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緣,會突如其來;之后,會與再生的緣串連在一起,形成一個人的精神軌跡,乃至精神世界和思情的境界。
若干年后,我被一封家書帶入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 西昌。大約是1981年底,我收到一封加蓋著“義務兵”郵戳的書信,打開來看,才知道是弟弟小樂寄自四川西昌空軍場站基地的。他高興地告訴我:他當兵了,而且是空軍。這比在大西北戈壁荒漠上當兵的哥哥我來說,自然環境要好多了。那時候發射衛星的航天城還沒有建成,而我的弟弟在空軍場站基地——西昌服兵役,所以,西昌自然就成了我們家的關注點、想象點,尤其是父母大人的思念之地。后來,弟弟考入空軍沈陽航校,畢業后在西昌場站的汽車連當指導員,想象著我的同胞兄弟開著汽車奔馳在大小涼山的道路上,不由得就有一種自豪之情漾溢開來。雖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去過西昌,但是,在我的想象里,這里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是我弟弟奔馳向前、為一個連隊操心、為空軍建設奉獻青春的地方。它應了馬爾克斯的話:有親人的地方,就是故鄉。
第一次踏入我的這個夢里故鄉西昌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八年之后的事情了。2019年4月的一天,《星星》詩刊的副主編干海兵打來電話,問我是否有時間到大涼山彝族自治州的山寨去看看,那里正在扶貧攻堅,如果現在不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原始的彝族山寨了。我一聽就覺得機會難得,立即表示:我非常樂意去。之后不久,海兵幫我訂好的機票信息發來了:北京— 西昌!哦,大涼山在西昌,或西昌在大涼山?我小的時候讀過詩人梁上泉寫的《挑擔茶葉上涼山》等一系列的詩歌,沒承想,在弟弟從軍的地方,還有一座山,一個詩人。我有時會想,所有你最初遇到的人事,后來都會成為你的記憶你的經歷,乃至成為你的財富。在飛往西昌的天空上,我又開始了想象:西昌,這個彝族自治州的首府之地,會以一個什么樣的姿態來迎接我呢?或者說,到了西昌之后,會看到一個什么樣的西昌呢?
撲入我眼簾的,是一個身材苗條而面容姣好的彝族少女,她拈著裙擺的兩個角,做出了一個輕輕下蹲的姿態—— 彝人歡迎賓客光臨的敬愛禮。前來接機的青年詩人、彝族兄弟馬海子秋熱情地接過我的拉桿箱,引著我到停車場去上車,而我的雙眼已經被牢牢地拴在了到達廳正前方的一座雕像上。我問:那個少女雕像塑造的是什么人?子秋說:阿嫫妮惹,漢譯名:媽媽的女兒。她的那個雙手拈著裙擺兩角下蹲的姿態,實在是太優雅了。讓我想來,沒有三千年的造化,百代的蛻生,絕做不出這么嫻雅靜淑的感覺來。忍不住地向往,我丟下子秋,徑直向雕像奔去,之后駐足仰望欣賞,“那其實就是一個眼神兒/ 和一個輕盈的體態,更具體地說/ 就是一個眼漾熱誠而身體的輕輕一點/ 一行一個彜家歡迎禮的自然下蹲/ 很輕,幾乎就是微風拂柳的一晃/ …… 嗯,很多美的閃現都是這樣/ 像暗送的秋波,鳳眼兒的一瞥/ 只有會意的情人和詩人/ 如我——才能于瞬息之間接收/ 并即刻轉化為情感/ 進入靈魂,所以瞬間永恒,或永恒的瞬間/ 才是真正的藝術/ 追求的美之浩瀚…… ”這幾行詩,是我當時的感慨。