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終于要登上潛艇了,我一宿都沒睡踏實。一方面怕核酸檢測出問題,當然這不可能。另一方面因為興奮,幾次點開他的微信,那只大象仍在凝望著遠處的大海,特想告訴他我已到他的部隊。猶豫再三,想還是先忙工作。昨晚吃過飯,部隊醫護人員就給我們所有采訪的記者做了核酸檢測。如果沒有問題,今天就可上艇。
南方的天亮得好早,四點,窗外的幾竿竹影已映了米白色的窗簾上。小鳥嘰嘰喳喳的,好像在開討論會。一想起就要采訪很少接觸的潛艇官兵,我又把要問的內容過了一遍。一看表,還不到五點,在屋里也待不住,索性換上短袖短褲體能服,下了樓。
走遍大江南北的大院小區,你就會愛上部隊的營院,它的寬敞,它的整潔,還有它散發出的那種神秘與莊嚴,不是軍人,實難體會到那種別樣的滋味。南北方的營院的布局皆大同小異,建筑規整,不同的是陌生的樹木和花草。此處營區依山而建,遠處是層層茶田和密不透風的森林。粗大的香樟樹,我對上了號。而我最想看到的鳳凰木、藍花櫻,尋遍營區的角角落落,也沒找到,一聲蟬的叫聲提醒了我,我一拍腦門,笑了,那些花當開在春天呀。高高的白色大樓上,鑲嵌著我熟悉的海軍軍徽,它以“八一”軍徽為主體,湛藍色底襯銀灰色的鐵錨。太陽從樓頂露出頭,穿過大大小小的樹枝,因了角度的不同,一縷縷金光形態各異地灑在草坪上,明晃晃的,好像一幅幅色彩飽滿的油畫,特招人的眼。此時院子一片寂靜,好像這世界就我和太陽、鳥兒醒來了。遠處的操場,讓我納悶的是籃球架倒放著,這與講究整潔、美觀的部隊很不協調。一片樹葉都要掃的營區,不應該有這等事。我狐疑著走進操場,才發現兩邊的籃球架都朝一個方向倒放著,紅色的網子頭朝上,淺藍色支架穩穩地靠在地上,還用繩緊緊系著,根本不像大風吹倒的。我忽然想起了剛從這個城市離去的臺風。
空氣中聞著有股海腥味,可望了望營區四周,除了遠處綠油油的梯田狀茶山,就是一棟棟白色的高樓。那么我們要上的潛艇,離這兒當不遠。
營區大道兩邊張貼著各種名言警句及各個時代的海軍英模照片,其中有一幅最大,畫面底部是官兵們跨立在潛艇上列隊站立的照片,最上面是八一軍旗,中間一段話最為引人注目:“建設強大的現代化海軍是建設世界一流軍隊的重要標志,是建設海洋強國的戰略支撐,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重要組成部分。”我情不自禁地舉起手機。剛拍了一張,大門口的哨兵就跑了過來,他穿著海軍藍迷彩服,頭戴白鋼盔,看著威嚴,臉卻是稚氣的,肩扛著一道黑色的折杠列兵軍銜,唇間有層淡淡的絨毛,十六七歲,往我面前一站就啪地來了個舉手禮,右手一伸,卻把鋼盔碰得擋住了左眼,我禁不住笑了,他卻不笑,放下手后,用陜西普通話說:請請把你拍的照片刪掉。他說第一個“請”字時,發音是“清”,可能怕我聽不清,又發出第二個請,發的音是“晴”。說完,他怕我聽不明白,又指指我的手機。我說我是軍人,來采訪,當兵三十五年了,知道部隊規定,我保證拍的內容絕對不涉密,也絕不會發朋友圈。說著,把軍官證連同手機一并交給他,讓他檢查。他那雙小眼睛警覺地掃了我一眼,也不接手機,只把軍官證打開,一會兒看證,一會兒又上下細細打量我。我心想,臭小子,難道我的墨綠色圓領衫和藍色體能短褲、迷彩鞋是假的不成?他看完后把鋼盔往正戴了戴,嚴肅地說,首長,您站這別動。估計他請示班長去了。
看著那瘦小的身材在寬大的迷彩服里來回晃動著,本想扭頭就走的我,瞬間決定服從他的命令。藍白色塊的海洋迷彩在陽光中,在綠樹下,特別顯眼,我瞧著它一團團漸漸消失在高高的門崗里。
不一會兒,他就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雙手遞給我軍官證,然后告訴我可以走了。
我轉身要走,他忽然又叫了一聲,首長!我轉過身,他啪地立正,然后,又給我敬了一個禮,這次手指沒碰到鋼盔,五指并攏,手指眉心,符合條令。我還了禮,他笑著跑回去了。
我邊走邊想,這次采訪說一波三折,還真不是虛話。
年初新春軍事記者走基層的通知一到社里,我就主動報名到濱海的某海軍潛艇部隊采訪。第二天接到通知到機關開預備會。這是歷次采訪沒有過的。想必因疫情吧。我打車到機關,陸海軍還有一些文職人員已齊整整全到了,我坐到第三排唯一的空位上。報選題,提要求,談注意事項。領導如此重視,看來此次采訪非同尋常。
三天后,通知凡去采訪的人都要做核酸檢測,那時我還沒做過,以為很痛,好緊張。可一想到要登上夢想的潛艇,我還是咬著牙到了醫院。天冷得浸骨,站到寒風中排著隊等待,心里很不得勁。
出發前一周,又接通知,凡去采訪的人必須打疫苗,到了醫院才發現,我們這次參加采訪任務的人員都站在大廳里等待打疫苗。
出發前三天,通知又來了:這次采訪不能上艇,只能在地面進行。我思考了一夜,決定還是去。即便不上艇,站在岸邊看看潛艇總可以吧,當兵三十五年了,連潛艇兵都沒采訪過,如此退休怎么甘心?立即按以往下部隊慣例,迷彩服、陸戰靴、夏常服、皮鞋、體能服、迷彩鞋一應全帶上,還把中藥買好,走時,熬好裝瓶帶上。還買了幾個暖寶寶,也預備著。近幾年腸胃不好,得調養著。
出發前夜,手機響了,我一看到那個熟悉的電話,心想肯定又有意外了,果然,因為全國新冠疫情形勢越來越嚴峻,此次采訪取消。心里雖然落寞,可一想,要采訪的新型潛艇是國家的利器,首長如此重視,理解。
一晃半年多就過去了,在辦報之余,練體能、做軍事共同科目理論題,一晃就到了炎炎夏日,上級又通知到濱海某海軍潛艇部隊采訪。通知我的干事電話通知完,我猶豫了片刻,立即說,去,我去!
