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強
幾年前偶翻《琴曲集成》,翻至第四冊《五音琴譜》,由于是難得的明代藩王的輯譜,又是海內孤本,于是特別留意了一下。書前查阜西先生提要云“明藩王朱珵輯”,這引起了我的疑惑。按說明宗室以五行命名,名字偏旁總要帶個“金木水火土”,難不成這“朱珵”是個例外?且根據書前《刻琴譜序》,此譜的纂輯者為“沈國保定王德軒”,查阜西先生所謂的“明藩王朱珵”是從哪來的?
遂找來《明史》卷一百二《諸王世表三》,查到“保定王”有朱珵坦、朱效鑍,珵坦嘉靖三十八年(1559)封,效鑍萬歷二十九年(1601)襲封,而《五音琴譜·刻琴譜序》署款時間為“萬歷己卯”(萬歷七年,1579),那么顯然《五音琴譜》的作者應當是這位朱珵坦了,查阜西先生的提要脫去一字。當然,這條結論的得出全憑一條文獻的推理,顯得單薄了些。當時手邊也無更多資料,加之無暇旁涉琴史,就把此事輕易放了過去。
事往日遷。最近閑刷朋友圈,十分湊巧地翻到朋友轉發的一篇公眾號文章,作者為央視導演宋巖君,題目竟是《德軒是誰?》,猛然喚起我當年的一點記憶。懷著好奇心讀下去,雖然文章的緣起與《五音琴譜》無關,但可喜的是關于“德軒”又多了一些線索。宋先生的文章考證的是一張拓片署款中的“德軒”,此拓片乃一首題為《春游柏谷寺》的五律,宋先生通過查閱“《御選明詩》”,發現拓片中的詩正是卷二所錄之《春日游柏谷寺》,又通過書中此詩所署之“保定惠順王珵坦”,得出“德軒”就是朱珵坦的結論。
兩種文本,最終殊途同歸。
宋先生考證的初衷,據文中說是為了完成其大哥“生前”交給他的任務。宋巖君的大哥宋巖頎在山西長治東郊老頂山的一家農戶的茅廁旁發現了這座明代碑刻,并將它拓印下來,回來就將破解“德軒”的任務交給了他愛好考據的弟弟??上У氖牵螏r頎沒能看到他弟弟考證結果。
關于巖頎先生的離世,宋先生文中只一筆帶過,說他“倒在扶貧路上”。在文山書海中久作好事者的我,順手就百度了一下這位宋巖頎先生。循著他同事好友博客中的回憶,我了解到巖頎先生生前雅好書畫,擅長古物鑒定,還在北京798舉辦過個人藝術展。而他的身份,則是一名普通的駐村幫扶工作隊員。2019年12月,正是雪虐風饕的凜冽天氣,巖頎先生和其他幾位幫扶隊員不顧刺骨的寒風和嚴凝的霜雪,堅持下鄉完成扶貧工作。長治市壺關縣大峽谷Z801線上積雪未消,幫扶隊員在這峻滑而狹窄的路面上行駛著,即將到達仙人橋附近時,突然發生側翻,宋巖頎和隊長王宏偉不幸罹難,從此長眠在這云阿山壑之中。
我雖不是巖頎先生幫扶的鄉民,但我也間接受惠于他的工作。就如上文那片署款為“萬歷己卯佛誕日德軒賦并書”的碑拓,感謝巖頎先生出于雅好留下的吉光片羽,它使得我故年翻閱《五音琴譜》時所考的信息不再是孤證。同時,它又讓我感受到一份歷史的厚重感,一種近在眼前的來自幾百年前的真實感,一種書上的記錄與實物遺跡二重印合的奇妙感。因為這枚拓片的系聯,那位湮沒在歷史長河中的明代藩王的形象立體了起來。他能詩擅琴,就在他纂輯成《五音琴譜》的萬歷己卯年,他登上了今天俗呼為“老頂山”的柏谷山柏谷寺,寫下了這樣的詩句:
曉霧危巖合,煙蘿仄徑懸。
浮圖開佛日,沙界接人天。
獨鶴沖云起,愁猿枕石眠。
逃禪問蘇晉,莫負杖頭錢。
尾聯“逃禪問蘇晉,莫負杖頭錢”,《明詩綜》《御選四朝詩》皆作“逃禪如可醉,莫負杖頭錢”?!疤佣U”語出杜甫《飲中八仙歌》,說的自是唐人蘇晉耽酒而壞了禪修的故事?!罢阮^錢”典出《世說新語·任誕》:“阮宣子常步行,以百錢掛杖頭,至酒店,便獨酣暢。雖當世貴盛,不肯詣也。”說的也是晉人阮修任誕不拘,沉迷醉鄉。明明是佛誕日參觀佛寺,卻抒發了一番莫負酒錢、及時行樂的感慨。身為天潢貴胄,朱珵坦卻并不那么自由,尤其在經過高煦之亂、寘鐇之亂、宸濠之亂以后,明廷更加強了對諸王的控制,采取各種手段嚴密監視。他們在政治上也難有什么作為,紛紛將文藝作為韜晦之計。他們仿效文人結社游藝,以別號互稱(“德軒”即珵坦別號),登高作賦,于筆墨間因寄所托,故作閑適,朱珵坦就是其中的一位。由于這碑上的文字是他“賦并書”的,我們借此更可以一觀其書法,清逸俊秀,頗有筆力,最后的“保定王章”鈐印與《五音琴譜·刻琴譜序》一致。這位藩王對自己的藝術水準應該是頗為自負的,同時也有種高處不勝寒的寂寞感。他在《五音琴譜·刻琴譜序》中這樣說道:“嗟夫!雅樂失之者久矣!間有能操者,其取舍離合不無少有異同。鐘牙不遇賞音者,誰欲復古之諄正,抑難矣……噫!樂之為道大矣,是豈易與俗人言哉!”他大好的才華只能于藝事之中馳騁,但又感慨著知音難遇。《五音琴譜》的纂輯和這碑拓上的書法印證了《(萬歷)潞安府志》卷二關于朱珵坦為數不多的記載,“博雅能文,琴書尤妙”。滄桑陵谷,人事代謝,那當年跌宕風流、溢氣坌涌的明代藩王,身后破碎在了歷史的虛空中,他的真跡也被歷史遺忘于角落。而幾度春秋以后,因為一位普通的扶貧隊員一點好古的善舉,拼出了他生前的一枚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