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軍超
西昌學院教師教育學院 四川 西昌 615000
一般認為藏族傳統色彩觀由藍、黃、綠、紅、白五種組成,其構成了藏族文化與藝術的基本色,集中體現在繪畫、雕塑、建筑、服飾以及五色經幡之上。但在藏傳佛教顯宗系統中卻有明確的基本色為青黃赤白的觀念,其中并沒有綠色。如《俱舍論》是藏傳佛教五部大論之一,其中世親談到顏色分類時論述道“顯色有四,青黃赤白,余顯是此四色差別”。
本文將主要從語義學和認知人類學角度討論何以綠色從青色之中分出成為藏族五色觀的組成部分。
青色在《俱舍論》中用梵語詞nīlam來表示,威廉斯在《梵英詞典》 中將其解釋為深顏色(of a dark colour)、深藍色(dark-blue)、深綠色(dark-green)、 黑色(black)等,由靛藍(indigo,梵語nīlā)染成,或表示藍寶石(sapphire)。從梵文字根來看,青色為靛藍的衍生詞。藍寶石的梵語詞為anipriya,意為深顏色的石頭(a dark-coloured stone),該詞還可表示綠寶石(emerald祖母綠、翡翠等)。所以從色相上來說梵語青色至少包括藍綠兩種顏色,也可代表黑色范圍內的色相。
由勝友和吉祥積護所翻譯的藏文版《俱舍論》中用Sngon po來翻譯青色,藏語中一般代表藍色,其常常可與單字Sngo通用,綠色則是用詞匯Ljang khu來表示,并且這個詞僅表示綠色。然而,我們通過藏語藍色顏色詞整理發現Sngo并不僅指藍色。《藏漢大詞典》 對Sngo的解釋為嫩芽、蔬菜、青藍、蔚藍等,從釋義上來看包含植物之綠與天及其余之藍等。其與其他字節互相組合既可以表示藍色,比如 Sngo dkar(灰藍色、淺藍色)、Sngo skya(藍灰色、淺藍色)、Sngo dmar(品藍、藏藍色)Sngo seng(淺藍色)等,也可以表示植物的綠色,比如Sngo thog(青苗)Sngo ldum(草本植物)、Sngo rdog(未熟水果)、Sngo rtsaw(青草)、Sngo tshal(青菜或用單詞Sngo tshod)等,也可同時表示藍綠兩色,比如Sngo sangs(藍色、苗芽),也可表示黑色,比如Sngo ba(變黑,另外還有變青、青藍色、天藍色等意思)、Sngo bsangs(黑色、夜晚,也有蔚藍、深青、蒼蒼之色等意思)。而上文所提到的Sngon po(或Sngon mo)意思則為天藍色、蔚藍色、青藍色(此處之青應為深藍之意,而非青色之青)等藍色色相。從漢文《俱舍論》的翻譯來說不論是真諦還是玄奘都將nīlam翻譯為青色,而不是藍色,下面就考察下在漢語背景下青色到底是何種顏色。
青,在甲骨文中上半部分是生,可表示出現、生產等意思,下半部分是井可表礦井,所以整個表示從礦井中獲取的礦石,后經歷金文、篆文直到隸書的文字沿革將下半部分的井寫為月成為了青字的基本字形。《詩經·鄭風》有:“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荀子》有“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上兩處之青應都為藍草(靛藍)所染之青色。東漢劉熙的《釋名》中認為:“青,生也,象物之生時色也。” 其強調物的生發。許慎的《說文解字》將青解釋為:“青,東方色也。木生火,從生、丹。丹青之信言象然。丹青之屬皆從青。” 所以在許慎看來從礦井中所取的礦石主要是作為顏料的丹青,但是應該注意的是丹青其實代表兩種礦物,一種是丹所代表的朱砂、一種是青所代表的青雘(石青)。僅僅從字源上來看,似乎并不能確定后來成為漢族五色之首的青色的完整色相,至少可以獲得的信息是其代表的是礦物顏料,并且可代表東方之木色即是植物之色,和藍草所染之色,所以其已有藍與綠兩層意思。然而從傳統色彩的角度來說,青至少明確有藍、綠、紫、黑四種色相并且包括多種色彩名。關于綠色,三國時期張揖所著《廣雅·釋器》認為“綠,青也。”碧與縹為代表性色彩名。藍色則有月白、品月、寶藍、石青等色彩名。紫色為青赤之間色,主要有青蓮、雪青等色彩名。青色用來代表黑色主要指眼珠之色和黛眉之色,主要有元青(玄青)、蒼青等色彩名 。應該注意的是以上所謂青色各色彩都以藍草所制之靛藍與其他染液的不同配比獲得。即知青的基礎色應是藍色。與漢族相似,圖1、圖2為藏族植物染色及其配色。

