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城

余同友

1

是父親最先發現孩子出了狀況。

按說，也怪不得父親。那天晚上，父親吃過晚飯后，突然接到了上邊的一個任務，說是鄰近的某個政要人物要來訪問，行程中有一站在他們這個城市，要他快快給市長寫一份講話稿。

本來這事挺容易的，透明城這些年接待各類的參觀太多了，諸如此類的講話稿，市政府辦公廳早就存儲了一大堆模板，只要輸入關鍵詞，設置相關要求，再經過計算機自動生成組合，一篇得體的、優雅的、嚴謹的、正式的、抒情的、節制的、禮貌的、友好的、漂亮的、熱乎的、暖和的、春風的、甜美的、含蓄的、鮮明的、具體的、抽象的、形象的、概括的、有立場的、有態度的、有深度的、有溫度的、有筋骨的、有信息含量的、不長又不短的、讓人找不出一丁點毛病的歡迎辭就出籠了，前后耗費時間是10秒，這當中還包括了0.5秒鐘的打印時間，根本用不著請父親出馬。

但那位外國來的政要人物，曾經是個傳統詩人，據說很有人文鑒賞水平，一眼就能瞧出講話稿是不是計算機自動合成的，而他又特別喜好在所到之處，別人能用原創的詩歌來代替一般的講話稿歡迎他，他覺得那才是對他本人以及他那個國家的最大的尊重。事關國際關系，市長便讓人找了本城最后一位詩人，也就是孩子的父親，讓他抓緊時間弄一首歡迎外國政要人物的詩出來，而且必須是詩人一句一句從腦子里想出來的，還不能讓人從計算機海量存儲里搜索出來有相同的句子。

這可讓孩子父親犯了難。其實，作為詩人，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自己的人腦去寫詩了，主要靠電腦生成，也就是將自己過去的詩句全部輸入電腦，然后由電腦分析、總結并提煉出他的個人風格，形成他個人的獨屬詩歌，生成軟件，然后，再寫詩時，就只要輸入一個題目即可。這樣寫出來的詩，他甚至看著比自己多年以前吭吭哧哧哼哼唧唧一句一句憋出來的更好。而眼下，市長突然讓他重操過去的技藝，他一時竟找不著北了。

父親一著急，腦子里的不滿與焦慮便咕嚕嚕咕嚕嚕地冒泡泡，懸停在腦袋上方的思想框里。

自從十年前，這座城在全國率先實現了創建“全民透明城市”目標后，思想框的形狀也經歷了幾輪改善。一開始是仿日本漫畫書中的樣子，一個尖尖的鳥嘴兒樣的箭頭伸向人腦袋的方向，然后，鼓成一個兩頭小中間鼓的氣球狀，一旦人們有任何想法，那想法就會變成文字，顯影在那個氣球框里，所有的人都能看見那人在想什么。后來，有人認為，氣球形狀的思想框不美觀，且容量有限，一旦人腦子里有更多想法往外噴涌的時候，弄不好就會讓氣球爆炸。科研工作者就又重新設計，將思想框改成了屏幕狀，懸停在人的腦殼上方，人腦子里的那些想法，也會變成文字，但會在屏幕上不停地滾動播放。屏幕是不會爆炸的，不管多少想法，都能如數容納。但這仍然讓人不滿意，有人認為屏幕狀的思想框太死板，不活潑，不好看。于是，科研部門又組織技術攻關加以改進。現在，思想框是一個個氣泡樣子的，五顏六色的，人腦子里的那些想法，被自動分類，適合以文字表現的就出現文字，適合以表情包表現的就出現相應的表情包，適合以畫面表現的就表現畫面，總之，每一個透明人的每一個剎那的想法，都會被以最合適的氣泡形式同步懸停在他的腦袋的上方，讓其他人一目了然。

現在，這孩子的父親，也就是透明城的最后一位詩人，他腦子里冒出的思想，不是詩，而是埋怨、焦慮和著急，這屬于簡單想法，相應地，他頭頂上方的氣泡思想框里，便活躍著一個個表情包，對應著他的埋怨、焦慮和著急。