值得一說的是,這座雕像的作者,與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前后左右的雕像群的作者是同一個人,即大雕塑家吳為山。我們都被彝族少女的美所擊中,又同時發現了一個偉大的史詩。在去往賓館的路上,子秋邊開車邊介紹說:《媽媽的女兒》(阿嫫妮惹)是彝族民間流傳的一部史詩,而這個雕像,是吳為山先生根據史詩和現實生活中的情景塑造的。是的,我圍著雕塑觀賞良久,于今思之,我覺得吳先生真是藝術大師,他沒有囿于史詩,而是更強烈地把歷史傳說濃縮在現實生活中的一瞬,將一個飽含著先人遺傳基因的瞬間體態凝固定影,顯示出一個大藝術家洞察不朽之魅的創造能力。“這一刻/ 少女進心入魂/ 情懷剎那奔涌/ 斧鑿刀刻為靈魂開先河/ 又塑出個 ——媽媽 的 女 兒 來……”于是,我的好奇心又忍不住了,忙問子秋:這個史詩能找到嗎?我非常想看看。子秋說:沒問題,我家就有,回頭我給您送來。然而,我還是不能釋懷,入住賓館后,天還早呢,便在百度上搜索了起來—— 還真有!是漢語版的。我便在手機上讀了起來……
這是一首千行長詩,我記不得閱讀時中斷了多少次,總之,我是陸陸續續讀完的。我讀得很慢,很用心,聯想到開天辟地的中華文明,實際上有一個嚴重的缺陷,那就是對女性生命存在與女性文化的遮蔽,在中國卷帙浩繁的典籍中,表達女性的作品少之又少,甚至可以說少得可憐。而《媽媽的女兒》原名《阿嫫妮惹》,則以女性的生命歷程為中心,從女兒的孕育開始寫起,一直寫到婚戀與后來的生兒育女,始終沿著女性的成長和境遇遭際的波折與創傷而一唱三嘆,疼痛感伴隨始終,命運的旋律揮之不盡,女性本體生命的深重寫實與情感境遇的描摹,構成了這部罕見的以女性、女人、女兒為角色的史詩,以獨特的魅力直視女性的悲慘生活與命運,對于不合情理的世道,給予了強烈的抨擊反抗與叩問。如,詩中寫道:“…… 山上牲畜有九群/ 女兒沒有一只羊/ 山下耕地有九壩/ 女兒沒有地一坰/ 家中糧食有九囤/ 女兒沒有一粒糧/ 姑娘長到出嫁時/ 枉自躲藏在閨房 ……” 不僅如此,在中國幾千年的傳統文化中,關于女性的地位問題,似乎都沒有過公正地對待,更沒有成文的典籍形成社會尊重的原則。詩中展現的假若女性出嫁后生活很不如意、很悲慘時,她們幾乎就沒有什么辦法來改變。別說離婚,就是尋死,也是難上加難。“…… 若在公婆家中死/ 引起冤家械斗來/ 弟兄為我把命拋/ 若回父母家中死/ 引起訴訟難分解/ 蕩盡家產女心焦/ 若往山前山后死/ 路人認為葬虎口…… ”詩中的表達,讀來讓人有一種揪心的疼痛。盡管這部史詩的七言譯法過濾掉了大量的生命感覺與意境的書寫,但是,仍然能夠讓我們進入女性的情感世界,進入她們命運的境遇、傷痛、悲苦、期盼,等等,使我們能夠看到并感知與猜想到她們生命的艱辛磨難,抑或更多內容…… 在我想來,這是一部為女性女人女兒而歌的史詩,想想我們就要開啟的訪貧問苦的“釆風活動”,能夠及時地發現并閱讀此詩,誰說這不是上天賜予我的一個絕好的、理解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最好的方式呢 ?而我有了這首長詩提供的背景和意境,再看看今天彝家山寨與彝家的女兒女人們,我想這樣理解起這片土地和人們來,是不是就更接近她們真實的精神世界了呢 ?
