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萍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細胞。改革開放以來,以市場化為核心的現代性因素逐漸席卷中國鄉村社會,推動了鄉村社會基礎結構的轉型。農民家庭逐漸從相對封閉、靜態的村莊場域進入日益開放和流動的社會之中,引發了家庭結構、家庭功能、家庭關系和家庭倫理等方面的變化。然而,中國的家庭轉型并非是家庭被動接受改造的線性進程,在家庭轉型過程中,家庭作為一個可擴展的整體性結構具有能動性,家庭的能動性適應賦予中國家庭轉型的實踐路徑以靈活性和多樣性。富有差異的家庭轉型路徑不僅體現了中國家庭的能動性,而且體現了農民家庭不同的發展能力。那么,為何中國的家庭轉型會呈現出多樣性和差異性?影響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要素有哪些?本文將通過探究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影響因素及其實踐形態,解釋中國家庭轉型的復雜性,并在此基礎上探討家庭政策的方向與定位。
家庭現代化理論深刻地影響了學界關于中國家庭轉型的認識。古德是家庭現代化理論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在《世界革命與家庭模式》中提出家庭模式“趨同理論”,認為西方社會的工業化開啟了經濟生產范疇的變革,并削弱了家庭親屬關系,進而導致家庭結構的核心化和夫妻家庭的普遍涌現。①王天夫等:《土地集體化與農村傳統大家庭的結構轉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2期,第41—61頁。在家庭現代化理論視閾下,中國家庭轉型呈現出家庭結構趨于核心化、②費孝通:《論中國家庭結構變動》,《天津社會科學》1982年第3期,第2—6頁;曾毅等:《中國家庭結構的現狀、區域差異及變動趨勢》,《中國人口科學》1992年第2期,第1—12頁;王躍生:《當代中國城鄉家庭結構變動比較》,《社會》2006年第3期,第118—136頁。家庭關系離散化、③賀雪峰:《農村家庭代際關系的變遷——從“操心”說起》,《古今農業》2007年第4期,第1—3頁;劉燕舞:《從核心家庭本位邁向個體本位——關于農村夫妻關系和家庭結構變動的研究》,《中共青島市委黨校學報》2009年第6期,第42—46頁。家庭功能萎縮④唐燦:《中國城鄉社會家庭結構與功能的變遷》,《浙江學刊》2005年第2期,第201—208頁。和家庭倫理弱化⑤唐燦:《家庭現代化理論及其發展的回顧與述評》,《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3期,第199—222頁;郭于華:《代際關系中的公平邏輯及其變遷——對河北農村養老事件的分析》,《中國學術》2001年第4期,第221—254頁。等特征。社會與個人活動領域的分離導致了家庭的“私化”與“孤立”,進而促成了以核心家庭為本位的私人生活的興起。⑥閻云翔:《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年版,第239—242頁。總體來看,家庭現代化理論突出了家庭轉型中的“分離”力量,構成了學界理解中國家庭轉型的重要理論資源。
然而,隨著中國家庭形態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研究者意識到家庭現代化理論的局限性,并開始關注中國家庭轉型的獨特性。王躍生認為,中國當代家庭形態的“現代”趨向顯著,但親子關系中的“傳統”行為仍然濃厚,既有家庭概念難以表達親子之間“分中有合、合中有分”的生活實踐和互動狀態。為此,他提出了“直系組家庭”這一概念描述“既虛又實”的關系家庭。彭希哲、胡湛以“形式核心化”和“功能網絡化”概括變遷中的家庭形態特征,認為核心家庭大多“有其形而欠其實”。⑦彭希哲、胡湛:《當代中國家庭變遷與家庭政策重構》,《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第12期,第121—138頁。黃宗智認為,中國在轉型時期形成的“半工半耕”的農業經濟結構和非正規經濟形態挑戰了中國家庭變遷研究的“核心化”假設。⑧黃宗智:《中國的現代家庭:來自經濟史和法律史的視角》,《開放時代》2011年第5期,第82—105頁。李永萍發現代際之間因家庭再生產壓力而形成高度整合,呈現出“功能性家庭”的實踐形態。⑨李永萍:《功能性家庭與農民家庭的現代性適應》,《華南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2期,第44—60頁。在鄉村社會變遷過程中,家庭凝聚力具有強大的抗逆力性和適應性,深厚的文化積淀超越了現代化的作用,維系了代際之間的團結。⑩楊菊華、李路路:《代際互動與家庭凝聚力——東亞國家和地區比較研究》,《社會學研究》2009年第3期,第26—53頁;姚?。骸丁安环旨椰F象”:農村流動家庭的分家實踐與結構再生產——基于結構二重性的分析視角》,《中國農村觀察》2013年第5期,第78—94頁。
以上研究展現了中國家庭轉型的復雜性和家庭形態的多樣性。家庭現代化理論設定了家庭轉型的單向路徑和線性進程,忽視了家庭與外部社會系統之間的復雜互動。因此,當家庭現代化的理論命題遭遇中國農民家庭轉型的生動經驗,難免陷入現代化的困惑。在上述困惑引發的爭論中浮現的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變遷中的家庭不僅是現代性力量改造的對象,還是回應現代性壓力的能動主體,蘊含著家庭發展的能動性。
家庭轉型深刻改變了農民家庭再生產的軌跡,打破了農民家庭相對均質化的狀態。在市場機制影響下,農民家庭之間因內外部條件的差異而逐漸分化,家庭面臨的機遇和風險共存,家庭發展的迫切性凸顯。很多研究者著眼于家庭稟賦來解釋農民家庭的經濟分化。?石智雷:《計劃生育政策對家庭發展能力的影響及其政策含義》,《公共管理學報》2014年第4期,第83—94頁。家庭稟賦是指家庭成員擁有的資源和能力,具體包括經濟資本、社會資本、人力資本和自然資本。?孔祥智等:《西部地區農戶稟賦對農業技術采納的影響分析》,《經濟研究》2004年第12期,第85—96頁。學界關于家庭稟賦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家庭稟賦對家庭行為決策的影響;?石智雷、楊云彥:《家庭稟賦、家庭決策與遷移勞動力回流研究》,《社會學研究》2012年第3期,第157—181頁。二是家庭稟賦與家庭功能發揮之間的關系。?狄金華等:《農村子女的家庭稟賦與贍養行為研究》,《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2期,第35—43頁?!凹彝シA賦”這一概念從家庭內部資源的角度呈現了家庭發展能力的強弱,尤其突出了家庭客觀資源存量的社會效應。面對現代性壓力,農民的家庭稟賦總體上處于相對弱勢的狀態,家庭在代際合作出現問題時面臨極大的脆弱性。?楊善華:《中國當代城市家庭變遷與家庭凝聚力》,《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第150—158頁。尤其是在城鄉二元體制之下,農民家庭發展問題主要轉化為一個政策導向問題。
