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有形的記憶隔壁人家
——“衛樂園”的今昔

◆蔚 子/ 文

秋天，梧桐葉下的泰安路，格外靜謐。

那天下班回家，沒走幾步，見到一位正在寫生的畫家——陳華平，畫的正是我們雜志社隔壁的“衛樂園”。這個弄口大門，每天經過，已經習以為常，在他的畫里，卻見高挑的半圓型拱門，鋪有富貴花紋圖案，墻頂上鋪桔紅色半圓筒瓦，格外“彈眼落睛”。

建筑是有形的記憶，記載著城市的歷史，老建筑尤其是。泰安路120弄的衛樂園近在咫尺，何不寫寫呢！衛樂園不僅是上海最好地段的老洋房聚集區，而且人文底蘊深厚，如1號是著名導演、劇作家黃佐臨舊居；10號是老紅軍賀子珍舊居；15號、22號、23號，都是名人故居……

畫家陳華平筆下的衛樂園大門

鏡頭下的衛樂園大門

衛樂園是“深藏不露的老貴族社區”，這個戲謔性說法不是沒道理的。建于1924年的“衛樂園”已將近百歲，占地面積雖然只有1.2萬平方米，卻寸土寸金。“衛樂園獨棟老洋房，主副樓結構，2.96億在售”；“衛樂園獨棟老洋房，面積超千平，售價3.5億”……奇高的售樓標價，網上隨處可搜。

衛樂園計有英國鄉村、西班牙巴洛克、法國文藝復興等風格的花園洋房31棟，還有一棟新建的別墅。31棟老洋房中，兩棟相連、各自獨立的有27棟，余下4棟則是獨立的花園洋房。據說衛樂園最早是35棟，后來重新編劃，部分被劃至衛樂園之外了。

衛樂園由大陸銀行投資、普益地產開發、莊俊建筑師事務所設計、悅昌營造廠施工。莊俊1888年生于上海，1910年考取庚子賠款留學公費赴美，是中國獲得建筑工程學位和“建筑師”職稱的第一人。1914年，他配合墨菲參與了清華校區的建設規劃和部分設計。他曾任中央建筑設計院、上海華東工業建筑設計師院總工程師，著有《英漢工程建筑名詞》辭典，享年103歲。其作品多為銀行建筑，如江西路口的交通銀行大樓（原上海金城銀行大樓）。

“衛樂園”所在的泰安路，東起武康路，西至華山路，以興國路為界，橫跨長寧、徐匯兩區，短短514米，低調而優雅，是上海“永不拓寬”的馬路之一。泰安路在1918～1921年間由當時的“法租界公董局”修建，原名“勞利育路”，紀念當時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戰死于凡爾登戰場的旅滬法僑商人Camille Lorioz。1943年“汪偽政權”接手上海后，“勞利育路”改名為“泰安路”，沿用至今。

“衛樂園”這個名稱是怎么來的呢？記者特意去察訪了一番。

也許是高墻深藏，也許是百年大樹庇蔭，這里顯得特別寧靜。盡管是白天，還是很安靜。靜到記者心中涌起智利詩人聶魯達的詩句“我喜歡你是寂靜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樣，你從遠處聆聽我，我的聲音卻無法觸及你……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遙遠而明亮……”

雖然幢幢房子“靜默不語”，地上卻是一片裝修的狼藉。原來，這里正在進行“優秀建筑修繕工程”，修舊如舊，如一幢洋房的墻面，恢復了西班牙風格的魚鱗紋。

魚鱗紋墻面

跨進一個院落，見一位工人在正在裝修的客廳水泥地上鋪了木板睡午覺。冬日正好，暖暖地照在他的背上。多舒服呀，在做美夢吧。忽然就想起那天散步到衛樂園，瞧見單位的保潔員阿姨在一棟洋房前曬太陽。她說，正在替人“看房子”呢。當時就在朋友圈里發了感嘆：“擁有萬貫家產，不如空享有財富??！”

客廳

“衛樂園”作為上海市首批優秀歷史建筑，門口是有銘牌介紹的。只見銘牌上寫著：衛樂園，原名李家荒地，因一些藝人常在此搭棚賣藝，故而得名“衛樂園”……

衛樂園1號黃佐臨舊居

黃佐臨舊居—— 小院

“藝人常在此搭棚賣藝”，怎么就叫“衛樂園”了呢？為此，問了幾位街坊，沒人知道。于是上網去查，有說是“Willow Garden”的中譯名，也有說Willow Garden肯定不對，應該是Haig Villas。還有說，是“衛樂園=昧園+洛云浜”的滬語諧音。