心情是迫切的,行李卻沒急著收拾,因為電視、微信上四處都有濱海市臺風到來的消息和視頻,那浪高過二三層樓,怪嚇人的,名字卻好聽,叫“煙花”。我苦笑著心里思忖,可真是煙花呀,讓我的濱海之行,就像放了一次次的煙花。一直到走的前一晚,看行程沒變,原來暴雨已過,“煙花”也離開了濱海,我這才又按要求把行裝收拾好。這次真跟往常不一樣,要求所有記者全部著迷彩服。拿出很少穿的叢林迷彩服,我有種出征的感覺。
誰料到機場半小時后,接到通知,飛機晚點三個小時。我后悔坐飛機了,心想應當坐高鐵。好在三個小時后飛機終于起飛了。到了部隊,才得知坐高鐵的記者團,在山東境內,也停車一小時。原來飛機晚點,火車停駛,都是北上的“煙花”惹的禍。
用過早餐,通知全天集體采訪,上艇的事,只字沒提。
難道我們中有人核酸檢測出了問題?可我們大家都是從低風險區來的,經過機場、火車站、營區層層檢查,而且吃早飯時,我們二十四個記者全在。心里有疑問,我也沒敢問,換上迷彩服,在房間招待所穿衣鏡前,從軍帽、領章、胸牌直到臂章,全部著裝檢查完,這才換上陸軍靴,昂首出了門。
七八個海軍官兵坐在白色的長條桌對面,好像層層白色的浪花,在掛著藍色窗簾的會議室里,讓我感覺像置身在大海之中。人員是陌生的,花名冊上寫著他們的姓名、籍貫、出生年月、現任職務。艇務、聲吶、舵信、輪機、航海、觀通、魚水雷……這些陌生的字眼我一一與一張張臉對應著。他們穿著統一的海洋迷彩服,戴部隊統一配發的天藍色口罩,軍帽一律放在桌前左上角,帽徽朝前,都留著小平頭。他們是兒子,是丈夫,是男朋友,他們身后的女性會是什么樣子?他們有著人生何樣的遭際?我開始亂想起來。
有微笑的,有膽怯的,也有一臉凝重的。稚氣的不用說是新兵,講話嚴謹的是軍官,而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位老士官,看肩章,是一級軍士長,兵齡當跟我差不多。能當到一級軍士長,那絕對是兵王,他們在部隊能干到退休。他的位置安排在采訪中軍銜最高的中校旁邊,他頭皮發亮,兩耳上方卻有一圈灰白色的頭發。他的坐姿是半歪著的,架著二郎腿。我再瞧他的名字,忽然想起昨晚看的相關資料,他曾在緊急時刻安全處理了一顆沒有發出去的魚雷,使全艇零事故,榮立一等功。和平時代立一等功,可是難上加難。我微笑著向他致意,他朝我輕輕點頭。有士兵給他倒水,左右兩旁的人跟他不停地交談著,他呢,只擺手,或點頭,架勢堪比艇長。
記者中一個陸軍女文職頻頻提問,引起了我的注意。坐我旁邊的女海軍少校咬著我耳朵說,真是,問的都是幼兒園問題,哪個單位,怎么派出這么一個生瓜蛋子?
文職女記者提問的也是我想知道的,我悄悄回海軍女少校,問細一些好,你們在艦艇整天跑,習以為常,可我們陸軍記者,怕沒幾個真正熟悉潛艇的。
班長,在所有兵種中,據我所知,潛艇兵要求最高,你認為當一個優秀的潛艇兵要具備哪些條件?陸軍女文職又提問了。
一級軍士長雙手攤在桌上,抱著礦泉水瓶說,我當潛艇兵前,在潛艇學院進行了長達八個月的入伍訓練和專業學習。要成為潛艇兵首先要過“四關”:體格復查、文化測試、心理測試和氧過敏測試。身高、耳朵、鼻子、牙齒都有嚴格的要求。除了執行海軍統一制定的入伍教育訓練與考核大綱以外,我們還要學習完成水下脫險、訓練損害管制等考核項目。有的項目如損害管制,可能一輩子用不上,但卻是潛艇的保命工程,不能有一個人不會。潛艇新兵在培訓期間還會每人分配一個對應潛艇型號的專業。專業之間的知識融合度很小,所學專業決定了士兵將來在潛艇上的工作崗位和戰斗序列,這是不可替代或變更的。另外在水下密閉空間生活,高溫高濕的環境,有些人適應不了,想要克服這種心理影響,適應水下生活,堅強的性格是必需的。
你們出航后,如何吃住洗澡?下潛時,心里會不會緊張?文職女記者扶了扶眼鏡。
軍士長看大家都看他,哈哈笑道,這么多人,不能老讓我說呀,還是讓我們小帥哥回答吧。說著,把話筒推到旁邊一個下士面前。下士正歪著頭瞧一個男記者桌前放著的微型采訪機,一聽這話,緊張道,這,這,班長,我說什么呢?
微笑著的軍士長表情瞬間嚴肅了。想啥呢?就答你怎么在艇上吃住。說著話,幫下士打開了話筒開關。
下士把椅子往桌前拉了拉說,潛艇艙室空間非常狹小,我們睡的是可以拆卸的吊鋪,睡時裝上,起床拆下。帆布床是上下用吊鏈相連的,有三層、四層不等,層與層之間只能側仰而入,人要翻個身都不容易。我跟班長共睡一張床,也就是說他值班時我睡。還有喝水也有定量,每天就喝一杯水,這樣上廁所就少。上廁所也是有講究的,搞不好,可能造成艇翻人……
他右邊的中尉忙打斷他的話說,現在艇上條件好多了,我們能吃上熱飯,洗上熱水澡。為了走向深海,確保萬無一失,我們平時的訓練就設想到各種可能,堅決按大綱要求,科學施訓。
航海長,恕我冒昧,你的女朋友或你的妻子理解你嗎?女文職馬上反問。
中尉像背書般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不理解軍人,天仙般的姑娘我也不會娶的。我的女朋友當然全力支持我。這時有的記者在小聲說話,有的上廁所,海軍女中校咳了兩聲,女文職說,對不起,我再問最后一個問題:何班長,魚雷發射時,你害怕嗎?
禿頭的軍士長正要打開面前的話筒開關,海軍女中校不耐煩地說,行了行了,別問班長這么可笑的問題了,哪個軍人會怕死?何班長,我想問你,咱們現在的潛艇性能,特別是魚雷彈發射水平,與世界先進國家相比,能排第幾?
一級軍士長愣了一下,把口罩往鼻孔下拉了拉,嘴張了半天,才發出聲音,少校同志,你這問題我一個當兵的真沒資格回答,要知曉,怕得問將軍同志吧。哈哈哈。我還是回答前面這位同志的問題吧,說真的,第一次見魚雷,我是害怕的,站在它旁邊,總怕它會忽然爆炸。后來,朝夕相處,感覺它成了我離不開的老婆。魚雷發射出去后,等待的那幾秒時間,好難熬,怕擊不中目標,還成了別人的老婆。他這么一風趣,大家都笑了。
文職女記者這才抱歉一笑,說,對不起大家,我的提問完了。因為戴著口罩,我只看到她有一雙細而小的眼睛,遠遠看去,好像一條線。
采訪比預定時間延遲了半小時,我仍感覺意猶未盡,問一句答一句,不鮮活,大同小異。便說,你們能具體給我講講平時訓練或生活中的事嗎?比如說那天的天氣,戰友的神態,得有細節,有聲音,有天氣,有氣息。他們相互看看,搖了搖頭。
那個在軍港邊跟跳跳魚合影的山東兵在哪?那個憑一張藍花櫻照片就贏得了一個漂亮女孩子的心的大個子兵是哪一個?還有,那個出航時睡不著的士兵寫的日記又在哪?難道沒有一個人在他們之中?可濱海分明就這么一支潛艇部隊呀。
帶著滿腹疑問,我回到宿舍,還沒來得及換衣服,有人敲門,聲音小小的,我打開門,一眼就發現是那個提問題的文職記者,那雙小眼睛還有那些提問讓我在眾記者里一下子記住了她。取下口罩的她,看起來很年輕,也就是二十四五的樣子,皮膚光滑細嫩,干干凈凈的,一頭短發,人也清清爽爽的。她遞給我一塑料袋杧果,我很納悶,因為我們并不認識。她說,首長好,我來看看你。
我笑了,說,我跟你一樣,只是記者,叫我名字就可以。
她說我知道,可你戴二杠四星,軍銜代表著你的資歷與能力,也代表著你在部隊的實力,差一步就成了將軍。這可是多少女人夢想的榮耀。一聽這話,我心里美滋滋的,明知道這話里水分太大,可心里就是很受用,讓她坐下說話。
她掃視了一下我的屋子。幸虧我養成了好習慣,只要下部隊,被子一定要疊得跟官兵的一樣,有棱有角的豆腐塊。她邊點頭邊說,我就說嘛,大校不是誰都能當的。
雖然好話聽著舒服,可我還是不太習慣別人當面夸我,再說一想到她可能有求于我,心里還是不太習慣,便淡淡地笑笑。
她也笑笑,說,我以為從小事上就能看出一個人的為人處世,換言之一個人干多大的事,取得多大的成績,都可從這些小事中反映出來。一個不在軍營還能把被子疊得這么好的人,她肯定是位優秀的軍人,又戴著離將軍一步之遙的大校肩章。我敢說你的軍事體能肯定也是很棒的,對了,首長,你肯定三公里能跑過吧?