我們要去訪問的地方,是昭覺三岔河鄉的三河村,距離西昌市區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包括最后的一截山路。在即將到達三河村的半山腰上,因為扶貧攻堅的首要任務,是實現公路的“村村通”,而我們的大轎車恰恰被一段即將施工修通而暫時尚未修通的路段攔了下來。這似乎也是一個提示,即曙光在前頭,扶貧攻堅仍然任重道遠……我想,這或許正是此次活動的組織者有意的安排,不讓我們一下子就進村入戶,而是讓我們在前來的路上,先看看這里的路是如何開通,這里的村寨,是如何改變,原汁原味,艱難曲折,卻又穩中向前。我心里默默地想:好啊,不玩兒花活兒,來真的,就是要這樣一寸一寸地向前推進。雖然下車后要步行上山,我們卻真切地看到了“扶貧進行時”的生動場景。
很快就要看到新世紀二十年代的阿嫫妮惹了,她們是母親,也是女兒。我與《星星》主編龔學敏、副主編李自國等,進入了一間向陽山坳中的茅草屋,屋里坐著一位六十七歲的彝家阿媽,她叫吉木子洛——應該就是當代的阿嫫妮惹吧?她家的門又低又窄,彎腰鉆進茅屋后,我很難想象,時至今日,竟然還有如此簡陋的供人居住的茅舍,屋里所有的家什都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舊陳設,床、桌子和一個柜子,全都破爛不堪,除此,家中幾乎什么都沒有。吉木子洛有一兒一女,他們都在市區工作生活,只能雙休日來照看一下她。村干部看出了我們的心思,對我們說:這個寨子里的所有住戶,包括吉木子洛家,都列入了精準扶貧的重點,下周開始就全部都要翻新了。公路也馬上就修通了,吉木子洛的兒女以后要來,踩一腳油門,車子就開到家門口了。這次約請詩人們來看看,就是請大家來見證我們市委扶貧攻堅的奇跡。作為中共黨員,我從首都飛來,看到如此窘境的山寨彝家阿媽的生活狀況,內心深深地感受到了扶貧攻堅工作的迫切與重要。《東方紅》里唱道:“共產黨,像太陽,照到哪里哪里亮。哪里有了共產黨,哪里人民得解放。”中國共產黨馬上就要建黨一百周年了,而我們的國土上仍有生活在貧困線以下的人民,這如何能讓中南海的領導們安心,又如何能讓為了共和國而拋頭顱、灑熱血的成千上萬的烈士們安心 ?現在,彜族自治州首府西昌的黨政領導干部們,嚴格按照中央的要求,在大小涼山上展開了脫貧攻堅戰,不僅實現了公路“村村通”,而且彝家的山寨,也都翻蓋一新啦!我想,《媽媽的女兒》這首古歌,是不是也該有一個新篇章了呢 ?
有一種緣,會突如其來;之后,會與再生的緣串連在一起,形成一個人的精神軌跡,乃至精神長相和思情的境界。我沒有料到我的弟弟會從軍西昌,也沒料到三十八年后我會與吉木子洛阿媽相見,更沒有想到2020年12月初,我會應《民族文學》邀請,再次來到西昌,而且又被西昌深深地觸動了一次心靈——仍然是女性,仍然是女兒,是少女。
那天,我們一行作家乘車去“彝海結盟”之地參觀,車上閑聊時聽到廣西作協主席馮藝與人說起了高纓。我知道,在詩人圈里就有好幾個高瑛。艾青的夫人叫高瑛,寫《丁佑君之歌》的也叫高纓,字不同音同,便問:哪個高瑛(纓)?馮藝回我:“寫《丁佑君之歌》的高纓呀?你不知道?他是原西昌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還寫過電影《達姬和她的父親》,今年二月剛剛去世。丁佑君的紀念雕像就在邛海公園里,我早上起來散步,還去看了。”真是完全沒有想到,沉睡在我心中最少四十年以上的記憶,突然就被馮藝大哥的幾句話喚醒了……