有研究者認為,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在賦予家庭重要的福利與保障的同時,對家庭的支持卻非常有限,家庭在公共政策領域中甚至是一個較少被提及的概念。①張秀蘭、徐月賓:《構建中國的發展型家庭政策》,《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第84—96頁。其原因在于,政府出于自身需要對家庭模式實施了強制性干預,并對家庭關系和功能進行了功利化操作,這使中國家庭在制度層面被高度工具化,卻缺乏有效的、普惠的政策支持家庭自身的發展。②胡湛、彭希哲:《家庭變遷背景下的中國家庭政策》,《人口研究》2012年第2期,第3—10頁。轉型期家庭需求與家庭功能的對應結構失衡、家庭功能供求的自我均衡機制失靈迫切要求外部社會系統的介入和政府的政策支持,以促進家庭發展能力建設。③吳帆、李建民:《家庭發展能力建設的政策路徑分析》,《人口研究》2012年第4期,第37—44頁。因此,既有的家庭發展研究主要聚焦于如何通過合理的家庭政策促進家庭發展,提升家庭發展能力,進而構建良好的社會秩序。學界的家庭政策研究存在“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之爭,④吳小英:《家庭政策背后的主義之爭》,《婦女研究論叢》2015年第2期,第17—25頁。如何在公共政策中定位家庭角色,成為家庭發展的焦點。一些學者提出構建“發展型家庭政策”,⑤張秀蘭、徐月賓:《構建中國的發展型家庭政策》,《中國社會科學》2003年第6期,第84—96頁。強調公共政策的家庭視角,⑥吳小英:《公共政策中的家庭定位》,《學術研究》2012年第9期,第50—55頁。試圖在“去家庭化”和“再家庭化”之間尋求平衡點,以實現家庭的可持續發展。
中國農村家庭變遷不是自然而然的過程。在家庭變遷的社會歷史進程中貫穿著家庭發展的目標和實踐。以上分別從家庭形態和家庭發展兩個角度勾勒了學界關于轉型期農民家庭研究的狀況。無論是家庭現代化理論,還是家庭發展的政策導向,二者的共同點是設定了家庭作為對象(市場力量和國家力量影響之下)的被動姿態。破解家庭形態研究的現代化困惑,需要回歸家庭發展能力的實踐基礎,揭示復雜家庭形態背后的發展邏輯,并基于家庭發展能力構建理解轉型期家庭形態的類型化框架。相應地,這也意味著家庭發展研究不應過度陷入規范取向和政策依賴,而是需要正視家庭發展能力的內生基礎。家庭發展的政策建構并不能替代家庭自身的發展能力,家庭發展研究因而需要從外部的政策視角轉向家庭主體視角。揭示家庭發展能力的構成基礎與分化邏輯,是精準定位家庭政策切口、支撐家庭政策有效落地的基本前提。
近年來筆者在各地農村調研⑦本文的經驗素材來自于筆者近年來在全國各地農村的調研。本文涉及的調研點主要包括:河南駐馬店、河南安陽、山東淄博、山東德州、陜西咸陽、陜西寶雞、湖北宜昌、湖北恩施、湖北武漢、湖北荊門、湖北荊州、湖北孝感、湖北黃岡、四川成都、貴州銅仁、浙江紹興、浙江寧波、廣東佛山、廣東清遠、廣西賀州、江蘇蘇州、上海等地。在每個調研地點,筆者調研了1—2個村莊,在每個村莊調研時間為20天左右,其中重點關注了農民家庭轉型與家庭發展的問題。發現,不同地區農民的家庭發展能力呈現出較大的差異,不同的家庭發展能力孕育了富有差異的農民家庭模式。從區域差異的角度來看,同一地區內部農民家庭的發展能力具有很強的同質性,而不同地區之間農民的家庭發展能力則具有較大的異質性。實際上,家庭發展能力不僅與客觀的家庭資源量相關,還依賴于家庭的內部動員能力和家庭目標調控。因此,家庭發展能力根源于家庭自身的能動性,它以家庭的機會搜尋和風險規避為基礎,是家庭策略的產物。從農民家庭再生產來看,理解家庭發展能力的內涵,應注意區分其中的兩個層面:一是家庭的發展潛力,它是指農民家庭的資源積累狀態和資源動員能力。家庭發展潛力主要取決于“半工半耕”的強度和代際合力的強度。二是家庭的發展潛力能否真正轉化為家庭的發展能力,包括如何通過家庭目標激活家庭發展潛力,以及如何對既有家庭資源進行合理配置兩個方面,這主要取決于家庭目標的調控。在這個意義上,家庭發展能力是一個實踐性概念,家庭發展能力既需要一定的經濟資源作為支撐,也需要對家庭成員進行深度動員和主體整合,同時還需要通過家庭目標調控家庭成員的行為邏輯。只有資源基礎、主體整合以及目標調控三者有效結合,才能實現家庭發展?;诖?,本文將影響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要素提煉為三個變量,即“半工半耕”的強度、代際合力的強度以及家庭目標的調控,并在家庭策略的分析框架下闡釋農民家庭發展能力,深化對于農民家庭轉型的認識,進而為家庭政策的制定提供參考建議。
本文是對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闡釋和分析。近年來的一些研究表明,家庭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并非是完全被動的,而是一個能積極調整和適應的能動主體,因此對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分析需要深入農民家庭再生產的內在邏輯,建立家庭策略的分析框架。①麻國慶:《家庭策略研究與家庭轉型》,《思想戰線》2016年第3期,第1—6頁。家庭策略的概念最早來自于西方家庭史的研究,其目的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工業化和現代化過程中家庭發揮的作用。②樊歡歡:《家庭策略研究的方法論——中國城鄉家庭的一個分析框架》,《社會學研究》2000年第5期,第100—105頁。家庭策略是家庭成員基于特定的制度環境、家庭資源、家庭目標和事件契機而形成的決策和行為,反映了家庭與社會系統之間的復雜關系。③張永?。骸都彝ヅc社會變遷——當代西方家庭史研究的新動向》,《社會學研究》1993年第2期,第97—104頁。一些研究者引入“家庭策略”的概念分析轉型時期中國農民家庭的行為邏輯,④楊靜慧:《家庭結構調適:進城務工農民的家庭策略實踐》,《學術界》2017年第9期,第167—175頁;王利兵:《家庭策略視角下的農民分家方式探討——基于閩南北山村的考察》,《民俗研究》2013年第5期,第140—146頁。突出了家庭內部圍繞資源配置效率的理性決策,強調家庭策略運作的個體主義和工具意義。
然而,家庭策略不能還原為個體主義式的利益最大化的行為與決策模式。事實上,中國的家庭與西方的家庭有所不同:西方的家庭主要是一種社會學意義上的組織系統,家庭是各種要素的結合;而中國的家庭不僅僅是資源、權力和倫理等要素的疊加組合,還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具有超越于家庭成員個體之上的價值。即使對于轉型期的中國農村而言,家庭仍然是農民最為基本的認同與行動單位,農民的個體行動需要基于家庭再生產的邏輯進行解釋。可見,源于西方家庭變遷經驗的家庭現代化理論隱含了“唯名論”的家庭觀,預設了家庭成員個體的優先性,進而忽視了轉型過程中家庭整體性適應邏輯。在中國家庭本位的社會文化傳統中,應基于“唯實論家庭觀”⑤桂華:《重新恢復中國家庭的神圣性》,《文化縱橫》2014年第1期,第47—51頁。來理解中國家庭轉型的獨特性。