我笑著說,也就是七八十分吧。還是叫我名字比較好。
我看得沒錯吧?我從小就想當兵,結果,因為視力不合格,只好放棄了。聽說部隊從大學應屆畢業生里招收文職人員,我立馬報名考試。雖然穿的是孔雀藍,可畢竟屬于軍隊工作人員,我還是挺自豪的。
看她沒有急著要走的意思,我只好指指茶幾旁的椅子,說,坐吧。她不坐,看來還懂禮貌,我只好先坐下來,她局促著坐下,取下頭上的迷彩帽,放在膝蓋上。坐姿在我這個老軍人看來,還算合格。我不確定她要說什么,自己也不知該給她說什么,便盯著她的肩章看。原來她黑色的肩章是個像五角星的“文”字。五角星看習慣了,猛地看到這樣的肩章,我還是稍稍驚奇了一下。一想起他們這些文職人員跟我們共同服務于軍營,我心里既好奇又充滿了軍人的優越感,便把我的大校迷彩服最上面的扣子解開,下意識地摸了下我領章上的四顆星星,靜等著她開口。
她給我杯子里加了水,輕輕地放下,說,首長,你能否給這個部隊的領導提個建議,讓咱們上一次潛艇?你別急,我是說讓打了防疫針且核酸檢測合格的記者上艇,絕對保證咱們的潛艇安全。我雖剛到部隊不久,可我在軍校培訓了兩個月,部隊條令條例全學了,所有的道理紀律都懂。潛艇是國之重器,在疫情期間,當然要慎之又慎,確保安全。
我也想上艇,可咱們到了部隊就必須執行命令,你不是軍人,身為部隊工作人員,也應當明白服從命令聽從指揮是軍人的天職。我語氣嚴厲了些,沒想到她竟然給我出了這么一個難題。
她不停地撫摩著帽徽,也不說話,我責怪的同時,不禁又問,你為什么這么急著要上艇?你們家有人在潛艇部隊?爸爸,男朋友,還是哥哥弟弟?我腦海里閃現出那個大象的頭像,不禁對她有了好感。一個女孩子如此熱愛潛艇,身為軍人的我,對她有了一種親切感,便給她泡了杯茶。
她接過杯子,沒有喝,小心地放到桌上,說,首長,麻煩你了,你給部隊領導說說,好不好?寫潛艇官兵,都沒上過艇,怎么能寫出好文章呢?著名軍旅評論家周政保說過,報告文學采訪的意義,不僅在于獲得大量的素材,更重要的是獲得相應的體驗,并由體驗而感悟,而飽滿作家的感情。我連體驗都沒有,筆下怎么能有感情?
周政保不寫評論有二十多年了,還有人記著他,我感到這個小姑娘越發不容小覷,便發自真心地說,我也沒上過潛艇,很想去,可是最近其他城市不是還有零星的新冠病例嘛,這支潛艇部隊的裝備可是咱們國家最新型的,里面環境又狹小,控制進入是必須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采訪了一天的官兵,他們講的什么聲吶海圖,我聽得云里霧里的。老士官拿著桌上的礦泉水瓶子不停地打比方,我仍聽得不得要領。
對付固執的家伙,我只有不再開口。她還算有眼力,略坐片刻,站了起來。走時,又說,首長,你的被子疊得真好。
叫我的名字!我有些不高興了。
那我叫你姐姐。
真是鬼精的孩子,明知道我跟她媽媽年紀差不多,還如此稱呼。我笑笑說,不妥吧。
她說那我還是叫首長,你本來就是首長嘛。
心想,再夸我十遍,我也不會幫你這個忙的,年輕人。吃著她拿的杧果,我心里又有一陣不安。可孰大孰小,我是拎得清的。我脫掉迷彩服,把它掛在衣架上,第一次發現二杠四星和軍帽上的五角星放在一起,是那么協調。
第二天中午剛吃過飯,忽然通知我們去看潛艇起航的過程。我們顧不得天熱,穿著長袖迷彩服,興沖沖到了碼頭。原來軍港就在我們住的營區對面,穿過馬路就是。
沒有首長送行,沒有家長告別,沒有穿著一身漂亮的白軍裝跨立的隊伍,跟我在影視劇里看到的那熱鬧的場景實在兩樣,只有幾個穿著迷彩服的官兵在潛艇上忙碌著。在他們喊著的我們聽不清的口令聲中,那個龐大的鋼鐵巨鯨松開纜繩,隨著拖船,犁開波浪,慢慢駛離我們的視線。天很熱,曬得戴著口罩穿著長袖迷彩的我們大汗淋漓,可我們一行人,沒有一個人躲到蔭涼處,都在沒有一棵樹的光禿禿的碼頭上眺望著海面。這時,有人忽然說,你們看,潛艇像什么?
潛艇由鯨魚變成了一支寶劍。隨著它越來越下潛,真的好像一把寶劍,劃開層層波浪,急行而去。要不,怎么叫深海利劍呢?
不,我感覺現在像一顆子彈,你們看,在陽光下,它就是一顆閃閃發光的出膛子彈。
要是能隨著遠航就好了。文職女孩走到我跟前,左手遮著陽光,眺望著遠處。
我說,會有機會的。
望著碼頭上、潛艇上一個個穿藍色迷彩服的官兵,我極力尋找著他的影子,可每一個都不是。我點開手機微信號,寫道: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終于到你們部隊來采訪了。然后是三個咧嘴大笑的表情符號。
然后我就不停地看手機,可手機一直沒有動靜,只有我發的那一行字孤單地落在屏幕上。距我們最近的一次聯系,也有半年多了。那是我第一次接到到濱海采訪的通知,給他發的短信。沒幾分鐘,他的電話就打來了,說,老師,快來吧,我陪你采訪,我確信在我的幫助下,你能寫出一部關于潛艇兵的長篇小說。我知道老師喜歡什么。還有,我知道打開那些不善言辭的官兵的話匣子的秘密武器。
最后我告訴他來不了時,他說沒關系,老師,好事多磨嘛。
他一般都是十分鐘之內就回復的,可這次,卻遲遲沒有動靜。我想上課時間可能忙,結果休息時,他也沒回。我有些生氣了,這壞家伙。他在我們單位學習了一年,我們有了很深的情誼。每天上班他不在,我心里都空落落的。我們一起組織會議,一起去考體能。那天考體能,要不是他在旁邊跑著給我加油,我肯定過不了。體能有一項過不了,那我的五級就上不成。我原來一直想把他調到我們單位的,但因諸多原因,沒辦成。我老感覺對不住他。
論年紀,我可做他媽媽了,可是不知為什么,我感覺還有一種比親情更復雜的東西充溢在我心坎里。是老兵對新兵的欣賞?是女性對男性的欣賞?或者是一個過慣了庸常日子對新鮮遠方的向往?我說不清。每次交代給他的事,他必有回音,且時常報告落實進度,而且最后完成得很好。他回部隊前,到我辦公室,忽然關住門,說,老師,能擁抱一下你嗎?我先是愣了一下,馬上說好呀。他走過來,雙手抱住我,我也輕輕抱住他,他人雖瘦,但身體還是蠻結實的。我經常看他吃飯少,老勸他多吃些。
一米八五的小伙子,臉瞬間紅了。我拍拍他的肩,走吧。他都出門了,我又叫住問道,我知道你的微信名為什么叫大象了。
他笑著說,為何?
因為在所有動物里,大象最聰明。亞里士多德曾經形容大象是一種在智慧和思想上超越所有動物的動物。現代動物行為學家也普遍認為,大象是聰明的動物之一。你看電視上整天報道那一群大象到了什么地方,它們去找的肯定是最適合自己生存的地方。記住,大象有超強的自我意識和解決問題的能力,無論在哪,它們都生活得很好。
他右手掩嘴一笑,說,老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再見。說著,輕輕地關上了門。我什么也干不下去,跑出辦公室,追下樓。他已提著行李到了門崗前。我追上去,幫他提著行李,說,你這孩子,怎么不叫編輯部的人送送你?
送啥呢,大家都那么忙。
你怎么走?
