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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路之夜

2022-01-15 21:13:25禹風
福建文學 2022年1期

禹風

陸彌走了一下午一傍晚,已經從白晝走進黑夜。

這是他從未到過的陌生空間,他確信自己過去未曾踏足地圖上這個點,連夢里也不曾穿越來此。

夜了,天幕已黑,路燈亮起,燈光怪異,既能勾畫空間輪廓,又照不亮路。

人生地不熟吶,面前并非什么都市,甚至不好說是集鎮(zhèn)。陸彌覺得臉龐被汗水浸潤太久,汗斑搞得臉皮刺癢。他從背部卸下雙肩包,掏出發(fā)臭的毛巾,胡亂擦擦自己臉頰。臉依舊刺癢,什么都改變不了。

他需要的是一個清涼的水龍頭,流出潔凈的水,好好洗洗旅塵。

但這是什么地方呢?

勉強說是某居民區(qū)吧。陸彌此刻就站在一幢高大而綿延不盡的居住樓外廊里。這樓挺有特色,看上去半新不舊,外廊被當成了人行道,而廊外卻沒什么人行道了,是一種模糊而曖昧的空間,沒車輛也沒人流。

想起人流,陸彌笑了,這笑有點辛酸自憐。自從走在路上,他總下意識把陌生世界同自己曾長住的城市對比,方方面面地比,就像馬上可回家寫游記似的。人流?那是自己城市的日常;而眼下,站在回廊里,不但沒有人流,簡直看不見人!

他抬手看表,昏黃路燈下,手表有夜光針,很清晰,剛十九點三十分,還早,尚不到投宿時間;饑腸轆轆,需要趕緊找餐館。他想坐下,想喘息,上一上洗手間,擦洗一番,然后熱湯熱飯。

“熱愛食物的青年一定是富有朝氣的”。陸彌不曉得這是從書本上摘錄過的警句還是自己疲憊的腦子杜撰的廢話。但既然想到晚飯,他就有了一股臨時凝聚的氣力,憑著這氣力,肯定能找到餐館!

環(huán)顧四周,除了右手邊大樓,他望見的全是黑夜。所謂黑夜,就是沒有燈火。沒有燈火處,想必沒有人煙。那么,這棟碩大的居住樓是孤樓,周圍沒有商業(yè)區(qū)?難道樓里居民們不要購物不要娛樂不搞柴米油鹽的?這不可能,一定有奇特的原因。

要想破解眼前的謎,只有找到當?shù)厝恕?/p>

陸彌順著外廊往前行,漫長外廊靜悄悄。他往居民樓里看,底樓有一個個并列的小門洞。門洞里頭還挺大,是四方小庭院,亮著一式的暈黃燈盞。雖沒見人影,卻有人居燈火送來暖意。

居民們一定是暫時去了什么地方,這里或許有某種晚餐前后的儀式,可能是宗教儀式,也可能僅是民俗。

黃昏走過的路上不還有絡繹不絕的行人嘛,肯定會遇上幾個居民的,不著急,有的是時間。

陸彌抬頭看了看天。

米盧此刻還沒吃晚飯,不過他中午忙碌過一番,在一應俱全的廚房里做了很多菜。

假使沒人同他一起吃,這些菜又將進進出出那只寬敞潔凈的大冰箱,成為他后面整整一周的下飯菜。

米盧研究了很多很多本中西菜譜,他老把合適的菜譜按自己理解的步驟抄寫到筆記本上,分解成易于操作的“買汰燒”三環(huán)節(jié),找時間按圖索驥試烹。事畢,吃完舔凈,在筆記本上相應處打鉤。

米盧通過自學掌握了三百五十道各派中餐,二百七十九道各式西餐,十九套印度咖喱菜式和二十三種泰國湯的烹飪秘籍……

米盧開始懷疑是否會有人來分享他日積月累的菜譜,他覺得自己學習餐飲并進入靜修前的生活才是正確的人生,如今人生誤入歧途,好悲慘……

高踞于九樓,居民米盧擁有一個秘密,這秘密是他的南窗的視野。

他當初買這套單元就為了視野。這視野確實獨特,他不僅在視覺上擁有遠方,同時還擁有深淵。

打開臥室和客廳的大窗戶探頭看,就明白這是夢一般的真實。

米盧百無聊賴地看看自己的手表,昏黃臺燈光下,指針指著十九點三十分。十九點三十分?這曾是吃過飯去樓下散步的時間,也是前一陣子拿起電話同蜜桃說些體己話的時間;另外一小段日子里,這曾是他寫散文的時間(后因投稿無著而不了了之)……

又是十九點三十分?無趣時間,味同嚼蠟的時間,象征漫漫長夜難消磨的一組數(shù)字。米盧感到頭頸四周熱燙,他真心實意厭惡自己的夜晚,它們像咂了又咂、嚼過再嚼的口香糖,是《飛越瘋人院》里那印第安人“酋長”撳在床架子上的口香糖尸體……

三只棕色的年輕蟑螂騷動不安地在廚房花崗巖臺面上游走,它們應該感到憤怒和至深的無奈:米盧雖做了飯菜不吃,但他用上好的保鮮膜細膩地包裹了所有碗碟。蟑螂可以隔著保鮮膜擁吻噴香飯菜,可就是吃不到嘴里。這簡直像人類太監(jiān)們掌管宮女飲食起居卻不能真實地擁有任何國色天香乃至小家碧玉……

做米盧家的蟑螂,是一種被無視了生命需求的冷酷悲劇……

陸彌終于看見前頭來了個人,這人戴黑框眼鏡,瘦瘦細細,迷迷瞪瞪地微笑,碎步前來;切近了再看,此人西服不合身,過于硬挺寬大,搞得人活像從海灘爬上路面的招潮蟹。

“先生,麻煩你,能告訴我哪邊有餐廳嗎?”陸彌雙掌合十,不想輕易放過這機會。

“餐廳?”瘦子站定,把手從褲子斜插袋里抽出來,兩手一起從左至右畫了個圈,邊畫邊想,“沒有餐廳,這里沒有餐廳嘛。我已經很多年沒去過餐廳了!”

匪夷所思,陸彌差點從鼻子里哼出聲:開什么玩笑!

這里的人模樣刁滑,對來客不厚道。

人之常情嘛,只要有人聚居的地方,哪可能沒有餐廳!

“你是說今天餐廳不營業(yè)吧?”陸彌想給這人一個臺階下,讓他明白自己是個好相處的問路人。那么,他既已使過壞了,可能也想學學好,正經回答一下。

瘦子聳肩膀,卻把自己的衣服頂了起來,嗬嗬,好不廉價的一件板式西裝喲。

他收斂了笑容:“我同你認真講了,這附近沒有餐廳,餐廳都倒閉了,你聽懂了?還有,我一并告訴你,這附近也沒有什么旅館,你懂嗎?凡讓人付錢下榻的房屋設施已全行業(yè)倒閉了,先生,這兒不是旅游區(qū),不接待生人過夜。”

陸彌接受過的高等邏輯訓練不容許他相信眼前這位可笑的瘦子。對了,除了蹩腳西服,瘦子看來還很久沒梳理頭發(fā)。

然而,陸彌所有的感官都開始喊叫:這人說的怕是真的!

信邏輯還是信直覺?這問題仿佛也可以改裝:信男人的腦瓜還是信女人的心?

陸彌雖是男人,但恐懼從后背滋起,他微微對瘦子鞠了一躬:“先生,那樣的話,我該怎么辦?我已經來到這兒,天黑了,行不得路,肚子餓得咕咕叫。請你指點我一條路走!”

瘦子發(fā)一聲困窘的“咦”,不安地原地轉個圈,就像陸彌是只過路蜘蛛,他倒是被糾纏的夜蛾。

瘦子想了又想:“這位客官,你必須承認一個事實:你在不正確的時間來到了不正確的地點。這是挺重要的先決性認識,值得你記住。假如你認識了這點,我們再往下說。”

陸彌愣了愣,仔細回味此話,謹慎點頭:“好的,先生,請你往下說,幫我出出主意。”

米盧環(huán)顧四周,意識到自己是個富人。

所謂富人,不一定非得是什么幸福人,這兩者之間沒有膚淺的邏輯關系。

離婚可能不是上策,但也不是什么悲慘的變故。

離婚就是離婚,雖然曾相濡以沫,但不如相忘于江湖。

米盧依舊同蜜桃保持著頻繁的電話聯(lián)系,為尊重現(xiàn)狀,彼此不再說過于親熱的話,但互相出主意解決各種各樣的生活難題。

蜜桃討厭米盧居住的這地方,她說她去了遙遠的海濱城市,在那里,周圍全是來自五湖四海的游客。

“米盧,你該試試這種時刻同人打交道的日子,你來試試吧?你哪怕只做一個同樣的菜,每天會有人夸,新來的人總是頭一回品嘗。”蜜桃在電話里解釋。

“是的,蜜桃,這聽上去不錯。”米盧發(fā)出和氣的笑聲,“我不是沒同人打過交道呀,蜜桃,我因為同人打了太多交道,才決定試一試安靜的日子。”

米盧曾有過現(xiàn)金流特充沛的日子,他對待新居十分認真,他和裝修工人們一起待在工地上,事必躬親,對他的居所隱藏或暴露在外的所有細節(jié)都加以鑒定和美化。他和蜜桃一起挑選一流的家具和精致的裝飾品,搬進新居時他覺得會同蜜桃地久天長。

新居也許還配不上南窗外的風景,不過,作為觀景臺已綽綽有余。當年,樓房的北側仍有很大一片商業(yè)區(qū)的,誰也料不到如此宏大華麗的街區(qū)竟只是短命的淺夢,此乃后話。

蜜桃沒有帶走這巢穴里的東西,蜜桃說她只是出去透口氣,這么長時間下來她快要窒息了。

米盧本沒感到呼吸困難,蜜桃離去后,他的呼吸孤獨而悠長,時常出乎意料地凍住他的胸腔。米盧擁有一個應有盡有的巢穴,除蜜桃溫暖的體溫,他什么都不缺少。

只有米盧自己才對自己的病癥心知肚明,他曉得自己病了。

蜜桃走后,他打開南窗只為引入新鮮空氣;他厭倦望向窗外,他無所謂窗外那無上的美景,他不往南方眺望,也不再探頭俯瞰深淵。

瘦子嚴肅地說:“路過的客人,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趕緊離開這兒,去尋找全世界千篇一律的城鎮(zhèn),二是馬上開始敲打這棟樓各家各戶的門,對肯開門的人訴說你的情況,看誰會收留你過夜。”

“怎么離開?”陸彌馬上問。

“難。往前走,二十公里之后才有城鎮(zhèn),往后走,你大概是下面走上來的,你清楚。樓前是荒廢的街區(qū),別去;樓后,可以下坡,不過路徑繁復,黑夜里很可能迷路。”瘦子搖頭。

陸彌以快活的口氣說:“那么,先生你……”

“我是不會收留任何過客的。”瘦子毫不猶豫地說,“告訴你原因好了:前后有兩戶人家被他們收留過夜的客人攻擊。我不能打包票,但應該不會再有人愿意冒險。”

