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老張退休前在同一局兩個科室。老王早一月退休,退休的第二天就報了老年大學,學攝影。老張退休后完全是把老王做過的事復制一遍。再說購置攝影器材,老王選尼康d6,老張也選,四萬多,還不帶鏡頭,鏡頭另置。總之,如果說從前他們活得拘謹,現在就要活得灑脫,要放開敞亮地活。
加入老年攝影班,他們當然希望日子新異、有趣、開心。
新異有,連奇跡都能被他們遇上。
很快,他們就不滿足那被他們戲稱為“老年人游戲”的拍攝,比如對著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鳥抓拍,旁邊攝影助手不斷逗鳥起飛,邊上一圈攝影者圍著籠子,動用他們最好的設備,也許就能抓拍出鳥兒在廣闊森林、無邊原野飛翔的感覺。但他們知道不是原野,很快就不喜歡了。
這時他倆的團隊來了一個女生。請同意他們以女生稱呼那個新近從職場下來的女人吧。女生的到來讓他們的組合生機勃勃。
他們已經第五次同行去戶外拍攝了,他們遇見過一些困難,更多的是趣味。即便這趣味現在多了一些他們也許能說清,但說清很費神勞心,又擔心打破某種美好穩定的局面的元素。但原野去的多,他們就知道原野的規則,到什么時候開什么時候的花,到什么時候結什么時候的果。
這一次,他們組成六人團。六人團在谷口分成兩個三人團,說定返回聚合的時間地點之后,他們一隊沿山左小路上山,一隊沿山右小路上山。
老王、老張和他們稱作女生的阿珠當然是一隊。
等到只剩他們仨,阿珠的攝影包就一會兒在老王背上,一會兒在老張背上,當她要從老王背上換下來的時候,包立即就到了老張背上,等她覺得老張汗水都快填滿臉上的每一道皺褶時想要替換老張,包又會被老王搶去。她空著手,心里卻不安,想下回再來,干脆帶個手機吧。她知道自己沒那么喜歡攝影,只是和跳廣場舞比,攝影能讓她有一點兒透氣感,以她的性情,混在這多數是男人的隊伍里,她覺得敞亮些。現在看他們為自己的攝影包費心,她想這算怎么回事啊,哪個攝影師的相機不背在自己身上。退休,加上受疫情影響出不得門,她都快悶死了。難得這次爬山,當然要讓相機也出來透透氣。
好吧,來說他們的這次奇遇。
在一片矮樹林圍成的空曠地,他們偶遇了一群松雞。
一只公松雞引領著一群母松雞出現在他們眼前的空地上。距離他們的蹲伏點不超過三米。他們感到體內的多巴胺飆升,尤其老張老王,兩人匆忙交換眼神,眼睛里的內容彼此懂得:嗨,哥們兒,好好干。這時,他們尚不曾料想,超乎尋常的場面緊跟而來。
戶外攝影必有的培訓叫他們早知道出沒這片森林能遇見的鳥類,所以松雞一出場,他們立即在腦海提取松雞的習性,分出那只胸部閃著藍綠光芒,腹部有白斑,拖曳著長而闊尾巴的是公松雞,而那群明顯小,灰突突褐色的是母松雞。松雞體態笨拙,并不善飛,現在,這群圓滾滾、憨態十足的松雞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景象就叫現世安穩。
不安穩的局面是被另一只更年輕的公松雞打破的,來者昂首闊步,分明是挑釁。分秒前還在悠閑覓食的母松雞集體抬頭,注視眼前的戲劇場面。現有松雞群的領袖最早意識到戰爭逼到了眼前,它顯然希望拒敵于領地外,或者,它要努力把敵人驅逐出領地外,越遠越好。
戰爭是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兩只公松雞開始戰斗,咫尺之隔,展現在潛伏叢林中的攝影師鏡頭里的,是血淋淋的場面,誰也說不清兩只公雞誰高誰下,連那些母松雞們也都看得如癡如傻,怎么辦啊,沒有一只公松雞先松開鐵爪,也沒有一只母松雞上前勸架。
喂喂,金雕是什么時候降落的?一群母松雞剎那消失在密林深處。給金雕騰出一片空闊沙場,它毫不遲疑地壓倒了公松雞中的一只,石頭般冷酷沉重,叫那只激動的公松雞永遠垂下昂揚的翅膀。不可思議的場面緊接著出現,另一只被解放的公松雞并沒慶幸逃生,它不逃命,而是憤怒地反沖回來,朝著金雕一次次猛撲,試圖揪住金雕傲慢的毛羽,金雕此生還沒遇見過這樣冒失的抵抗,它懵懂而本能地伸出巨爪,把另一只松雞壓倒于草叢中,依然石頭般沉重冷酷,直到那只松雞斷氣。現在,金雕巨爪之下,兩只公松雞倔強而僵硬。
臥伏草叢的三個人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呆若木雞。他們被大自然花園里的秘密震撼到無話可說。
勝利者,那只金雕眼里灼灼如火的光讓他們都有點兒不舒服,女生阿珠甚至低頭在草叢里。不久,老張老王都聽見阿珠的哭泣,但是,他們都沒安慰她,無從安慰,畢竟他們自己,也是心亂如麻。
作者簡介:陳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居西安,供職于陜西畫報。著有小說集《藍瓷花瓶》《伊人寂寞》《美人跡》《嗨,我要敲你門了》《白馬》等15部。曾獲小小說金麻雀獎、柳青文學獎、《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優秀小小說雙刊獎、武陵小小說年度作家獎等多個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