我坐地鐵到火車站,很方便的,老師。
你這孩子,提著兩個大包,又背著行李,現在是疫情期間,要小心點。我說著,從手機滴滴軟件上叫了車。他坐上后,我說,快戴上口罩,還有,別忘了消毒液。
我一直目送著他離開,就像母親不放心地看著年幼的孩子穿過馬路。
他走了好幾天,我都很不習慣,經常“小”字一出,才醒悟他已不在了。我走進倉庫,所有擺放整齊的東西都是他擺的。放在書架上的我們編輯部的合影,也是那天我們參觀香山,他提議大家拍的。我喝茶時,才發現他給我的菊花茶比別的茶都好喝。有一天,我收拾抽斗,發現了一張他給我畫的潛艇,我想了想,把這張素描貼在了身后的墻上。
回部隊后,他時不時地給我發些消息,比如說,最近他又采訪了什么,寫了什么樣的稿子,我說寫好就發來。
這么一想,我就不怪他了,他一定有急事。回家了?或者執行任務,不讓帶手機?
下午我們正與官兵個別交談時,忽然通知打過疫苗的請報名,文職女孩高興地跑來說,我估計要讓我們上艇了,要不通知這干嗎?
我說有可能。
她說,謝謝老師,真是太麻煩你了。
其實我真沒給部隊說。我是軍人,是老兵,怎么可能給組織出難題呢?可我看著她感激的眼神,便把此話留在了嘴邊。
果然是上艇。但我們二十四名記者,只能上艇十一人,也就是說,各新聞媒體只派代表去。我們報社只有我一個,我可以去。文職女孩所在的網絡部有三個人,兩個人都比她資格老,輪不上她。她又找我來了。
我真的特想看看潛艇。她可憐巴巴地說著,眼里似有淚水。
為什么?
我怕以后沒機會了,我媽媽想讓我回到家鄉報社工作,我是獨生女。
這勉強算是一個理由,我憑直覺感覺她沒說實話,但答應幫她說說。也就是加一兩個人的事,我想部隊會給我這個老兵面子,畢竟這不是原則問題。我找到一直負責和我們聯系的來自海軍總部的上尉干事。為了讓我的提議得到他的同意,我在參觀時,專門走到他跟前,詢問了不少采訪事項,然后說這次記者采訪都很扎實。
他說與你這個帶隊團長以身作則分不開。
我馬上說網絡部有個女孩子特別想上艇看看。年輕人,是文職,對部隊特有感情。我說著,注意看了下他的眼神,感覺他沒有反對,接著又強調,你放心,她的核酸檢測結果沒問題,還有疫苗也打了。上尉猶豫片刻,說,好吧。不過,別人要問,就說,那個女孩要拍官兵訓練的視頻。拍潛艇兵不上潛艇,就像采訪你們作家卻不提他的寫作,這樣的報道沒有說服力,對不對,首長?
你理解得很對,上尉。
終于我們上到了夢想中的潛艇,陸戰靴踩在黑色的大鯨魚背上,頭望著艦橋頂端的五星紅旗,置身在湛藍的大海之上,望著朵朵白云,我本想抒情一番,后面的人卻催著,快走呀,快走呀,這么熱,把人都曬化了。
我回頭一瞧,是海軍女少校,便沒好氣地說,你不是上艇多次了嗎?
每天的太陽都不一樣,每次感覺怎么能一樣?
到了升降梯口,看著黑乎乎的洞口,我腿肚子有些發軟,借口鞋帶松了,蹲到艇上的一角,把從陸戰靴里冒出的迷彩褲褲腿扎緊。我站起來時,一股浪花忽然沖上艇,我眼一黑,旁邊帶我們采訪的中尉忙扶住我。我故作鎮靜,把迷彩外套袖子上的扣子解開,扣到最里面的扣子上,這樣胳膊顯得利索了些。中尉笑著說,首長,你不用緊張,一點兒事都沒有。我嘴上說,老兵怎么會緊張呢?可看著潮起潮涌的大海,還有離我只有幾步之遙的深不可測的鯨魚肚子,腿肚子又開始打晃了。文職女孩第四個下,她剛下到半腰,就大叫了一聲,我急忙緊緊抓住旁邊的人的手,把頭稍稍探到深不見底的升降口,問,怎么了?她說好像沒有腳踩的地方了。我旁邊的中尉說,朝右邊瞧,懸梯換了一個方向,一只腳踩實了,再挪另一只腳,千萬不要踩空。
一聲“千萬”讓我更緊張,心想我的血壓怕要升到一百三了,決定最后一個下。我想中尉一個人保護我,保險。
一下艇,四周全是機器。小心!我提醒著前面的文職女孩,一直腰,沒想到頭上立馬撞了一個包,鉆心的痛。
中尉說,小心,各位老師前后左右都要看。我正朝頭頂看時,文職女孩一把拉住我,我朝腳下一瞧,出了一身冷汗,原來前面有個大洞,一個中士正從梯子上爬上來。真是處處險情。
機器管道閥門在我們兩邊,上面皆是油,手不能隨便摸。
我們一行人,只有中尉帶著我們走。通道只容一人走,中尉在轟隆隆的機器聲中講解,我們在后面的根本聽不清。其他官兵都在忙碌著,我也不敢問。我跟文職女孩走在最后面,我憑著自己知道的知識,對她說,這是航海室,專門畫海圖的。那個小房子是聲吶室,它是潛艇的耳朵,聲吶兵就是在這兒,戴著耳機聽聲波。這是電機艙,那是輪機艙。艇長站的地方當然是指揮艙了,那里有潛望鏡,在海底就是憑著它來觀察一切情況的。
首長,你沒上艇,怎么知道得這么細?
一個到我們單位來學習的潛艇兵告訴我的。我自豪地說。
我們穿過密密麻麻的管道、閥門,到了魚雷發射區,文職女孩看著那好幾個關閉著的上面畫著紅色五角星的魚雷發射通道說,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怎么給魚雷除銹,也無法想象魚雷從進管到發射出管的場景。
這個問題我也回答不了。
她轉身走到放魚雷的兩排長長的架子前,悄悄問我,能看看魚雷嗎?
我望著蓋得嚴實的篷布,說估計得請示班長。正說著,一個上士走了過來,說,可以看呀,盡管看,不過,現在沒有魚雷。說著,揭開篷布,原來里面是空的。我感覺我們緊張的心才舒緩下來。
我發現她站在魚雷發射管道口,不停地揉著腰。
你怎么了?
可能是剛下來時腰扭了。沒事兒。
通過采訪,我知道了魚雷發射管道不但發射魚雷,還是潛艇兵水下脫險的唯一通道,非常危險,整個過程必須進行得天衣無縫。要是耐不住水壓,或者有其他的一點失手,都可能毀于一旦。聽說技術重要,體質重要,心理素質更重要。
文職女孩一直死死地盯著圓形的魚雷發射管,喃喃自語,我真不敢相信,如果發生意外,我是否敢從這兒爬出去。
如果只有這條生路,別無選擇。我說話時,感覺聲音都哆嗦起來。
她的眼淚出來了,卻堅強地咽了回去,說,我想起采訪時何班長告訴我說,每次出海前,官兵們都會留下家書,小到電話號碼、銀行卡密碼,大到房產證,事無巨細地交代得清清楚楚,我聽完,眼淚就想流。
我點點頭,官兵們不容易。走吧,再到其他艙里看看。
她擺擺手,坐到了魚雷發射架前的一個小箱子上,說,讓我一個人靜靜。
我想起她可能腰痛,便離開了。
半小時后,我回到魚雷艙,她還在原地呆呆地坐著,眼角似有淚水。
走吧,集合時間到了。
她站起來,又看了一眼魚雷發射管,然后一瘸一拐地跟在我身后。
她扶著腰,又頻頻回頭,腰又被閥門撞了一下,我說小心小心。一下艇,她就急著要上廁所。
我說,艇上有廁所呀。
她說采訪時,何班長說潛艇在水下,艇員上廁所大便前后要分別打開和關閉一系列的閥門,先后順序絕對不能有一點差錯,以保證壓縮空氣把糞便從馬桶安全地打出艇外。在“二戰”中,德國曾經發生過一個事故,一個艇長因為在上廁所時操作失誤,導致海水倒灌,最后潛艇沉沒!