我小學的同班同學毛鋼,四年級時被西安外國語學校特招,我們兩家住的很近,他每月都要回家一兩次,而每次回家都會找我玩兒。一次他回來拿了一個筆記本給我看,上面是他抄寫的長詩《丁佑君之歌》,并說這詩寫得非常好,希望我也看看,我立即就接過翻看起來。說心里話,如果不是毛鋼親筆抄寫,或許我不會認真看,但正因為是毛鋼一筆一畫抄出來的,這么厚厚的一本子詩歌,的確是驚到了我,對于自負且又剛剛開始喜歡詩歌的我,這一本子詩歌的確是及時雨般的精神食糧,他走后我便立即讀了起來……毛鋼的鋼筆字方中帶著點兒圓,也許是他寫英文多自然而然帶出來的痕跡,一行行詩句抄出來,顯得格外的整齊有序,而我讀得也比讀書上印的鉛字更容易入腦進心。這首長詩,讓我記住了丁佑君,知道了這個小姐姐才十九歲,就英勇地犧牲了!于是,我也找了一個精制的筆記本,用了幾個晚上,將毛鋼同學的手抄本用心地手抄了一遍,并在心里默默地感嘆—— 這個小姐姐太偉大了,像劉胡蘭一樣,都是有理想有信仰的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一年,我與毛鋼都是十五六歲!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記不得丁佑君是哪里人、在哪里參加革命、在哪里英勇犧牲,但是我記住了她的名字和高纓的名字。真是沒想到,竟然在西昌又一次提起了她和他,他們像神一樣,竟然一直都活在我的心中,讓我再一次陷入情感的撞擊中……
從“彝海結盟”參觀回來,我找到接待我們的負責人請求說,我很想去拜謁丁佑君,不僅是我,我還要替我的小學同學毛鋼,向丁佑君烈士三鞠躬。接待我們的市作協的朋友非常理解我的感受,當即決定:下午就安排車子和人員送我去。下午,車開得很快,似乎懂得我的心情。一個小時后,車便上了“佑君大道”,行駛在“佑君鎮”了。西昌人民沒有忘記這位為了他們的解放而英勇獻身的少女,以她英雄的名字命名了佑君犧牲前走過的路段,并將她殉難之地的鎮名,命名為“佑君鎮”。這是一份榮光,更是永恒的紀念。當我來到“丁佑君烈士陵園”,我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寬大的陵園和丁佑君高大的雕像,立即將我內心蘊藏著的幾十年的情感激發了起來,是,她應該有這么一塊圣地,以容納我們今天乃至以后的少男少女們來徜徉、來漫步、來緬懷、來追尋…… 我希望我們的年輕人在結婚的時候,也能像俄羅斯的青年男女一樣,先來給佑君獻上一束鮮花,并牢牢記住她,是她的犧牲贏來了勝利……
是的,革命的烈士已經慷慨赴死, 只剩下風煙浩浩,氣象茫茫。
毫無疑問,丁佑君首先是“媽媽的女兒”,其次才是少女,才是革命戰士。作為女兒與少女,她沒有辜負母親的養育;作為革命戰士,她沒有辜負黨的哺育和培養。詩人高纓為之而作的千行長詩《丁佑君之歌》太長了,我這里無法轉載。為了讓更多人了解丁佑君,我把百度的介紹壓縮了一下: 丁佑君(1931年9月27日—1950年9月19日),女,別名:丁一之,生于四川省樂山市瓦窯沱一個富裕的鹽商家庭,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解放后,丁佑君考入西康人民革命干部學校,加入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畢業后擔任西昌女中軍事代表。1950年9月17日,鹽中區土匪發動反革命暴亂,丁佑君不幸被土匪綁架。土匪們對丁佑君進行了百般摧殘,始終不能使她屈服。匪首竟卑鄙下流地將她剝光衣服游街示眾,后又將她捆綁在柱子上用皮鞭、棍棒抽打,施老虎凳、用鋼針刺穿她的乳頭直至插進乳房,并對她輪奸、用槍擊穿她的左胸,但丁佑君寧死不屈。1950年9月19日,匪徒圍攻鹽中區公所,妄圖利用她勸說堅守碉堡的戰士投降,丁佑君視死如歸,鼓勵戰士們堅持到底,不要投降,并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惱羞成怒的土匪向丁佑君開槍,丁佑君英勇犧牲。之后,土匪抓提起她的雙腳,將她在凸凹不平的山地上拖了半里多路,直至全身被石子擦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最后被丟棄在荒野中,被狼殘食得只剩下頭骨和一些骨架,時年十九歲。
