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梅
張頷先生在《文物》上發表了《侯馬東周遺址發現晉國朱書文字》[1]之后,郭沫若[2]、陳夢家[3]及唐蘭[4]等先生撰文對這批“朱書文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976年《侯馬盟書》[5]報告首次將這批材料系統而比較完整的公諸于世,掀起了侯馬盟書研究的熱潮。《侯馬盟書》作為趙氏集團的會盟記錄,為我們展示了不可多得的一個縮影?!逗铖R盟書》是目前最早的用毛筆書寫的手書真跡,形體古雅、變化繁多、科斗筆法、回鉤筆意,填補了我國書法發展過程中的一個空白。隨著“盟書熱”的不斷升溫,也帶來了一個現實的問題,傳統侯馬盟書能否視為書法藝術,我們迫切需要答案。巫鴻先生曾言:“現代藝術家不自覺地會受到“古代”“現代”慣有名詞的束縛,由于無法對古代傳統的復原,浩如煙海的傳統經典在現代藝術的語境中不斷地被解讀和詮釋,百家爭鳴、各執一詞,而又對現代向未來的走向也在不斷嘗試,藝術家在迷茫中前進和摸索。[6]
“書法,是以漢字為表現對象,以毛筆為表現工具的一種線條造型藝術?!盵7]由于書法以漢字作為表現對象,而漢字本身并不是具體的實物形態,是高度抽象的文字符號,可以說書法是一種抽象藝術,是書寫者為了表現自己的主體意識和審美要求及藝術技巧,藝術活動的全過程,藝術形態的出現,就是書寫者主體審美意趣和技能表現的結果。隨著考古的新發現和侯馬盟書研究的深入,“侯馬盟書”這個詞也有了特定的含義,指書寫在玉石上的文字。那么狹義的侯馬盟書有兩個特征,一是春秋末期趙氏集團盟誓活動的產物,二是手寫文字,由于書寫的連貫性和特殊的技巧,這種特殊形態的侯馬盟書具有獨特的藝術品質。侯馬盟書不僅具有記錄語言的活動價值,同時還具有書法的藝術價值,從文字運用的現實意義來看是侯馬盟書,從藝術的角度來看是侯馬盟書書法。
春秋末期侯馬盟書是一種非藝術價值與藝術價值的混合形式,為盟誓活動服務是其觀念的起點。但是隨著歷史情境的變遷,今天我們刻意更多地從藝術的角度來看侯馬盟書,侯馬盟書的藝術特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它的藝術價值逐漸從原始的混合形式中剝離出來。以從盟誓服務到純藝術表現正是侯馬盟書書法觀念轉換的基本軌跡。在《侯馬盟書和春秋后期晉國的社會背景》一文中稱:“盟書,也稱載書,是我國古代為了某些重要事件舉行集會、制定公約、‘對天明誓’的辭文?!盵8]今天發現的侯馬盟書就是當時盟誓時埋于地下的正本,盟書的性質其實就是通過神與人的力量對同盟者進行約束監管,以達到其共同的理想與目的,這應成為我們認識侯馬盟書的起點。
當代學者侯開嘉先生曾說:“從先秦到漢代末年,書寫漢字的功能主要是為了實用,其次才是表現漢字的造型和線條的美。”[9]由于歷史情境的轉換,侯馬盟書基于完全實用性書寫的功能逐漸退場,它的藝術價值也因此顯現。在現代文化語境中,侯馬盟書書法家主體意識覺醒,書法家取法侯馬盟書的觀念上轉向了純藝術表現。這種觀念的轉變,首先表現在對侯馬盟書書法藝術特性和藝術價值的確認與追求上。其次,追求藝術表現已經成為衍生型侯馬盟書書法創作主體的自覺。創作主體更多地轉向對侯馬盟書書法藝術形式的關注,追求個性化多樣化的藝術創造。在當今書風大雷同的背景下,書家開始主動從各種新出土、新發現的書法中汲取營養??傊铖R盟書已經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純藝術道路,并逐漸形成自身的藝術觀念和價值取向,給侯馬盟書書法的藝術轉換帶來了新的契機。