傻孩子,咱們潛艇不是停泊在水面上嗎?又沒有起航。
我生怕自己一個小小的失誤給官兵造成很大的麻煩。再說我也想試試官兵們受的每一份苦。
吃飯時,我發現她坐到椅子上,臉上表情很痛苦,我估計她扭傷不輕,讓她去醫院,她說應當沒事兒。到第二天,我發現她走路都直不起腰,便陪她到醫院。
做核磁共振檢查足足有半小時,在我記憶里,用不了這么長時間。難道核磁共振跟CT不是一回事?或者她受傷挺嚴重?我越想越擔心。問下一個要做的上校,他不屑地說,當然是兩回事,做核磁共振必須是半個小時,沒事兒的,放心。
門開了,我發現文職女孩坐在檢查床上,好像下不來,我急著要進去,又怕口袋里有手機和鑰匙,門口貼著規定,凡是身上有金屬之物都不能帶進去。護士扶著文職女孩出來。我讓她到屏風后穿上進去時脫掉的胸罩。她木呆呆地看著我,半天沒有說話。
我拉著她進到屏風,從包里取出胸罩讓她換上,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啊,是不是那個破機器把我的耳朵震聾了,你說的話我怎么聽不清楚?我正要幫著她換衣服,才發現她全身都濕了。
把棉球去掉,真是的。醫生在外面叫道。
做這么個檢查,竟然就把你都搞傻了。
她這才笑了,說,我以為耳朵聾了。
坐到了車上,她才說,我躺在那個深洞里,就感覺好像躺在潛艇里,機器一直吼個沒完,先是嗒嗒嗒的聲音,一會兒又是嗡嗡嗡,嗶嗶嗶,沙沙沙,快到最后更可怕,是“死了吧,死了吧”的聲音,聽得我頭皮發麻,呼吸急促。我閉眼一會兒,睜眼的一剎那,心里突然生出恐懼的感覺:這一片封閉、狹小的空間,這種讓人有點兒透不過氣的燥熱,似乎就是我未來的生活之路,我真有些崩潰了……
不至于吧,你前面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還做了呢,我看人家還正常。
你沒有進去過,你體會不到那種感覺。我進去時,醫生對我說,不要動。我左手側放著,很想放平,也不敢。戴著口罩,感覺特別難受,很想咳,又怕出意外。真怕撐不住了。我原來也做過CT,抱著頭,就是一會兒工夫。沒想到這次這么難受,時間這么長。我只待了半小時,感覺好像進去了半年,我老怕那個高個醫生忘記我還在這個密不透風的深洞里,不過一想,你在外面,我就踏實了。再想想我們的潛艇兵,一出航就一兩個月,他們要多難受呀。她說著,眼淚嘩嘩流個不停。
沒想到你對潛艇兵這么有感情,從咱們采訪的官兵中選一個潛艇兵嫁給他吧。我笑著說。但真不是打趣。我如果有女兒,愿意她嫁給潛艇兵嗎?我想我是同意的。
她笑笑,又摸摸腰說,你看我真不爭氣,才下了一次潛艇,就傷成這樣,可他們呢?長年這樣,有誰能理解他們?說著,抹了下眼睛。
我拉起她的手,說,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夏日的傍晚,落日照耀在軍港里,給靜臥碼頭的鋼鐵巨鯊灑上了一層金色,海面也是燦燦如金。
我們走在寬闊的碼頭大道上,吹著涼爽的海風,望著一排排戰艇,仰望著海鷗飛過,很是愜意。這是體能訓練時間,一群群穿著海魂衫的官兵在紅綠橡膠跑道上跑步,有幾名老戰士在轉滾輪。與我們同行的中尉指著海邊一個名叫《勝仗》的雕像說,這是官兵最愛照相的地方。我仔細看了半天,原來是兩艘乘風破浪的潛艇正發射著兩枚導彈。后面就是美麗的大海,天上還有幾只海鷗飛。文職女孩正要拍,他馬上擺手說,不能拍。我說這是雕像。他朝身后一指,原來是一艘潛艇駛過,我忙把手機收了起來。他又指著遠處山腳下的白樓說,他們宿舍在大道的盡頭,離碼頭有兩三公里,他們上艇時,喜歡走路來,或者跑步,因為海邊風景特美,天湛藍、云彩瞬息變幻的樣子美得像畫。對了,你快看,沙灘上那是跳跳魚,它不但在水里游,在岸地上也爬得很快。
這位1995 年出生的小伙子,當戰士時,就是潛艇兵。軍校畢業后,又回到了潛艇。他的背影好像一個人,特別是那高高的個子,還有對潛艇的鐘愛,都很像。是他一直帶著我們采訪。
我問,你認識劉海濤不?
他想了半天,說不認識。
我說他就是你們支隊的,去年到我們雜志社來學習了一年。
我剛畢業分配到這兒,還不熟。
大象還是沒有動靜,他從來不會這樣的,難道……我不敢想。
我之所以迷上潛艇,之所以執意要到濱海來采訪,就是因為他——到我們雜志社來實習的海軍中尉,他是潛艇兵,叫劉海濤,他的微信頭像是一頭大象。
他每天都愛說,我們潛艇這,我們潛艇那。我們每天閑聊,最后他都會跟潛艇聯系起來。
有次我問,小劉,聽說海軍里潛艇兵最危險,你為什么要當潛艇兵?
他說,因為我喜歡當有知識的英雄,還有潛艇兵的工作常人難以了解。潛艇兵,滿足了我的向往。他愛看反映“二戰”的經典電影《從海底出擊》,愛讀卡爾·鄧尼茨傳記作品《十年與二十天》。我問他為什么當潛艇兵,他說,因為當潛艇兵過癮。他的理想就是當一名響當當的潛艇軍官。他告訴我,他剛來潛艇時,連續嘔吐了五六天,隨身攜帶嘔吐袋,什么都吃不下。
他看我對此話題很感興趣,便認真地給我畫起潛艇來。
我們可喜歡站到艦橋上面觀看大海了。艦橋里有指揮室,還有水上廁所和升降設備護罩,有空氣筒、潛望鏡、雷達天線、無線電天線……
有時我聽得云里霧里,他就輕嘆一聲,說,給你們陸軍說潛艇,還得動腦子。對了,你知道阿基米德定理吧?我點點頭,他想了想了,說,估計你還是不明白潛艇與它的相通之處。他說著,朝我的辦公桌看了看,把一個空罐頭盒放在臉盆里。當他往空罐頭盒里加入一些水時,罐頭盒半浮半沉在水中;當罐頭盒加滿了水時,罐頭盒整個沉入水中。
他說潛艇原理跟這類似。看我還不明白,又朝我的辦公桌瞧瞧,我給了他一張紙,他拿起筆邊畫邊說,我只能給你畫個潛艇的樣子,可艇的精魂畫不出,那就是上面的人。我們的班長、我們的艇長,還有那個離海最近、不足半平方米戰位的艙段兵小王的故事,我還沒給你講,他那部門布設著密密麻麻的儀器和管路,是控制潛艇沉浮的重要一環。還有頭戴耳機,通過耳邊傳來的聲波確認潛艇的螺旋槳是否正常轉動的山東兵,我們都叫他神耳。還有,熱愛攝影的大個子兵拍了營區的一組藍花櫻照片,他要投稿,起名時,征求官兵意見,有戰友說叫《藍色之海》,咱們是海軍嘛。也有人說叫《心語》。大個子兵拿著手機給我念了半天,說俗,太俗。秀才,你是咱們的筆桿子,幫我給照片起個好名吧。我想了想,說,你請我吃一碗我家鄉的米粉吧。照片發表后,他不但請我吃了一大碗香噴噴的湖南米粉,還送我一本書。老師,你猜猜他送了我一套什么書?我補充一下,大個子是輪機兵,不愛看書,愛打牌,不知有一天怎么回事,出航回來,我們洗完澡,大家相約出去玩,他忽然說要去買個相機。我們說,大個子,你笨呀,現在手機拍的多清晰呀。他也不理我,你猜怎么著?他竟然花了兩萬多塊,買了個佳能單反相機,還說要買廣角鏡頭。老師,我之所以給你說這些,就是告訴你大個子這個家伙不按常規出牌。那么你猜猜,不按常規出牌的大個子送了我一套什么書呢?