若干年后,《丁佑君之歌》的作者、七十九歲的高纓再次來到五通橋,為紀念丁佑君烈士題寫了這樣的句子: 白玉一樣純潔,鋼鐵一樣堅強。 她永遠十九歲。
老作家準確地概括了丁佑君烈士短暫的一生,這是對烈士的高山仰止,表達了自己對烈士一輩子的尊崇。1951年5月19日,中央人民政府頒發了“革命烈士證”,并核定丁佑君的“革命功績”:記一大功。
是的,我完全沒有準備,完全意料不到,會有一種貫通古今的緣,突如其來。之后,會與我的少年時代、現當下的生活與未來的寄望串連在一起;我在西昌從軍的弟弟,吳為山的雕像《媽媽的女兒》,史詩《阿嫫妮惹》,昭覺三岔河鄉的三河村的吉木子洛,以及丁佑君的英勇獻身與后來西昌的解放和于今西昌衛星發射中心的直通宇宙的大國重器的巡遊天外,都形成了我內心深處一個清晰可見的精神軌跡,乃至形成了一個龐大無垠的精神世界和思情境界。在這里,在我心上,西昌不是一個地名,而是一個又古老而又年輕一直都活在我們新時代的生命體,它有過往的歷史,也有蓬勃向上、欣欣向榮的當下,更有輝煌的未來。它從遠古走來,又向陽光明媚的燦爛文明的世界走去,這是我們五十六個民族的自信,浩浩蕩蕩,一往無前。如此,這未來的一切,是不是可以當作祖國母親的大地上,再次響起了《媽媽的女兒》的新篇章呢 ?
嘉魚的神
那是神一樣的存在,雖然看不見,聽不到,甚至也聞不到它的味道,但是,它像遠方的親人,神一樣地存在著。連呼吸的氣息,我都能感知到。
其實,我說的是一個人一個家一個國,一直都有的那個讓人仰仗、自豪、時時刻刻都環繞著籠罩著人們的,那個—— 神。
是什么樣的神呢?
一個多月了,我從《詩經》上《嘉魚》篇的所在地—— 湖北省嘉魚縣歸來,不知為何?總會想起在嘉魚的日日夜夜,而且一直就覺得那個“神”在我的意識之外游蕩。我尋思著這個神秘的存在,回想著在嘉魚遇到的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神態;走過嘉魚的每一個地方以及每一個地方的風物人情…… 的的確確,我能意識與體味到嘉魚人和嘉魚這個地方所彌漫出來的從容自信與熱情大方,尤其作為嘉魚人的那種獨有的自豪與驕傲—— 嘉魚人對自己魚米之鄉的感情是神圣的,無論說到北京還是上海,抑或是紐約巴黎,他們都有一種走過見過,卻不置一辭的省略式的間歇性跳躍—— 直接就轉接到了自己家鄉的某個地方的某一種吃食的味道上,而且津津有味,毫無保留。
這時候,我會突然走神兒:他們是覺得談論“外地”多余?還是覺得浪費口舌?嘉魚人是自負的,而這自負的骨子里,就是那種有所仰仗的自信、自豪與驕傲,似乎含著老北京的“甭費事兒,看我的”—— 那種決不旁顧而專心于一的勁頭兒。伏案想想那一個個的神情,就有一種敬畏之情油然而生。除卻故鄉,所有的他鄉都不在話下—— 這樣的狀態里,絕對有一種神圣的下意識的既留有余地的不評論其他又含著看俺的自信的滋味兒在蕩漾。我不能說他們執拗,但我能不能說他們是含蓄的自大呢?
嘿嘿,我覺得還是有一點點的吧?陪同我們漫游嘉魚的縣政協主席葛婷女士,是土生土長、從最基層干起來的領導,卻有著大都市大公司里高級白領的氣質。她首先向我們介紹的,是縣里一位民營企業家創辦的“嘉魚文博館”,并笑嘻嘻地恭維著我們說:想著你們都是大文人,也許會感興趣。說心里話,我原想一個縣級的文博館,又是民營企業家辦的,能有多少真東西呢?現在我們從報章上常常能看到“藏富于民”的字眼兒,然而呢?這個“富”一旦展現在眼前,乖乖,那個震撼才是真正的震撼,這次在嘉魚,我算是應驗并真正的被驚艷到了!