說到“昧園”，《上海地方志之園林志》中有記載，說昧園就是郁氏山莊，俗稱“郁家花園”，建于清光緒二十年，原址就在“華山綠地”處?，F存的嶙峋巨石、小橋流水，就是當年昧園的遺跡。而“洛云浜”，是水系豐沛之上海吳淞江的一條支流的支流，后被填埋，建起了華山路至湖南路這一段。據說當年洛云浜上架有五座小橋，有“藝人常在此搭棚賣藝，故而得名‘衛樂園’”。

但“衛樂園”并非街頭藝人的住所，多數分租給了當時金融界的上層高級職員。解放前、解放后，都有大名鼎鼎的人物入住。如前面提到的，1號、10號、15號、22號、23號等，都是網上有公開資料的名人故居。

從泰安路120弄的衛樂園正門進，1號黃佐臨的舊居要走過庭院深深的弄堂。若從華山路的弄口邊門進，則很近。那天走到1號門口，見院落大門緊閉。

這個院落的大門，也有來歷。據說原本是設置在東南角的，開了門車子便可直接進入車庫。后來按風水師的指點，改在現在的西南方向。

黃佐臨舊居的建筑風格，也有不同說法，有說是典型的英式風格，也有說是典雅的西班牙風格。

到底是哪種風格？記者也不敢肯定。但根據西班牙建筑特征為“屋頂緩坡，多為紅色瓦筒；外墻面多為白色、亮黃色等色彩，常用魚鱗紋或拉毛粉刷；門廊和窗多呈拱形，常用螺旋形窗間柱、檐口鋸齒形飾帶、馬賽克，以及鐵藝構件等”來判斷，應屬于西班牙風格，因為英式風格有維多利亞哥特風格尖券門窗、紅磚煙囪等，屋頂會更尖一點。而這幢房子的房頂，似乎是45度夾角……

1號院子占地面積為375平方米，建筑面積為295.3平方米，5房+2廳+2儲+3衛+陽光房+閣樓+雙露臺，還有215平方米的花園。

露臺

黃佐臨有“中國話劇教父”之稱，生于1906年，在他近60年的藝術生涯中，導演了話劇、電影百余部。在衛樂園1號居住期間，先后導演了《虛鳳假凰》《夜店》《腐蝕》等影片。

演員黃宗英在她的回憶錄里，有說當年寄居在黃佐臨家里的事：

1941年12月8日珍珠港被炸，日軍暫時取勝。上海孤島租界也被日軍占領。一天黃導（黃佐臨）說：“大家都到排練廳去吧（我們那時在蘭心大劇院演出，前臺三樓排練廳很大），有事和大家說說?！眻F里所有演員和后臺工作人員都來到排練廳。我坐在卷起的地毯上，只見大低音提琴的影子照在黃導的腳邊。

黃導說：“劇團決定解散，發一個月工資，大家各奔前程吧。”我正愁怎么奔前程，黃導走過來，輕輕對我說：“你們兄妹和石揮就先住我家吧?！庇谑鞘瘬]和我兄妹就搬進衛樂園1號黃寓的樓下。我住飯廳，靠北墻，有一張小鐵床；石揮、宗江睡客廳，行軍床。每人每月象征性地交一斗米包食宿。黃導和夫人金韻芝（藝名丹尼）居住二樓。丹尼也是名演員。黃導夫婦都是歐美留學回來，是戲劇界的學術專家。他們都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系教育青年藝人。

黃佐臨在舊居草坪上

石揮每天抱著他的吉他彈，宗江在翻譯，我則大看其書。二樓有大書房，我把《莎士比亞全集》再看一遍，還看亞里斯多德、伯來西特……我們在黃導家，平平靜靜地住了些日子。黃導、吳導覺著川喜多無意控制話劇界，就又悄悄排起戲來，給我排了獨幕戲《儂發癡》……