他倏然后退,對陸彌欠了欠身,拔腿疾步跑開了。

這外廊,一根根四方水泥立柱延伸向前,每隔開四個立柱就有一盞暗淡路燈,連圍繞路燈飛舞的蟲子也形單影只。外廊地面不太干凈但也說不上臟,像并非天天有人清掃。

視野里再次空空蕩蕩,不是沒東西,只是沒人。陸彌懷疑剛才出現(xiàn)的瘦子是從某種夢境里跑出來的騙子,或是這反常荒僻的居住區(qū)里游蕩的一個孤靈,他的話不可全信。

腸子發(fā)出咕嚕嚕聲音,持續(xù)不停,陸彌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了最后一粒牛肉干,放嘴里含著。他四顧,看見有窄窄的水泥扶梯從外廊通向樓體二樓的連廊。

陸彌慢慢登上了二樓連廊,這條廊道之上是三樓連廊,每一層都有連廊。廊道南側就是住房,都標明房號,面對陸彌的是2003。

陸彌看不出這些房間里有燈火,他繼續(xù)順水泥扶梯往上走,一直到五樓,5005的房間才有燈,不但有燈,還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廚房忙碌。

陸彌再次掏出發(fā)臭的毛巾使勁擦擦自己的臉,他把臭毛巾塞回去,又摸摸自己的衣服領子,扣上紐扣。爾后,他背好自己的包,在5005門上敲了敲。

后退一步,等著。

門沒打開,女人嘩啦一聲拉下了廚房百葉窗。周圍一下子暗了,5005廚房里的燈火消失了。

陸彌不但感到黑沉沉,而且透心涼。百葉窗關不住女人炒菜的香氣,他嗅到了,深深吸入肚腹,肚子痛起來。

陸彌決心不勉強素不相識的女人,她可能害怕。

她看都沒看來者是誰,并不針對他陸彌。

不管如何,這大樓畢竟有人居住,并非荒郊野地,哪怕饑腸轆轆無處投宿,至少仍可靠在人家墻上熬過一個并不寒冷的夜晚。

想想自己荒廢的從前,悲情撫平了陸彌繃緊的神經。

好好的人生,何必虛擲在路上?漂泊路上離棄自己居所的人,都有不安的靈魂。

安撫著自己,陸彌繼續(xù)拾級而上,他到達了七層。七層是充滿希望的樓層,不但一目了然有三家燈火,而且,所謂七重天,是吉利數(shù)。

陸彌把雙肩包從肩上卸下,打開一個特別的斜袋,從里頭掏出他寶貴的儲備:一包自己家鄉(xiāng)出產的好煙卷。

他抬頭,見天幕布滿璀璨星星,沒有月亮,天是暗藍的池塘。

他徑直走向7001,房里亮著燈,廚房雖沒開伙,但也亮著燈。他敲了敲門,耐心傾聽,然后再次柔和地用指節(jié)敲敲門牌號下方。退后一步站著。

門一下子打開了,一個有肥大肚子的男人滿臉兇惡地站在門后頭瞪著陸彌。

陸彌看不見他的手,他的兩只手都在背后。陸彌想,那是兩把匕首還是兩把錘子?

他綻開笑容,欠身說:“先生,我是過路人,找不到餐廳和旅館,你可以告訴我餐廳和旅館在哪里嗎?”

男人毫無表情地繼續(xù)瞪陸彌,陸彌等待他回答。時間非常微妙,過了一秒又一秒,陸彌決定放棄,說:“那么……”

那人猛然開口:“你有點倒霉,沒有餐廳也沒有旅館。這里只有這么一幢居住樓,很少有人經過這兒。”

“那么,”陸彌竭力裝出天真淳樸,“先生,可不可以讓我用一下水,甚至洗手間?我付錢。”

胖肚子男人瞪著陸彌,緩緩搖動他的碩大頭顱:“你不能進門來,這是規(guī)矩。聽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打一臉盆水給你,你可以在公用地帶洗洗。”

陸彌感到那種既潮濕又困乏的失望,不過他點頭如搗蒜:“謝謝先生,方便的話我再跟你買一點食物,可以嗎?”

男人沒回答,他關上了門。陸彌等待著,發(fā)現(xiàn)手里捏著香煙,忘了客套。

男人很快又打開了門,他比他答應的更慷慨,手里提著一鉛桶清水。他把水放在門口地上:“你用完,可以把桶放墻邊。我要休息了。”

陸彌點點頭,把手里香煙送上去。男人擺擺手,順勢把右手里團著的東西遞過來。陸彌接著了,觸手生溫,是一枚熟雞蛋。

完全沒有道謝的時間,男人堅定地關上了他的門。

咔嗒,咔嗒,兩輪鎖聲接連響起。

米盧真沒胃口,既沒胃口吃中午做好的飯菜,也沒胃口吃冰箱和食櫥里儲存的各樣點心同水果。沒必要一天三頓這般吃吧?人為什么活著?為了不停地吃飯?

他忽然憶起遙遠的中學時代,那時他在東海邊的城市里上學。高考后有一次到同學家聚會,一個彎彎眼眉的女生自告奮勇掌勺。她很能做菜,她的手也白嫩,這使得大家自慚形穢。不過,等滿桌菜擺開,做菜的女生懶洋洋坐到了沙發(fā)上:“你們吃吧,我沒胃口。”

米盧已連續(xù)六天沒出門了,而且,他已連續(xù)一個月沒有認真看一眼窗外的景色。

他做了個夢,在夢里他倒是眺望遠方。

夢里他駕駛自己的車,順著海岸線彎彎繞繞行駛,他對海天一色的遠景不熱衷,但他俯瞰海灘上時而平緩時而激越的白浪。

車從海灘公路兩側的密集人群邊緩緩駛過,這些人不是游客,他們像是沒找到工作的流民,至少臉上有流民般的神色,那種茫然和聽天由命的溫順。他們一排排安靜地坐在沙灘巖石或荒地上,手放膝蓋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在他們屁股邊倏然出沒。

米盧在夢里駛入了商業(yè)城。商業(yè)城很蕭條,有些攤位沒開張。米盧仿佛曾熟悉這地方,他停車后走了一大圈,還爬了樓層,但就是找不到任何一個熟人,更別提朋友了。

朋友們像全體留在了侏羅紀,連關于友誼的記憶都封在琥珀里。

不過,米盧欣慰自己的豪宅里尚有一個胃口好的室友:歐洲家貓維克多在他的保護下躲過了去勢手術,至今仍是個能往窗簾上濺射麝香尿的雄性;它的胃口好得出奇,只吃貓糧和煮蝦。米盧的儲藏室里堆滿了維克多的袋裝干糧。

俯瞰維克多,只能看到純黑,它唯有肚腹和四爪潔白。它的眼珠是綠的,烏云踏雪鑲翡翠!

“你真漂亮。”米盧對站在桌上瞪著自己的維克多說,“原諒我不能放你出門去泡妞。你還住這兒,但你不屬于我。如果我把你弄丟,你媽回來就會找我麻煩。”

他終于克服懶住不動的慣性,站起身搖晃著去拿煮過的凍蝦。這些蝦是遠洋船隊在地球另一頭的秘魯海域網上來的,卻喂了一只身在中國內地的貓。想到這種食物鏈,米盧更沒食欲。

是不是已經有了抑郁傾向?他提醒自己,為自己感覺不值。

他走到穿衣鏡前,看見一個萎靡不振的有錢男人。錢已沉默很久,他不用錢,他沒有花錢的欲望。

有什么意思?

什么事情有意思?

早點洗洗睡吧。

“來,維克多,我的乖乖,吃蝦!”米盧重復這句話。重復是一種頗能給人安全感的節(jié)奏。

貓沒有照慣例過來,它抬起了腦袋,碧綠眼眸瞪著通向室外走廊的進戶門。那敲門聲猶豫卻堅持,讓人覺得狼外婆到了。

蜜桃身份證上的名字當然不會是蜜桃,她姓沈,叫沈櫁,櫁是古時的香木。

蜜桃至今還是香的,也就是說沒有被生活徹底摧毀,她覺得自己就是不蜜了,甜不起來了,本是春天香月季,變成夏日炙烤下帶傷疤的縮微小花,掛在枝頭,連蜜蜂也不再來探視。

當然不能全怪米盧,只不過米盧沒幫她實現(xiàn)理想而已。

米盧像所有人一樣是自私的,當初她誤會他不自私,也是因他施展了自私的策略,否則她怎能成為他的女人?

一般女人也就認命了,不是因為游戲結束(游戲永遠不會結束,只是換了玩法),是本錢不夠了。香月季成了舊夢,認命雖不得已,但透著明智。

可蜜桃不想就這樣放棄,哪怕不明智,她也要同米盧攤牌,像為施行懲罰,寧愿貼上自己。

但不是“我不好過你也別想好過”,不,不是這樣的。

大概意思是:瞧,米盧,當初人家指認你是騙子,我還為你辯護呢……

蜜桃想起了吳為雋,很多年沒見吳為雋,他在蜜桃記憶里依舊高大而羞澀。蜜桃超脫了自我,為吳為雋義憤起來:米盧騙了吳為雋視為生命中珍寶的女人,卻又辜負了她。

蜜桃覺得自己就算了,該為吳為雋要一個公道,因此她必須離開米盧,就選在米盧最“沒用”的時刻。

至于自己被吳為雋視為寶貝卻被米盧俘獲這一事實,她現(xiàn)在不想談!

蜜桃走得大大方方公開透明,她幾乎就差把出走原因對著鄰居們叫喊出來。

當然她有沒過分,米盧還要在這棟大樓里居住并活下去的。那就讓他守著他特別喜歡的深淵風景過活吧,蜜桃恕不奉陪了。

不敢奢望挽回青春,但世界如此大,蜜桃要去補課,去亂闖。

蜜桃沒有直接去世界上瞎跑,她是個女人嘛,她先回城里娘家,和爸媽一起住幾天。

她沒離婚,爹媽不曉得她事實上不想再同米盧一起過,所以見面稀松平常,沒啥象征性。蜜桃白天不待在爹媽身邊,她去逛馬路逛商城,買買買。連這也不過是幌子,她其實想遇到現(xiàn)在的吳為雋,不為復合,而是……

吳為雋當時說什么來著?他心里肯定崩潰了,他不只是看見而是承受了難當?shù)闹負簟K斎徊桓市模蟾畔裱郾牨牽粗驒棾料滤ァ麑λf的最后的話是:“你機靈點,別死心眼!”

現(xiàn)在想想,吳為雋早就看清她會上當,上命運的當。

如果能把吳為雋當成閨蜜聊一聊就好了,他那個視角,看見很多她不想看的,聊一聊特別解油膩。不過,問題是他怎么也不可能是閨蜜呀。

要找到吳為雋不難,只要他沒出國,沒離開這城市,他總要去看他爸媽。他爸媽肯定還住老地方,那是幢挺適合養(yǎng)老的、有庭園和池塘的老公寓,沈櫁只要常常去公寓門口的咖啡廳坐著看書聽音樂,吳為雋就會自投羅網。

不過,她沒想好是否這么去做,這樣子窮究過往,必定是場冒險。她還記得自己責備米盧的話:你凝視深淵,深淵也會凝視你。

如何識別自己命里的深淵?沒有訣竅,深淵常在我們的熱望里頭,它是硬幣的兩面之一。

為了不給自己太大壓力,沈櫁采用了第二種方式,變主動為被動。

她聯(lián)絡了不少她和吳為雋共同的朋友,同他們約喝咖啡或聚餐,讓大家目擊消失已久的自己重現(xiàn)城區(qū),而且是孤身一人回來的。

她沒有主動提起吳為雋,人家提,她也不接話。如此這般,她就不算自己采取什么步驟。若吳為雋找上門,勉強能看成是上帝的安排,她多少還“順其自然”的。

米盧判斷敲門人不是蜜桃,蜜桃有門鑰匙,何況她即便沒有鑰匙,也不會如此猶猶豫豫卻不肯放棄,這不是她的方式。

那么,已是晚上了,打開門會有風險,已聽說大樓里有鄰居被騷擾。

米盧不怕別的,只是他一個單身男人在家,若被不懷好意的女子纏上,就不妙了。他還等著蜜桃興盡而返呢!

