娘,叫許穎。許穎和陶生同歲,從小一起長大。要說知根知底,這個許穎是最知根知底的了。許穎的母親李小筐年輕時是村里有名的大美人,免不了招蜂惹蝶,許穎的父親老倭瓜那些年對她死看死守,費盡了心機。還好,沒出什么大的緋聞。許穎長得像她母親,有一頭烏黑的頭發,襯托著一張白凈的臉。她性格開朗,從來不化妝,卻唇紅齒白,像河灣里的一棵挺拔的水蔥,白生生綠油油地自然生長。有事沒事,許穎總愛到陶生家,陶生見到她,就像向日葵見了太陽,一臉的歡笑。
老陶寶子知道許穎喜歡陶生,陶生也喜歡許穎。可他不喜歡許穎。許穎天生是個“斜楞眼兒”,許穎看陶生的時候,讓人覺得她在看門外,她看門外的時候,讓人覺得她在看陶生。
陶生曾和父親據理力爭。陶生說,斜楞眼兒又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耽誤吃不耽誤喝,不耽誤下地干活兒,不耽誤生兒育女,只要自己喜歡,和別人又有什么關系呢?
老陶寶子耐心地聽兒子說完,說了一段很有哲理的話。他說,相由心生。斜眼的人斜的不是眼睛,斜的是心。
許穎是學名,只有學校的老師和少數同學這樣稱呼她,大多數人都叫她“斜楞眼兒”。開始的時候她還反感,和人吵架,偷著哭鼻子,時間長了,她也不在乎了。斜楞眼兒就斜楞眼兒唄,天生的,又不是自己造成的。陶生也這么叫她,她也生氣過,可是后來陶生跟她說了上面的那番話,她的心就一下子敞亮了。誰愛嫌棄就嫌棄,只要陶生不嫌棄就行。她這么想。但她沒想到,老陶寶子不愿意她和陶生來往,她一去陶生家,老陶寶子的臉就發青,眼皮也耷拉老長。許穎眼睛斜楞,心性卻高。她對陶生說,你爹嫌乎我斜楞眼兒,我也不是那種不知趣的人,總有一天,我會給你,還有你爹一個驚喜的,讓你們驚掉下巴。
后來,許穎就從村里消失了。她去外地打工了。聽說,許穎的打工之路并不平坦,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比如,她想到城里飯店打工,老板一看身段,相中了,可一看眼睛,就搖頭了。許穎說,我戴上墨鏡,別人就看不出來了。老板笑,又不是時裝模特,你看哪個飯店的服務員戴墨鏡上菜的?許穎不甘心,就去了北大荒建三江。那里有一望無際的農田,有的種小麥,有的種黃豆,有的種玉米,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水稻。這里天高地闊,讓人的心一下子敞亮起來。到了插秧季節,人手短缺,她一天能賺幾百塊錢。許穎掙的錢一分也不敢亂花,她慢慢地攢著,她要有大用呢。
4
陶生春節后離家,還沒到秋天,就回來了。三春不趕一秋忙,別人都以為陶生是回家幫老陶寶子收拾莊稼來了。老陶寶子是種地的好手,十幾年來,除了自家的地,他每年還要承包一些,滾雪球似的,到現在有二十多坰地,算是村里的種田大戶了。
陶生外出打工,并不是單單為了掙錢。當然老陶寶子是希望兒子和自己一起在家種地。農民嘛,能離開土地嗎?但陶生想出去,村子里的小青年不少都出去了,陶生當然也動了心思,老陶寶子沒攔他。年輕人出去闖闖,長長見識也是好事。沒想到,剛出去幾年,就領回個黃頭發對象。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老陶寶子不反對陶生處對象,但他看不上那種濃妝艷抹,妖里妖氣的女人。他進城的機會并不多,也很少和那樣的女人有過正面接觸,但是,沒吃過豬肉還看過肥豬跑吧。電影里,電視里,那些當“三陪”的,不干好事的女人不都打扮的那個樣嗎?