在現代化進程中,家庭再生產不再是封閉在家庭內部的過程,而是向村莊和市場敞開。因此,在當前的鄉村社會中,農民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處于現實、具體的家庭過程之中;家庭也非封閉的私人生活單元,而是面向村莊社會開放,具有鮮明的社區性;⑥陶自祥:《社區性家庭:農村社會結構研究的一個新視角——基于華北農村“立門戶”現象的考察》,《長白學刊》2015年第5期,第104—110頁。同時,隨著現代性力量越來越深地進入鄉村社會,農民與市場的關系也逐漸成為影響農民行為的不可忽視的變量。由此可見,家庭策略是在農民與家庭、村莊和市場的復雜且具體的關系中界定的。家庭、村莊和市場三者共同定義了農民家庭策略的基本框架,只有深入家庭策略的內在結構,將家庭策略置入開放的家庭再生產過程之中,才能理解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實踐基礎。
首先,農民生而為家庭成員,家庭規定了農民的基本角色和行為模式,農民鑲嵌在綿延的縱向代際關系和伸縮的橫向家庭關系中。家庭不僅是農民最為基本的生活單元,還是農民獲取本體性價值的重要源泉,家庭是中國人的“教堂”。⑦林語堂:《吾國與吾民》,群言出版社2010年版,第68頁。因此,農民與家庭的關系是影響家庭發展能力的基礎,家庭既可以通過高度的主體動員和資源整合使家庭發展能力得到提升,也可能由于缺乏動力而喪失發展的積極性,從而影響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其次,農民是村莊社會成員,并高度嵌入村莊社會關系之中。村莊社會不僅可以為農民提供人情互助等社會支持系統,而且還能通過熟人社會中的相互交往為農民提供社會性價值。因此,農民與村莊的關系既可能耗散家庭資源,同時也重塑了家庭再生產的動力。最后,隨著市場力量不斷侵入村莊社會,農民日益嵌入市場,且與之發生深度互動。市場力量既給農民家庭帶來物資生活豐裕的機會,同時也給農民家庭帶來更大的壓力。面對市場力量的不斷滲透,農民家庭既可能充分抓住機會、提升市場化能力,并通過勞動力的市場化獲取盡可能多的資源;也可能對市場機會“熟視無睹”,參與市場能力不足。
實際上,家庭、村莊和市場這三個要素并非作為單獨的變量影響農民的行為邏輯,而是相互關聯和相互影響。由于村莊社會結構和經濟區位的差異,不同區域農村中家庭、村莊和市場三個要素的配置模式具有一定的差異,進而導致了農民家庭能動性實踐路徑、機制和方向的差異,并最終匯聚為家庭目標調控模式的差異。農民的家庭目標包括不同層次,農民正是基于特定的家庭目標,并通過家庭策略的調適形成農民與家庭、農民與村莊以及農民與市場之間不同的關系。在不同的家庭目標之下,農民家庭會采取不同的家庭策略,在家庭內部會形成不同的人員分工方式和資源整合模式,在村莊社會內部會形成不同的交往模式,農民參與市場的動力和能力也有所不同,進而形成強弱有別的家庭發展能力。
家庭發展潛力的核心,是農民家庭能否突破家庭和村莊的束縛而進入市場獲取資源,以及在市場上進行資源獲取和資源積累的能力。隨著“打工經濟”的普遍興起,我國大多數農民家庭已經形成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半工半耕”的強度決定了家庭的基本資源稟賦,這構成家庭發展潛力的基礎。而家庭成員的主體整合,尤其是代際合力的強度可以進一步拓展農民家庭資源獲得的能力和空間。因此,影響家庭發展潛力的關鍵是農民市場化的動力和能力。本節將從“半工半耕”和代際合力兩個維度闡釋農民家庭的發展潛力,這兩個變量并非固定不變的,而是在實踐中具有伸縮性和彈性。
改革開放之前,農民家庭的主要收入來自于農業,現代工業在家庭收入中所占比重極小。20世紀80年代以來,“打工經濟”的興起改變了農民家庭的勞動力配置邏輯,農民家庭逐漸形成“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半工半耕”是工業化和城市化背景下我國農民家庭主要的經濟模式,其形成先后經歷了“以離土不離鄉為基礎的半工半耕”、①費孝通:《行行重行行(續集)》,群言出版社1997年版,第12頁;黃宗智:《長江三角洲的小農家庭與鄉村發展》,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255頁。“以性別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②楊華:《中國農村的“半工半耕”結構》,《農業經濟問題》2015年第9期,第19—32頁。和“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③賀雪峰:《關于“中國式小農經濟”的幾點認識》,《南京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6期,第1—6頁。三個階段。 2000年以來,除了少部分已經城市化或者類城市化的農村地區之外,④以東部發達地區和大城市近郊農村為典型,在這種類型的農村里,農民已經高度嵌入市場,家庭勞動力市場化的程度很高,農民家庭已經突破了“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家庭收入大多來自于務工或經商。中國大部分農民家庭都采取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即家庭中年輕的子代夫妻外出務工為主、中老年父代夫妻留守農村務農為主,農民家庭收入來源于務工和務農兩部分。因此,“半工”和“半耕”構成農民家庭發展潛力的基本資源稟賦。然而,由于自然地理、歷史文化、社會基礎和經濟發展水平等方面的不同,中國不同地區的農村呈現出較大差異,農民家庭在“半工”和“半耕”兩方面都各具特點,最終形成了多樣化和差異化的“半工半耕”形態?!鞍牍ぐ敫睆姸鹊牟煌瑥母旧嫌绊懥宿r民家庭的發展潛力。
1.“半耕”及其影響因素
“半耕”在本質上涉及農民與土地的關系。在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已經形成的背景下,不同地區的農民都能夠自由進入城市務工經商,但短期內仍然只有少部分農民能夠在城市體面立足。大部分農民工在城市的務工收入還不足以支撐其家庭在城市體面安居,因此仍然要依托“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完成基本的家庭再生產??梢?,農業和農村對于當前大多數農民家庭而言仍然非常重要,農村的土地和住房可以為農民城市化提供基本的后盾和保障,而來自于農業的“半耕”收入也構成農民家庭收入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自然條件和人地關系等差異,處于不同區域的農民家庭的“半耕”收入也呈現出較大差異。