透明城的透明集成中心管理處，會看得見城里每一個透明人即時即刻的想法，那些想法被分成了不同類別、不同層級、不同程度，有序進行處理。孩子父親的思想框里的表情包，程度是三級，還不到進行干預的級別，但由于他的埋怨與市政府有關，與市領導有關，氣泡便顯示藍色預警特別提示。本來，集成中心管理處對此是要進行干預的，但緊接著，他們通過分析知道，這全是因為詩人接到了一項政府任務，因此，為了讓詩人完成這一項特殊任務，他們選擇了不予干預的處理辦法，不但不干預，還為了給詩人提供好的創作環境，根據上面有關部門的指示，暫時關閉了對詩人思想框的同步顯影和同步觀察功能。

詩人頭頂上的思想框暫時消失了，一串串氣泡鳥一樣飛走了。

詩人在屋子里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尋找著他的腦子里的詩句。那時已經是深夜了，不遠處的市府鐘樓敲響了12下。孩子就是在那時候開始咳嗽的。

孩子今年12歲了，作為透明城的居民，他已經成為一個完全的透明人了。

透明城的人，從身體到思想都是透明的，但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是透明的，他們也經歷了一個漸變的過程。一般是，他們生下來后，即被注射一針透明劑，然后，在3周歲、5周歲時分別再注射一針加強透明劑，到了7周歲后，整個身體就慢慢透明起來。最先透明的是四肢，四肢的透明又最先從指尖兒開始，指尖兒又從指甲開始。據說這也是有科學根據的，十指連心，指甲這么堅硬的地方都開始透明了，說明關隘打通，別的地方也就好辦了。

孩子是親眼見到自己成為透明人的全過程的。他曾經在一本科普書上看到，青蛙從蝌蚪變成蛙，有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時間點，那就是蝌蚪在胸腹部長出四個小小的黃圓點，那個時期被稱為并胎期。透明人也差不多，孩子記得自己是在7周歲過后的那一個夜晚，剛吃過晚飯，他就眼看著自己的雙手雙腳，20個指甲上突然各出現了一個亮晶晶的亮點，接著，那些亮點像水滴一樣洇開來，所洇之處，指甲、指尖上的肉全都透明了，能看得見肉里面的紋路、血絲、青筋、骨頭。只一個晚上，他的兩只手掌、兩只腳掌就透明了。第二天，市里的透明城市建設委員會相關人員上門來，查看了一下孩子的雙手雙腳的變化，很滿意地說，一切正常，一周過后，將徹底成為純透明人。

果然，那透明像漫延的水，從孩子的四肢往上延伸，很快整個身體都透明了，能看得見他內臟的運動、血管的舒張、骨頭的銜接。最后，在腦袋透明和思想透明上，費了些時日，大概也就是兩天，孩子腦袋上方的氣泡一樣的思想框半天蹦不出來，像是被某個東西給卡住了。透明城市建設委員會的專家們上門來，看了看，調整了一下程序，很快，孩子腦袋上方就串出了一連串的氣泡，他的思想也順利地在氣泡中顯形了，他記得自己在思想框里呈現的第一個內容，是一個懵懂而疑惑的表情包。

所以，孩子的整個成長過程，可以說是比較順利的，他的透明化過程也和本城的其他孩子們基本一樣，是非常正常的。

那天晚上，午夜12點的鐘聲敲過，孩子告訴父親，他咳嗽了，有點發燒，他忽然想讓父親抱他一抱。

孩子的母親一年前去世了，是遇上車禍走的。在透明城，一個男人遇到這種喪偶情況，就要等待有關方面通過程序為他匹配續弦對象，因為一時沒有匹配上合適的，所以目前只有父親一個人帶著孩子。父親摸了摸孩子的額頭，是有一點兒發燒，但溫度似乎也并不太高，他心里只急著要寫那首獻給外國政要人物的詩，所以也就敷衍了一下，并沒有認真去讀孩子思想框上的內容，也就沒有去抱一抱孩子，只是安慰他說，你先睡吧，睡一覺就好了。

父親本來是可以為孩子叫醫生進行遠程診斷，并讓無人機快遞送來藥物的，但由于透明集成中心管理處關閉了他的思想框功能，他無法呼叫醫生，又覺得孩子這病不要緊，自己又要抓緊時間想那首詩，便忽略了。