大概這時刻是很耐人尋味的,門外大片漆黑里有淡淡路燈光和走廊廊燈光,誤入藕花深處的陸彌輕輕敲擊著七層最后一戶有燈火的門扉,無人應答,頗有古人賈島反復“推敲”的意境;門里頭,燈火通明,一個老婆離家、無心茶飯的男人同一只失去了女人撫愛的公貓緊盯門扉,猜想門外是何方神圣……

當然,任何瞬間的緊張最后都會松弛,以某種方式。

陸彌覺得再多敲一下就越過了邊界,變成對素不相識之人刻意的騷擾。他放棄了,不但如水瀉地,而且觸動自身腎上腺素:他感覺到一絲越來越粗的怨恨;他決定不屈服于現(xiàn)狀,必須另覓出路!

方才那枚迫不及待剝掉蛋殼一口吞下去的雞蛋發(fā)揮了一點功用,陸彌還沒用那桶清水,現(xiàn)在先和水親密一番吧,洗掉身上難受的汗斑污漬,再考慮其他。

他退回7001門邊,悄悄提起水桶,走到連廊外側廊燈下。他掏出空水壺,先裝了一水壺水,然后把毛巾浸入桶里,這么多的水會稀釋掉毛巾上的氣味,讓毛巾重新變得可親。

他近乎從容地絞干毛巾,放在背包上,然后俯低身子,把面孔浸入水里,一股甜蜜的涼意和水潤趕跑了滯膩的沮喪。

脫掉可脫的衣服,陸彌用水擦了身上每一塊可擦拭到的肌膚,他團起臟衣服,浸入桶中,用手搓洗,絞了晾在連廊欄桿上。他取出包里干凈衣服換上,覺得自己像吃過喝過休息好了,正可努力去做些難事。

到底做些什么來改變困境?他的目光越過了拒絕他的地方,看到了樓房后此刻看不清的路(瘦子提起過)。

他想起從這天一大早他就走微微爬升的路,一路向上,所以這個居住樓的地勢較高,如能快速下坡,回到平地,平原上的人口比坡地上的多,必定更容易找到餐飲和住宿。眼下差不多晚上八點,還來得及嘗試。

陸彌想得清楚,咬咬牙,又把身上干凈衣服脫下,塞回背包,換上前幾天脫下沒洗的臟衣服,把剛晾的衣服收起,綁在背包帶上。他倒掉臟水,放水桶回原處,想了想,掏出幾個鋼镚兒放在桶底,就下樓朝樓背后摸去。

敲門聲消失時,米盧感到一陣輕松。

米盧日漸靠自言自語獲得存在感,自己同自己聊天,有時采用針鋒相對的辯論法分身游戲,還蠻有意思,能寬慰自己。陌生人并非談話好對象,你沒法鑒別語言交流的對家是誰,貿貿然接洽就冒失了。

但敲門的不會是個感到困惑的過路人吧?

不會是急著投宿、投宿不成就立馬離開此地的過路人吧?

不會在敲門前連一個本樓居民都沒見著吧?

不會就此選擇走樓背后的下坡路離開吧?

米盧想,這能有多大概率?才不會有人沒事走大樓后黑咕隆咚的小路呢!放著寬敞大路不走,半夜走暗淡小路的人幾乎不存在,難道世上會有喜歡夢魘的家伙?

米盧覺得自己又多慮了,多慮會殺死人生好多漂亮東西,是一種惡習!

他很多天沒看南窗風景,這會兒想到過路人的敲門,他開始回味南窗風景。

一個居民大樓,能有什么真風景?

米盧曉得大多數(shù)人會對此地風景話題嗤之以鼻,他因此也就放心些:深淵是需要得到知情人保護的,如今的時代,公開贊美什么景色就是謀殺景色,聞風而來的人群會毀掉一切美物美事。

陸彌放下過一回背包,他從包里掏出了手電筒。他是在大樓中間位置朝南的坡道下端發(fā)現(xiàn)下坡標志的,松樹樹干上有塊木牌寫著:就此往下直至海平面刻度,注意安全,嚴禁夜行。

拿手電筒照路算不算夜行?

陸彌站住動了一番腦筋,也許他已連續(xù)走了一天,沒吃飽飯,他給自己的回答是“不完全算”,即“不算夜行”。

他打開手電,往鐵木合制的步梯外圍照,只看見暗夜鑲嵌著各種樹葉的葉冠。于是,他邁開腿,跨出了下行第一步。

沒走幾級窄梯,陸彌就陡然警醒,他發(fā)現(xiàn)梯道陡峭,梯級短而細,周圍還缺少扶手,有些地方僅繃著一種耐雨水腐蝕的鋼絲繩。他將手電往下照:斑駁的樹葉,什么也看不清,仿佛自己在海邊,往海草豐茂的海水里撲下去……

米盧終于有了一點淺淺的食欲,一整天了,烏云壓頂也有打開的時候,他的食欲就像云層里瀉下的一絲陽光。

他想了想,決心以最簡潔的方式應付自己的生理需求,同時,借此機會同房里唯一有生命的同伴分享一下進食的舒適感。

米盧從冰箱里拿出中午煮好的一大碗越南海域出產的黑虎蝦(附近沒有大型生鮮超市,這是他開車到二十公里以外的商業(yè)區(qū)采購的),還沒等他招呼,維克多已一躍跳到桌邊凳上,白胡須招展于黑臉四周,胸腔發(fā)出低低的嗚聲……

米盧洗過手,拿起蜜桃給維克多買的圍脖,替它系上,把它的塑料盤放到桌邊;自己拿碗倒了醋,人和貓在餐桌邊坐好,一切就緒。

米盧問:“維克多,晚飯時間!胃口好不好?”

“咪嗚……”

米盧伸手逮住大蝦,蝦煮成了橙紅。米盧掰開蝦,用手指掰蝦肉,抹掉蝦線,拗斷后半段,放在維克多餐盤里。維克多毛頭湊到盤上,歪著臉,齜牙咧嘴咬蝦肉;米盧吮吸蝦頭汁水,把上半段蝦肉蘸醋,放自己嘴里。

這是一種節(jié)奏很快的程式化操作,米盧甚至幻想能訓練維克多今后自行干干凈凈地吃一只整蝦,把殼子吐到該吐的地方。他打開冰箱,拿一罐德國啤酒,喝上了,貓不在乎有沒有飲料,它是肉食動物。

他下意識側過耳朵聽南邊窗外動靜,停住了咀嚼,相信自己聽見什么不該聽見的聲音。

倏然,他的胃口又消失了。手里才掰開一只大蝦,他迅速分離了殼和肉,把能吃的全放進維克多的餐盤……

等待新情人出現(xiàn),好比等待一客歐洲出產的花色冰激凌,不管實物如何,先期待大快朵頤;等候老情人見面,卻像等待一客夏季餐館掛牌的鰣魚,不但忌憚多刺,還吃不準這春天的幸物到了夏天會變成什么怪滋味。

沈櫁推測吳為雋已得著了她返回城里的消息,她核實爸媽家電話號碼沒變,就不再輕易出門。

按照從前吳為雋的急性子,他不會猶猶豫豫的,只要他沒下定決心從此與她老死不相往來,他一定受不住今天的誘惑。

不過,沈櫁也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或者說自知之明:今非昔比,如今她已是米盧的女人,很有可能,吳為雋不再為愛情打電話,純?yōu)楹闷妫由弦稽c不顧自傷也要看好戲的陰暗心理。

沈櫁愿意賭一賭,只要吳為雋肯同她聊聊,幫她從自身不可能達到的角度看看她自己,她愿意接受一定程度的傷害。

何況,事實是她過去毫不忌憚地傷害過吳為雋(她曾同他海誓山盟),吳為雋若反擊一下,也屬正常,她該。

可人算不如天算,沈櫁等來等去,都快用光耐心,就是沒接到任何來電。

她關得自己發(fā)悶,下決心出門散散心。爸媽家不遠新開張時尚商城,有無窮的吃食鋪子和連串的化妝品柜臺,很適合一個情場失意、人生失速的三十三歲女人消磨她不再那么昂貴的閑暇。

沈櫁嘗試了七種口紅五種香水,然后走進商城二樓一家非常安靜的德國式甜品店,那里不營銷甜甜圈之類粗蠢東西,陳列的是外形令人聯(lián)想起德國小巧機械的各式甜面包。沈櫁著迷的是這些面包表層不同的鑲嵌品:葡萄干、黑巧克力塊、藍莓、覆盆子、松子和迷迭香葉子,那種工業(yè)化精細的分布排列,及面包外表釉色般的光澤……

她想讓生活發(fā)生一些趣味,她決定把這些面包每樣買一塊回去,跟爸媽喝著茶分享,她忽地開心起來,因為面臨選擇的多樣性。

“有人嗎?”她招呼。柜臺上始終沒人。

一個男人走出來,一身白,戴著面包師的白帽子,他拘謹而激動地看她,手在肚子前握在一起,手指互相扭成一團,身體前傾。

沈櫁真沒預料到這是她同吳為雋重逢的方式,吳為雋怎么可能成為面包師?他是分子材料系畢業(yè)的理科生,他的命運正途是高級研究院。

“沈櫁,你回來了?”他說。他想笑一下,卻涌出了眼淚。沈櫁一下子緊張起來,緊張得反而覺得米盧比較不會給人壓力……

她捧著兩大袋各式面包走在馬路上,吳為雋換了日常衣服走在她身邊稍后,他沒提出為她拿面包,他像還落在某種嗤嗤響的油鍋里。見到她之后他就說了那么一句話,可他的眼睛,作為男人的,顯得過于哀怨了。

她選擇松淮路自帶庭園的那個西餐廳,這時候沒人用餐,庭園樹下更是一片空座。她帶頭走進去,跟柜臺上懶洋洋的服務生交代要兩杯咖啡,她那杯卡布奇諾,另外那杯……聽見吳為雋的聲音變輕松了些:“我要清咖,什么都別加。”

坐下放好面包和手袋,她抬起頭,吳為雋正肆無忌憚地端詳她。他當然沒有惡意,周圍也沒有任何旁人,看看總是可以的,何況彼此曾是情人。

咖啡送來了,滾燙,挺合適;樹葉在身邊飛,并不反映季節(jié)。

“我把研究院工作辭了,反正研究不出什么的。我投資面包房不久。這商場開張在你家對面,我想總有一天你會來買面包。沒想到是今天。”吳為雋還是老脾氣,不隱瞞真相,也不擺玄虛。她還沒問,他就交代清楚。

沈櫁點點頭,給他一個接近甜蜜的微笑,不但嘴笑了,眼眸應該也傳遞了笑意。她心想他有些故意顯擺那種清澈透明,為的是繼續(xù)攻擊米盧,對比出米盧愛擺噱頭的可惡。

“為雋,難得碰到,大概也是天意。我倆多久沒見了?我真希望你能像我閨蜜一樣同我說說話。我心里……”她特意指指左邊胸口,“一直遺憾沒機會像從前的從前那樣同你無拘無束地聊天。當然,我曉得是奢望,可人常沉浸在奢望里,不是嗎?”