(圖一) 張頷通譯侯馬盟書

(圖二) 張守中侯馬盟書書法
書法技巧隨著材質和工具而發生轉換,從而導致書法藝術形態變化的規律。從載體的角度來觀察,我們又看到了由原生型到衍生型的兩個極具個性色彩的轉換:一是材質轉換:從玉(石)到紙張;二是工具轉換:從毛筆筆毫柔軟、短小、蓄墨有限到柔堅具備、長短各異、蓄墨能力強。這兩個相互關聯的轉換,對技巧轉換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盟書載體主要是圭、璋、璧等玉器。其中,制作規整的長條尖首型玉圭,是春秋盟誓遺址中出土最多的一類玉器,是“盟書”的主要載體,體現出西周命圭制度對于春秋盟誓儀式的深刻影響。盟書用玉石材料書寫,也是因為當時盟誓識讀的要求。其章法行文布局均從右到左,自上而下,篇章行距疏密或有不均,上下頭尾多有參差不齊。篇幅較大者,若正面寫不完則轉書于背面,甚至是側面。有的內容脫露文字,有的或用小字補于一側,有的同一篇章,文字大小也不盡相同,甚至懸殊很大,風格迥異。諸多方面顯示,盟書當為短時間內急促書寫,或在盟誓時現場而為,非事先認真書寫之物。文字的大小均玉、石片的大小而定,小字必須借助放大鏡才能看清。
隨著造紙術的不斷改進,書畫用紙一直伴隨著人們在使用過程中產生的不同視覺效果不斷發展。宣紙普遍被用于書法創作,這是已經完善的內在秩序帶來的必然結果。與其他用紙相比,宣紙具有優良性,質地柔韌,易于受墨,用筆潤燥兼備。舒卷自如,耐磨損。以便于觀賞。以毛筆在宣紙上書寫,它產生的痕跡的可變性和多樣性是侯馬盟書玉(石)難以比擬的。就紙張的性能來看,由于發墨的效果,它所產生的筆畫痕跡是具有不可控性的。再加上毛筆本身的彈性、力度、行筆方向等,變形了書法線條的韻味和層次。書法作品正因為有了宣紙和筆墨的結合,具有比其他藝術都強的藝術性和不可重復性。較之侯馬盟書玉(石)的苛刻,以宣紙作為侯馬盟書書法創作的材質,藝術空間有了更大的拓展,創作主體自身也獲得了更大的書寫自由。特殊的材質,對藝術作品的特征會有直接或間接的影響。
由于載體的不同,其視覺效果迥異。形成這種特點是由于筆毫柔軟、短小、蓄墨有限,書寫時起筆墨多,筆鋒接觸玉面(或石面)后渾成圓點狀,行筆后墨很快消耗筆畫變細,玉片(或石片)不像紙張那樣吸水,書寫行筆必快,一筆寫完,很快就要將筆提起,于是自然就出現了如丁尾之尖狀,蘸一次筆寫不了幾畫就得重蘸。書寫工具和材質促使了書寫方式的改變,這使得侯馬盟書有別于它書的個性化面貌,勁利圓曲、清麗俊秀,因之足可在書法領域里獨樹一幟。但從書法發展的總趨勢來看,寫以便捷方便為支配的地位,而玉(或石)逐漸落入了對寫的模仿,為了保留原有的風貌。而隨著歷史的變遷,現代書法家創作侯馬盟書書法,材質和工具徹底轉換。侯馬盟書書法盡管有許多局限,但一定要充分發揮書家個人的想象力,充分發揮作者個人的筆墨功夫,充分發揮各自的書法素養,只有這樣才能創造與眾不同的侯馬盟書書法來。