進去一看,各種各樣的古生物化石和各式各樣的上古史與史前史的文物琳瑯滿目,令我有些目不暇接、眼花繚亂。按葛主席的安排,我們這一天要參觀七八個點兒,而這么豐富的藏品要是一件件地仔細看過來,那得多長時間啊?葛主席看出了我的心思,對我說:看看鎮館之寶吧?順著葛主席的手指方向,我看到了龐大的展館深處的中央,有一個燈火輝煌、狀若古戲臺的誘人之處。葛主席說:那是“五進千工拔步床”。展廳密閉,漆黑一片,只有那片“輝煌”被包裹在一個古戲臺狀的門框之內,璀璨瑩瑩,閃著金光。
很快,我就步到了這個“五進”的大床前。太震撼了!我是第一次聽到、見到,這床還可以和宅院一樣,按級分出一三五七九的“一進一進”來制作!在古代,百姓能有住的就很不錯了,而能有個宅院的,絕對應該都是地主豪紳。所謂的“一進”,就是個“口”字形的院子,“二進”就是“目”字形的院子,依此類推,可以推至“七進”以上。不過“三進”以上應該就是官員了,而且是大官員。過去的商人沒有地位,要想建“三進”以上的大宅院,就要去官府衙門里捐個三品左右的官銜,否則就是你有再多的錢,也是不敢建的。包括古代官人住的院房,也是有講究的,絕不能僭越,否則,一旦被追究,輕則丟了烏紗帽,重則掉了腦袋。
所以,我對嘉魚的這個產于江南、據說就是古代嘉魚人及周邊地區富貴人家使用的這個“五進千工拔步床”非常感興趣,尤其是 這個床竟然有“五進”!是“大豪門”家的專屬品無疑,讓我大開了眼界。那么,如何解釋眼前的這個“古董”呢?在北京故宮和沈陽的小故宮及承德皇宮,我親眼見到的皇帝的龍床,是與天下百姓差不多大小的床,材料是名貴的紫檀之類,做工也是能工巧匠的精工細做,床頭與床腿及邊沿兒,鑲金嵌玉,象牙骨片,是精益求精的花雕,龍飛鳳舞、栩栩如生,那也沒有玄乎到幾進幾進甚或來個“五進”啊!
我莫名其妙地興趣盎然了起來。聯想到在歐洲訪問時,曾看到過的彼得大帝、羅馬大帝與拿破侖大帝的“龍床”,當然是歐式的窮盡奢侈,綢帳華蓋,錦繡精美,而那床畢竟還是床啊!即使大,也大得有分寸,并沒有非得要個幾進幾進呀?由此,我展開了對嘉魚人古代生活的想象:這個“五進千工拔步床”的擁有者,應該是一個軍機大臣或內務府的大官人,或者是他的直系親屬子女。也就是說,他人雖然在官府衙門里上班,但家族的一干人等,卻享受著一品大員的待遇。因為只有具有這個待遇的人,才有可能把自己的想象變成現實,變成自己的床。
再仔細欣賞這個珍貴的“五進”床。如果一進一廳,那它就是廳廳套廳廳,廳廳里面又一廳—— 最里面的“一進”才是睡覺的第五進廳—— 床廳。每廳都有地平、長廊、窗戶、桌凳等;床體外,又設踏步,踏步上又設架起屋,有飄檐畫棟,拔步花板;床圍有掛欄及橫眉,均為精雕細琢的蓮花和龍鳳纏繞…… 從里到外,層層遞進,渾然一體,輝煌至極,堪稱古代的藝術精品。
想象遙遠的古代,即使是享受生活,也有一部分人或極少的一些人,要按藝術的樣式去生活,而能夠把自己的藝術想象做成藝術品,并在這個藝術品之上來享受!這難道不令人嘆為觀止?不令人為之驚艷?
什么是化腐朽為神奇?如果沒有抵御邊患的侵擾,我們就沒有萬里長城可登了;如果古代沒有一部分官宦人家的藝術想象式的生活,也就不會有這個“五進”的“千工拔步床”。而我想說的是:今天當我們的人民逐漸富裕起來之后,會想到并能做到,在藝術之上享受生活、享受藝術嗎?至少,我們的先人是有過這種生活的,我說的不是要人人去睡“五進”的“千工拔步床”,而是說我們要有創造藝術生活并在其之上享受生活的能力——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不是嗎?