誰知，這一忽略，卻出了個大問題。

2

父親在黎明時分總算憋出了一首獻給外國政要人物的歡迎詩，在電腦上查了一下，竟然沒有和自己以往的作品以及電腦合成作品重復，這相當不容易，他很滿意，便準備待上午上班時間到了，發給市府辦公廳就可以交差了。

然后，父親打了個呵欠，準備上床睡覺，這時候，他聽見孩子的咳嗽聲，方才想起，自己不僅是個詩人，還是個父親哪。趕緊來到孩子的床前，只見孩子已經燒得滿臉通紅。

因為是透明人，一旦發高燒，他的整個人就像一叢火，帶著藍焰的火，舔舐著寧靜的黑夜;又像是一枚被陽光自然曬干而有些透明的紅楓葉，在黑夜的樹枝上飄搖。

如果只是發燒，父親倒不很驚慌，因為，如今醫學已經那么發達，發個燒什么的根本不算個事兒，但父親撫摩著孩子滾燙的額頭，順手將孩子伸出被窩外的手臂塞回去時，突然發現，孩子的手掌不再透明了，它恢復成十年前本城的人未透明時的手的模樣了。

看慣了透明人，猛一見這雙非透明的手，像是一大片陰影附著在了人的手上，對，就是陰影。

父親驚駭地發現，這陰影是活著的，它正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過孩子的身體、手臂、脖頸、臉龐、耳朵。他趕緊掀開被窩，扒開孩子身上穿的睡衣，更吃驚了，孩子的胸膛、肚腹、背部、大腿，陰影像涌動的烏云覆蓋天空一樣，正以極快的速度占領孩子的全部身體，像是兩股部隊會師，很快，在手臂上飄移的陰影與在腳脖處飄移的陰影在孩子的肚臍眼處相逢。

孩子不再透明。

父親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的孩子。他又扭頭去看孩子頭頂上的思想框，那些氣泡早就沒有了。以往，透明人哪怕是在深度睡眠中，氣泡也都會懸停在腦袋上方的，會顯示這個人的夢境、想法、睡眠中的各項生理數據等。

父親愣了。他的腦子里冒出很多疑問，比如，孩子為什么會這樣？他將要被透明城拋棄了嗎？這還是不是自己的孩子？會不會是被調包了？要不要報告透明集成中心管理處？

父親站到鏡子前看自己，發現自己這些想法并沒有冒出氣泡，這才想起自己這一晚上被管理中心臨時關閉了思想框，否則的話，自己家里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思想框顯現出來后，24小時隨時待命的集成中心管理應急處肯定早已經派人到來，進行緊急處置了。

透明城在成為透明城之前，居民很不文明，隨地吐痰，謊言連篇，心胸狹隘，公眾場合大聲說話，隨地大小便，開車隨意占道，也不禮讓行人，排隊時喜歡插隊。這還不算什么，主要是治安不好，經常有人露天吃龍蝦喝啤酒，吃著喝著，就斗起嘴皮子，聲音越來越大，隨后就擼起袖子打起架來，啤酒瓶“砰”地砸在別人頭上，血流了一頭一臉，打躬了腰的人，像變成了一只大龍蝦;這還不算，這城市里的人對待戀愛、婚姻、家庭也極為隨意，婚外戀情況特別普遍，離婚率居高不下，生育率卻連年遞減，單親家庭數量占星球之最;這還不算，這個城市的人還特別矯情，特別不理性，特別容易沖動，他們喜歡大笑和大哭，碰到高興的事了，他們的笑聲能將大劇院的屋頂掀翻，而要遇到不開心的事了，他們哭得路邊的大樹都發抖。

總之，這是一個問題城市。

所以，十多年前，新來的市長上任伊始，就重點抓“透明城市建設”，他認為，這個問題城市出現的種種問題，根子就在于人不透明，人一旦透明了，一切就好辦了，各種難題就會迎刃而解。

果然，透明城市創建成功后，每一位市民都成了透明人，市民們所有的最隱秘的想法都透明地懸浮在思想框里，一旦有人冒出想罵人、打架、說謊、奸淫、偷盜等的念頭，透明集成中心管理處便會即時捕捉到，經過瞬間分析，便讓“天使”——也就是飛行器——立即攜帶相關藥物前往，進行精準注射，解決各種糾紛。