這可難倒我了。
他送了我一套《芬尼根守靈夜》。天哪,老師,我看了一年,還是沒看明白,但我喜歡。
你沒問他為什么送你這么一本書?說實話,我也沒看完。
他說,因為我聽說很多人看不懂。大家都看不懂,你看懂了,你不就成大作家了?這就是我們大個子的邏輯。
那你給大個子的照片起了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一周,給他說,起名叫《花為媒》吧。他愣了一下,說,“花為媒”意思是好的,可是好像與照片內容不相符。我說,你難道不想找一個漂亮姑娘嗎?這叫借花投石問路。古代不是有紅葉傳情嗎?咱們要舉一反三。然后我還讓他在作品下面注明海軍中士。他又問為何。我說,大個子你真笨呀,這不就是最含蓄的個人簡介嗎?海軍,多吸引人眼球。列兵太嫩,上士太老,中士不正合適嗎?照片在報紙發表后,有個漂亮的杭州女孩真的給他寫信,然后他們就在我們營區的藍花櫻大道上舉行了婚禮。這不就真是花為媒了嗎?對了,你啥時到我們部隊去采訪?我讓你見見我的這些戰友,他們每個人的故事,足夠你寫一本書了。只要接觸了他們,我敢說你這輩子再也忘不了他們了。
他比我兒子還小三歲,但他渾身充滿了兵味。他干一行愛一行,在部隊是個好兵,到編輯部編的稿子比我們編輯還專業。聽說這次學習回去,就要當航海長了,我真替他高興。
南方的海,可不像北方的海是藍色的,在遠航時,它綠如翡翠,比九寨溝還更像童話。我站在波濤滾滾的艦橋上,唱了一曲:“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壯麗寬廣。”老師,軍旅作家,要是不上一次潛艇,那你是不合格的。
只要有機會,我一定要去你的部隊,見見你那些戰友。
老師,一言為定,屆時我給你當向導,管保讓你滿意。
他特別愛干凈,辦公室、宿舍都收拾得干凈整潔。也愛花,礦泉水瓶子里總插著野花。在我們單位清一色的綠軍裝隊伍里,他的白軍裝特別醒目,干凈得讓我老想藏我的黑皮鞋。
有天我擦凈我的黑皮鞋,收拾好辦公室后,才坦然地把他叫進來,笑著問,你怎么樣樣都做得那么好?是媽媽從小教你的吧?他坐在沙發上,邊整理茶幾上有些零亂的書,邊說,老師,你到了我們部隊就知道了。我們潛艇兵,個個都這樣。教官常說,一百減一等于零,什么意思呢?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出錯,一個人出錯,就會給全艇帶來滅頂之災。在狹小的潛艇上東西不能亂放。天長日久,這不,習慣就成自然了。
我放下手中的筆,說說你們的潛艇。
他坐直說,老師,你們陸軍是每人一支槍,我們潛艇兵,則是百人同操一桿槍。
我問,一百人用一支槍,怎么打仗?
潛艇在水下,打仗就靠魚雷這桿槍,一個魚雷能炸沉一艘船。
在水下,人怎么呼吸?
有制氧機。
怎么分辨方向?
羅經。
羅經?看風水用的?
相當于陸地的指北針。
在他不停的講解中,我也興致頓增,說,給我仔細講講潛艇,最近我一直想寫一部反映潛艇的小說。
潛艇上有一個說法,“下潛即戰斗,出航即出征”,這話的意思老師你懂嗎?
我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笑著說,不懂,請你講。
前半句是說,潛艇在水下時刻保持戰斗姿態,不能有半點松懈。后半句意思是潛艇一離開母港就進入了戰場,隨時面臨挑戰。話說2014 年春節,正在執行遠航任務的我海軍372潛艇航行到陌生海域時突然遭遇海水斷崖,潛艇急速下沉。官兵們清楚地聽到一聲聲悶響。老師你猜,怎么了?
我也緊張,怎么了?
這是海水壓縮艇殼產生的恐怖聲音。如果不及時控制掉深,潛艇就會跌入三千多米深的海底,后果不堪設想。面對危急情況,官兵們緊急采取了增加航速等一系列應急措施,但潛艇還是加速下墜。此時更加危險的情況發生了,在巨大的壓力下,潛艇主機艙一根管道突然破裂,大量海水瞬間涌進艙室。在此生死存亡之際,電工技師陳祖軍下令封閉艙門,把生的希望留給了別人。面對生死考驗,官兵展現了極高的專業素質,一分鐘內上百個閥門關閉,兩分鐘內潛艇所有艙室封艙完畢,一百八十秒后潛艇終于停止掉深開始上浮。此時,離潛艇極限深度只有幾米。為此,中央軍委給他們記了集體一等功。那可是一等功呀,老師,多少軍人一輩子的夢想。
這事可以寫小說。
當然,我剛當潛艇兵受訓時,老師說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潛艇兵,得先過頭三關,最重要的是高壓氧過敏測試,看你能不能在高壓環境下和純氧相安無事。然后是閘套脫險和魚雷發射管脫險,都在深度十米的水下,看你能不能心平氣和地浮上來。有少數人在高壓環境下對氧氣過敏,是不能當潛艇兵的,因為萬一潛艇失事沉到海底,潛艇兵就得在高壓環境下棄艇逃生,過敏的人連呼吸都困難,根本沒辦法逃生。這個高壓艙,就是要把氧過敏的人篩選出來淘汰掉。兩種脫險,是從海底逃生時的方法。他說著,邊給我畫圖邊說,這叫閘套脫險塔,是專門訓練我們潛艇兵的逃生技能,潛艇兵需要棄艇逃生時,可通過潛艇指揮艙的閘套裝置或者魚雷發射管離開潛艇進入海里,然后上浮到海面得救。閘套和魚雷發射管是潛艇兵的兩條生命通道。
我是我們班第一個順利過了這三個關卡的。
我伸出大拇指,說,真是又聰明又勇敢的孩子,爸媽不定多榮耀呢。
他站起來,給我杯里加了水,坐到桌前的椅子上說,其實我也很害怕,我剛上潛艇時,問老師潛艇到底安全不安全,阿根廷有艘“圣胡安”號就出事了。老師說,那是場責任事故,是裝備維修不到位造成的。等你們將來學了專業就知道,所有的潛艇事故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把專業學精了,把裝備搞熟悉了,我教給你們的脫險逃生方法,壓根兒就派不上用場。
雖然不害怕了,可是閘套脫險實際操作,我還是很緊張。那天,教官一聲令下,開始著裝,我們馬上穿上橘黃色的專用防水服,戴上氣瓶,進了艙。艙門關閉后,教員命令道:潛艇失事,大家開始逃生。一聽這話,我緊張極了,只聽水嘩嘩地流到了艙里。一聽加壓,我馬上按教官說的捏鼻子。加壓到十五米時,我馬上戴上面罩,打開氣瓶,做了三次換氣后,進入圓柱體,打開上蓋,抓住一條繩子,上浮,終于發現了那個圓圓的艙口,極力上浮。
按照操作規程,上浮脫險時每上升一段距離就要停下來休息片刻,讓體內的壓力和水的壓力重新找回平衡。我數著從手中滑過的繩索上標記距離的結,小心地控制著上浮的速度和節奏。每到一處停下時,我便一邊使勁夾住雙腿,一邊在心里默數,聽著自己的心跳,終于上來了。
老師,你沒見過閘套管吧?它是脫險模擬訓練場,我給你畫一下,約有十米深。好幾天,我做夢都夢到這場景,比進管還緊張。
這事別告訴你媽媽。
他朝我詭秘一笑,當然。
冬末的一天,我穿著羽絨服在雪后的花園散步,他穿著藍色的冬常服,手里拿著白色的軍帽,氣喘吁吁地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師,老師!