圖1 藏族植物染色

圖2 藏毯植物染色的配色
從梵藏漢三種語言來看,都共同有藍色、綠色、黑色三種顏色,實則主要是藍與綠二色,所以跟隨佛教傳入藏區的基本色彩觀青赤黃紅四色之青實際是隱含綠色之內涵。但在藏傳佛教顯宗系統的色彩分類標準中并沒有將綠色作為根本色彩進行描述,其在藏傳佛教攝類學中表現最為明顯。
藏傳佛教宗義學將佛教顯宗分為毗婆沙宗、經部宗、唯識宗、中觀宗四部,攝類學是建立在經部宗的主張上建立因明論式,其因明主要依據陳那的《集量論》和法稱的《釋量論》。關于顏色在《釋量論·現量品》中談到:“青等諸區別,花布等亦同。若唯支分色,乃見如是者,若舍青等外,見余花甚奇。” 其明確提及了青色為代表的根本色和其他支分色。
普覺強巴所著《理路幻匙》是格魯派最知名的攝類學教材,該書第一部分小理路開始即是辯論紅白顏色,分為駁他宗、立自宗、斷諍三個部分,其中論自宗部分論述道:“色之性相,謂堪為色……表現為顏色者,為顯色之性相。分為二種,謂根本顯色及支分顯色。根本顯色復分為青、黃、赤、白四種。支分顯色復分為八種:謂已成為支分色之云色、煙、塵、霧、影、光、明、暗。” 此中性相即是定義就是指的意義,那么色的定義是堪為色,色是堪為色的名相。
哲蚌寺巴登扎巴格西所著攝類學教材《攝集攝類學諸涵義之學者喜宴善說》中解釋根本與支分色時說道:“堪為根本的顏色,即根本色的性相。可分為:青、黃、白、紅四種。堪為支分的顏色,即支分色的性相。可分為明、暗、云、煙、塵、影、霧、日。八種在彼等各自性相中,必須有堪為某某的顏色。由根本色中二、三種混合之后所形成的皆是支分色。” 普覺強巴在駁他宗部分中提到“有人說:凡是顏色都是根本色。為反詰此說,則以不空成就佛之綠膚色作為有法,應是根本色,是顏色故。此理若不成立,則仍以彼作為有法,應是顏色,是不空成就佛之綠膚色故。若根本許,則彼有法,應非根本顏色,是支分顏色故,是青黃二色之支分色故。其所以為綠色者,謂青黃混合之色也。如云:‘青黃合而為翠綠,紅黃合而為杏黃,青紅合而為黝黑。’” 此處用清晰的理路確定了綠色不是根本色的原因。
綜上來分析,因為綠色是青黃兩種顏色相混合所得之間色,所以其非根本色,而只能是支分色。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藏傳佛教的辯論體系中依然延續著根本顏色是青、黃、赤、白,而其他顏色則是支分顏色,與世親的《俱舍論》說法保持著一致。然而關于顏色與顏色混合相關問題在藏族工巧明中卻有著與此不同的認識與論述。
工巧明是藏族文化傳統五明學科之一,分為意識工巧和形象工巧兩種。隆多阿旺洛桑的《工巧、醫方、歷算總稱釋義》和工珠活佛的《知識總匯》將工巧明分為身、語、意三個方面。其中《知識總匯》對藏族工巧相關內容的整理影響較大,后世多以此作為藏族工巧的基本理論,相關知識的引用多以此為依據。《知識總匯》中論述顏色時說道:“主、副配色及明暗等,白、黃、紅、藍、綠為主色,桔紅、肉色和淡胭脂、暗黑、煙色、土色、紫黑、松耳石綠和骨頭色為中副色。以上每一個顏色又可分為多種色彩。一般有三十二種副色,白、黃白、紅白、水晶色,黃、淡黃、桔黃和桔紅,紅、粉紅、深紅、胭脂紅,藍、淡藍、深青、松耳石綠色,綠、草綠、粉綠和深綠,肉色、茶色、暗色和灰色,紫色、紫黑、淡胭脂和絳紫紅,煙油色,深煙色,骨頭色和黑色等廣用配色之法。色彩混色無止盡。” 