世界文明,唯有我先。一個世紀以前,當孫中山先生說出如此豪言壯語的時候,中華大地上絕大多數的子民們,還過著饑寒交迫、水深火熱、毫無尊嚴可言的“生活”。也許孫先生知道,在他說此話的更早的古代,有極少的人已經過上了“藝術”之上的生活,包括嘉魚的這個床的主人。
嗯,他們仰仗的就是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神”。與貧富無關,與貴賤無關,一個民營企業家,耗盡所有,把這個床買回來,無私地供人觀瞻欣賞,為了什么呢?一個神圣的無色無香又無味無聲的神諭—— 謹遵心命的力量,是從哪里來的呢?
這張床,現在為我提供了一個認識嘉魚人的獨特視角,使我恍然大悟。在嘉魚,幾乎盡人皆知,他們的縣名就取自中國最早的詩集《詩經·小雅·南有嘉魚》,而嘉魚人說到此時,他們的臉上,總會有一種要翻開詩頁就誦讀的感覺。想想,年輕的媽媽會怎么給孩子講解自己的縣名呢?我能想象到的是:所有的嘉魚人肯定都給孩子講述過自己身處之地的地名,而一旦說出,一旦進心,《詩經》這個來自遙遠古代的“種子”,就會深深地扎根在孩子的心底。生為嘉魚人,從記自己的出生地開始,就有了元詩無形的進心與滋潤,就有了神一樣的詩魂飄入,即使他們不知道什么是仰仗,但是憑著初心埋下的種子,他們也能獲得與其他地方不一樣的神情。像收購“千工拔步床”的那位民營企業家,不是從這張床上,就看到了一種傳承的責任與詩意的生活而將之奉獻出來供人觀瞻欣賞了嗎?這與父母給孩子們講述地名源于《詩經》的自豪與驕傲,又有什么區別呢?
從“嘉魚文博館”出來,對面就是“嘉魚縣船博館”。自長江禁捕之后,縣里的有識之士就擔心:如果禁捕的十年間,孩子們都不知道魚是如何捕撈的,長大后全無一點兒打魚的知識,那會不會是一種鄉愁的中斷,記憶的喪失呢?而一旦解禁了,他們又會不會面對著滾滾長江而不知所措呢?父輩打魚的生活似乎很平常,但是如果真的被子孫后代忘得干干凈凈了,那個鄉愁又如何能留得住,那些個艱辛又如何記得住呢?文化的終極目標,不就是記憶嗎?
嗯,記憶—— 神來了!
葛婷主席告訴我:為了把神留住,她幾天幾夜睡不著覺,到處找人,求人,要把廢棄不用的漁船買回來,找個地方開辟建個“船博館”。說干就干,她親自調研親自寫政協提案,又親自做工作找錢找人,從第一條船到第一百條船…… 終于把這個館建成了。現在,不僅孩子們常來這里玩耍,許多漁民也來,他們三三兩兩地坐在船沿上,聊著昨天的故事,憧憬著明天的美好,記憶連續上了,神在環繞著漁舟唱晚,仿佛又有了依靠和仰仗……
把根留住,青山不老。在嘉魚,做一個女孩子也是幸福感滿滿的呢。史書上三國時的絕色美女 “二喬”—— 大喬小喬,就是她們腳下踩著的土地上的同鄉姐姐。只要她們有閑暇,隨時隨地都可以到新建的 “雙喬公園”兩位姐姐的塑像前,來仰望兩位姐姐的綽約風姿與嬌媚麗容;甚至可以登上“雙喬塔”追思兩位姐姐動人的故事。我想那感覺,是不是像神進了心了一樣的美妙?無形中的存在,與存在于無形中的精神,在嘉魚是可以隨時感受到的,傳承在傳說中繼續地流傳著,常想常新,常思常新,溫故知新,日日更新……
其實,這日夜流動并環繞著嘉魚人的默默傳承,事實上是非常大膽浪漫而又非常扎實敦厚的,它是美不是妙,是美中含著妙的一種史無前例的得意自豪,甚至是含著一束光的光宗耀祖、功成名就的驕傲。因為,這是一位老農把夢想變成實現變成眼前的事實,變成腳跟前的高樓大廈,變成一股一股的紅利分到家家戶戶……