比如，兩個喝啤酒吃龍蝦的人說著話，動了氣，準備動手了，他們頭頂的思想框里火花閃爍，橙色預警鈴聲響起，“天使”于是從天而降，啪，啪，分別給兩人一人一針冷靜劑。就像被蚊子叮了一小口，他們透明的皮膚上冒出了一個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小紅點，兩人迅速冷靜了下來，覺得剛才惱火起沖突簡直就是個笑話，于是，重歸于好，握手言和，甚至繼續添酒回燈重開宴。

再比如，一個家庭里，丈夫和妻子互相厭倦，哪怕是在深夜里，夫婦二人同床異夢，各生離婚意愿，他們床頭上的飄浮的思想框里，那種互相厭惡的表情被管理中心瞬間捕捉，“天使”飛來，啪啪，給這夫婦兩人注射一劑融洽劑，二人就又找到了初戀的感覺，不再起離婚的念頭了。如果這兩人正處于生育期，又有生育指標，啪啪，天使們還會順手為他們注射增愛劑，夫婦二人瞬間性欲增強，互相摟成一團……

這樣的針劑非常多，分得也特別細，因時因地因人不同而對癥下劑，有除妒劑、感恩劑、興奮劑、謙虛劑、道歉劑、溫和劑、激動劑、禮貌劑、勤學劑、認真劑、謹慎劑、活潑劑、嚴肅劑、莊嚴劑、團結劑、緊張劑、大膽劑、小心劑、衛生劑、內斂劑、開心劑、初戀劑、公平劑、理性劑、感性劑、耐心劑、愛心劑、細心劑，等等。

這樣的藥劑使用了一段時間后，人們發現，透明城里的人，開始變得文質彬彬、溫文爾雅、謙虛謹慎、禮讓三先、尊老愛幼、堅貞不貳、拾金不昧、忠誠老實、表里如一、實話實說……透明城不再出現吵架、斗毆、偷竊等所有不良行為了，連離婚率也降為零。

透明城的每一位居民可以說都是一位君子。

因此，透明城也可以說是一座君子之城。

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祥和、規范、有序、安靜、文明，符合所有的人類文明要求。

父親頭頂上的思想框暫時關閉了，因此“天使”不來了，父親自己一時倒沒有了主意，怎么辦？

這時，父親看見全身失去了透明的孩子，自己慢慢蘇醒了過來，他也不咳嗽了，身上的高燒也退了，好像他剛才經歷了一場燃燒，將自己的透明燒成了陰影，燒成一塊黑炭。他在黑炭一樣的陰影里活了過來。

孩子甚至微笑著喊了一聲：爸爸！

3

透明城的人雖然都打了君子劑，看起來很謙虛，但深入他們骨子里的那種優越感其實還是很難抹去，在他們看來，那些非透明人都是不文明的野蠻人，他們失序、失控、失德、失禮、失教、失言、失行、失信，總之，一個不透明的人是缺失的人，是可恥的人。

所以，當孩子失去了透明，微笑著，喊了一聲“爸爸”后，又忽地一下，很冒失，很沒禮貌，很心急，赤腳跳下了床，撲向了父親，將自己的小手搭成一個橋狀挽在父親的脖頸上時，父親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覺得這有點野蠻，因為，透明城里的人，哪怕是父子之間，都是彬彬有禮的，紳士一樣的，感情的表達也是非常得體的，一切都是有標準的，比如，擁抱的距離是多少，微笑時露出幾顆牙齒，包括夫婦做愛時運動多少下，消耗多少卡路里，都是經過科學計算的，每一個社會性動作都會給出一個標準值，一切照標準行事就行了。

可是，孩子不再透明后，一下子野蠻了很多，不受控制的他，手上的勁道也大了許多，父親往后一退，倒恰好讓孩子的雙手夠到了他的脖頸，他們自然地抱在了一起。

孩子在父親的胸前拱了拱，像一個貓科小動物。這一拱，父親突然心里咯噔一下，他像是陷入了一場回憶，或者說，記憶中的某種東西被喚醒了。這是不透明人的拱動，不講章法，不講理性，不講標準，不講距離，他莽撞地熱烘烘地沒頭沒腦地像剛出生下來的小獸找母親的乳頭般地團在了父親的胸前。