吳為雋忽地笑了,摻雜諷刺意味的、獨立自主不受她擺布的一種笑容,這笑容讓她有點心慌,怕遭受突然襲擊。不過,她多慮了,他很友好:“男閨蜜?行啊,我也有同樣的奢望吶,否則何必把面包店開到這里來?”

大大方方地把自己能享有的某種矜持優(yōu)勢放棄,說明他并不十分計較往昔,還是……她想不明白,他似乎同過去不太一樣。

是的,必須把很多年沒見的人當成某種陌生人,否則就徹頭徹尾陷于虛幻。

“那么,你想聊什么?”他朝四周看一圈,仿佛不太安定,“我可不可以要一只,隨便哪一只面包?我現(xiàn)在不掰著面包就不太習慣說話。”

他拿到了他親手烘焙的一只胡桃面包,他掰下一小團,放嘴里嚼。

他并不怎么見老,是的,還是原先那種腔調,適才只是拘謹,現(xiàn)在他慢慢放松了。

“我必須承認,我和米盧的關系走入了死胡同,”她努力平靜地說,“確實同你預測的一樣,這些年我見證了一場騙局。不,不要誤會,不是米盧騙我,是我自己騙了自己。”

他局促地掰下一大塊面包,塞進嘴巴,顯而易見是想及時堵住自己的嘴。他發(fā)出一陣咕噥的聲音,含含糊糊地點頭,沒接話。

“這就像什么呢?”她感到眼淚蒙住了視線,“像那次我們千辛萬苦跑到金山去游泳,結果風大,海濱浴場封了,大家不甘心,跳進公園水池去游,還把腿劃破了。”

吳為雋笑了,劃破腿的是他,不是女孩子們。他咽下面包:“你別這么想,不是這意思。見過老外玩帆船嗎?譬如從馬賽出發(fā),大西洋、太平洋上吃盡苦頭,一年多之后才回到馬賽,經歷都沒法說給別人聽,說了別人也不理解,又什么也沒得著,沒名次也沒錢賺。從終點回到起點,但這并不是失敗。”

她被他這話震了一下,這比喻有一種力量。

他又扯下面包吃,說:“我覺得我們這是按著誰的劇本在演,你說呢?我們沒有寫劇本的資格,沒有導演的資格,光有照著演的義務,這就是生活的真相。我還沒見過哪怕一個成功的人,只有些拼命表演成功的。所以,你何必太介意!”

她忽然很想知道他心里還愛不愛著她。

這是個蠢念頭,可念頭越蠢,人越期待。

陸彌最初的下坡路只能以“暗淡之至”來形容,就像一個人迫不得已要踏進沼澤尋找生路。其實視力再好也看不清潮濕樹林里缺少燈光的夜色,每一腳踏下去只因信念里還存在階梯和踏腳。

他抬頭見群星,卻看不見背后大樓的人間燈火;明明有很多人家在附近,卻被迫要往未知的黑暗叢林尋出路。那么,背后的人間就有一種鬼蜮氣氛了,看不清的黑暗中倒存有光明的希冀。

怪事在他徹底進入樹林后開始:這時他再抬頭,已看不見夜空,頭頂是黑沉沉的樹冠和密實的樹葉。憑著手對鋼絲繩的摸索及腳尖探路,他才慢慢挪動著往下。低頭,看不見任何光亮,像沒帶防水手電的潛水員在深夜獨自潛海。

有一股奇怪氣味飄入鼻翼。這股氣味從沒聞到過,一下子不曉得是香是臭,很難界定。不過,氣味和色彩不同,色彩只在視野里,離人遠,氣味卻被吸入體內,陌生不是拒絕的理由,它已與人一體。

陸彌只來得及發(fā)出一句感慨:“這是來自無人之境的氣味吧?”

他蹲下,蜷縮在梯級上,立刻進入了夢鄉(xiāng)。

陸彌置身他最初出發(fā)的城市那工業(yè)化的市郊,他走到一幢平房前,覺得自己曾在這幢平房里起居過,房子后院有棵不大的槭樹,寒涼秋日里它變得血紅,每片葉子上都有各種傷疤。

他離開房子去尋找公交車站,街道是棋盤形,橫橫直直,每個公交車站都擠滿人,就是等不來車。公交車已多年沒開來了,陸彌想,它們一定用光了微不足道的柴油儲藏。

通往繁華市中心的路在哪里呢?若需要步行,至少要指明方向!

他從突兀的夢里醒轉,這夢并沒有耗費他多長時間,他仍在困境里,夢外的困境是濃滯的暗和一條從未接觸過的下坡梯級路。路通向何方?不會通向地獄吧?

陸彌回望,已看不見那棟他拍打門扉求助過的居民大樓,他沒有走回頭路的欲望,這條路雖黑著向下,但并不拒絕人。

現(xiàn)在,陸彌事實上是在爬,從上往下爬動,他發(fā)現(xiàn)梯級變得愈益陡峭,腳探下去越來越沒把握,時而像空了幾級,或根本不再有梯級。

如果不看清路面,就是賭博性命。

那股氣味時有時無,現(xiàn)在突然強勁起來,久久盤繞在他周圍。他感到昏昏欲睡,卻不敢真入眠,在這當口睡過去太危險,全靠凝聚注意力來避免跌落虛空……

陸彌站在楊浦區(qū)的某條大街上,他竭力想招到一輛出租車。

黃昏到達了它的盡頭,天幕已沾染深藍和銀灰。他看見很多站在路邊吮吸棒棒糖的女郎,她們含著糖果,并不眺望,每當出租車空駛過來,就懶洋洋舉起手。出租車司機活像標準色狼,對陸彌視而不見,總停車到棒棒糖女孩們身邊,伸長手,殷勤地打開車門。

陸彌終于靠跑步搶到一輛出租車前,他拉開車門,卻發(fā)現(xiàn)這車與眾不同,極端地低矮窄小,自己不是擠不進車,就是擠進去后必須躺倒以免碰頭。出租車司機對他說:“我就在附近做生意,市中心不去的。”

陸彌放棄打車,還是邁開腿去找了當?shù)氐拈L途汽車站。可惜所有車次的終點都不是市中心,而是其他的市郊。陸彌記得自己家在市中心的中心,他很久沒回家了。

無處可去的陸彌終于又從夢里醒轉,現(xiàn)在他擔憂起這股總讓他打瞌睡的氣息來。

仍往深黑處下行嗎?他終于猶豫了。

吳為雋像知道沈櫁的心理,他放下面包,用手抹抹臉龐,抹掉了臉上禮節(jié)性和善意的笑容。他掏出一條白布手絹細心擦手,斂住表情看她:“你可害苦了我!你大概并不曉得,你自然也沒興趣曉得這些!”

沈櫁的女人心被他一棒子打變形,她受驚地往后縮了縮身體,抵抗地看回他一眼:“你?”

男人意猶未盡,臉色僵硬,活像一只瓢蟲舉起硬殼子,還沒打定主意展翅起飛。

大概是瓢蟲爬行了太久已不熟悉飛行,男人終于陰轉多云,臉頰線條恢復了和順,他看看眼前女子,微笑道:“我糊涂了,說那些并沒什么意思。要想輕松快活,先忘掉過去。過去只是一場話劇。”

“一場話劇?”沈櫁知道他這么說是因為她曾是話劇迷。

“對呀,一場話劇,全部內容都是對話。”吳為雋嘴角布滿諷刺的笑紋,“話劇是話劇,不是騙局。只要你甜言蜜語在耳旁,鄧麗君就唱得沉醉。”

吳為雋的笑容明亮舒展起來,他以一種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的腔調總結說:“都是上帝的安排,上帝就這樣子造女人的。要怪,只怪我自己不會做人。”

沈櫁覺得他用這樣的方式責備自己,尚不算粗魯。她并不感到被冒犯,她和他,不是沒有共同的過去,她只不知道如何講話才能撫慰他。她很想撫慰他,因為他暴露了想被撫慰的強烈愿望,不過她懷疑自己已失去了撫慰他的能力。

是的,她敏銳地感到自己已不可能再撫慰他了。

于是她只好嘆息:“這話真好,送給我吧。我不會做人,才嘗到今天的果實。”

有一陣靜謐,各自拿起咖啡杯。咖啡杯其實是個好東西,里頭既提供熱切的咖啡,又能遮掩自己一會兒,讓人恢復正常。

放下咖啡杯,吳為雋點點頭:“這兒很安靜,我已經完成角色轉變。喏,你可以當我是個閨蜜了。”他綻開溫和的、置身事外者才有的微笑。

沈櫁已在一陣陣連續(xù)不絕的推力下越過了那個小小的不可靠的爆發(fā)點,她沒必要再對吳為雋傾訴了,她看清他只是個被自己記住很久的陌生人,如算“閨蜜”,也是隨時會把她的隱私高舉起來拷打的閨蜜。她的激情曾讓她忽略了危險,還好,現(xiàn)在激情消退,她又意識到危險了。

“你還好嗎?我是說,你結婚多久,孩子多大了呢?”她把咖啡杯舉到自己鼻子下,在杯子后面發(fā)問。

吳為雋點點頭:“我以為你要談談你自己,當然,談我也沒啥不可以。我結婚,我離婚,我又結婚,又離了。我沒有小孩,現(xiàn)在也不會再有婚姻了,我和女人跳跳華爾茲。”

“跳跳華爾茲?”她歪過頭問。

“殘酷點說出真相:一個男人倘若失去愛情,唯一能讓他填補空虛的只有色情。你可以這么理解,我所有婚姻以及同所有那些女子的關系都是色情關系。色情關系容易發(fā)生,也特別容易結束,就是這樣。”他竟毫不停頓說出這么一番話,像把一碟子生肉硬推到別人面前請人吃。

沈櫁曉得自己又陷入一個坑里,這坑還沒有完全成形,不過這并非自己的初衷,自己并不是來找一個似新卻舊的坑往下跳。

想起當日,并非全是自己作孽,吳為雋你是個男人,男人輸?shù)襞笥眩跄馨奄~全部記到她身上?

“那么,色情,嗯,既然你用這個詞,我倒挺感興趣,色情的享受你總該得到了?”她微笑地說,渾身為這句話起了細微的雞皮疙瘩。

吳為雋沒有回答,他的兩只大手捂住自己的臉,頭慢慢低下去。她睜大眼睛看著他的頭發(fā),黑色發(fā)叢里已密密地嵌著干干的灰色發(fā)絲了。

他抬起臉,微笑著搖頭:“我開面包店時有個想法,我想我從此跟面包打交道,人就會從旋轉木馬那種地方跑出來,心一點一點平靜下來。不過,這不容易,我還沒有完全恢復健康。”

“你病了?”她感到一陣不由自主的關切。

“不是通常說的那種病,體檢看不出的,也不是精神病,這個我保證,是大家都有的病吧,就是怎么也不能讓自己暫停的那種……病。你懂?”