從藝術形態學的角度,侯馬盟書書法是一種非藝術價值與藝術價值的混合狀態。而且在春秋末期特定時期,它的非藝術價值是主導因素,但是隨著歷史情境的轉換,春秋末期侯馬盟書書法的藝術價值從混合形態中剝離出來,激發著現代人的審美趣味,春秋末期侯馬盟書書法以自然和自由的藝術形式奠定了現代侯馬盟書形態轉換的基礎。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綴法第二十一》中說:“古人論書,以勢為先。中郎曰‘九勢’,衛恒曰‘書勢’,羲之曰‘筆勢’。蓋書,形學也,有形則有勢?!盵10]侯馬盟書的字形與同時期的青銅器銘文相比,則有縱勢減弱而橫勢增加的傾向,正是體勢縱長的篆書向橫匾體勢的隸書過渡的中間環節。因為點畫連接比較松散的緣故,其結字的風格舒朗松動而自然,總體上縱勢為主,故而字的中宮與重心多數都略向上移,并以上密下疏為主要空間分布。從線條上分析,其點線的特征與篆引的仿形功能均已弱化,而以書寫性及節奏的時空表現取而代之,書寫時,起筆和收筆的筆鋒著力點清晰明快、熟練精到,筆鋒的轉換從容自如、疾澀有致,行筆中平動與提按在點畫的起、收、轉折處交替變化,操縱嫻熟。侯馬盟書的書法將青銅器銘文書法的靜態美轉換為時空順序清晰明朗的動態美,且增添了更多的審美要素與技法細節,如點線的流動感,點畫間的承接呼應,以及線形與筆勢的起伏開合、向背俯仰等。在青銅銘文鑄造過程中文字形成的凝結焊接點,侯馬盟書以松動的粘連與活脫的映帶取而代之,筆勢與筆意為之增色。這為以后書法中筆斷意連的內蘊美預設了審美內核。但又受春秋文字構成混亂的影響,出現大量的異形別構。偏旁隨意増損、部件訛化,繁簡雜側、隨便美化,信筆涂點。原生型以風格多樣化的真實面目逐漸呈現在人們面前,極大地刺激了人們的藝術興趣,這說明書家主體精神已經逐步走向自覺,追求個性化、多樣化的藝術創造將成為必然趨勢。古典書法的既有形式如對聯、立軸、橫幅、中堂、斗方、長卷等豐富多樣的創作形式,幾乎運用到侯馬盟書的創作中來。
盟書文字構形現象雖然在文字的使用上造成混亂,但現代書家從書法藝術的角度考察,極大的豐富了文字的藝術造型,在創作中合理選擇配字的空間,同時也避免了文字形體雷同的現象,原生型侯馬盟書書法為衍生型侯馬盟書書法創作開辟了新天地。當然,不同創作形式的選擇和運用,體現著創作主體的藝術價值取向的差異,這種差異正是藝術形態變化的根本原因。盟書文字由于文字少,而創作者利用已有的文字擬寫句子或者聯語,在用字上達到高度的統一。同時,盟書中沒有的字,借鑒使用同體系的晉系文字形體進行擴充,以盟書的風格和筆法去加工改造,就可達到讓人滿意的效果。劉熙載曰:“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盵11]現代人抒發表現已經成為主導因素,追求個性化的藝術表現正是衍生型書法藝術家觀念與情感的需要。伴隨著創作形式多樣化的需求,許多侯馬盟書書法家的個性得到充分的展示,而不同個性的書法家在創作技巧、審美趣味上都不盡相同,形成多元化的侯馬盟書書法特征??傊铖R盟書書法觀念轉向藝術表現,侯馬盟書書法技巧轉向書寫,這種變化,正是衍生型侯馬盟書書法走向創作形式多樣化,藝術表現個性化和藝術風格多元化的根本原因。
侯馬盟書書法書體在一定的觀念驅使下,借助于特定的藝術材質和工具,運用高超的藝術技巧,創作出有意味的作品,而侯馬盟書書法藝術的價值才是我們最終所關切的。原生型受盟誓規定限制作為“載書”而有意儲藏,而衍生型的藝術價值為侯馬盟書書法的變遷爭取到了更廣闊的空間。