父親覺得心里的一個長期被鎖死的機關被撬動了，他突然高興起來，這種高興是失去控制的高興。

本來，透明城里的人也是有高興這種情緒的，但他們的高興的閾值是有標準的，有時間段的，分場合的，有先決條件的。比如，他們要參加一個集會，需要高興，如果這當中有人不高興，他的興奮值就顯現在思想框內，達不到那個標準值的，就注射高興劑。當然，如果有興奮過度的，那就要注射冷靜劑。總之，一切都要控制到恰到好處。

父親突然大聲笑了起來，他是真高興，他也抱緊了孩子，他記得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這樣緊密地抱自己的孩子了，也有很多年，孩子的小手沒有勾到他的脖頸上了。平日里，一切都是剛剛好的距離，剛剛好的溫度，剛剛好的身體的觸碰面積，現在呢，他們倆突然進入了一個不是剛剛好的地域，失控了，他們倆都失控了。父親笑了，孩子也笑了，他們緊緊地摟在一起，笑得地板都像要塌了。笑著笑著，父親突然又哭了，為什么哭，他不知道，他只是覺得，他不受控制了，反正，就是想哭。那就哭吧，他覺得哭也是暢快呢，淚如泉涌，涌出的并不全是悲傷，是什么呢？父親不想分析，他也沒法分析。

父親的一些記憶突然冒了出來，他記得以前沒有成為透明人時，他是喜歡喝一點酒的，酒量不大，但天天要有，而且他一年至少會醉一次，他曾經有一句“名言”（雖然這名言知道的人不多）：一個男人如果一年不醉一次酒，那這個男人就太可怕了;一個男人如果一生都不醉一次酒，那這個男人就是個魔鬼。他依稀記得，自己的這句名言其實是受了一個叫博爾赫斯的外國作家說的一句話的啟發，據說，這個老博結婚后的第二天早上就把妻子給休了，人家問他為什么，他說，這個老婆昨天晚上竟然對我說，她一輩子沒有做過夢，你想想，一個一輩子沒有做過夢的女人多可怕呀，不離不行。當然，進入透明城時代，父親就不說這句名言了，或者說，他忘記了自己還有這句名言。

成了透明人后，父親就沒喝過酒了，更不要說醉過酒了。透明城也不是不讓人喝酒，而是一旦喝到臨界點后，思想框里馬上就會出現預警信號，然后，“天使”就會從天而降實施注射，這喝酒而從不醉，父親喝著喝著就不喝了，甚至再聞到酒味就會嘔吐。這情形不僅發生在父親身上，也發生在其他喜歡喝酒的人士身上，所以，幾年后，不用政府出臺禁酒令，透明城的酒就一兩也賣不出去了。

眼下，父親抱著孩子，笑了，又哭了，突然，他又想喝酒了，但是家里早就不存酒了，酒窖里的酒都當廢品處理了，家里的許多紙質書，因為有芯片儲存，也已經是廢品了，但不知當時是怎么想的，那些書就垃圾一樣堆放在酒窖里，父親已經很久沒有下到酒窖里去了。他猶豫著，是不是下到酒窖里去，再找找？或許以前有被遺忘的酒呢？但一想到地下酒窖堆得滿滿當當的書籍，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他就沒了信心。

又笑又哭中，孩子喊著：爸爸！爸爸！

父親從孩子的聲音中聽出了與平時不一樣的東西，平時的聲音是剛剛好的，是標準值，但現在不一樣，現在孩子的喊聲像殺傷力極大的小炮彈，直接轟炸著他的感覺系統，他有點頭暈目眩，對了，這感覺就像醉酒，哎呀，太好了，他應承著孩子的叫喚，也喊了起來：兒子！兒子！