“我懂,那也許不是病,像你說的,是演出的契約,腳本不由我們定,但我們必須演下去。”沈櫁現(xiàn)在覺得把握住了這場高難度對話,她有了信心,因為他開始退卻了。

這種退卻是因為他歸根結底對她懷有善意。

陸彌饑腸轆轆,走下坡路耗盡了他的能量,再往黑里下行,他力不從心。

為確保安全,他返身向上,奮力攀登到比較寬敞的那幾道階梯,把身上背包卸下來放平,靠在背包上喘息,汗水收了。

那種類似于陳舊香水、帶一點酒精味和硫黃氣息的氣味又蒸騰上來,蒙住了他的臉面。他捂著鼻子想弄明白這是不是瘴氣。

就這么一會兒工夫,他又迷糊過去,站在一家不熟悉的破舊影院門口。

電影剛散場,天色又昏暗,他想招出租車。一旦上了出租車,就能直接回到家,不用尋尋覓覓,他已不能通過尋尋覓覓找到自己家了,但出租車司機可以,他們是專業(yè)按地址替別人找到家的人。

這次沒人競爭,一輛窄小低矮得不得了的出租車停靠街邊。他奮力擠入車內,報出了自己的地址;他低著腦袋,忍受貨物才忍受的顛簸,希望司機把他送回久違的家……

他的背包呢?出租車上為何沒有他的背包?他慌了,他所有的東西都在背包里,他兩只手臂伸開,到處亂摸,而車廂頂像牢籠般壓制著他,讓他窒息。他猛力一掙,醒了過來。他睜不開眼,因為眼前光亮刺眼。

因為可疑的聲音叫自己睡不著,因為某種蜜桃離開后忽然產生的責任感,米盧穿上運動衫和耐克鞋,拿了兩只手電筒從坡上跑下來,一路搜尋,直到手電光鎖定了躺在梯級上的這個男人。

米盧見陸彌醒轉,長舒了一口氣:“喂,你是哪來的人,不曉得這里危險嗎?”

“我餓了,你有吃的嗎?”陸彌覺得自己還置身籠子般的出租車內,要從車里出來必須用力,可他身上乏力。

米盧得意地從長褲口袋里掏出一包錫紙包裹的東西,遞給癱在梯級上的陸彌。陸彌不曉得哪來的力氣,哆嗦著扯開錫紙,里頭竟是一只雞腿和兩根散發(fā)白酒香味的廣式香腸……

米盧指定了門內玄關的一塊區(qū)域讓陸彌擺放他的背包,他并不在乎收留這個坡路上遇險的背包客,但表示自己特別在意衛(wèi)生。

他把陸彌帶到客人專用的浴室,里面一應俱全,他特意強調請陸彌按照“潔癖”標準把自己弄干凈。

為了對任何額外努力以示獎勵,米盧綻開嘲弄的微笑:“我給你做頓像樣的飯菜。你,弄干凈自己,來吃!”

轉瞬五天過去了,每個人一輩子都有數(shù)不清的五天,五天不算什么,什么都不欠五天,不過,這五天對米盧對沈櫁都很神秘,神秘到什么份上呢?也許就像被推進了手術室五天五夜吧。

次日上午從舒服的床榻上醒來,陸彌滿懷感激之情,覺得米盧是一個長相不怎么樣的真天使。陸彌考慮了自己的能力,拿不準該如何感謝米盧。

兩個男人和一只公貓坐在餐桌邊早餐,儀態(tài)最佳的是維克多,它圍著圍脖,并且不參加餐桌上的談話。

陸彌吃著米盧剛煎好的荷包蛋和英式腌肉,喝米盧加過糖的瓶裝橙汁:“可能我沒好好做資料,昨天上午從平地向坡上走的時候也估計不足,所以一下子陷入困境。我想我應該盡快結束給您添的麻煩。假使您有車的話,想請您把我送回平地上。食宿飲食和交通費用請允許我支付。”

他邊說邊觀察米盧,想看出這個擁有明顯孤獨表情的人是否對他的計劃真正滿意。正因為非常感激,陸彌想以最符合米盧期待的方式表達謝意。

米盧懶洋洋地咀嚼自己的荷包蛋(他把腌肉都留給了陸彌),他伸手拿住維克多面前的小勺,把那些維克多舔到盤子邊沿的碎蝦肉刮回盤子正中:“不著急嘛,我看你挺勞累的模樣。請問你出門旅行多久了?”

陸彌咳嗽起來,食物噎了一下,他想了想告訴米盧,自己已不能確切說明出門了多久,反正不少于三年,因為曾在路上度過三個冬天和四個夏天,現(xiàn)在第四個秋天也開始了。

“是的,我一直靠兩條腿走路的,除了搭火車越過行走不便的區(qū)域。”陸彌說著,一陣感慨,不曉得感慨什么,就是覺得說是輕巧的,其實不容易。

米盧放下自己的刀叉,看著陸彌拿反了刀叉在割腌肉:“其實我覺得你該在如此漫長的旅行后休息一下。我不是好客之人,也不想把你當成付房錢的游客,不,不是這種。隨你愿意留多久,我只是覺得你不看看這兒的風景就走挺可惜的,尤其你昨夜深入了后面叢林。看看風景再走吧!”

風景?能有什么風景?陸彌困惑地放眼窗外,坐著只看見藍天白云。

米盧推開盤子,靠在椅子背上,欲言又止,最后點點頭:“涉及我們這幢大樓,大家都不愿意多講,但是,藏在心里知而不言是很難受的,假使你是個能夠聽故事又能不多嘴的人,倒愿意告訴你原委。”

陸彌勉力把最后一點食物咽下肚:“您是救助我的恩人,假如想一吐為快,又有所顧慮,我可以發(fā)誓保守您的秘密,不對任何人說我在這里見過聽過的事。”

米盧像等待著陸彌的保證,一旦這君子協(xié)定的口頭版從陸彌嘴里吐出,他便騰地站起來,對陸彌招手:“來,到窗邊上來看!”

沈櫁心里對吳為雋沒有下里巴人地試圖勾引舊情人到幽秘處親熱這事實給予肯定,他甚至沒提出請她一起吃晚飯。

雖說作為女人很敏感自己是否仍保有對男人的吸引力,但沈櫁寧愿留有困惑也不想吳為雋如大多數(shù)男人那樣存利用機會之心。倘若吳為雋也不能免俗,沈櫁就不得不冒著再次傷他的心的風險拒絕他。

還好,他沒有這種傾向。

但他邀請她第二天一起去郊游,去金山的海灘。他說:“讓我們去看看海邊公園那個水池還在不在。”

這是一種高明的姿態(tài),也符合她設立的“男閨蜜”模式。既然她回城是念舊,那去看看青春的遺跡豈不是正餐?沈櫁點了頭,吳為雋搶著說:“我準備吃的,你就空手。”

第二天是天高云淡的秋日,正是去海灘走走的好時辰。吳為雋開了一輛奔馳車來弄堂口接她,他戴了墨鏡,顯得很干練,也不會有人認出他(從前有段時間他一直出現(xiàn)在這里)。她坐到副駕駛座上,登時覺得曖昧。

金山很遠,雖有高速,路上仍需很長時間。吳為雋打開了音響,放的是特意選出的老歌:How many roads must a man walk down, before we call him a man……

沈櫁在舊日歌聲里感懷萬千,但緊緊掩藏住自己的心緒。假如過去曾在這歌聲里接吻親熱,如今重溫,只能是憑吊遠去的生活。要明白即便曾是戲的主角,一旦退到觀眾席上,就得謹守本分。能不能是一個文明人,不就表現(xiàn)在這種細節(jié)上嘛。

但,道理是曉得的,心就像春天的草地,不曉得會長什么野東西。

沈櫁對自己沒把握。

吳為雋躲在他的墨鏡后面,從側臉看不出他的心思。他的嘴唇比從前豐滿,身體也失去了從前挺拔的勢頭,顯得圓潤,他仿佛丟失了一點雄性性征,但也不是全盤喪失。沈櫁想自己這是吹毛求疵,若以吳為雋的眼睛看自己,他應該看見更多的荒蕪。

“知道這城市的人為啥不熱衷于去金山海灘嗎?”吳為雋一邊開車一邊問她。

“呃?太遠了吧。從前自己沒車,坐長途車要好幾個小時呢,我們不是都試過?”她回答。她又想到當年那些毛頭小伙子們恨不得把女孩子帶到更遠的地方,最好當天回不了市區(qū)。

吳為雋露出一個微笑,他沉默一會兒,側臉顯出心思高深:“建立這個城市的殖民者選擇了江邊的地,那是東邊,金山在南邊很遠。不過,大家不去金山,可能因為淞滬會戰(zhàn),本來在上海東北邊兩軍打個勢均力敵,結果日本人在金山登陸,沒遇到抵抗,很快包抄了上海,以致國民黨軍隊大潰退,連帶首都南京都丟了……反正,誰愿意往晦氣地方去呀?”

談這些,沈櫁只感到失望,吳為雋變了,或只是跟她自己一樣變老了。

從前他和她在一起,不需要什么宏大話題,只涉及彼此。任何眼色都落在對方身體面目上,任何關注都不超出對方的喜怒哀樂,任何接觸都只為傾吐柔情蜜意,任何快樂都只來自對方的暗許……

如今落得個需要賣弄閱歷才能聊天?她無聲冷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更好笑。

陸彌跟著米盧走到南窗邊,已是上午九點多光景,正是陽光強烈時,他覺得眼里看見的確實值得被米盧夸耀:原來這棟大樓是在崖壁之上,眼前是難得見到的一個闊大谷地,谷底里有很多靠手工建造起來的斜頂木屋,最高大的也就是三層樓的鄉(xiāng)居。能在東部平原找到這么個有點落差的小丘陵區(qū),俯瞰如此山谷,應是絕無僅有的風景!對房地產的內涵而言,值得看重。

“太漂亮了!”他熱烈地贊揚,誠心取悅米盧。

“漂亮?是的。”米盧點頭,“不光是漂亮,還有別的。”

米盧伸出纖長而神經質的手,拔出窗戶插銷,把兩扇南窗徹底推開:“來,伸出頭,往下看!”

陸彌照辦,探頭往下看,沒看見什么,陽光下總有陰暗處……

再看,還是沒看見什么,陰暗處顯出些紋理,紋理有些怪……

他縮回腦袋,困惑地朝米盧望去。

米盧朝他點點頭:“如果想看見,先要凝視片刻。”

陸彌抓住窗欞,探出頭去,他感到米盧往后退了幾步。是的,這使陸彌感到安全,畢竟在陌生人家,窗外就是崖壁。

他凝視下面的陰暗處,跟方才有些不同了,那是什么?

就像大家都凝視過的那種紋線圖,看著看著,忽然有立體的人物和動物躍入眼簾。

陰暗處在他的凝視里開始旋轉,越旋轉越清晰,他忽然長出了新的視野,他凝視的不是一個平面,是一個巨大的縱深!嗖地一下,他目光深了不曉得多少千米,啊,這里有個無底洞!

“無底洞?”他關上窗戶,回頭問米盧。

米盧點點頭:“深淵。”

陸彌啪嗒一下又推開了窗戶,探頭往下凝視,此刻實在很清晰,那崖壁無止境地往下,仿佛直入地殼深處。這實在詭異,仿佛人從宇宙飛船往下俯視太空!