具體來看,農民家庭的“半耕”收入主要受兩個因素影響:第一,自然資源稟賦。自然資源稟賦主要是指各地農村的自然地理條件,包括地形地貌(平原、丘陵或山區)、氣候、降雨量等因素,這些因素直接影響農作物生長狀況,進而影響農民家庭的農業收成。例如,平原地區的農業收入總體上高于丘陵和山區農村;氣候溫暖地區的農業收入總體上高于高寒地區。第二,人地關系。人地關系主要是指農民家庭的人均耕地面積。根據人均耕地面積的不同,可以將我國農村的人地關系劃分為高度緊張、中度緊張和低度緊張三種理想類型。高度緊張的人地關系主要分布于南方丘陵和山區農村,這些地區的人均耕地面積通常只有幾分,戶均耕地面積普遍為2—3畝。中度緊張的人地關系主要分布于華北平原和關中平原等地,這些地區的人均耕地面積普遍為1—2畝,戶均耕地面積為7—8畝。低度緊張的人地關系主要分布于江漢平原和東北平原等地,這些地區的人均耕地面積普遍為3—5畝,戶均耕地面積為10—20畝。不同農村地區的自然資源稟賦和人地關系直接影響了當地的農業產出和農業剩余,決定了“半耕”收入在農民家庭總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傮w來看,在自然資源稟賦較差、人地關系比較緊張的地區,農業產出一般只能為農民家庭提供基本的口糧,維持農民家庭的基本生存,呈現出“糊口農業”的特征,農業剩余極少。在此情況下,農民家庭日常的現金開支(如人情送禮)必須依靠來自于“半工”收入的補貼。而在一些自然資源稟賦較好,且人地關系比較寬松的地區,農業產出除了能夠為農民家庭提供基本的生活物資以外,還能有部分農產品進入市場,這些農產品“變現”的收入基本能夠維持農民家庭在村里的日常現金消費。
2.“半工”及其影響因素
“半工”在本質上涉及農民與市場的關系。在“打工經濟”普遍興起的背景下,務工收入在農民家庭收入中所占比重愈益增大,因此農民與市場的關系成為影響家庭經濟收入和家庭發展的關鍵變量。從農民與市場的關系來看,農民家庭的“半工”收入主要受兩個因素影響:一是市場機會;二是市場意愿。其中,前者是相對客觀的變量,后者是相對主觀的變量。
首先,不同地區的農民面臨的市場機會不同。隨著我國經濟的不斷發展以及交通條件等基礎設施的不斷完善,不同地區的農民均有機會進入全國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務工。但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市場區位條件和市場距離的不同,統一的勞動力市場內部也具有差異性和不均衡性,這種差異性和不均衡性主要存在于東部發達地區農村和中西部農村之間。①中西部地區的農村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是城市(尤其是大城市)近郊農村,二是一般農業型農村。大城市近郊農村在中西部農村中所占比例極小,這些地區由于其特有的區位優勢,因此農民就業機會較多、經濟較為發達,形成了類似于東部發達地區的本地市場的模式。本文所指的中西部地區農村,主要是指中西部一般農業型農村。東部發達地區是我國經濟發展的前沿地帶,當前我國的勞動力市場主要集中于東部發達地區的城鎮,這就使得東部發達地區的農民具有在本地市場務工的優勢。②李永萍:《市場性與社會性:農民市場化的實踐邏輯探析——兼論農民與市場關系的區域差異》,《現代經濟探討》2020年第5期,第82—92頁。這里的本地市場主要是指縣域或市域范圍內的就業市場,農民在本地市場就業可以實現“早出晚歸”。具體來看,本地市場主要從以下兩個層面擴展了東部發達地區農民的就業空間:第一,農民家庭有更多的勞動力可以進入市場務工。發達的經濟體系為東部發達地區的農民提供了很多就業機會,勞動力市場可以吸納不同年齡、不同性別和擁有不同技能的農民就業,從而實現了對農民家庭勞動力的充分動員。筆者在東部發達地區農村(例如浙江上虞、江蘇蘇州等地)調研發現,當地農民家庭一般沒有閑置勞動力,幾乎所有勞動力都能在市場上找到合適的就業機會。其中,年輕人因為擁有較高的文化水平一般是進入相對正規的經濟部門就業,而中老年人則主要進入非正規經濟部門就業,農民家庭內部形成正規就業與非正規就業的分工。第二,農民家庭勞動力進入市場務工的周期較長。東部發達地區農民相對較長的務工周期不僅體現在勞動力每年的務工時間相對較長,而且體現在每個勞動力在其一生中都有較長的時間可以參與市場務工,后者集中表現為這些地區的老年人在勞動能力健全的情況下依然具有較多務工機會。例如,筆者在江蘇蘇州調研時了解到,當地農村70多歲的老年人基本都還參與市場務工,甚至有老年人同時打三份工的情況存在??梢?,對于東部發達地區的農民家庭而言,豐富的市場機會擴展了農民家庭從市場上獲取資源的空間,農民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普遍較強。
與東部發達地區相比,中西部地區的縣域經濟普遍不發達,這些地區的青壯年農民主要通過跨區域流動的方式到東部發達地區城市務工,因此,中西部地區的農民面臨的是外地市場。與本地市場相比,外地市場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勞動力進入市場的機會,這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農民家庭內部只有部分勞動力能夠進入外地市場務工。中西部農民家庭一般只有青壯年進入東部大城市務工,中老年人主要是留守農村務農。相對于東部發達地區農村而言,中西部農村的中老年人不具有進入市場務工的優勢。這是因為,由于體力等方面的限制,中老年人進入市場務工的收入普遍不高,東部發達地區因為是在本地市場就業,勞動力市場化的成本比較低,因此中老年人可以接受相對較低的工資收入;而中西部地區較遠的市場距離使得農民市場化的成本比較高(包括租房、飲食等消費),進而弱化了這些地區的中老年人進入市場的動力。第二,家庭勞動力進入市場務工的時間相對較短。對于中西部地區的農民而言,其勞動力再生產和家庭再生產分別依托于城市和家鄉農村完成,這就使得這些地區的農民工處于“流動”的狀態,他們在城市和鄉村之間來回穿梭,既要在城市務工獲取資源,同時也要兼顧村莊中的家庭再生產和社會關系維系,進而壓縮了其進入勞動力市場的空間。因此,相對于東部發達地區而言,中西部地區農民家庭從市場上獲取的資源相對有限。
其次,從市場意愿來看,不同區域的農民也具有較大差異。上文述及,市場機會在東部發達地區農村和中西部農村之間存在差異,但是在同一個區域內部,農民面臨的市場機會相差不大。然而,近年來筆者在調研中發現,即使面臨同樣的市場機會,農民參與市場的意愿也具有較大差異。例如,浙江農村和珠三角農村同屬于東部發達地區農村,市場機會相對較多,但珠三角地區農民參與市場的意愿明顯低于浙江農民。又如,華北農村和西南農村同屬于中西部一般農業型地區,兩地面臨的市場機會差異不大,但華北農民參與市場的意愿明顯高于西南地區農民。總體來看,當農民參與市場的意愿更強時,家庭資源積累能力就更強;反之,家庭資源積累能力更弱。相對于市場機會而言,農民參與市場的意愿是一個更為主觀的變量,受到家庭目標、村莊社會關系等多重因素的影響,后文將對之進行詳細闡釋。