想必兒子也聽出了父親的聲音里那不一樣的東西，他也淚如泉涌了，放聲地大哭了，哭得爽快，哭得豪邁，哭得喜悅充滿了全身。

然而，鐘聲響了，清晨7點到了。父親突然意識到了，過一會兒，到8點鐘，市政府公務人員上班了，他就必須將那首詩發過去，而與此同時，他的臨時關閉了的思想框又會恢復，那個時候，他所有的想法就會冒到氣泡上，他不可能不思考關于孩子的問題，那么，孩子的非透明化就會暴露，那，那，那怎么辦？

發現孩子非透明化了，父親本來第一個念頭就是求助于市透明集成中心管理處的專家，讓他們迅速派人來會診，盡快恢復孩子的透明，但現在，他覺得問題并不如他想的那么簡單，假如孩子的透明狀態一直恢復不了呢？那孩子就成了異類了，他將來怎么辦？他會被孤立被歧視被驅逐嗎？透明城的人君子是君子，但集體面對孩子這樣一個失去了透明的另類，他們還會是君子嗎？

孩子看出了父親眼里深重的擔憂和恐懼，他也知道透明城的規矩，看看自己陰影般的軀體，他猛地一下也怔住了，像正在播放的動畫片兒被按下了暫停鍵。孩子停止了笑，停止了哭，停止了呼喊，如果可能，只要不被發現，他甚至愿意停止呼吸。

4

在最后的時刻，父親問孩子，你知道自己是因為什么變得不透明了嗎？

孩子想了想，然后說，不是發燒嗎？

父親說，應該不會呀，發燒是很多人都會有的，每年本城有那么多人感冒發燒呢，你再想想，在發燒之前，你做了什么？

孩子想了想，眼睛一亮，嘴巴張開，剛要說什么，突然又緊急剎車，硬生生把一句話吞咽了下去，他繼續搖頭，沒做什么，就是上學，放學，吃飯，做作業，洗澡，上床睡覺。他說著，又嘟囔了一句，上床的時候，我還對你說了句話，想讓你抱抱我，可你沒聽見，你繼續寫你的歡迎詞。

父親癱坐在沙發上，他束手無措了。

一個小時過去了，早晨8點的鐘聲從市府大鐘樓的樓頂出發，乘著太陽的金黃的翅膀，飛向本城的角角落落，透明城的一切都那么光鮮閃亮，除了這個被陰影覆蓋了全身的孩子。

最后一下鐘聲響過，父親的頭頂立即懸停了一串氣泡的思想框，他起身將寫好的那首詩用目光掃了一遍，那些詩句便被市政府那邊接收了。然后，父親極力不去想關于自己孩子的事情，可是，思想這玩意兒是憋不住的，就像鼻孔里的噴嚏，你越是想忽略它，它越是要鬧出響動來，咕嚕嚕，咕嚕嚕，咕嚕嚕……

父親絕望地看向自己頭頂上的思想框，那里面已經將孩子的整個形象暴露無遺，氣泡已經變成了最高等級的紅色預警。

父親絕望地嗥了一聲，聲音還沒有落地，相關人員已經破門而入了——透明城的效率總是那么高。

5

外國政要人物來訪時，父親沒有聽見市長念他的歡迎詩，他和孩子一起被封閉在一個機構里。

創建透明城十年來，透明城還是第一次出現這個情況，各路專家們蜂擁而來，成立了多個專家組集體會商，應對這個棘手的突發事件。

透明城市管理處調取了孩子的所有數據。透明城的所有人都有自己專門的數據庫，事無巨細都有記錄。專家們先從源頭查起，從孩子的父母戀愛、結婚、性愛、受孕、孕育、分娩開始，每一步都做了詳盡的考察，都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情況。

做這些時，專家們并沒有背著父親和他的孩子，而是讓他們一起觀看。

于是，父親和孩子像是逆著時光，回到了從前，父親小蝌蚪狀的精子找到了母親的卵子，著床，子宮里的肉團團，出生后的第一聲啼哭……

父親的思想框里出現了羞澀、喜悅、擔憂、疑惑等表情，閾值還算正常。但孩子由于非透明化，思想框消失，臉上的表情很難讓別人判斷，專家們觀察到，在觀看的過程中，孩子的小手始終抓緊了父親的手指。