“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你。”米盧喃喃說道,鸚鵡學舌。

兩個人頹然跌坐在面對面的沙發(fā)里,陸彌一時收不回自己的感官,感覺系統(tǒng)第一次真切感受了無限。

“這棟大樓是造在這里看守這個無底洞的?”陸彌恍然大悟。

“不是,你電影看多了。”米盧擺擺手,“我們搬來的時候,下面是房地產商建在緩坡上的大花園,地勢一直向下進入平地。后來發(fā)生了很大規(guī)模的地陷,一下子,簡直嗖的一聲,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現(xiàn)在下坡有個岔口,一個去往坡下,一個通到無底洞邊。所以晚上你不能走這條路,很容易搞錯。”

陸彌點點頭,心里仍激蕩,他狐疑地看看米盧:“您守在這兒不動?哪里也不去?您是干什么的?”

米盧一只手掰直另一只手的五個指節(jié),咔咔有聲,然后對換,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如果你留下住幾天,我們倒可以談談很多事。你知道,你是個陌生人,很多話可以告訴陌生人,就像,就像終于找到一個地方,可以把自己從里到外洗一洗。”

他很熱切地看著陸彌,陸彌幾乎感到一種責任。

“好吧,我本就該報答您,如果這是您的希望,我就留下來聽一聽,反正我也好奇。”陸彌笑笑,在沙發(fā)上坐得舒服,打了個哈欠。

米盧一把拽住跳上膝蓋的維克多,抱它在懷里,對陸彌使勁點頭:“我會請你吃很多東西,這樣就公平了。”

赤足走在涼涼海水里。金山海濱浴場并沒有什么客人,早已不是暑假,當?shù)厝艘膊粫ㄥX進浴場。這浴場和很多年之前一樣,只是圈起最好的海灘對市區(qū)來的人征收“到訪稅”而已。不過,沈櫁想進,唯一的理由是上次她來了不能進,要是當時進了,她個人的歷史是否會因為多這一個場景而變得不同?

“記得那次一到金山就聽說出了事故,我沒記錯?”她沒換泳衣,只把藍色浴巾裹在肩上抵擋海上來的咸澀風。

“當然,你沒記錯,我們都沒親眼看見,是浴場門衛(wèi)說的。在浴場外頭不花錢下水的女孩子碰到了大浪,海邊是鋒利的亂石,你能想象。”吳為雋聳聳肩。

“人生就在那個年齡結束了。”沈櫁低低嘆息,“死在青春的懷抱里。”

“我想說死逢其時呢。”他明白了她嘆息里的含義。

不過吳為雋還是畫蛇添足了:“假如換成我,倒是好事。假如我正巧到那里,把她救起來,換我去了,你心里就有一個磨不滅的烈士,成為你的底線。”

沈櫁給了他一個柔和的笑,至少他還是甜言蜜語了一下。這既不涉及智商,也不反映情商,只關乎善良。

她明白自己和米盧離開后,留在城里的人也在拼命生活,想擠上一列又一列新到的火車,駛向未來……對于吳為雋來說,她是什么呢?一個羞辱的舊夢,一道難愈合的傷口,下雨天的隱痛,還是失貞的舊情人?也許全是,也許他今天演得很吃力,因為愛容易掩藏,恨卻難。

如果他還愛她,她早就該應付不暇了。她對男人還算有經驗。

吳為雋越來越自在,越來越流露謙謙君子風度,不對她有任何挑逗和騷擾,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失散的姐妹找回了家。不,她不是來探望什么兄弟,她就像被拐走的母馬從迷途回返,難道他不想拿出他的鞍韉放到馬背上留住她?

沈櫁再次暗暗嗤笑自己,時間都活到狗身上去了,難道你還十八歲?她現(xiàn)在相信“人老珠黃”這四個字了,何況,也許吳為雋還有愛情潔癖。

吳為雋做了一個看起來很大膽卻很自信的動作,他把手搭到了她肩頭,但沒看她,而是看著他倆前頭的沙灘:“那么,你是想同我談談米盧。這里是非常理想的地點,你說了什么,或者我說了什么,都隨海風飄去,絕不會留下痕跡。如果你覺得難開口,我先說幾句?”

他低頭看看她的側臉,她感到久違的來自男人的好意溫暖了自己的身體,她不由自主地點頭。

“那個小騙子嘛,他混過了上半場,下半場就會有點慘。”吳為雋的聲音變得如此不屑,像他說的不是她長久委身的男人,而是個街頭混混。這讓沈櫁感到了尷尬。

為了在自己的局促和尷尬上遮一遮,她不太情愿地回答他:“我心太軟。”

吳為雋站住了腳,他轉向她,試圖面對她說話,她任由他這么做了。

他說:“你當我不是吳為雋,是個徹底的旁觀者吧。我有義務告訴你,沈櫁,你還年輕。如果過去誤入藕花深處,現(xiàn)在就必須趕緊閃人了。再猶豫,就是一輩子!”

她抬起眼睛,死死地看他;他躲閃她的眼光,想縮進一個不存在的虛擬的肉體,一個“徹底的旁觀者”的肉體。

他看清了她的眼色,他堂堂一個結了兩回離了兩回的大男人,會不明白她的眼色?何況她千辛萬苦地跑回來。

吳為雋伸出一雙只有溫度沒有熱量的手,很親切地握住了她緊捏的兩只拳頭:“沈櫁,我要向你坦白,我已經是殘片了,沒法再做轟轟烈烈的事。你對我開了第一炮,我當時就已經殘了,你懂?后面我越折騰越殘,現(xiàn)在剩不下多少了。但是這同你無關,你不能再猶豫!”

她神經質地放聲大笑,迎著海風不停撩她額前的頭發(fā),向浪來的方向走,攏起她的裙子……

吳為雋狼狽地站在那里,沒跟上來。

她轉過身,還在笑,氣喘吁吁:“為雋,我還不了解你嗎?你要就要最好的那朵玫瑰,假如人家搶過去嗅一嗅,你就不能再要了。驕傲的男人在這世上本來不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海風發(fā)出嘯音,撲面而來,一下子叫人無法開口。借著這陣風,吳為雋終于忍住了,咽下想說的話。他伸出手臂,輕輕拉住她:“走,別再吹冷風,我曉得鎮(zhèn)上有個非常好的私家餐廳,我請你吃海鮮去!”

米盧有一只應有盡有的雙門大冰箱,他簡直像個擁有戰(zhàn)略儲備的地方割據者。招待陸彌的所有美味雖說都出自冰箱,卻離不開米盧善于調味的巧手。

“你需要在短期內補充大量蛋白質。”主人對客人說。

每頓大魚大肉款待,再加洋酒和白酒,陸彌很快覺得自己無功受祿,一心想為米盧做些什么。

米盧打掃書房,泡上江浙人愛喝的明前龍井,看見最接近中秋的那輪圓月升起在深藍天幕上。他點起一盞風燈,掛到通往書房的陽臺上,關熄了室內電燈。

“我們暗暗地聊聊,可以嗎?這樣我的心才能敞開。”他向陸彌解釋自己。

陸彌從書房走到陽臺上,他低下頭,吃了一驚,圓月正巧落在深淵里。他抬頭望天際的月色,低頭見淵底極小的月。嫦娥若瞭望,恐怕她肉眼看不見這地縫里的倒影。

“那個深淵里有水。”他告訴米盧。

“知道,是個硫黃小湖,你應該在下坡路上聞到過它的氣味。改天我?guī)阆氯タ础!泵妆R見怪不怪,他沉浸在其他情緒里,他的圓圓的臉龐在月光下露出邪異。

“你知道,我已經后悔做一個騙子了。”他把熟練泡起的龍井從紫砂壺里倒給陸彌,奇異的香氣,濁中揚清。

“騙子?”陸彌謹慎地重復米盧的關鍵詞。

“對我們這一代人來說,什么叫作成功者?就是別人苦做,成功者輕取。憑什么輕取?沒背景沒資源沒本事的,那只有騙。不憑騙術,因為連騙術也沒有,就憑膽子大。”米盧喝了一口手里龍井,奇香,“甚至這龍井,也算是我騙來的吧。你喝,大大方方,我喝,就跟偷的一樣,邊喝邊慚愧,但也有一絲絲竊喜。”

如此奇談怪論,陸彌倒是第一回聽見。他想看看米盧的臉,米盧卻把臉藏在黑暗里。

“那么,您是個逃犯?躲在這里,守在深淵邊上,其實是怕人判您詐騙罪?”陸彌問,同時自問,一旦曉得了真相,不向警方舉報這位“恩人”,是不是會被判包庇罪。

“如果我是個逃犯就好了!”米盧嘆了很重一口氣,手又在鼓搗茶壺,“我會直接投案自首,我的心就釋然了。我沒犯法,犯的是做人的戒律。”

戒律?譬如?陸彌等他自己往下說,只在心里狐疑。

“住在這里的,并不只我一個人,不過,我太太她離家出走了。她是地球上最大的證人,可以證明我是騙子。”米盧的話像揶揄自己,不過陸彌聽他的語調,曉得他不是調侃。

“嗯。”陸彌答應了一聲,“清官難斷家務事。”

吳為雋作為面包師,對海鮮似乎過于精通了,他讓沈櫁參觀海邊餐廳琳瑯滿目的海鮮,但點的海鮮全部不從貨架上來。店老板跟個暗通的賊一樣從看不見的地方端出海蟶子、毛蚶、沙蟲、文蛤、梭子蟹和東海帶魚,吳為雋交代全部清蒸。他從自己車里拿來紅酒,親自開瓶親自醒酒親自給她斟上……

這是朋友替他從戴高樂機場免稅店買的法國大區(qū)酒,他能找到的最好的紅酒。

“朋友,讓我倆一起再喝一杯。”他瞇縫著有了魚尾紋的眼睛,看她時好歹有了點熱量。

這餐廳的氣氛不行,簡陋的海邊屋,日光燈管發(fā)出刺眼的白色光,毫無情調。

吳為雋到柜臺上找了老板,餐廳熄滅了日光燈,反正只有這一桌客,老板送來了能找到的所有蠟燭和燭臺,紅紅白白高低不一。沈櫁不計較這些,她很想喝那瓊漿。

他倆碰杯,各自覺得渴,很快喝干了第一杯。來,滿上!

舉起第二杯,還是沒什么可講,繼續(xù)喝吧。

海鮮上來了,胃口打開了,海邊真好,既是在城市,又不是在城市。既是在陸地上,也依偎著拒絕人氣的海。是的,如此良辰美景,你我行走邊緣。

來,再干一杯!

沈櫁看看朦朧燭光,年輕的伙伴們都在燭光的圈子里,晚春的香風從淮海路那邊吹過來,爵士樂為沈家的大陽臺蒙上了新的大氣層……

不過十來個男女的青春就能改變空氣,青春惺惺相惜,并肩將街上的平庸瑣碎屏蔽在意識之外。雖然男生們帶來的酒不好,不過那有啥關系?沈櫁就是不喝酒,也看得出誰是最帥的,只要吳為雋黏在她身邊,她就擁有純粹不帶雜質的快活。

沈櫁不再吃海鮮,她牢牢端著紅酒杯,讓他斟滿再斟滿,這斟酒的吳為雋難道就是以初吻換她初吻的吳為雋?好像是,但又不是。

她瞥見從陽臺角落瞟來的嫉妒痛苦的眼神,那是米盧,可笑的頭發(fā)沒長全就早謝的米盧。不要緊,即便米盧喜歡自己,也不怎么叫人丟臉,因為吳為雋已證明她是白雪公主。

“喂,吳為雋,你那時長得比別人更高更壯,但你是不是膽小鬼?別人騙你的女朋友,你也不敢動拳頭?”沈櫁推開面前一盤帶魚,帶著歇斯底里的笑意,把酒杯伸向托腮沉思的面包師。

“我?”吳為雋呆呆地抬起臉,滄桑浮了起來,浮滿他的臉,“哦,我想打死米盧的。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不恨米盧,我恨的是我那個女朋友。讓我丟臉的不是米盧,是她!”