我該說一說官橋鎮官橋村八組了—— 他們要仰仗的神,不是看不見摸不著的,而是請回家來的 “神”—— 大學,對,我沒寫錯,是大學,是他們心中神一樣的存在。
這個八組,即一個村子分成十幾個小組中的其中一個小組:排行老八,即“八組”。現在,它的另一個名字叫 “湖北田野集團”,他們的土地不過3.25平方公里,人口僅247口,在組長周寶生的帶領下,由一個純農業組,一躍而成集科研、開發、生產、經營于一體的股份有限公司。現在的固定資產達2.3億元,人均擁有資產近百萬。
有如神助,事就干大了。神?神在哪里呢?我真的不知道他們怎么就會想到搞高科技,總之,這個無影無蹤的存在,就進了他們的心,入了他們的腦,而且順手就拿來了。現在,他們的產品安裝在宇宙間的衛星上正常地運行著,他們生產的鋼纜在連接大江大河的橋梁上結結實實地用著勁兒呢!八組,官橋的一個生產小組,竟然創造了那么多的奇跡,這難道沒有神助攻嗎?一定有,然后呢?他們很快就嘗到了甜頭,而且這些農民的目光并不短淺,知道要永遠立于不敗之地,就一定要讓子孫后代獲得知識獲得智慧,這不是農民過小日子的精打細算,而是要制造財富的長遠的謀劃與發展的戰略,于是,他們就又干出了一個令人瞠目結舌的事兒 —— “泥腿子” 辦大學。
所有的異想天開之所以是異想天開,關鍵的關鍵就在于“異想”。什么是“異想”?又是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無色無味無香無聲的神—— 神思。組長周寶生抓住國家鼓勵社會辦學的機遇,大膽異想,勇于開天—— 2003年7月,與武漢大學合辦武大東湖分校;2011年,轉設為武漢東湖學院;2014年,他們辦的大學,一躍而入二本批次招生學院。異想,想的是什么?天開,通向哪里?
神,從來都不是救世主,但神是異想的仰仗,是開天的精神。從八組組長到田野集團董事長再到東湖學院董事長—— 周寶生智勇雙修,學著南宋岳飛抗金為民的赤膽忠心,他獲得了魚米之鄉給予他的膽魄和毅力,不僅讓家鄉人民在物質上獲得了巨變,精神上也獲得了前所未有的飛升—— 他們仰仗著腳下那片土地上,古遠的點點滴滴的歷史陳跡所彌散出來的精神與改變現實的勇氣和力量,仰仗著黨的領導和英明的決策,承載深沉豐厚的歷史精神和現實的擔當。于是,他們就獲得了神的眷顧,獲得了創造新世界的精神和力量。
有來路,就有去向。我站在水繞山環的嘉魚的大地上放眼望去,水幾重山幾重,重重的水繞著重重的山。在水繞山環的綠蔭中彌漫開來的是嘉魚人獲得的改天換地的精神,那是民族的魂,是快樂地生活在高層次文化藝術生活中,創造著更新更美的生活……
嗯,神來了嗎?不,神一直都在嘉魚人的心中,一直都在,那是他們真正的仰仗,從未離開。
作者簡介:王久辛,首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首屆方志敏文學獎詩歌獎獲得者。先后出版詩集《狂雪》《狂雪2集》《致大海》《香魂金燦燦》《初戀杜鵑》《對天地之心的耳語》《靈魂顆粒》《大地夯歌》等八部,散文集《絕世之鼎》《冷冷的鼻息》,隨筆集《他們的光》,文論集《情致·格調與韻味》等。2008年在波蘭出版發行波文版詩集《自由的詩》,2015年在阿爾及利亞出版阿拉伯文版詩集《狂雪》。曾任《西北軍事文學》副主編,《中國武警》主編,編審,大校軍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