接下來，專家們又審查了孩子從小到現在的一些重要時間節點的狀況，比如，孩子第一天去上幼兒園的情形，3歲和5歲時在幼兒園里接受透明劑注射的情景，7歲時，他透明化的全過程，一直查到現在，也沒有找出什么異常，整個關于他的生理、基因、智力、生活史、社交圈、情感史等方面的大數據梳理結果也出來了，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突變的線索和誘因。

難道是出現了返祖現象？專家們猜測。以前的人類，也會出現返祖現象，比如，有的人尾椎骨上長出了一小截軟骨，有的人胸前長滿了粗重的胸毛，但透明城創建十年了，這可是第一例呀，當初進行研發時，技術報告中已經杜絕了這種可能呀。

孩子的這種狀況引起了市長的高度重視，在接待外國政要人物的間隙，他還特意做了批示，要求專家組妥善處置，同時，要對外嚴密封鎖消息，以免造成社會動蕩特別是給其他城的人以可乘之機。

大家都知道，這孩子像一塊隨時都能膨脹的烏云，一旦失控，就將覆蓋在透明城的上空，這是絕不允許的。

于是，專家組經過緊急磋商，拿出緊急處置方案。

首先，給孩子重新注射透明劑，其次重點調查孩子昨天晚上發燒之前和發燒中的生理、心理等軌跡，看看能否找出癥結。

然而，再次讓專家們震驚的是，以往注射透明劑之前，要將孩子一整套大數據資料整合、存儲、液化，作為透明劑其中的成分之一，可是，現在無論他們怎么折騰，這孩子從昨天晚上開始生成的數據卻始終不能存儲，即存即丟，更不能液化。這也就是說，在現有條件下，已經無法再給孩子制作透明劑，而沒有了電子存儲，就沒有了數據，基于大數據的相關調查也就無從下手。

整個專家組的工作陷入了僵局。

專家組的組長是一位從火星上留學歸來的博士后，他不斷地給自己注射悲憫劑，這是因為他的思想框里不斷出現了強烈的鄙視的信號，如果不注射點悲憫劑的話，他很可能會失控，而由鄙視產生憤怒，由憤怒生發殺氣，最終會滅了這個孩子也說不定。當然，透明城的人是理性主義者，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是不會這么干的。所以，博士后只好拼命激發內心里的悲憫，他要讓自己認為，這個被陰影覆蓋的孩子雖然討厭，但從另一個方面說，這孩子也實在是太可憐了，他一定是被某個惡魔施加了詛咒，他需要來自科學的拯救。

可是現有的科技手段無計可施啊，怎么辦？

專家們再一次進行了緊急磋商。

偌大的透明城突發疾病控制中心里，孩子的父親突然縮起了身子，雙手攏在袖子里，臉上一副驚恐不安的表情，頭頂上的思想框里跳動著不安的表情符。

專家們丟下父親和孩子，頭湊在一起商量方案，他們頭頂的思想框氣泡如洪水般洶涌，這表明他們思想的交鋒異常激烈，但隨著理性劑的注射，他們慢慢緩和了下來。

父親也放心了，他心里想，這么多專家，又是一個如此崇尚理性的城市，孩子的命運交給他們應該是放心的。

6

天黑時分，父親和孩子被秘密地送回到了家中。

博士后組長最后綜合各位專家的意見，形成了一個針對當前狀況的一攬子解決方案，即將孩子放回到他的原生生長環境，但在他體內置入記錄芯片，他的一切生理指標就可以同步傳輸到專家組研究中心，24小時在線跟蹤進行觀察，這樣更有利于找到孩子返祖（姑且認為是“返祖”吧）的原因。再一個呢，讓孩子的父親與孩子在一起，孩子的動向自然會引起父親的反應，父親的思想框也自然就會有反應，對專家組來說，這相當于有了雙重角度觀察。當然，對孩子和父親的要求是，他們不得暴露孩子的病癥，也不得外出，并按要求服用專家開出的藥品，隨時接收專家們的詢問。