“半工半耕”為農民家庭的發展能力提供了基本的資源稟賦。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中國家庭制度和家庭性質的獨特性,家庭資源稟賦并非一個常量。農民家庭并非是一個具有明確邊界的組織結構,而是具有縱向的歷史綿延性,并體現為代際之間的更替與重疊。家庭關系的伸縮性賦予家庭資源稟賦較大的可塑性,不同的代際關聯模式塑造了農民家庭資源稟賦的集中抑或分散的程度。在此意義上,家庭資源稟賦還取決于家庭關系,尤其是代際之間的動員能力和整合能力。
在全國統一勞動力市場形成的背景下,年輕子代外出務工、年老父代在家務農的“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是農民家庭勞動力配置的最優模型。“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實際上體現了對家庭勞動力的充分動員和整合,從而突破了家庭資源稟賦的束縛和限定,拓展了農民家庭發展的邊界??梢?,在“半工半耕”的家庭分工模式下,農民家庭的發展潛力還取決于代際合力的強弱。本文所指的“代際合力”主要是指父代和子代之間的勞動力配置狀況和經濟合作狀況,其中,父代是否要承擔幫助子代結婚的任務、是否要承擔撫育孫代的任務,以及在子代結婚之后父代是否還會繼續支持子代家庭的發展,是衡量代際合力強弱的重要維度。調研發現,在中國不同區域的農村,由于人生任務、村莊社會競爭以及家庭發展壓力等方面的不同,代際合力的強度呈現出明顯差異。根據代際合力的強弱,本文將農民家庭的代際合力分為低度代際合力、中度代際合力和高度代際合力三種理想類型。
其一,在低度的代際合力之下,代際之間相對獨立,父代對子代的責任只限于將其撫養長大,結婚、撫育小孩以及其余家庭目標和家庭任務的完成都主要依靠子代自己的努力。幫助子代結婚對于父代而言并非必須完成的剛性責任,父代在有能力的情況下會盡力幫助子代支付一部分婚姻成本,若是父母沒有能力,則主要由子代自己承擔婚姻成本。在子代結婚之后,代際之間關系更為獨立,父代和子代家庭都在為自己的“核心家庭”打算,從而限制了家庭勞動力依托勞動力市場實現優化配置的空間,家庭資源稟賦難以實現最大化。低度的代際合力在四川、貴州等西南“原子化”地區較為典型。
其二,在中度的代際合力之下,父代對子代的責任也相對有限,主要限于將子代撫養長大以及幫助子代結婚。在此情況下,子代的婚姻是父代必須完成的人生任務,父代不僅要在經濟上提供支持,而且還要動用各種社會關系為子代尋找婚配對象。但是,一旦子代結婚之后,父代的人生任務就基本完成,此時子代要對自己的小家庭負責。并且,父代開始相對退出家庭生產領域,子代要開始在經濟上對父代進行資源回饋,這不僅限制了家庭勞動力優化配置的空間,而且還進一步耗散了家庭資源。中度的代際合力在福建、江西、廣東、廣西等南方宗族性村莊較為典型。
其三,在高度的代際合力之下,父代對子代具有無限的責任,父代不僅要幫助子代結婚和撫育孫輩,而且在子代結婚之后還要在經濟上源源不斷地支持子代家庭,父代對子代的支持一直延續到自己喪失勞動能力為止。在此情況下,農民家庭勞動力獲得充分釋放,并且可以根據實際情況隨時調整家庭勞動力配置狀況,從而提高家庭從市場上獲取資源的能力。高度的代際合力在河南、山東等華北農村較為典型。
綜上所述,“半工半耕”的強度和“代際合力”的強度這兩個要素決定了農民家庭發展潛力的強弱。但是,家庭的發展潛力并不等同于家庭的發展能力。其中,前者是家庭發展的必備條件,即“半工半耕”的強度和“代際合力”的強度決定了家庭發展的可能性,而后者才是家庭發展的結果。因此,能否將家庭發展潛力真正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是影響農民家庭發展的關鍵環節。這就涉及家庭目標的調控,下文將對之展開詳細分析。
在現實的農村生活中,家庭策略是以家庭再生產的目標為核心而展開的,并體現為特定的家庭目標調控模式。在此意義上,家庭發展的目標不僅影響家庭策略的選擇,而且還能最終影響家庭能動性的發揮以及家庭發展能力的大小。因此,家庭目標的調控是家庭發展潛力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的關鍵。農民的家庭目標具有豐富的內涵和層次。根據各地農村調研的實際情況,筆者將農民的家庭目標劃分為三個層次:一是生活型目標。在此目標之下,農民家庭主要注重當下的生活體驗和生活享受,重消費、輕積累,家庭積累能力不足,積累動力較弱。二是維持型目標。維持型家庭目標主要是為了完成基本的家庭再生產,農民家庭重視人生任務的完成,其中為子代結婚是最為重要的人生任務。三是發展型目標。發展型目標的核心在于實現家庭的發展和流動,這是農民家庭最高層次的家庭目標,在此目標下,農民家庭重視教育等人力資本投入,希望通過教育投資實現家庭的流動與發展。
在不同的家庭目標之下,農民家庭會形成不同的家庭策略調控機制。具體而言,家庭目標調控主要包括兩個層次的內涵:一是家庭目標能否將家庭發展潛力激活,激發家庭成員參與市場的動力以及代際之間整合的動力,并最大限度從市場上獲取資源。二是家庭目標如何對既有家庭資源進行優化配置,如何將有限的家庭資源最大化使用,即將通過“半工半耕”以及“代際合力”獲取的資源應用于農民家庭再生產,從而形成正向的、螺旋上升式的發展。本節將結合農民家庭的三重目標,分析在不同的家庭目標之下,農民家庭如何進行回應,并且在此過程中農民與家庭、農民與村莊以及農民與市場的差異化關系是如何被塑造出來的,不同的家庭發展能力最終是如何形成的。
生活型目標是指農民的家庭目標具有濃厚的生活導向,農民注重當下的生活體驗,家庭目標具有短期性、消費性和生活性的特點,缺乏基于長遠預期的積累和規劃。生活型目標壓縮了家庭策略的運作空間,導致農民家庭積累的動力不足,家庭發展潛力較弱,因此難以將有限的發展潛力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具體而言,在生活型目標之下,農民的家庭策略呈現出如下特點:
首先,農民與家庭的關系。生活型目標重視生活本位,農民家庭的主要目標就是將當下的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家庭沒有發展導向的高位目標,從而稀釋了家庭再生產中的壓力。一方面,農民的家庭責任相對有限,父代的人生任務是彈性的、可選擇的,而非剛性的。父代對子代的責任主要是將其撫養成人,父代也會操心子代的婚姻,但要根據父代的能力而定——有能力的就多支持一些,沒有能力的就少支持一些。換言之,父代對子代的責任不會轉化為對自我的剝奪。相對明確的人生任務邊界降低了代際之間的整合度,從而保障了父代的生活自主性。另一方面,生活型目標意味著農民重視家庭生活在當下的完整性,為了當下家庭生活的完滿和幸福,農民可能減少甚至放棄進入勞動力市場的機會。此外,在生活型目標之下,農民家庭還具有“重消費、輕積累”的特點,農民很講究日常生活中的吃穿,沒有積累的意愿和習慣。因此,有限的家庭責任使得農民進入市場的推力不足,對當下家庭生活完整性的追求又將農民進一步拉回家庭之中,家庭積累動力不足,而“重消費、輕積累”的習慣進一步弱化了農民家庭的積累能力。