好在,陶生這次回來,沒領回那個黃頭發。陶生不提黃頭發,老陶寶子也不問。他發現陶生這次回來情緒低落,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常常一個人叼棵煙,望著天邊發呆。
陶生嘴上不說什么,心里還挺佩服父親老陶寶子的。他把曉慧看得挺準,他們確實不是一路人。春節后回到深圳不長時間,他就發現曉慧和別的男人不清不白,這讓他受不了。
看兒子那副無精打采的樣子,老陶寶子心里也發慌。他知道這塊土地拴不住他。這孩子內向,有話憋在心里不愿意說,時間長了怕憋出病來。想來想去,老陶寶子想到了陶生的表姨梅秀。梅秀在綏芬河做服裝生意,曾和他說過,想讓陶生去那里幫忙,他沒同意。
梅秀原來也在村里,和丈夫一起種幾畝地,外加養一些雞鴨鵝狗,日子過得挺緊巴。那時候老陶寶子沒少幫助他們。后來梅秀的丈夫腦出血突然去世了,剩下梅秀一個人領著孩子過,日子更加艱難。這時候村里就有人攛掇老陶寶子娶了梅秀,一個新寡,一個光棍兒多年,原來還有那么一點兒沒有血緣的親戚,親上加親,不是好事一樁嗎?
梅秀倒是樂意,可老陶寶子說啥也不行。說她是我小姨子,我是她姐夫,事兒沒有這么辦的。況且陶生還沒成家,這事兒想都不要想。后來梅秀賭氣去了綏芬河,在那里和俄羅斯人做買賣。兩瓶高度的當地小燒酒,就能從俄羅斯人那里換回一件呢子大衣,一筐土豆或圓蔥,就能換回幾個望遠鏡。呢子大衣或望遠鏡在國內一轉手,錢就賺到了。當然,這是中俄邊境剛開放時的簡單易貨貿易。
幾年過去了,梅秀在綏芬河那邊發了財,每次回到村里,都要帶一些俄貨送給親戚朋友,紫皮糖,大頭娃娃巧克力,俄羅斯套娃,魚子醬,皮鞋皮帶等等。當然,送給老陶寶子的一定是Vodka(伏特加),比中國的二鍋頭度數還高,喝下去火燒火燎的,那才過癮。
老陶寶子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梅秀高興,陶生也樂意。
5
陶生在綏芬河認識了俄羅斯姑娘娜塔莎。
娜塔莎長得漂亮,白皮膚,黃頭發,藍色的眼睛像天空一樣深邃。這個黃頭發和那個叫曉慧的黃頭發不一樣,那個一看就是染的,而這個,是天然的,柳絲一樣,隨風飄灑。
娜塔莎也在綏芬河做服裝生意,賣中國的羽絨服,也賣俄羅斯的呢子大衣,生意紅火得很。在中國的時間長了,她能說一口稍顯生硬的中國話,還帶著東北味兒。她的店鋪和梅秀是鄰居,沒事的時候經常來梅秀這里,一口一個姐地叫著梅秀。
娜塔莎一來,陶生的眼睛就發直,娜塔莎也不時地用眼睛瞟他,眼睛里滿是柔情。這一切哪能逃過梅秀的眼睛。梅秀就有意無意地打發陶生過去幫娜塔莎的忙,作為回報,娜塔莎也常過來幫他們的忙。
看時機已經成熟,梅姨悄悄地問陶生,你喜歡娜塔莎嗎?
陶生紅了臉。
陶生真的被娜塔莎迷住了。豐滿性感的身材,活潑開朗的性格,特別是娜塔莎說中文的聲調和模樣,都讓陶生魂不守舍。
梅姨說,你要是喜歡她,就請她吃頓飯。
有一天下班后,陶生壯著膽子約娜塔莎,他以為娜塔莎會矜持一下,沒想到她爽快地答應了。
去哪里吃?娜塔莎問。
陶生撓著頭皮,說,這地方我不熟,你點吧。
娜塔莎也不客氣,把陶生帶到綏芬河有名的馬克西姆餐廳。這是一家俄式餐廳,餐廳所在的街道是俄羅斯人最集中的地方。夜幕降臨,街兩邊霓虹閃爍,滿街牌匾都是俄文,讓陶生有一種身處異國的感覺。餐廳里的人很多,有不少金發碧眼的俄羅斯美女,令陶生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娜塔莎不時地用身體提醒他一下,不要分散注意力,陶生不自然地笑著。
他們找一個靠窗的角落坐下。一位著裝古怪的俄羅斯侍者走過來,用中文說,兩位用些什么?
娜塔莎指著陶生說,他請客,讓他點。
侍者介紹說,這里的食材都是從俄羅斯運過來的,由俄羅斯廚師烹飪,蘇巴湯、酸黃瓜、大列巴面包加黃油,土豆泥、熏肉、魚籽、紅腸,都是正宗的俄羅斯特色食品。
陶生紅了臉。我不懂俄餐,還是你點吧。
娜塔莎笑了。不怕我宰你?