盟書的有意儲藏到歷史斷裂。春秋末期侯馬盟書書法具有混合性,為盟誓活動服務是其主要功能。因盟誓內容的特殊性,在當時傳播僅限于趙氏家族。而后,侯馬盟書書法的傳播又發生了2000 多年的“歷史斷裂”,直到20 世紀才重新進入書法領域。據近年來對盟書的考古材料與傳統文獻的比較研究成果,我們認為:其一是趙氏家族有意儲藏,致使2000 多年前的侯馬盟書被深深地疊壓在歷史的塵埃之下。盟書一式二份,一份藏在盟府,一份埋于地下或沉在河里,以取信于神鬼。正因為它的特殊性,有意儲藏嚴重阻斷了侯馬盟書書法的傳播與交流,形成了歷史空白。其二是無緣破譯。公元前212 年,秦始皇將成千上萬先秦典籍焚燒為灰燼,使得中國文化史形成了巨大的斷裂,從而引出了文字學與書學界關于古文與今文的長期困擾與紛爭。
盟書逐漸走向多元化價值。侯馬盟書作為所出土的先秦墨跡書法,是書法史上所繞不過的書法現象,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和利用空間。正如楊吉平先生所說:“侯馬盟書的書體價值、筆法價值、章法價值、對當代書法創作的借鑒意義等值得當代書家關注研究,這對充實書法藝術的寶庫有著重要的現實意義和深遠的歷史意義。”[12]侯馬盟書的筆勢與體勢,為我們探究先秦筆法、結構提供了墨跡資料,為我們研究六系書法藝術風格特征有著功不可沒的價值。裘錫圭先生言:“春秋戰國之交,舊的貴族階級逐漸為新興剝削階級所取代,文字開始擴散到民間。戰國以后,隨著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巨大變化和飛速發展,文字的應用越來越廣,使用文字的人也越來越多,因此文字形體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劇烈變化。這主要是表現在俗體字的劇烈發展上。”[13]侯馬盟書向上繼承了兩周以來的正體文字脈絡,向下又聯接了戰國文字的演變等,是研究書體嬗變及古文字學的寶貴資料。同時侯馬盟書對草書書法的源流考辨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任何一種書法都有它的草體,草書筆法的使轉、牽絲、粗細變化,以及結構上草書對于偏旁的簡省等都能在侯馬盟書中找到出處,從侯馬盟書出發探析行草書起源是可行的。
其次,引發對現階段書法教學狀況考量。在資訊瞬息萬變,科技高速飛躍,崇尚開放、自由、多元化發展的價值觀理念的驅動下,書法作為中國傳統藝術門類備受關注。書法學習者取法的書體各不相同,每種書體很難做到十全十美,加上每個人的天賦個性不同,在學習中既要追求完美,又要兼顧差異性,此過程的難度很大,致使很多臨書創作的樂趣早已消失。而在侯馬盟書這樣的手寫體中,我們看到了筆畫之間相互顧盼、單字之間相互呼應、上下之間多有互動、連帶與牽引的意味濃厚,為書者提供了更全面、深入的借鑒。
通過對侯馬盟書書法現狀的檢討,我們就侯馬盟書書法的藝術轉換進行了研究。我們認為,侯馬盟書書法藝術轉換的根本在于“換”即創新,關鍵在于“轉”,即轉向現代,努力促成傳統與現代的對話。雖然原始的侯馬盟書與衍生的侯馬盟書在書法觀念、載體、形態與價值方面存在著差異,但是它們的藝術規定性是相通的。這幾個方面共同構成了侯馬盟書書法的藝術轉換的基本內涵,也體現出侯馬盟書書法藝術轉換的獨特個性。石濤云:“筆墨當隨時代”。[14]我們討論侯馬盟書的藝術轉換,其終極目的是為現代侯馬盟書書法的不斷發展提供理論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