其次,農民與村莊的關系。生活型目標不僅重視當下的家庭生活,而且也要通過熟人社會中的相互交往來拓展和豐富生活的面向,因此,農民家庭高度嵌入村莊社會關系之中,具有較強的社會性。在生活型目標的導向下,村莊社會互動往往呈現出一片繁榮熱鬧且富有活力的景象。熟人社會內部的人情往來比較頻繁,村莊公共活動豐富,村莊社會關系比較和諧,呈現出高交往性與低競爭性的特征。然而,寬松、繁榮且富有溫情的村莊社會生活往往也弱化了農民與市場的關聯:一方面,高密度交往的村莊社會一般都為農民家庭提供了一套很強的社會支持系統,比如換工體系、民間借貸體系以及儀式性人情上的互助體系,農民家庭在家庭能力不足時可以依賴于村社內部的支持網絡完成基本的家庭再生產,從而削弱了農民進入市場的動力。另一方面,為了維系熟人社會中高密度的村莊社會關系,即使外出務工的農民也要頻繁回村參與村莊公共生活(如人情往來),以實現熟人社會中的“在場”。在此情況下,作為農民社會性價值的歸屬,村莊限制了農民進入市場的深度。
再次,農民與市場的關系。家庭和村莊是影響農民進入市場的重要變量。生活型目標塑造了“無壓力的家庭生活”和“無壓力的村莊生活”,家庭和村莊都沒有給農民個體及其家庭帶來太大的壓力。如此一來,農民家庭不僅參與市場的動力不足,而且把握市場的能力也很弱。在生活型目標之下,農民進入市場的目的也主要指向生活體驗:一方面,通過勞動力市場化的方式拓展其生活的資源基礎;另一方面,農民外出務工本身也是充實其生命歷程、豐富其生活色彩的重要方式。這樣一來,生活性的目標稀釋了農民市場化的積累邏輯,放大了市場化的消費邏輯。
綜上所述,生活型目標體現了農民與家庭、村莊和市場之間相對彈性且均衡的關系?;谏钚湍繕说恼{控,家庭向村莊敞開,村莊賦予農民家庭生活豐富內容。同時,村莊雖然向市場開放,但也抑制了市場對于農民的吸納效應,反而強化了市場的工具效應和消費導向??梢姡钚湍繕瞬坏y以激活家庭成員充分參與市場的動力和能力,而且有限的家庭資源主要用于當下的、即時性的日常消費,反而限制了農民家庭的發展潛力,也就談不上家庭發展能力。在這個意義上,生活型目標其實是一種底線目標,在此目標下家庭抗風險能力不強。
維持型目標是指農民的家庭目標主要指向基本的家庭再生產,筆者將之稱為“簡單家庭再生產”。①所謂簡單家庭再生產,是指農民家庭的主要目標是完成“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因此家庭資源主要用于子代的婚姻方面。在簡單家庭再生產的邏輯之下,“為兒子娶媳婦”是最為重要的家庭目標。家庭策略的選擇以及家庭資源的配置都要圍繞“娶媳婦”這一目標來安排。為了維持家庭再生產的順利展開,農民家庭要對家庭成員進行高度整合,盡最大可能從市場上獲取資源以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因此,家庭的積累動力和積累能力都很強。
首先,在維持型目標之下,家庭對于農民而言不僅是一個生活單位,而且還是實現人生價值和人生意義的重要載體。①賀雪峰:《農民價值觀的類型及相互關系——對當前中國農村嚴重倫理危機的討論》,《開放時代》2008年第3期,第51—58頁。作為父母,在將子代撫養長大之后,其首要的責任就是要讓子代順利完成婚嫁,從而使家族的延續與再生產不至于在自己這一代發生斷裂,否則就會覺得愧對祖先。因此,“為兒子娶媳婦”是農民家庭必須完成的剛性的人生任務,農民的家庭策略主要圍繞子代的婚姻進行調適和安排:一方面,家庭對其成員的動員能力很強,代際之間具有較高的整合度,家庭勞動力之間形成最優配置,從而使得家庭經濟收入最大化。另一方面,農民家庭的積累觀念很強,家庭資源主要用于子代的婚姻,家庭的日常消費被極度壓縮,形成“重積累、輕消費”的生活方式。因此,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較強。
其次,維持型目標突出了家庭本身的再生產,且進一步塑造了農民的村莊面向和市場邏輯。在完成人生任務的壓力之下,雖然農民具有很強的進入市場進行資源積累的動力,但是農民與市場的關系是工具性的,農民對于進入市場并不抱有長久的預期,而是有著強烈的回到村莊實現其社會性價值的沖動。農民家庭雖然可以通過勞動力的優化配置在市場上獲得相當豐厚的資源積累,但是家庭資源的配置邏輯卻并不是市場邏輯主導的階層流動路徑,家庭資源較少用于人力資本或勞動力素質提升,而較多用于村莊社會性競爭。在剛性的人生任務的重壓下,村莊社會競爭的標的也頗為集中和明顯,社會性競爭主要是以家庭再生產的基本節點為載體的,典型如子代的婚姻,農民要通過建房、買房、給更高的彩禮來彰顯自己的經濟實力。因此,與生活型目標之下農民在村莊社會中的高交往性和低競爭性有所不同,維持型目標之下村莊社會內部呈現出激烈競爭的樣態。
基于此,在維持型目標之下,與家庭內部的高度整合相伴的是村莊社會的高度競爭和勞動力市場的深度參與。市場對于農民而言具有很強的工具性,農民進入市場主要是為了獲取資源,最終還是要回到家庭和村莊,并通過在市場上獲取的資源完成基本的家庭再生產和參與村莊社會競爭。因而,在完成人生任務和村莊競爭的壓力之下,農民家庭參與市場的程度很深,家庭積累動力和積累能力較強,家庭發展潛力較大;但是,家庭資源配置效率較低,農民家庭只能實現基本的家庭繼替和簡單家庭再生產,家庭發展潛力沒有真正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農民家庭難以實現真正的發展和階層流動。
發展型目標是指農民家庭不僅要完成“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還要實現家庭發展與流動的目標。發展型目標體現了農民與市場關系的主導地位。基于發展型目標的家庭再生產可稱為“擴大化家庭再生產”。②所謂擴大化家庭再生產,是指農民家庭不僅要完成“傳宗接代”的基本人生任務,而且更為重要的是要通過對家庭成員的整合與動員,以及對家庭資源的優化配置,提高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和資源使用效率,以實現家庭的發展和流動。具體而言,發展型目標意味著農民的家庭過程不僅僅是由結婚、生育、幫助子代結婚等構成的簡單循環,而且還蘊含了教育、買房、城市化等發展性目標的實現。③陳文瓊、劉建平:《家庭發展秩序:非精英農民城市化的核心機制——家庭視角下江漢平原的農民城市化》,《公共管理學報》2018年第2期,第69—81頁。因此,發展型目標對農民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和資源配置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從而形成了不同于生活型目標和維持型目標的家庭策略。
首先,農民與家庭的關系。在發展型目標之下,農民家庭的理性化程度很高,家庭是個體實現目標的一種手段和工具:一方面,農民通過整合家庭關系,對家庭成員進行有選擇性的吸納和整合,盡最大可能從市場上獲取更多的資源。另一方面,在家庭資源的配置方面,由于農民試圖通過市場化過程而脫離村莊,因此將家庭資源更多用于勞動力素質的提高和人力資本的投資,對子代的教育尤其重視。此外,發展型目標使得家庭發展成為家庭內部唯一的“政治正確”,甚至可以為了家庭的發展而犧牲家庭“溫情脈脈”的一面。因此,家庭在對部分家庭成員進行有選擇性地整合的同時,也對家庭內部沒有財富創造能力的成員進行有選擇性地排斥,其中,喪失勞動能力的老年人往往成為被家庭忽視的對象??傮w而言,在完成發展型目標的壓力之下,農民家庭的積累動力和積累能力都很強。