陶生說,宰吧,反正我身上也沒多少肉。
娜塔莎在陶生身上擰了一把,說,這肉挺厚實嘛。
陶生平時不太喜歡吃酸味,但喝著娜塔莎點的蘇巴湯,感覺到了從未有過的舒暢。蘇巴湯,也叫紅菜湯,色澤油紅光亮,濃而不膩,味道酸甜適度,特別爽口。
你知道酸黃瓜怎么吃嗎?娜塔莎問。
陶生搖頭。在陶生的老家,很少有人吃酸黃瓜。除非懷了孕的女人,酸兒辣女,非要吃酸的。
娜塔莎給他做示范。把紅腸斜著切成薄片,然后把切成條的酸黃瓜卷到紅腸里。娜塔莎把卷著酸黃瓜的紅腸送到陶生的嘴里,陶生使勁兒咬了一口,還沒嘗到滋味,就聽娜塔莎哎喲了一聲。
你咋咬人呢?娜塔莎嬌嗔地捂著自己的手指。
陶生知道自己把娜塔莎的手指咬了,趕緊站起來,拉過娜塔莎的手,說,我看看我看看。
娜塔莎把手抽出去,說,罰你酒!
娜塔莎點的是西伯利亞釀酒師啤酒,深琥珀色,味道醇厚,飄溢著焦糖麥芽飽滿細膩的香氣和富有柑橘情調的麥芽苦味,喝起來愉快而滿足。
那晚,他們喝了三箱西伯利亞釀酒師。
那晚,娜塔莎把陶生帶到了她的住處。
那個綏芬河春天的夜晚很奇特,也很完美。
6
老陶寶子聽說陶生和一個俄羅斯姑娘處上了對象,趕緊放下農活兒,從村里坐汽車又倒火車,急三火四地來到綏芬河。
晚上,梅秀在店鋪旁邊的一家名叫喀秋莎的小餐館里為姐夫接風。這家餐館的特色就是中俄混搭,既有蘇巴湯,也有豬肉燉粉條,既有伏特加,也有北大倉。兩人對面坐下,在等菜的時候,老陶寶子偷偷打量起梅秀來。這個女人,也快五十歲了吧,咋就不見老呢?這些年離開農村,生活好了,變得越來越時髦,越來越年輕了。
梅秀發現姐夫在看她,說,看啥,有啥好看的?我知道我沒有斜楞眼兒他媽李小筐好看!
這咋還拐拉上李小筐了呢!那些年,老陶寶子暗地里沒少惦記那個女人,可是,熱臉遇到了冷屁股,斜楞眼兒她媽根本不搭他這個茬兒。這事兒讓梅秀知道了,好長時間不搭理他。
梅秀問,姐夫沒來過綏芬河吧?
老陶寶子說,我一個種地的,沒事兒上綏芬河干啥?
梅秀說,干啥不行啊,死腦瓜骨,一條道跑到黑!
別說那沒用的,老陶寶子說,趕緊說陶生那癟犢子是咋回事?
梅秀說,別急嘛,等吃飽了喝足了,在綏芬河住幾天,感受一下邊城的氣氛。
沒那閑工夫。老陶寶子說。
你要是覺得一個人悶得慌,找個馬達姆陪陪你。
啥馬達姆?
就是俄羅斯大媽!
老陶寶子站起來,說,沒個正形了!
看他那窘迫的樣子,梅秀禁不住哈哈大笑。
菜上來了,兩個人邊吃邊聊。老陶寶子說,咱一個農民家的孩子怎么能娶外國人?
土鱉。梅秀笑話姐夫,說現在都是地球村時代了,整個地球都是一個村子了,只要兩人愿意,還分哪國人嗎?哪個法律也沒規定不能和外國人結婚啊!
老陶寶子說,你說的都是電視上的話。那和外國人結婚的都是演員啥的,有頭有臉的人,咱一個老百姓就別想洋事了。
梅秀說,你說這些都沒用了。人家兩個人現在都住在一起了,時髦的說法叫同居。
老陶寶子一聽,肺都要氣炸了。一個農民和外國人同居了。名不正言不順,成啥體統!