父親一臉凝重地牽著孩子的小手，他擔心如果孩子的病治不好，可能就要長期被監視居住了，那是多么殘酷的事情啊。透明城是一座禮儀和慈悲之城，但也是一個理性之城啊，細想想，如果孩子的病被外界知道了，人們就會猜測，出現了一例非透明的，可能就會出現第二例、第三例，透明城的透明劑失效了，那將會引起多么大的恐慌？本來，透明劑已經在全球很多個城市推廣了，這已經是本城最大的支柱性產業，如果這個風聲刮起來了，那對透明城的打擊將是毀滅性的，理性思考的結果，肯定是舍卒保車啊，那孩子的下場……想到這里，他不禁渾身哆嗦，越發抱緊了孩子。他拼命地搖頭，他不想讓城市集成中心管理員們發現他的這個擔憂，但已經遲了，“天使”已經降落，啪啪，給他注射了鎮靜劑。

父親立即安靜下來，內心如古井無紋，開門進了自己家的房間，放下了一直吊在他脖子上的孩子，但孩子卻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父親看著孩子，心里想，可憐的孩子，他恐怕還不知道他將面臨怎樣的一種兇險和不測呢。

孩子卻拉住父親的手，對父親擠擠眼睛，將父親拉到了樓下的酒窖里。

關上了酒窖的門，孩子又咯咯咯地笑起來，他熟練地打開燈，坐在一張搖椅上，看著父親。

酒窖里的酒一瓶不剩了，原先當垃圾堆放在這里的書籍，倒是被碼放得整整齊齊，每一本都做了編號，放在了貯酒柜里。

這，是你干的？父親問孩子。

孩子驕傲地點點頭，又上前拉父親的手。

父親感覺孩子的手軟軟的，柔柔的，暖暖的，甚至有一種觸電般的感覺，他忽然像明白了什么，眼睛盯著孩子，用眼神詢問著孩子心中的問題。他扭頭看頭頂上的思想框，奇怪，氣泡竟然消失了。

孩子說，這里是死角，只要待在這里，思想框就顯現不出來。

父親說，那也就是說，你脫離了透明，是因為在這里待的？

孩子說，可能吧。

你在這里干什么呢？父親問。

我讀詩，其中就有你寫的詩，孩子說。

父親吃了一驚，他想不到，這孩子還會讀詩，詩早就是本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了，他本人就是這非遺文化唯一的傳承人，這些年，他費了老鼻子勁，也沒找到一個肯跟他學詩的。父親隨即疑惑，難道讀詩會讓人脫離透明？

孩子像是讀懂了父親的心里話，他點點頭說，是的，我讀詩時，發現身體里出現了一塊一塊的黑暗地帶。

父親說，啊！那你不害怕嗎，孩子？

孩子搖頭說，開始有點害怕，可是我慢慢不害怕了，有時候，我覺得，太透明了就是黑暗，而黑暗在太透明面前就是另一種光亮。

孩子的這句話讓父親怔住了，他突然想到，這句話會不會讓專家組的專家捕捉到啊？心里又一驚，這么長時間，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員如果發現他沒有了思想框，會立即前來搜尋的。

孩子又上來拉著父親的手說，爸爸，你別擔心我，你帶我離開透明城吧。

離開？父親說，可是，我一出去就有思想框顯現啊，哪里能離開？

孩子說，他們快要看不見你的思想框了，你看，你也要脫離透明了。

父親低頭一看，自己被孩子握住的手，像是被陰影傳染了一樣，也慢慢失去了透明，并且這陰影正慢慢向手臂上方蔓延。

孩子拿出一本詩集，是父親很多年前出版的，孩子翻開一頁，對父親說，你讀一首吧，讀一首就全部脫離透明了。

父親將信將疑地拿起自己的詩集讀起來，他已經很多年不讀自己當年還是一個不透明的人的時候寫的詩了，他讀著，讀著，覺得自己的肉身沉重起來，血液滾燙起來，身體的內部又成了一個看不見的廟宇。一首詩讀完，他，真的完全不透明了。

父親突然也咯咯咯地恣意地笑了。

7

這個夜晚，屋外漆黑如墨，透明城里，父子二人隱入了黑暗中，黑色的蝙蝠扇著翅膀從他們耳邊快速飛過，他們像兩個游泳的人，一頭撲進了寬闊的海洋里，他們撲騰在濃稠的夜海里，起起伏伏，一直游，游出了透明城。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