其次,農民與村莊的關系。在發展型目標之下,農民家庭的最終目標是脫離村莊,實現家庭的城市化,因此,農民在村莊社會內部投入的資源相對較少。村莊雖然仍然是一個熟人社會,農民相互之間雖然熟悉,卻并不親密,人與人之間的關聯度較弱,村莊“原子化”程度較高。農民家庭在村莊社會內部只維持最為基本的關系網絡,在人情往來上表現為人情項目少、人情圈較小。村莊社會內部也存在相互競爭,但競爭的面向是向外,而非向內,農民之間競爭的是看誰最先有能力走出村莊、在城市立足,那些脫離村莊并且順利實現城市化的農民才是農民眼中“有面子”的人。向外的村莊競爭使得每個農民心里都“憋了一口氣”,這也成為推動農民進入市場的強勁動力。
因此,在發展型目標之下,農民家庭嵌入市場的程度最深,代際整合度最高,家庭具有很大的發展潛力。并且,農民進入市場務工,不但為了獲取更高的家庭經濟收入,而且還具有實現家庭城市化和階層地位流動的預期。①杜鵬、李永萍:《新三代家庭:農民家庭的市場化轉型與功能性建構——兼論中國農村的發展型結構》,《中共杭州市委黨校學報》2018年第1期,第56—67頁。市場不僅是農民獲取資源的手段和工具,還是農民家庭目標的最終歸宿。也正是基于此,農民家庭要不斷進行人力資本投資,提高自身在勞動力市場上的層級和地位。因而,發展型目標不僅為農民家庭提供了家庭積累的動力,提高了家庭積累的能力,而且還引導農民家庭合理配置家庭資源,提高家庭資源的使用效率,最終將家庭發展潛力轉化為發展能力,實現家庭的發展和流動。
綜上所述,家庭目標是影響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關鍵變量,家庭目標的層次決定了家庭發展潛力能否被激活,以及被激活的家庭發展潛力能否通過資源的優化配置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在當前的鄉村社會,家庭、村莊和市場三個要素共同定義和塑造了農民的行為邏輯。同樣地,農民的家庭目標也是由家庭、村莊和市場三者共同定義,因此,要從“家庭-村莊-市場”的結構中來理解和定位農民的家庭目標。但是,在農民與家庭、農民與村莊以及農民與市場這三組關系中,究竟是哪一組關系居于主導地位并影響農民家庭目標的調控機制,在不同區域農村具有明顯差異,即形成了差異化的目標調控機制。
總體來看,在生活型目標主導的區域,家庭目標著眼于過好當下生活,因此,農民與村莊的關系具有主導性。然而,農民與村莊的關系不但吸納和耗散了家庭資源,而且也弱化了農民與市場的關聯,降低了家庭的資源積累能力,家庭發展潛力較弱。在維持型目標主導的區域,家庭目標著眼于家庭本身的綿延,因此農民與家庭的關系成為主導變量。農民通過與家庭的關系來定位與村莊以及與市場的關系,形成了“重積累、輕消費”的生活模式,家庭積累能力很強,但由于家庭資源過于集中投放于子代的婚姻,因而只能維持簡單家庭再生產的循環,家庭發展潛力難以轉化為發展能力。在發展型目標主導的區域,農民與市場的關聯具有主導性。農民家庭試圖通過市場化過程而脫離村莊,因此家庭勞動力市場化的程度很高,并且在家庭資源配置上重視人力資本投資,尤其重視對子代的教育投資。家庭發展潛力很大,并且通過資源的優化配置將發展潛力順利轉化為家庭發展能力。
在現代化轉型的視野下,農民的家庭發展能力不僅是一個量的大小的問題,還蘊含了內在的結構差異。上文的分析表明,“半工半耕”的強度、代際合力的強度以及家庭目標的調控是影響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三個重要因素。其中,“半工半耕”為農民的家庭發展提供了基本的資源基礎,代際合力主要是通過家庭內部的主體整合拓展農民資源獲取的空間,這兩個變量決定了農民家庭發展潛力的大小。而家庭目標調控則決定了能否將家庭發展潛力激活并轉化為真正的發展能力。通過將家庭再生產置入村莊和市場的系統中,本文揭示了家庭發展能力的實踐基礎:家庭發展能力不僅僅取決于家庭資源稟賦以及以此為基礎的理性決策,家庭資源、家庭關系以及家庭目標共同決定了農民家庭策略的實踐形態,同時也塑造了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強弱。因此,農民家庭發展能力是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產物。根據家庭發展能力的強弱,可以將農民家庭分為三種理想類型。①需要強調的是,本文關于農民家庭類型的劃分只是一種理想類型,實際上,在各地農村,三種家庭類型都存在,只是在不同區域農村的主導形態不一樣。
第一,家庭發展潛力很小,家庭發展能力也很弱,筆者稱之為“生活型家庭”。其典型區域包括貴州、四川、鄂西等“原子化”地區,這些地區的家庭在“半工半耕”、代際合力和家庭目標上呈現出以下特點。首先,“半工半耕”相對較弱。一方面,這些地區自然條件較差,人均土地較少,屬于糊口農業,農業剩余較少,因此,“半耕”在農民家庭收入中所占比重較小。另一方面,這些地區的“半工”也不強。雖然在農業剩余較少的背景下當地人外出務工開始的時間較早,但農民把握市場的能力較差,沒有充分參與市場,最典型的表現是這些地區的農民每年外出務工的時間相對較短,只要掙夠了一年的基本生活費,農民就傾向于回到村莊休閑娛樂。其次,代際合力不強。這些地區都屬于比較徹底的“原子化”地區,代際之間相對獨立,代際責任不強,家庭關系相對松散。父代對子代的責任只限于將其撫養長大;結婚更多是子代自己的責任,父代有能力可以幫忙,沒有能力也可以不幫忙;而至于帶孫子就更不是父代的人生任務,雖然在現實中這些地區也有很多父母會幫助子代帶小孩,但這不是他們必須盡到的責任,他們有選擇的權力——可以選擇帶,也可以選擇不帶。父代家庭和子代家庭都有自己的生活目標,都要為自己的核心家庭考慮,因此代際之間就難以形成勞動力的最優配置,從而不能將家庭獲取資源的能力最大化。再次,家庭目標是生活本位的,農民重消費、輕積累,家庭積累能力較差。在這些地區,農民家庭的核心目標是過好當下的生活,因而家庭日常消費(如人情、日常飲食)較大,家庭儲蓄能力較弱。因此,在生活型目標的調控下,農民家庭資源主要用于滿足家庭成員當下的生活體驗,從而弱化了家庭資源的積累能力。換言之,在生活型家庭中,生活本身替代了綿延性的人生任務和長期性的家庭發展。因而,生活型家庭的發展能力很弱,農民家庭可能連最基本的家庭再生產目標都難以實現,容易出現“光棍成窩”②筆者在貴州、四川、湖北宜昌和湖北恩施等地調研發現,當地農村男性打光棍的現象比較普遍,筆者將這種光棍集中聚集于部分村莊的現象稱之為“光棍成窩”。的現象。并且,在轉型期,這種類型的家庭抵御風險的能力很差,沒有為家庭應對現代化轉型提供足夠的積累,很容易跌入風險之中,成為國家政策兜底的對象。