沈櫁愣住了,又發(fā)出咯咯的笑聲,伏倒在不那么干凈的有貝殼和魚刺的桌面上。又抬臉,臉頰上晶晶亮,不是酒水,是眼淚……

“你曉得的,我們這代人都是白手起家,爹媽不可能給我們什么,我們只有自己一個肉身而已。”米盧喝的是茶,所以腦子越來越清醒。

“嗯。”陸彌曉得米盧比他年長十多歲,但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大,大概因為他那挺有特色的禿腦門。

米盧端著茶杯,不放下來,好像琢磨自己的言辭。

他放下茶杯:“告訴你,陸彌老弟,其實那也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我只是,一方面嫉妒得發(fā)瘋,一方面想惡作劇一下,所以我對她說,我能帶她出國,說我舅舅從英國回來過,要把我和我未來的老婆一起辦到英國去。嗐,真的沒有處心積慮!”

陸彌在大地上行走了這么久,見過了那么多的人,他立刻聽懂了:“哦,女人,您的太太,她上鉤了!”

米盧很久沒吱聲。

月亮移動了位置,陸彌再從陽臺探頭出去,深淵之月已不復存在。

第二天天剛亮,米盧就敲客房的門,請陸彌起來吃早飯,要帶他下坡看深淵里的硫黃湖。他準備了兩只防霧霾的帶單向排氣閥的口罩。

陸彌很久沒這樣子無須背包輕松出門,覺得自己飄浮在空氣里;米盧抄起門背后一把實木作柄的捕蟲網塞在他手里。他們一前一后朝大樓背后的鐵木梯走去。

現(xiàn)在,夜色里神秘的一切在日光里現(xiàn)了原形,陸彌瞪大眼睛,首先看到了高大的楮桃樹群落。順梯級往下,到處蔓生雜草,有快要收干的黃鵪菜,也有茂盛的牛筋草。米盧從陸彌手里要過捕蟲網,伸到梯級外草里舞動,很快就逮著了褐色和綠色的螞蚱,以及灰色外衣鮮紅內衣的斑衣蠟蟬……

梯級順坡勢旋轉盤繞,陸彌伸頭看,有時能看見落下深淵的筆直石壁,有時卻只見散亂的石塊散布在草坡上,平和得吸引人去坐下野餐。

“自從大地裂開露出深淵,一直流傳本地要大地震的謠言。”米盧平靜地敘述,“這就是附近商業(yè)漸漸凋零的緣故,所有那些做長久生意的人都逃走了,短線生意堅持了一陣,也不行了。”

他倆雖有一句沒一句說著話,卻都越來越謹慎小心。鐵木梯級已走完,現(xiàn)在是在石壁上開鑿的天然石梯級上向下滑溜,要注意拉緊周邊的鋼絲繩。不過,鋼絲繩也有朽爛跡象,須認真鑒別。石梯級有幾段幾乎垂直向下,陸彌從沒如此眩暈,往下看時甚至害怕。

“別擔心,我怎么下你就怎么下,”米盧關照他,“別老往深處看。記牢了,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你!”

陸彌這幾天吃得好睡得好,身上精力旺盛,彌補了對地形的不熟悉。他試著嗅了好幾次,都沒聞到夜晚那種催人入眠的怪氣味。他找到一個位置,可瞭望山谷,他望見白云下山谷里冒出淡藍色的縷縷炊煙,谷底的人家開始做午飯了。

“米盧,從這里到山谷里的鎮(zhèn)子上有多遠?”

米盧停下腳,在陸彌腳底下兩米處仰臉:“知道我半夜為什么急吼吼來找你嗎?山谷可以看見,不等于馬上能到!這條路通往去谷底的岔道前還要繞圈子,真能到達谷底的人,至少走兩天兩夜。”

“那還會有人走這條道?當初為什么筑出這么困難的道路?”

米盧點點頭:“你問得好。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東西存在,當初本地很多人做過發(fā)財夢,我們守著深淵,就想靠它發(fā)財,是嘛!大家集資成立過股份制公司,想把這里變成景區(qū)。”

米盧說:“我家也投資了不少,可惜后來成了廢棄的夢境。”

陸彌沒問原委,他想快一點走完這段幾乎垂直的險途,到下面平坦些的路徑上坐下休息。

可米盧沉浸在他放飛的回憶里了,他熱烈地告訴陸彌:“那時我們多么富有朝氣和希望,仿佛人生的高點就在眼前,而且,如果……如果不發(fā)生那個意外,這里的人都已發(fā)達了。唉,命運就是如此戲弄人,但即便今天,我們堅持住下的人,還堅信會有第二次機會!”

他倆下到了平坦處,躺倒在石徑上,白云高高飄過,近處有盛開的亮粉色波斯菊,在風中招搖。米盧遞過他背著的水壺。

“米盧,俗話說生米煮成了熟飯,你和你夫人居住在這種世外桃源,為什么你還不能消弭她驛動的心?”陸彌說出自己持續(xù)一夜一早晨的疑問。若米盧真誠,就不該藏著掖著。

米盧躺平在石徑上,兩只手蒙住眼睛,像遮擋太陽光。他捂著眼說:“我真是把自己的身家都投到開辟這條荒唐的路上了呀,每個梯級都有我的金錢在里頭。假如這個夢實現(xiàn)了,對她而言,我就不是騙子是英雄啦!可是,老天有眼,每個騙子到頭來都會有報應,哈哈!”

雙方都覺得沒法聊天下去,就站了起來,要繼續(xù)下行。米盧指指左邊蔓生草木的一個荒僻角落:“喏,你看,到山谷底下去的路徑都被野草吞了,你半夜肯定找不到。你只會一路直下深淵,最后昏倒在硫黃湖邊。”

“謝謝您,米盧,是您救了我。”

既然放開喝了這么多酒,肯定就不能開車回市區(qū)。沈櫁接過老板娘送來的熱手巾擦擦臉,覺得讓腦筋見鬼去好了,今晚隨它怎樣。

全部都是上帝的安排。

吳為雋揮手喊:“老板,醒酒湯!讓我們嘗嘗你家有名的醒酒湯!”

沈櫁搖頭說不要,我不要,寧愿就醉著。

吳為雋慢慢湊過來,熱氣吹燙她的耳垂:“要不就趁著你醉,我把你賣了吧?這是海邊,你一覺醒來,就不在這城里。天也新,地也新……”

沈櫁覺得心往下沉,不過還是浮了回來,她抬起頭,以最認真的醉態(tài)對他說:“行啊,吳為雋,如果賣得出好價錢,能賠付你的損失,你就把我賣掉好了。”

只聽見吳為雋嘿嘿哈哈地傻笑,沈櫁簡直怕店老板來攆瘋子。

吳為雋放開酒瓶子說:“你這話倒讓我感動了。你說這話,沈櫁,我沒有想到!”

醒酒湯送來,很熱很帶勁,喝下去比紅酒燙胃,果真叫人一個激靈。

酒意像退潮的海水,沈櫁現(xiàn)在基本上不再有說話的沖動,她朝老板娘招招手,老板娘遲遲疑疑地過來,只聽沈櫁低聲說:“喝醉了,不像樣,請你多原諒!”

老板娘搖搖手,司空見慣的樣子,動手又給沈櫁盛了碗醒酒湯,放在她面前。老板娘問吳為雋是不是照樣要樓上最好的“總統(tǒng)房”,如果定了,這就去安排。

吳為雋瞪起眼睛對那女人說:“別丟人現(xiàn)眼了,老是說什么‘總統(tǒng)房’,哪個總統(tǒng)來過了?你就拿三桶清水去仔仔細細把房間擦干凈,我這妹妹要住下。我呢,我車子里帶著小帳篷呢,我在院子里鋪個睡袋!明天早飯,記住要咸菜肉絲面,要老板親自做!”

往下又走了半小時,米盧不停地嗅著空氣,他要過捕蟲網,又到小路邊草木里一陣亂兜,低頭往紗網深處看。

“來看,這昆蟲!”他指著網兜。

一只奇特的胖乎乎的三角形昆蟲,好比一只小小的綠元寶,并不善于跳躍和飛翔的構造,有淡黃色復眼。

“其他昆蟲都害怕硫黃熏,這種大型角蟬不怕,所以有個綽號硫黃蟬。”米盧抖落蟲子回草地,掏出口罩讓陸彌一起戴上,“看見這種蟲,就開始防備,否則一下子會睡過去,萬一濃度高了,就醒不轉了!”

陸彌戴上口罩,問道:“是發(fā)生過事故吧,所以這旅游項目被取消了?”

米盧夸陸彌是個聰明人,他匆匆往下跑,說要趕緊,這硫黃湖比估計的海拔更低,低到負一百米不止,最苦惱的是最后還要原路攀登上來。

沈櫁覺得空虛,很強烈的空虛,這空虛一直在她體內潛伏,現(xiàn)在不怕暴露,要公開身份。但沈櫁覺得吳為雋保持了粗魯?shù)捏w面,把她從老板老板娘鄙夷的眼神里打撈出來,暫時供在這小地方唯一有點高尚氣息的“總統(tǒng)套房”里。

她簡直覺得他幽默,什么“三桶清水”?這和他成了面包師有關吧?如果還在科研單位,他應該會說“拿玫瑰花瓣來鋪個地毯”。

謎底揭穿了:剛才喝高的時候,他吐出真言了,他說她讓他“丟臉”了。

傷害有不同的級別,對于愛情,應該是“心碎”。

而“丟臉”并非愛情的詞匯,那是男人的榮譽和自尊。果然!

假如他為愛銘心刻骨,他會張開雙臂擁抱她,不說任何廢話,只有親吻和眼淚。榮譽則阻止他回收她,哪怕她只屬于過別人一個晚上。

吳為雋,就像萬千成人眾口相傳的。

他不能免俗,愛的是他自己。

從一開始就如此。

沈櫁沒有傷心的感覺,她只覺得勞累,覺得自己孔雀東南飛,東南皆無棲身枝。

現(xiàn)在陸彌走出了自己的舒適圈,他明白自己的不安越來越強烈了。

米盧是誰?他講的故事很老套,聽來像是編的。

誰也不曉得此時此刻自己同這個男人在一起,更沒人曉得自己被他帶領著走到超乎尋常的境地來了。

這里,在如此深入地殼的縫隙里有個可怕的“深淵”,散發(fā)著毒氣。米盧干嗎興沖沖把人帶來這地方?萬一他是個變態(tài),他暗我明,謀財害命,我能抵擋得了?

不這么去想,一切都只是郊游。可陸彌這般想了,就成了戴枷上路的武松,什么落在眼里都是警訊。

他雖然還跟著米盧往下走,沒理由掉頭跑開,但現(xiàn)在已開始上演驚悚劇了。米盧或許對此無知無覺,如果他是個好人。

天色還好,正午時分,陽光明晃晃照在筆直崖壁上,抬頭能看見那棟巨大的孤零零的居民大樓,米盧的寓所窗戶嵌在大樓高處,仔細看亦能分辨出來。

米盧站住了,指指一塊平整的天然巖石:“陸彌,我們在這兒歇腳,最后一次歇腳,然后就急行軍下到硫黃湖邊。湖邊不宜久留,看過了風景,立刻返身向上,回到這里。這里是空氣相對潔凈的一個凹槽區(qū),風向不同,明白?”