哈哈，這篇回憶錄把我們拉回了上海孤島時期。孤島時期，黃佐臨接濟過錢鍾書、楊絳?！八腿嗣倒?，手留余香”。后來黃佐臨女兒黃蜀芹為籌拍電視劇《圍城》，帶著柯靈的介紹信去錢鍾書家拜訪，錢楊兩位先生一聽黃蜀芹是黃佐臨的女兒，立刻就答應了……

衛樂園10號，是賀子珍舊居。

據說，10號原來是都益地產大班的住址。1954年，賀子珍哥哥賀敏學帶著全家和妹妹賀子珍住進了衛樂園10號。賀子珍在衛樂園10號住了大約八年后，搬去了湖南別墅。賀敏學女兒賀小平在《世紀》2016年第4期中口述過這段歷史，其中有一段是彭德懷來訪賀子珍。

“1956年，我休學在家，春生、海峰還在學校上課。彭德懷來看望她，穿了一身夾克衫，只帶了一個隨行人員，不是警衛員就是秘書，那人坐在汽車里沒有進來。負責開門和關門的人都是我。姑姑下來迎接他，兩人上樓交談。我們家有規矩，只要大人講話，小孩一律不許進去，所以內容我就不知道了。現在有些材料不但將他們的對話和盤托出，還繪聲繪色地說賀家小孩海峰在旁邊插嘴，這些都是杜撰。送走彭老總后姑姑很激動很興奮，問我說：“小平，你知道來的是誰？”我說：“彭老總，中國十大元帥嘛，誰不知道？”那次彭老總來訪，姑姑著實興奮了好多天……”

衛樂園15號，曾是中國銀行高級職員陳善慶的舊居。前幾年，這里變成了一家提供美食、咖啡，定期還有手工藝、美食課程的多功能vintage雜貨店。記者察訪的那天發現，這家店已經關了。

衛樂園22號，是金融世家席頡樵的居所。

記者查核發現，這“席家”很是厲害。“席家”，是指蘇州東山洞庭席氏家族，唐代大將席溫當年避亂隱居蘇州東山洞庭湖延續下來的脈系，明清時期已是江南望族。近代，席家是上海金融界的強勁派，聞名上海的匯豐銀行買辦正是席家人席正甫。

衛樂園23號，是何澄舊居。

何澄也很厲害。他早年留學日本，是近代實業家、民國著名收藏家。1940年出資購買蘇州私家園林師園，加以整修維護，1950年子女遵從遺愿捐贈國家。何澄育有三女享譽中國科學界，被人們稱為“何氏三姐妹”。

衛樂園10號賀子珍舊居

大女兒何怡貞，中國科學院固體物理研究所和沈陽金屬所的創始人之一，我國光譜和材料科學的權威。何怡貞的丈夫，是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庭燧。

二女兒何澤慧，中國第一位物理學女博士、中科院第一位女院士、中國第一代核物理學家，被稱為“中國的居里夫人”。何澤慧的丈夫錢三強是中國著名的物理學家、“原子彈之父”。

三女兒何澤瑛，畢業于東吳大學，后進入協和醫學院生物系學習，是一名植物學專家，曾供職于中科院上海生物研究所，是我國的種子學專家。

衛樂園26號，說是船王包玉剛的府邸，前幾年開了一家名為“璽福匯”的洋房餐廳。餐廳融合了昔日上海灘格調，主推粵菜為主的融合菜系。

餐廳

衛樂園27號，是近代著名銀行家、金融先驅談荔孫舊居。談荔孫1912年2月任中國銀行總行計算局局長，為該行創立新式會計制度。他是1919年成立的我國首家商業銀行大陸銀行的創辦人之一，任董事長、總經理。大陸銀行，就是衛樂園的投資方。

……

名人名居，就說到這里。最后，放幾張衛樂園老洋房好看的窗和門。

順便說說，衛樂園建筑到底好在哪里——好在每幢房子有每幢房子的個性，參差而自帶節奏，整體上看起來卻如一首曲子，和諧而統一。

衛樂園建筑不僅大局經得起推敲，每個細節都珍藏美好。你看那窗和門，差不多歷經百年滄桑，仍精致漂亮。雖然拍下來的，都沒有裸眼看到的那么美。

真是羨慕會畫畫的人們！因為他（她）能把自己看到的，按心目中感受到的美好，畫下來。正如畫家保羅·克利所說：“藝術并非復制可見之物，而是使之得見?！?/p>

陳華平先生畫的“衛樂園”大門，是不是就有此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