梅秀看著他,只是笑,不吱聲。等他發泄完了,陪他干了幾杯,這才又和他講起道理。她知道,這個男人表面上強硬,幾杯酒下去,說上幾句軟乎話,就會緩和下來。
首先是和外國人結婚的問題。娜塔莎呢,聽梅秀說人不錯,關鍵是人家和兒子已經住到一起了,木已成舟。其次呢,是非常現實的,在農村,想娶媳婦,得花多少錢啊!要有耕地,要有農機具,還要在縣城買房子,除此之外,多少還要給些彩禮吧。他倒是不差錢,但梅秀說,你省下錢干啥不好,你愿意種地,就多包點兒地,買幾套大型機械,把地種出名堂來。這第三呢,也是件大事,等陶生成家了,你是不是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事了?
梅秀望著他,他趕緊躲開她的眼睛。
梅秀以為姐夫這個老榆木疙瘩腦袋不會開竅,沒想到他竟然默許了。當然,老陶寶子也是有條件的。他的條件是,陶生和娜塔莎結婚后,得回去跟他種地。
梅秀答應他,可以做陶生和娜塔莎的工作。
那天老陶寶子和梅秀走出喀秋莎已是深夜,邊城夏夜的風讓他們更加沉醉。梅秀和姐夫互相攙扶著回到家里。那天晚上,老陶寶子就住在了梅秀家。
7
陶生答應和娜塔莎回村里種地,也是有條件的。他和父親說,你讓我種地,可以。不過,種啥,怎么種,得我說了算,你不能干涉。
老陶寶子說,中,只要你們不耽誤我抱孫子,想咋折騰咋折騰,我就不信你還能把地種出花來!
結果呢,還真打這話兒上來了。陶生還真在他的土地上種上了花,聽聽這名字,都夠詩情畫意的了——福祿考、荷蘭菊、八寶景天、金光大道、玉簪、鼠尾草……
老陶寶子問,你不種莊稼,種這些東西干啥?
陶生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陶生不光在地里種上了花,還在那幾坰稻田里放進了鴨雛,有的還放進了河蟹。這又是什么名堂?
很快,答案出來了。這些年,城鄉都在搞美化綠化,栽花種草,花苗很緊張。陶生種的這些花一長成,就成了搶手貨。一算賬,每畝地收入幾千元,比種什么都值錢啊。還有那些水稻,放進了鴨子,放進了河蟹,就成了鴨稻、蟹稻,秋天收割加工后,精心包裝,貼上商標,就成了搶手的綠色有機食品。
這回,老陶寶子不再說啥了,種了這些年地,真的沒種出啥名堂,現在,他算徹底承認自己不行了。
婚后第二年,陶生和娜塔莎生下一個胖小子,長得像陶生,又像娜塔莎,一個十分漂亮的混血兒。
孩子剛剛過了一周歲生日,有那么幾天,陶生發現平時活潑開朗的娜塔莎明顯地話少了,愁眉不展,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陶生問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沒等說話,娜塔莎的眼淚就掉下來了。
陶生說,有啥事別憋在心里,咱們夫妻之間,有啥話不能說呢?
娜塔莎悶了半天,說,我母親病了,很重,想見我。
陶生一下子愣住了。結婚前,娜塔莎說她的父母都不在了,她住在哥哥家,因為不想給哥哥家添麻煩,才來到綏芬河,做起了服裝生意。現在,母親怎么又出現了?
娜塔莎解釋說,當年和母親鬧了矛盾,自己負氣出走,來到綏芬河。原以為不會再和母親聯系了,可是母親這些年一直在找她,不久前終于聯系上了,說她病得很重,就想見她一面。
看娜塔莎滿面淚痕,陶生不再追問。
陶生找父親商量。老陶寶子半天沒出聲,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旱煙。心想,這個娜塔莎會不會是個騙子呢?