第二,家庭發展潛力很大,但家庭發展能力較弱,筆者稱之為“維持型家庭”。其典型區域包括河南、山東、陜西、河北等華北農村,維持型家庭在“半工半耕”、代際合力以及家庭目標上呈現出如下特點。首先,“半工半耕”較強。華北農村的“半耕”并不差。雖然在歷史上華北地區多戰亂災荒,且華北人口較多,人地關系比較緊張,但相對于貴州、四川和鄂西農村而言,華北農村人均土地相對較多,且地勢平坦,耕作更方便,因此華北農村的農業剩余較多。此外,華北農民家庭的“半工”收入也很高,在完成人生任務以及村莊競爭的壓力之下,當地農民把握市場的能力很強,進入市場的程度較深。其次,代際合力較強。華北農村父代的人生任務相對較重,父代不僅要將子代撫育長大和幫助子代結婚,帶孫子也是父代必須完成的剛性的任務,在此情況下,家庭勞動力得到充分動員和整合。再次,華北農民最主要的家庭目標是幫助子代家庭結婚,順利實現家庭再生產。在子代婚姻上,家庭需要投入很多資源。因此,雖然從“半工半耕”和代際合力的角度來看,華北農民家庭的經濟資源并不匱乏,家庭積累普遍較多,家庭具有很大的發展潛力,但是,家庭資源被過多用于完成“傳宗接代”的人生任務上,而沒有將資源配置到諸如教育等人力資本投資上。因此,家庭發展潛力并沒有轉化為最強的發展能力,只能完成簡單家庭再生產,難以實現家庭的流動與發展。
第三,家庭發展潛力很大,家庭發展能力也很強,筆者稱之為“發展型家庭”。其典型區域包括江漢平原以及東部發達地區農村。發展型家庭在“半工半耕”、代際合力和家庭目標上有如下特點。首先,“半工半耕”較強。①東部發達地區由于市場機會較多,且農民市場化進程開始得較早,因此農民家庭大多已經突破“半工半耕”的家計模式。家庭勞動力主要從市場上獲取收入,并在代際之間形成正規就業與非正規就業的分工,即年輕的子代進入相對正規的行業務工,中老年父代則進入非正規行業務工,農民家庭收入普遍較高。這些區域農村一般人均土地較多,且自然條件很好,農業剩余相對較多。也正是由于“半耕”的基礎較好,這些地區的農民開始外出務工的時間相對較晚,但農民一旦進入市場之后,就能深度嵌入市場,形成較強的市場能力。其次,代際合力較強。父代不但要支持子代的婚姻,而且還要幫助子代家庭實現城市化的目標,因此代際之間形成了有效的分工和整合。再次,農民的家庭目標是實現子代家庭的城市化。農民家庭非常重視子代的教育,為了讓子代接受更好的教育,很多家庭都傾向于將小孩送到城鎮上學,教育投入在家庭開支中所占比重較大。相對于其他農村而言,這些區域農村確實有更多的農民家庭通過教育實現了家庭的階層流動。因此,發展型家庭不但家庭積累能力很強,而且家庭目標的發展性也使得農民的家庭資源配置更為合理,從而塑造了農民家庭較強的發展能力,農民家庭能夠實現真正的流動和發展。
以下通過一個表格對三種家庭類型進行比較。

表1? 三種家庭類型的比較分析
古往今來,農民家庭不但是一個生活單元,而且是一個生產單元。在相對閉塞和靜止的村莊社會中,農民因為被緊緊地束縛在土地上,有限的農業剩余限制了農民家庭再生產的層次。農民家庭往往處于周期性的簡單再生產之中。在這個狀態下,農民的生活具有較高的可預期性,家庭發展往往并不構成一個問題。然而,以市場化為先導的現代性力量極大地改變了農民的生活秩序。當農民與土地的關聯弱化,并逐漸面對著躁動不安的村莊社會和開放流動的市場體系時,農民生活秩序日益成為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農民生活秩序是指:農民的日常生活浸潤在厚重的意義脈絡之中,且據此展現了有序的關系模式和恰切的行動邏輯。
家庭發展能力提供了理解農民生活秩序的視野。直觀意義上的農民家庭生活似乎充斥著各種瑣碎的關系和事務,表現為“家長里短”的形態。但是,當我們進入家庭策略的內在結構,并基于家庭發展能力的視野來關照農民的家庭生活時,看似散亂無序的農民日常生活呈現出其特有的秩序感。如前所述,農民的家庭策略并非個體本位的,而是服從于家庭再生產的整體需要。各個地區因為歷史文化與市場區位的差異,家庭再生產指向不同的目標層次,最終塑造了農民與家庭、村莊和市場的關聯與互動邏輯。在這個意義上,農民生活秩序并沒有一個普遍、單一的標準,而是在農民與家庭、農民與村莊、農民與市場的互動情境中具體規定的。不同的家庭再生產目標與特定的資源積累和資源配置方式對應,展現了農民生活秩序的多樣性和豐富性。因此,雖然農民家庭發展能力存在差異,卻并不意味著農民家庭必然會陷入紊亂和失序。如果從中國家庭轉型的路徑來看,家庭轉型不可能一蹴而就,不同的家庭目標引導著農民走向了差異化的生活方式。對農民家庭而言,特定目標的實現必然需要依托特定的手段,且需要承受相應的成本和代價。在發展型家庭中,農民愿意為了家庭的向上流動而舍棄自在的當下生活,面向市場的發展邏輯成為農民生活秩序建構的核心。在維持型家庭中,為了家庭再生產的順利展開,家庭資源的充分動員匯入農民的人生任務鏈條,家庭本身的延續成為農民生活秩序的核心。在生活型家庭中,農民的生活秩序聚焦于當下自由的物質生活。在這個意義上,只有立足農民家庭的主體性,才能深入農民生活的秩序機制。如此,家庭轉型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問題化的過程,而且是農民家庭的彈性得以充分釋放的過程。
由于歷史文化、社會條件和自然資源稟賦等差異,中國農村社會呈現出明顯的區域差異,農村社會的現代化轉型過程因而也具有相當的復雜性。在現代化進程中,農民家庭呈現出很強的能動性和主體性,家庭內部可以通過對勞動力和家庭資源的優化配置來應對各種壓力,進而實現家庭發展。當然,由于不同區域農村農民家庭在“半工半耕”、“代際合力”和“家庭目標”等方面都存在差異,進而塑造了強弱有別的家庭發展能力。在此意義上,家庭資源稟賦并非是一個既定不變的常量,而是具有相當大的可塑性和延展性,由家庭資源和家庭發展潛力邁向家庭發展能力,是一個典型的家庭策略問題。
本文基于家庭策略的分析框架,在“家庭-村莊-市場”的經驗維度中闡述了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實踐基礎,并根據家庭發展能力的強弱將農民家庭劃分為生活型家庭、維持型家庭和發展型家庭三種理想形態。對農民家庭的類型劃分不僅有利于更加深刻地認識中國農民家庭的特征以及中國家庭轉型的獨特性,還具有重要的政策啟示意義。與西方社會的家庭性質有所不同,中國的家庭并非是完全的私人生活領域,家庭具有公共性。家庭并非是一個純粹的私人生活單元,還要承接很多功能,尤其是在現代化轉型期,中國的家庭功能不僅沒有弱化,反而在現代性的壓力之下被激活,當然,在不同區域農村,家庭功能被激活的程度有所不同。如此一來,才有了國家引導和干預家庭的空間。
本文對轉型期農民家庭發展能力的闡釋以及根據家庭發展能力對家庭的類型劃分,對家庭政策的制定有兩點啟示:第一,家庭政策要重視家庭的能動性,在政府與家庭的責任劃分之間要找到平衡點。家庭政策的核心旨在建立一套家庭支持體系,這需要政府、社會和家庭的共同努力。其中國家和政府的主要角色應該是發揮動員、組織和整合的作用,是間接的福利提供者,而非直接的資源供給者。有效的家庭政策應該是通過政府的適度引導和支持激活家庭的功能和潛力,而非讓外部社會系統完全取代家庭功能。第二,家庭政策要充分考慮家庭的類型和特點。中國地域廣闊,不同地區以及處于不同發展階段的家庭既有共性,也各具特點。其中,尤其要意識到具有不同發展能力的家庭在現實中所面臨的問題以及所能承擔的責任是不同的,因此家庭政策要具有更強的針對性,如此才能真正激活家庭的潛力,實現家庭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