陸彌點點頭,接過水壺喝水。

米盧看看他:“還有一個例行程序,有張單子是當時設計旅游項目時印制的,每個游客都要簽署一下,畢竟還是有風險,你得說明是自己愿意參加行程,后果自負。”

陸彌的疑心濃厚起來,你看,陰謀總有屬于它自己的攀腳,常露出一泓半爪。

陸彌沒說簽字,也沒說不簽。

米盧并不緊逼,他看看陸彌:“既然你我都有危險,我們作為游伴,應該彼此有所交代。你已經聽過我的故事,現(xiàn)在可不可以簡單告訴我你到底是誰,為什么長期流浪?”

陸彌點點頭,在口罩里微笑說:“這倒是個好主意,您不能光把我當垃圾桶,也得讓我吐吐苦水,這才平等。我很愿意說說我自己。”

他無意隱瞞什么,很久很久沒傾吐,這種憋悶若有人承接,他愿意把身邊所有錢都拿出來,何況米盧不要求什么。

陸彌說:“我不是逃犯,沒人通緝我。我是個逃人吶,想逃離我的原初設置。”

“原初設置?”米盧笑了,從小包里掏出肉餅遞給他。

陸彌一邊啃肉餅,一邊說了自己的身世。當然,他只是城里普通人家子弟,沒什么顯赫身份,但他與眾不同,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存的真相。

“一般沒人琢磨自己的真相,否則很可能成為精神病患者。我也沒想過要琢磨,可到底發(fā)生了一些事,等我回頭去想,我很悶,你知道,像要爆炸了。于是,我想我得找到自己的病根子。”

米盧贊許地點點頭:“是的,年輕人,你很明智。”

陸彌看著遠處白云,眼淚唰唰地涌出眼眶:“沒人像我這樣的,我起先從來沒想過。我沒有被人當作人看待,只是類似活的物品。別人被不相干的人這樣看待,也就算了,我不同,我很羞恥地說出來,把我當手頭活物的是我親娘。”

“哦?”米盧驚嘆了一聲。

“我小時候,受她種種規(guī)范,我沒什么好抱怨。后來,我得不到零用錢,她覺得錢會讓我變壞。她反對我談的所有女友,擺出惡形惡狀把她們嚇走……這些還可以掩飾,直到,你知道,直到我爸過世。”陸彌深呼吸,停止了敘述。

米盧很耐心地拔著地上青草,等陸彌緩過氣。

“我爸死了,家里的賬攤開了,因為我還有個姐姐,她嫁了人。”陸彌吞下最后一口食物,“我媽不想把父親留下的財產分割給我們,她要保留著,直到她自己身后。她對我說她會留下一封信,把她將來的意思說明白。不過,因為我姐姐負責照顧她的起居,她把房子過戶給了我姐。”

“我懂,”米盧說,“這是她能把控的資源,用不了了才輪到你。房子不給姐姐不行,沒人肯照顧她。”

陸彌說:“米盧,我真不是為了錢。我只是沒想到我是這么個微不足道的男人,我的女友必須得到她的首肯,但她忌諱所有人成為她的兒媳婦,因為那是歸給敵人的名分。”

“我懂,”米盧說,“你若不想成為破壞者,就只有當個逃亡者。”

他倆站了起來,米盧伸出手,使勁同陸彌握了握:“你的身世我曉得了。我嘛,還忘了說一件事:我太太她是個美人,曾經是我們的校花。”

他倆一前一后往底下走,口罩戴得嚴實,陸彌覺得有種沉痛的舒暢,他說得不夠好,但他把該傾吐的傾吐出來,他更健康了些。

深淵呈現(xiàn)在眼前,發(fā)出水銀般凝滯的銀色光,銀色周圍有褐黃色帶……是硫黃湖,隔著口罩都已聞到了硫黃味。

越走近,湖水越有動靜,水面不時冒出一嘟嚕一嘟嚕氣泡,像透明的葡萄作邪惡的獻祭,在毒氣中爆破……除了這種氣泡聲,這里一片死寂。

陸彌注意著腳下,腳下很可能出現(xiàn)沼澤。米盧快速往前走,他踩住米盧腳印。他覺得仍需提防米盧,不為別的,只為他是個陌生人。

米盧回頭說:“硫黃湖的水能治療皮膚病,我倆可以一起下去泡泡。”

陸彌生硬地回答:“我不泡。”

“那么,我?guī)Я嗣恚覀兿窗涯槹桑吭囋嚕苡刑匦У模コ樕系乃榔ず桶唿c。”米盧從背包里掏出兩條藍白條新毛巾,遞給陸彌一條。

他們跪在湖邊,拿下口罩,放開手里東西,毛巾在湖里浸濕了,頭慢慢低向湖水,氣味濃重……

米盧猛地伸手按捺陸彌的后背,另一手按他的腦袋,要把他按到湖水里去。陸彌早就防著這一手,他的膝蓋像鐵一樣支撐住背脊,只反手一撩,虛弱的米盧就被他搡到湖里去了,撲通一個狗啃屎,水花濺起不多。

陸彌跳起身,一膝蓋卡住米盧腰眼,伸手按住他的頭顱,讓他的臉在硫黃水里浸了個夠,頭發(fā)全部濕透,才提起他,任由他尖聲喘氣:“說,你為什么要害我?”

沈櫁回到城里,一路上寡言少語的吳為雋拿出一張現(xiàn)金支票送她:“你不要拒絕我的心意,我曉得你需要錢的,至少我對你不吝嗇,說明我不是沒良心。”

沈櫁看著二十五萬元這數(shù)字,這已經超出了“不吝嗇”,這是一個面包店老板要工作很久才有的收入。沈櫁說如果她收下,會一輩子被他困擾。

“另外,比錢更重要,我依舊有一個忠告。”吳為雋揮揮手,像不再聽關于錢的申訴,“沈櫁,向前走,我們記得過去,不代表我們擁有過去,過去已煙消云散,不在了,連今天都會成為云煙。你,只能求未來。”

他很溫柔地凝視她,但沒有動手動腳,他說:“再見,我一個大俗人,只能祝你幸福!”

沈櫁下了車,才回頭看,車已發(fā)動,駛向遠方。

沈櫁想,按原來的設想,這就去麗江住上一陣子吧,聽說那里都是療心人,不懷別的目的,也許能聽聽別人的故事,那樣,想必自己的事就沒什么了不得了。

米盧拼命搖頭:“你誤會了,我沒想害你,我只想把你的臉按進湖水。”

陸彌狐疑地松開手,他完全不懂米盧的話。

米盧翻身坐穩(wěn)在湖邊地上,輕輕摸摸自己的臉:“陸彌,你看看我的臉,有什么變化?”

陸彌心想他還玩什么花招,剛才動手這么狠,要不是自己早有防備,準著了他的道。

那張臉濕漉漉,水里一浸,簡直不像他的臉了。

不像他的……臉?

陸彌定睛細看,米盧的臉起了變化:肌膚變得年輕嫩白,皺紋消失,連眼睫毛似乎都長密長長了,除了那禿頭,簡直換了張臉。

“你明白了嗎?”米盧笑了,“我不是害你,我想讓你試試這水。”

說著話呢,他的臉繼續(xù)在變,不管變漂亮還是丑陋,反正米盧不見了,坐著的是另一個人。

陸彌恍然,既然對米盧存了戒心,就不再相信他是好人,但,他有邏輯思維:“這才是旅游區(qū)規(guī)劃取消的真實原因吧?這個湖有鬼!”他喊道,毛骨悚然。

米盧搖搖頭,嘴里嘖嘖有聲:“年輕人,何必把萬事都想得不堪?這是個神奇的湖,不是嗎?它讓人變得年輕。你也試試吧,看會英俊到什么程度。”

這話是有誘惑力的,米盧也用愉快而鼓勵的語調講了,不過,陸彌浪跡天涯,不那么容易被誘惑。

“我們走吧,回家去。”他伸手拉起米盧。

米盧現(xiàn)在成了個肌膚明亮的人,有一種類似于朝氣的東西浮現(xiàn)在他臉上,他嘆氣說:“陸彌,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是為你好。這湖水讓人變得年輕你看見了,它還能讓浸下去的臉全部變得一樣,就是說每個人都像孿生子。這對你對我太有意義了!”

“怎么講?”陸彌問。

“你辛苦跋涉,什么也沒有,將來也不會有,徒然浪費青春,有啥意思?你知道這大樓為啥見不到什么人?因為湖里洗過臉的人都不愿意出來彼此照面。

“我太太曉得這事。你想擁有財產、房子和一個美人嗎?你肯定做夢都在想。我倆互換身份好了,我去當你的流浪者,你住下,等我太太回來。

“我會告訴你一些隱私,你只要對她說出這些,她肯定相信你就是我,不過是到湖里洗了個臉而已。

“我還來得及把你教成一個好廚師,更加天衣無縫哦。

“她其實是喜歡年輕英俊的男人的,可我的心已不能返老還童。你會愛上她,這是肯定的!只要你有愛,她就會回應你。那么,你將擁有一個可貴的人生,是你自己掙來的,不靠你那個吝嗇陰暗的老娘施舍!

“對吧?你現(xiàn)在相信我的好意了?還有機會,去洗臉吧,洗完我們就交換人生了。我只想走開,把位置讓給合適的人。

“我是個騙子,我該受懲罰。”

他捂住了自己的新臉,他的長篇大論感動了他自己。

陸彌冷笑:“米盧,好一張嘴!你過去或許只是個騙子,剛才你想做強盜了。和我互換人生?想得太美了吧?你這種人,擁有的全是騙來的,如今又想金蟬脫殼?”

午后陽光照在穿過居民大樓外廊的路上,陸彌已同美男子米盧結清了住宿伙食錢,這些天他吃得好睡得好,全賴米盧盡心照顧。

陸彌最后一次從米盧家陽臺探頭出去看那深淵,看不清,什么也看不清,就是黑咕隆咚的石頭罅隙。

“米盧,那句話是怎么說來著?不要凝視深淵,深淵也會凝視你?好了,多謝老兄暗夜搭救連日款待,我不會到處去說這里的故事的,你可以放心過你今后的日子。”

米盧拼命點頭,滿臉堆笑。

陸彌背起背包,走出了米盧的寓所。

他沒有走大樓后面的下坡路,也沒像幾天前那樣試圖原路返回平原。他選的是向前繼續(xù)他已持續(xù)快四年的旅程。

走上四五個小時,他就能到達新的陌生城鎮(zhèn),他荷包里的錢還夠。

如果不停腳,幾天后他會到達麗江,他早就向往這個有名的城市,據說,人們在那里能把斷腿接續(xù)、把傷疤磨平,那里會有很多錯誤得到糾正,也有種種奇遇。

他的身影剛剛消失,米盧就沖出房間,對著這條路大喊大叫,手里舉著東西。

原來百密一疏,陸彌落下了他的毛巾,那條行路中常常擦得發(fā)臭的毛巾……

晚霞倏忽,夜幕降臨,人在路上,總往前行……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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