老陶寶子一宿沒合眼。
第二天一早,老陶寶子把陶生和娜塔莎叫過來,說,人心都是肉長的,老娘病了,該回去看看。讓娜塔莎回去吧。
娜塔莎千恩萬謝,說,孩子還小,我帶他回去,一個月之內肯定會回來。
老陶寶子說,孩子不能帶走,這事沒商量。我是他親爺爺,陶生是他親爸爸,你放心走,我們會看好他的。
娜塔莎默默地流淚,不再說話。
臨行,陶生給娜塔莎拿了兩萬塊錢。這是和父親商量好的。老陶寶子斷定娜塔莎此去是不會再回來了,但他沒跟陶生說。陶生當然不會想那么多,婚后,兩個人的感情很好,他對娜塔莎沒有任何猜疑。拿出這兩萬塊錢,老陶寶子沒有遲疑,即使娜塔莎不回來了,她畢竟給他們老陶家生了個男孩,續上了香火,就是搭兩萬塊錢也不冤。
分別前的晚上,陶生和娜塔莎夫妻倆的恩愛熱烈而又傷感。娜塔莎不停地流著淚,不停地說著,我會回來的。陶生不說話,用有力的臂膀回應她。
早晨下了一場雨,空氣變得格外清新。陶生帶著兒子,到車站送娜塔莎。上午只有一班客車通往縣城,到縣城后,娜塔莎還需要換乘火車趕往綏芬河,然后在綏芬河出境。從家出來到乘車站點,娜塔莎一直抱著孩子,不停地叮囑他。孩子咿咿呀呀地應答著,不知他聽懂了沒有。
車來了,娜塔莎上了車,還舍不得放下孩子。她在孩子的臉上親了又親,淚水把孩子的臉打濕了。陶生接過孩子,背過臉,不敢再看娜塔莎,只聽孩子用稚嫩的聲音不停地喊著媽媽。
8
許穎回到村里,老遠就看到陶生蹲在自家的稻田里,不是拔草,也不是施肥,就是那么一動不動地蹲著。嘴里叼著香煙,藍色的煙霧被田野的風很快吹得無影無蹤。
許穎像一片云,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飄到了他面前。陶生抬起頭,一下子沒有認出許穎。許穎穿的和城里人一樣,洋氣、時髦。飄逸的長發烘托著一張白凈的臉。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她鼻梁上架著的一副墨鏡,在陽光下閃著黑色的光芒。
陶生看了她好半天,許穎卻將目光轉向稻田,轉向遠處的一片花海。
這地,真的讓你種出花來了!
陶生聽出來了,這是許穎的聲音。他猛地站起來,說,你咋回來了?
許穎伸手將陶生嘴里快吸完的煙蒂拔出來,扔到稻田里。
我咋不能回來,我的家,想回來就回來啊。
許穎打量著陶生,發現他瘦了,黑了,憔悴了。她不再說什么。雖然這些年不在家,可陶生的事,每一樁每一件她都知道,包括他從深圳領回對象,包括他娶了俄羅斯媳婦。最近,人們傳得最多的,就是陶生的俄羅斯媳婦跑了。
娜塔莎原說一個月內肯定會回來的。她走的時候是春天,現在都快到秋天了,還是沒有音信。兒子整天管陶生要媽媽,可他上哪兒去找他的媽媽呢?唯一的聯絡方式,手機打不通。父親老陶寶子對此似乎早有準備,他說,幸虧沒讓她把孩子帶走!
可陶生卻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從相識到結婚,到分離,他們一直都是恩愛的。娜塔莎回國前的晚上,他們幾乎徹夜未眠,似乎有道不完的情,說不完的話。可是,為什么一轉身就杳無音信了呢?
許穎的突然出現,給愁腸百結中的陶生帶來一絲驚喜。他隨許穎回到家,許穎摘下墨鏡,讓陶生看她有什么變化。陶生愣愣地看著她,發現她更漂亮了,漂亮中還有些許的嫵媚和嬌嗔。但他說,沒啥變化。
許穎睜大了眼睛,說你看你看你好好看看!
陶生仔細看,這下他看明白了,許穎的眼睛不斜了!
原來,許穎用這些年來攢下的打工錢,到韓國做了矯正手術。手術很成功,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我現在漂亮嗎?
許穎執拗地等待陶生的回答。陶生滿臉的驚訝,說不出話來。
許穎突然撲到陶生的懷里,說,看你爹還嫌棄我不?眼淚不禁奪眶而出。
陶生慢慢地推開她,說,我從來沒嫌棄過你。
許穎說,那你為什么不娶我?
陶生不想就這個話題說下去,打岔說,我還是覺得你斜楞眼睛時好看。
許穎說,真的嗎?那我再去把那個斜楞眼做回來!