怎么了?我嚇了一跳。
他手摸著胸前,我,我……他的嘴咧著,喘著氣,頭頂松樹上的雪球啪地砸在了他的身上……
慢慢說,孩子。我一把扶住差點要滑倒的他,注視著他修剪得整齊的粗密頭發以及凍得發紅的臉,說,你這孩子,也不穿件大衣,有啥事這么急?
老師,我,我提正連了。剛才領導給我打電話說任命通知到了,我就想著先跑來第一個告訴你。
真是好孩子,不到三年,就提了職,我兒子五年才提的正連,媽媽知道不定多高興呢,快給你媽媽打個電話。我說著,幫他把胸標往正挪了挪,說,你看,這銀色的鐵錨、五角星和藍色的海浪,多美呀,好好干,小子。
是。他敬了個禮跑了。
慢點,慢點,這孩子……
開飯號嘀嘀嗒嗒響了,我再次打開手機,大象還是沒有消息。整整四天了。難不成他也像西雙版納的大象一樣離家出走了?難道他把我屏蔽了?我可記著他給我說的每件事。
要走了,離去車站還有些時間,我再次留戀地走到營區主干道上,望著遠處的茶山和高樓,望著成片的花園。這時一陣歌聲響起,一聽那熟悉的旋律,我就知道那是《人民海軍向前進》。接著就是一列列穿著白軍裝的官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從前面走來。一定是開會,他們才如此隆重地穿上了白軍裝,在寬闊的綠蔭大道上,像一簇簇雪白的浪花由遠及近穿過。隊伍經過我面前時,我發現一個穿水兵服的小伙子朝我笑著點點頭,帽后的飄帶在風中輕輕地飄著,特好看。我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但還是朝著他微笑著點點頭。他們走過好遠了,我才記起他就是那個不讓我拍照的小列兵。
我們上車時,負責這次采訪的中尉要求給我們提供的所有材料不能帶走,放到房間,有人統一回收。材料非常翔實,可上面蓋著一個個方框章,寫著,何時誰收。領每份材料時我們都簽了名的。起初發時就告訴我們了,我以為也就是隨口一說,再次聽到這話,我就知道材料必定要回收,忙把一些要緊的資料拿筆記下來。本來想要拿手機拍的,可一看到“秘密”字樣,還是放棄了。
上了送站的中巴,一位少校上車問大家還有誰沒有把材料放到房間,還少一份材料。我發現文職女記者特緊張,她走到少校跟前,說,材料非常好,她想再深入地了解一下潛艇兵的生活,把稿子做扎實,絕對不會泄密,用完,立即用快遞寄回。少校說,你若需要哪方面的材料,我們脫完密后給你提供,現在這材料不能帶走,請理解。
她最后從行李箱里很小心地拿出材料,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抱歉,我真是為了工作。說著,忙打開手機,記下了少校的名字,還再三說,請你們盡快脫密,我寫稿子要用。
送站的路上,我問送我們的中校主任,是否認識劉海濤干事,他說,認識呀,我們艦隊的筆桿子。
他沒在潛艇工作?我打他電話,電話也沒人接。
皮膚黝黑的中校告訴我,劉海濤在基地當秘書,寫材料很棒,一次海也沒出過,最多也就是到潛艇上去看過。潛艇太復雜,艇上有些老士官都很難獨自操作好一個戰位,更別說一個新兵了。劉海濤喜歡寫東西,他寫了不少反映我們潛艇兵的小說。我敢說他在目前年輕作家里寫我們潛艇兵寫得最真實。所以他只要見到老兵,就纏著采訪,大家都怕他。他整天拿著個本子,問這是什么,那是什么。他寫的東西官兵愛看。當然老一代作家李忠效的潛艇小說也是很棒的,他的《從海底出擊》還是劉海濤的岳父推薦給我的。劉海濤岳父也是潛艇兵,創建了“老虎尾精神”的老一代潛艇兵,老人只要說起我們出海的經歷,那個激動呀,我真沒法給你說出。
老虎尾?
那是創建第一支潛艇部隊總結出的老虎尾精神,海軍老作家黃傳會老師總結出了十六個字:不畏艱難、不怕犧牲、敢為人先、勇往直前。
他夢想著當潛艇兵,因為身體原因,只好在岸上工作,整天纏著領導要出海,領導不同意,讓他干好本職工作。你不知道這小子多鬼精。有一天拿著一本書到我的辦公室,說,科長,我來向你請教了。我說有啥事趕緊說。他把書翻開,指著一句話說:一個人生命中的最大幸運,莫過于他的人生中途,即在年富力強的時候發現了自己生活的使命——這句話我想不通。
這話很好理解呀。
那你幫我實現我的使命吧。他說著,拉住我的手。
我說服領導讓他去執行這次任務,好好寫寫我們的兵。走時,他好緊張,問了老艇員許多注意事項,還給了我一封信,說,如果他回不來了,讓我寄給他媽媽。我送他走的。我們出海,家里人或其他人,都不能告訴的。
我明白了,正像他們在歌中唱的:“不要問我去哪里,問了我也不告訴你。”他們一出海,就再也聯系不上了。主任,他們大約啥時回來?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忙說,你看我這腦子,這問題真不該問。
主任笑著說,別擔心,只是一次出航常規訓練。
在火車上,我跟文職女孩的座位不在一起,她跟別人換了座,與我坐到了一起。我們真坐到了一起,也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她話不多。她拿了一包零食給我吃,我搖搖頭,她邊吃邊在APP 上不知寫些什么。手機屏幕一閃一閃的,我瞄了一眼,發現她的手機屏保是一位穿水兵服的海軍戰士坐在水庫邊的背影。本想問,但又咽了回去,拿著《史記》讀起來。
一個頁面半天沒有翻過,終于她抬起頭來,忽然問我,首長,這次采訪你的感想如何?