此處之主色或曰基本色為白、黃、紅、藍、綠的論述組成了藏族傳統五色觀的基本理論來源。不過十八世紀藏族學者杜瑪格西丹增彭措的《彩繪工序明鑒》認為主色或曰標準色有六,分別為白、黃、紅、藍、綠、黑 ,而十八世紀另一藏族學者松巴義西環覺的美術專著《身、語、意度量經注疏花蔓》中運用父母色將父色分為黛色、綠色、紅色、赭黃色、紅褐色、砒石色、藍色七種,加上母色白色共成八種主色 (見圖3)。從繪畫色彩角度來看是經歷長期發展歷程最終形成了工珠五種主色的說法。不應忽視的是工珠這種五色觀與從唐密開始延續到藏密的五色、五方佛、五蘊、五智的觀點間隱含的聯系。

圖3 藏毯的基本色彩
繪畫中藍綠兩色分別為石青、石綠兩種顏料來獲得,二者都是銅礦的伴生礦,屬于堿式碳酸銅礦物。將礦物通過研磨分離后,浮在上面的是石青、沉在下面的是石綠,進一步處理石青可出淡藍色、藍色、天藍色、青色四種顏色,石綠可出淡綠色、綠色、大綠色三種顏色。從顏色調配的角度來看,綠色之所以可以獲得主色地位實在是因為石綠不是兩色相配而得,其符合攝類學中所設定的根本色與支分色區別標準。雖然青黃二色相配亦可得綠,但是從繪畫角度來說綠色一直主要運用石綠來繪制的,所以綠色在繪畫中應為主色之一,具有理論上和實踐上的合理性(見圖4)。

圖4 唐卡的基本色彩
上面從語言學、色彩學的角度來分析藏族的藍綠兩色相依相伴的關系,也可看到漢族和印度都是有此蘊含之意,這似乎是人類色彩認知的共性問題,下面從認知人類學的角度來分析一下人類基本顏色詞。
認知人類學家博林(B.Berlin)和凱(P.Kay)通過調研二十多個國家的98種語言后提出了基本顏色詞BCT(Basic Color Terms)理論,認為人類顏色詞的出現順序分為七個階段:第一階段為黑-冷色(Dark-Cool)與亮-暖色(Light-Warm),即黑(Black)、白(White)兩色;第二階段為紅色(Red);第三階段為綠色(Green)與黃色(Yellow),第五階段為藍色(Blue);第六階段為棕色(Brown);第七階段為紫色(Purple)、粉紅色(Pink)、橘色(Orange)、灰色(Grey) 。不同語言系統按照順序擁有各自語言中的顏色詞,體現了人類色彩認知與色彩分類的進化過程。
新數據表明該序列本身和對其解釋都需要進一步修改,不僅包括新焦點詞匯編碼,還包括顏色范疇的焦點和邊界間微妙的相互作用。這些新數據體現在后來被凱命名為Grue(藍-綠色)概念之中,也就是新研究的顏色詞系統中各有相關顏色詞可同時表示藍色和綠色兩種顏色,這種在綠色之前編碼藍色是與原來理論相違背的。所以,凱對BCT理論進行了修正,其在第三、四階段用Grue替代了綠色,第五階段則分別是藍色和綠色 。
通過BCT理論,特別是其對Grue概念來看藏族傳統色彩觀發展歷程,其從青赤黃白四色發展到白、紅、黃、藍、綠五色符合人類色彩發展認知的一般過程,其中綠色原來是隱含在青色之中,后來隨著認知的進化,綠色從青色中分離出來,獲得獨立的地位。但是也應注意到的是這里提到的色彩認知主要關注的是色彩概念范疇化方面,而非人類的色彩感知。從進化來看,人類是可以感知到植物之綠和天空之藍,但是概念命名上則先用一個詞匯來統稱二者,后來隨著認知的發展則分成藍綠二色以及其他二三級色彩名。
通過本文的研究發現綠色之所以成為藏族傳統色彩根本色之一的原因主要有以下幾點:
首先,從認知人類學角度來說,綠色是逐步取得基本色彩地位的,雖然本文并沒有建構出藏族色彩命名的發展歷程,但是通過分析側面揭示了這一問題。
其次,從對藏語藍色(Sngo)的語義分析過程中發現其本身內含藍綠兩色之意,并又可分別單獨代表藍色和綠色。
最后,在藏傳佛教顯宗四色的基礎上,通過密宗五色的影響和藏族工巧明對綠色作為根本色的認識,綠色才逐步成為根本顏色之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