9
陶生與許穎的交往密切起來,老陶寶子竟然沒有反對,這有點兒出乎意外。當年嫌許穎的眼睛斜楞,只是老陶寶子的托詞,根本原因還在許穎的母親李小筐身上,只是陶生和許穎都不明白。
許穎把陶生的孩子從陶蘭那里抱回來,讓孩子叫她干媽。孩子剛會蒙話,就笨笨地跟她叫。幾天下來,孩子就離不開她了。
除了帶孩子,許穎還把陶生的屋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凈凈。到飯時了,許穎會準時準點地把飯做好。
陶生心里很感動,但表面上不動聲色。吃飯的時候,許穎也跟他一起吃,孩子鬧了,就去哄孩子,孩子睡了,再回來接著吃。吃過晚飯,看天晚了,不用陶生說什么,許穎就抱起孩子,說,干兒子,跟干媽走。
有一天吃完晚飯,許穎抱著孩子,遲遲不肯離開。陶生催促她,天都黑了,咋還不走呢?
許穎說,你沒看天正下雨嗎?
下雨也得走。陶生說。
許穎盯著他,說,你咋越來越像你爹了呢?無情無義。
陶生低著頭,不說話。
許穎把孩子放到炕上,轉身走進外面的大雨中。
孩子大哭起來。
陶生煩躁地看著窗外。雨密密地砸在窗玻璃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孩子哭累了,躺在那里不停地抽泣。
陶生的心里堵得喘不上氣來,他想發泄一番,卻不知道向誰發泄。
許穎就是這時候又返了回來。她渾身上下水淋淋的,進到另一間臥室,換上干衣裳,出來把孩子抱了過去。咣當一聲,臥室的門關上了。
陶生知道許穎是惦記孩子,中途又折回來了。他的心里熱了一下。他找來一瓶酒,自斟自飲,一直到深夜。
對于陶生的冷淡,許穎并不怨他。畢竟,現在的陶生是有家有業的人。可是,娜塔莎回俄羅斯了,不光老陶寶子認為她不會回來了,全村的人都認為她不會回來了。許穎并不是想趁人之危,她只想在陶生困難的時候,幫幫他。她相信,即使是一塊鐵,一塊冰,也會被自己的真誠焐熱,融化。
夏天過去了,秋天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眼看著又一個春天即將來臨,娜塔莎還是杳無音信。
這時候,村子里便有人出來給陶生和許穎撮合了。許穎的心本來是一片荒涼,在人們的攛掇下,就像春天的原野,開始一點點地泛綠了。她直接和陶生挑明,如果娜塔莎不回來了,你會娶我嗎?
陶生說,娜塔莎一定會回來的。
許穎咬著嘴唇,說,那我就等,如果她哪天回來了,我轉身就走。
陶生苦笑。
那天夜里,天剛放亮,陶生從昏昏沉沉的醉意中醒來,他吃驚地發現,許穎正睡在他的身旁。
許穎的睡姿慵懶而滿足。
陶生心里泛起一陣不安和悲涼。這時候,他聽到手機響起悠揚的鈴聲。歌手云菲菲、龍飛在唱著《我還是等著你》。
只愛這一次
是否愿意
哪怕在夢里
相依相伴在一起
就算無緣相聚
我還是等著你
他摸索著拿起手機,摁下接聽鍵,就聽那邊說,老公,我是娜塔莎啊!
是熟悉的有些生硬的東北話。
陶生慌不迭地問,媳婦,你在哪兒呢?
那邊帶著哭聲說,我在綏芬河梅姨這兒呢!我一回到家里,手機就被家人扣留了,他們不允許我再來中國,天天看得緊緊的。我是逃出來的,老公,你快來接我回家啊!
陶生一骨碌爬起來。這時許穎也醒了,驚異地問,怎么了?
陶生說,娜塔莎回來了,正在綏芬河等我接她呢!
許穎說,你是在做夢吧。
陶生揉了揉眼睛,說,不是夢,絕對不是夢。趕緊吃飯,吃完飯我就去綏芬河接她!
許穎默默地離開。
不一會兒,屋頂的煙筒里冒起了炊煙。
天漸漸地亮了,窗外的春色隨著太陽的升起,一點點的濃郁起來。
作者簡介:廉世廣,黑龍江通河人,畢業于牡丹江師范學院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哈爾濱市文學創作院簽約作家。曾在《天涯》《北方文學》《鴨綠江》《飛天》《四川文學》《西部》《小說林》《青春》《青島文學》《芒種》《黃河文學》《椰城》等刊發表作品,作品曾被《小說選刊》等報刊轉載,出版有小說集《天要下雨》《風景》《樺樹溪畫廊》等,現居哈爾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