我望了她一眼,合上書,跟我想象的很不一樣。
我心里很亂,我以為采訪完后會很平靜,沒想到更沉重了。
新鮮,第一次聽說采訪還有沉重之說。我想也許是新記者,壓力大,便說,第一次采訪都這樣,時間長了就好了。
她搖搖頭,我跟男友鬧別扭已經一年多了。
一聽愛情故事,我想起了她的屏保上的海軍戰士,頗感興趣,把《史記》插進前面座椅的袋里,注視著她。
可我想再給自己了解他的理由,便考了部隊的文職人員,穿上了孔雀藍,成了軍事媒體的一分子。說實話,我一點都不能適應部隊的這種管理,又是跑三公里,又是電腦、手機的保密檢查,我沒來時可沒想到有這么多的紀律要遵守。
這才是部隊,我揭開口罩喝了一口水。
他騙了我。
誰?我眼睛睜大了。
我男友呀。我們高中在一個班。后來我考上了大學新聞系,他當了海軍戰士。他家是農村的,廁所我很不習慣,就是在外面搭個棚子,上面蓋著高粱稈之類的。里面挖個深坑,下面臟得我馬上惡心地跑了出來。他馬上說,稍等,就兩秒鐘。說著,跑進屋里,拿了一把鍬。我再進去時,不用說,里面是干凈了,可我對他們那個家,就沒好印象了。不是因為窮,現在農村也不會窮到哪里去,臟預示著懶,這我可受不了。
我專注地聽著。
你看我,越說越亂,我還是從頭說吧。只要一說起他,我心里就亂得不行。文職女孩說著,把遮著眼睛的一縷頭發用手指理到了上面。
我們起初并不熟。兩年前的暑假,我到他們村看望我表姐,遇上了他。我先是被他的白軍裝吸引住了,我們家在西北的一個小縣城,白軍裝,海魂衫,很少能見到。我騎著電動車經過時,就多看了他一眼。他正在家門口的菜地澆水,也看了我一眼,就大聲叫出了我的名字。我才認出了他竟然是我同學,就停下車跟他說了一會兒話。說的什么我都忘記了,只記得他帽后的黑色飄帶和藍披肩,風一吹,特別勾人魂魄,我忽然對他就有了一種別樣的感覺,好像他不是在塵土飛揚的辣椒地里,而是在藍色的大海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他沒有穿那身漂亮的水兵服,我會不會喜歡上他?答案是肯定不會,俗話說人靠衣裝馬靠鞍,真的,愛情就是個奇妙的東西。你愛上一個人,絕對先看上的不是他的靈魂,靈魂那么深,B超、核磁共振這些現代化高科技都測不到,一雙凡人肉眼怎能看透?真的,我的初戀就是以貌取人的。
我們說了大約有兩小時,我說我的新聞系,說普利策獎,說我渴望當法拉奇那樣的女記者,說《朝日新聞》,說《每日電訊報》;他呢,也不示弱,從部隊的隊列、會操,說到訓練,還給我背了一大段《戰爭與和平》。我上的是新聞系,其實喜歡的是文學,他陌生的講述引起了我的好奇,那是一個我陌生的世界。我把電動車停在路邊,靠著車把,跟他談起了我喜歡的書。文學的、歷史的、地理的,只要我能想起來的,我都亂聊。我不知道我那時為什么要那么急于表現自己。真的,就是想把我想說的都告訴他。表姐打電話問我到哪了,我一看表,我們竟然聊了兩個小時了,才要告辭,想上廁所,他就把我帶進了他們那個讓我膽戰心驚的衛生間,農村人叫茅房。
回家后,我眼前老飛舞著那兩條隨風飄揚的黑飄帶,想著他講的一本本我還沒來得及看的書,就想給他打電話。可一想到那個廁所,想著大門里那個豬哼羊叫的家,怕也不干凈,便猶豫了。7 月7 日下午,也就是距我們邂逅三天后,他忽然給我打電話說,他明天就要回部隊了,問我能不能跟他見一面,如果同意,他馬上騎自行車來接我。我猶豫了片刻說,別的日子可以,今天就算了吧。他說,從那天見面后,我就一直想告訴你,我讀過好多歷史書地理書軍事書,還沒有跟你談體會呢。還有我有一句最重要的話要跟你說呢。就半小時,好不好?過節的日子,一個人待著,學校又沒上課,我怕繼母認為我沒魅力男孩子不喜歡,便大著聲音說,我出去了,晚上不在家吃飯了。繼母果然笑了,她恨不得趕緊打發我出嫁。父親正在院子里給牡丹花澆花,在我出門時,說,路上注意安全。畢竟是親生的,到底不一樣。
他還穿著白軍裝,身后仍飛舞著那條勾魂的飄帶,坐在水庫邊。遠處是連綿的樹木與村莊,腳下是一半碧綠一半金光的水面。不知怎的,我就感覺這是一幅畫。我悄悄用手機拍了一張照片,喏,就是屏保的這張,然后我坐到他旁邊。他的水兵帽上的飄帶不停地掠過我的頭發梢,我忽然間就感覺我再也離不開他了。他說的話我更愛聽。他說他的家其實挺干凈的,那天可能是鄰居家孩子拉肚子。這種旱廁必須每次用后都要用土蓋上,他爸每天晚上睡前都要把坑淘干凈。他說他的津貼還是可以的,穿衣吃飯又不要錢,他一直在存錢,要在縣城買套房子,而且保證家跟他的軍裝一樣干凈。他把一張存折放到我手里,說這是他當兵存的所有的錢,讓我先存著。說著,讓我看他的白皮鞋,說,你看,農村天天塵土飛揚,你猜為什么我的白皮鞋這么干凈?我說當然是見我前收拾的吧。
笨,他說,我是用愛你的心收拾的,不但家是干凈的,我的心也跟我的軍裝一樣,潔白無瑕。他跟我大學的同學不一樣,反正跟他在一起,我就想笑,就想跟他說話。我走前,問他要告訴我什么重要的話,我問時心里特緊張,我以為我猜出了他想說啥。他拉住我的手,半天才說,我想讓你嫁給我,可我怕給你帶不來你要的那種幸福。我說假話,為什么吻了人家,才說這話?他說,我怕真失去你了。他說著,眼角流下了兩串眼淚。我一把抱住他,說,這一輩子我就嫁定你了。
大學畢業我報考了文職人員,走進了部隊,雖然沒成為軍人,可總算離他近了些。這一年多,他經常失聯,我只知道他是魚雷兵,每次問他執行什么任務,到哪,苦不苦,可他都說我一切都好,你放心。他也不是啥都不說,他的信很長,都避重就輕,說飛魚、說落日,就不說具體的工作。我以為這是他對我的敷衍,就賭氣,原本我畢業后就結婚,可我現在都工作了,還是沒準備好。以他啥事都不告訴我為由想分手,這當然只是借口。我還害怕孤獨。我媽去世后,爸找了繼母,好端端的家充滿了我陌生的東西。我又沒有弟弟妹妹,我不能再找個丈夫,長年不在跟前。還有,我老怕他出意外,一會兒這個國家的潛艇失蹤了,一會兒那個國家的潛艇因操作不當,沉到水底了。潛艇出航我擔心,下沉我擔心,即便進港,也不可小視。我經常留意這方面的資料,有資料說的,哪個國家我忘記了,潛艇進水、電機失靈,受到重創,好不容易回到軍港時,卻因一個士官的失誤,失事了。我越看越擔心。你看我的頭發掉了不少,要不染的話,不少都白了,我才二十三歲呀。上大學時,我還因為夜夜失眠,休學一個學期。我不敢跟他講,只說因我爸病了,我要照顧他。首長,我問你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假若你有女兒,你會同意她找一個潛艇兵當愛人嗎?
我望著窗外的藍天,喃喃道,失眠了不要起床,也不要焦躁,堅持著,慢慢就睡著了。
首長你也失眠?
我愛人是飛行員,他現在還在飛。聽不到飛機響,我緊張。聽到飛機轟鳴,我更緊張。從二十三歲跟他結婚,到現在,最開心的事是收到他的短信:已安全著陸。
她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你會跟他結婚不?我收回目光,問。
她望著窗外一晃而光的田野,喃喃自語,我不知道。
這時兒子的電話打來了,告訴我,他拍的微電影獲獎了。
我說不錯,但作為軍人,干好本職工作才是前提。電話又如過去一樣,忽然就掛斷了。
你兒子也是軍人?我一放下電話,文職女孩就問。
他是特警,讓我頭痛的是他不是我期望的那樣,人在部隊,卻總想拍電影呀寫劇本呀什么的,我也無可奈何。話語是埋怨,可不知怎么的,我感覺我一說到兒子,臉上神色是憂郁的,語態里仍掩飾不住自豪。
在家門口當兵真好。
他平時訓練很緊張,兩三個月才回來是常事。只要他幾天不打電話,我就徹夜不眠。雖如此,可我還是希望他成為一名優秀的軍人。
要改變一個人很難。我們這代人,最怕父母說你應當這樣,你應當那樣,我們首先是人。
說的是呀。我嘆了一聲,可是身為軍人,我就是想讓他當一名優秀的軍官,看著人家孩子在部隊干得那么優秀,我就不停地要求他,結果我們母子關系特緊張,這不,他又掛了我的電話。
她的頭扭向車窗外,我也累了,閉上了眼睛。睡了一會兒,醒來發現她好像還在沉思,問她,想什么呢?
她粲然一笑,說,我在想,潛艇兵有意思,竟把值班叫值更。想著艇里的鐘,還有那密密麻麻的管道。
海軍守衛著咱們一點八萬公里海岸線,三百萬平方公里的海洋面積。
她馬上拿起手機邊寫邊念,三百萬平方公里,好想一一走遍呀。
這時列車廣播說快到寧波站了,下車的旅客請做好準備。話剛一說完,她忽然說我要提前下車。說著,站起來就從行李架上取箱子。
我先是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去吧,祝你,不,祝你們幸福。我說著,幫她把座位上的書和杯子遞給她,她說,首長,謝謝你。
她跑到門口,朝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拉起箱子,飛快地跑了。我呆呆地坐了一會兒,打開手機,撥兒子手機,占線。想了想,給他發了一條我從來沒有發過的短信:兒子,媽媽愛你。然后打開百度,查看起海況天氣預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