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福元
(東北財經大學 法學院,遼寧 大連 116025)
近年來,電子競技(以下簡稱“電競”)產業的高速發展以及各地方扶持性政策的陸續出臺,不僅使產業本身獲得了健康且穩定的發展環境,而且讓電競職業選手受到了愛好者和普通民眾越來越多的關注:作為一種典型的注意力經濟(attention economy)[1]86,國內外頂級單項賽事及部分綜合性賽事正不斷刷新觀賽人數和社交媒體討論量[2],而電競職業選手的技術水平和臨場發揮等無疑是其中的核心內容。此外,電競職業選手在廣告代言、品牌營銷及泛娛樂領域的參與也逐漸增多并取得了良好效果。一般而言,職業選手是指“參加帶有明顯商業性質的職業比賽來獲取收入維持生計的人”[3]194,而電競職業化則是在“電子競技體育市場不斷繁榮的條件下,利用高水平電子競技運動的商品價值和文化價值,······使電子競技運動員獲得豐厚的報酬,并且為社會提供競技體育和文化服務的一種活動”[4]。現階段,盡管電競職業選手的素質要求、訓練強度和賽事頻率有時還會超過傳統體育/競技項目,但其在權益保障、違規處罰與申訴救濟等方面的制度規范尚不健全。本文以這三重維度為核心,在詳細考察其中存在的問題并與傳統體育/競技項目比較的基礎上,嘗試構建周延的電競選手規則體系。
在法的一般理論中,圍繞特定身份者展開的規則體系通常是以權利、義務和救濟為核心構建而成的,其中權利維度和義務維度是實體性的,救濟維度則是程序性的。三重維度之間彼此獨立卻又不容分割,特別是救濟維度不僅包含了對權利維度遭受侵害時的救濟,也包含了義務維度被違法評價時的救濟。如羅爾斯[5](John Rawls)所言,規則體系“規定職務和地位及其權利和義務”,“這些規則詳細說明某些行動是可以允許的,另一些行動是被禁止的;對于可能發生的違犯行為,它們還規定了某些處罰和辯護;等等”。此處的“處罰和辯護”即義務維度在救濟維度中的映射,而權利、義務和救濟外化于電競職業選手等職業身份者時則表現為權益保障、違規處罰與申訴救濟。若要為電競職業選手建構公平合理的規則體系,應圍繞這三重維度展開,并對其中的諸項具體規則進行考察、分析和優化。在三重維度中,權益保障居于相對核心的位置,違規處罰和申訴救濟皆有部分內容是圍繞選手權益展開的,違規處罰的具體措施表現為對職業選手部分權益的剝奪或限制,而申訴救濟的目的之一則是讓受到侵害的權益恢復原狀。隨著國家對電競產業監管力度的增強,俱樂部及其選手如出現違規行為,相應的處罰措施即便會嚴重損害其利益亦應嚴格執行,以行為規范為主要標尺的違規處罰并非權利保障的附屬物,而是有著約束選手行為、整肅賽事風氣乃至制約整體電競行業的作用。
與傳統體育/競技項目相似,電競職業選手的基本權益包括賽事參與和成績認定等競賽性權益、獲取榮譽和獎勵等聲譽性權益、獲得工資和報酬等待遇性權益。權益維度中最為核心的要素是身份、薪酬和合同,其中身份代表著國家對選手的認證和認可,也是國家綜合性權益保障的前提,薪酬是選手參加各類賽事所能獲取的最為重要的物質利益,而合同則是這一利益的主要乃至唯一載體。
在身份認證層面,我國2003年頒布的《全國運動員注冊與交流管理辦法(試行)》確立了運動員注冊管理制度,其在第五條規定:“運動員參加國家體育總局主辦的全國綜合性運動會和全國單項比賽,應代表具有注冊資格的單位進行注冊。 ”這一規定將注冊管理設定為運動員身份認證的必要條件,同時也賦予其“參賽權”這一基本權益。質言之,“運動員注冊”是國家對“運動員身份”的認證,只有經過注冊,選手才能享有運動員的各項權益并獲得來自國家層面的保障。注冊管理的具體工作由各單項體育協會負責,如《中國田徑協會章程》(2020)第八條、《中國籃球協會章程》(2020)第十三條、《中國足球協會注冊管理規定》(2016)第三條等皆規定了相應的注冊管理職能。
在電競場域,僅有部分地方正式開展了職業選手的注冊管理工作,負責這項工作的同樣是相應的地方電競協會,如:《上海市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管理辦法(試行)》(2019)第四條規定“上海市電子競技運動協會負責本市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管理”,第十七條規定“通過首次注冊的運動員,由上海市電子競技協會頒發上海市電競協會運動員證書”;《內蒙古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與交流管理辦法(試行)》(2019)則在第四條和第十六條做出了類似的規定。筆者認為,將電競職業選手納入傳統運動員注冊管理制度,主要有兩方面作用:①賦予其正式/正規的運動員身份,為一直游離于“體育項目”之外的電競正名,并將之納入“國家運動員”的統一管理—“當職業電競從業者從個體自發行為到拿到國家資質證明后,輿論影響力會更趨正面,其商業價值也將得到有力提升”[6];②與傳統運動員接軌,規定與之相同或類似的權利和義務,實現電競職業選手與傳統運動員權利和義務的一致性,如《上海市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管理辦法(試行)》第四章和第五章所規定的“運動員權益”和“運動員義務”都是針對“注冊運動員”的,并在對參賽(第十八、十九條)、獲獎(第二十一條)、學習培訓(第二十二條)等權益給予保障的同時,對服從選調、參加集訓(第二十三條)、公正比賽(第二十六條)等義務進行了限定。盡管這些條款僅搭建了一個整體性的規范框架,但在權益方面規定的高校深造、技能學習等是電競俱樂部難以提供的,而在義務方面規定的競技行為、職業操守等則為當前游戲廠商/聯盟主導的監管機制增加了一層屏障。
在上述規定尚需進一步細化[7]的同時,還應處理好與游戲廠商/聯盟相關工作的銜接。如《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7.1.4規定了選手的注冊要求,選手必須“經過賽事官方的審核及注冊認可后,才有資格參賽”,并通過該項下的5個條款詳細規定了注冊流程。盡管這一規定是針對競技游戲及其賽事的“程序性”事宜,但同樣關涉選手的“參賽權”。電競場域之所以會出現這種“雙重注冊”的局面,是由于歷史發展等原因,電競并非自始由政府主體舉辦和參與,而是民間自發形成的。時至今日,電競賽事及相關的人員管理、監督懲戒等都由游戲廠商/聯盟主導,而電競職業選手的注冊也是其中一環。筆者認為,由于舉國體制并非電競管理的理想路徑[8],因此電競協會與游戲廠商/聯盟的選手注冊不應是前者取代后者的關系,而應形成分工與互補,即由游戲廠商/聯盟給予選手賽事過程中的程序性保障,而由電競協會乃至政府主體給予選手“運動員”的實體性保障,即為電競職業選手的諸項基本權益提供上位于游戲廠商/聯盟的國家認可和保護。
獲得工資和報酬等待遇性權益最為直接地關涉職業選手的物質利益,亦是其參與高水平賽事的經濟基礎。一般來說“能力是決定工資最重要的因素”,另一個決定因素是“賽場上的表現”[9]。各俱樂部會有意識地拉開不同選手之間的工資差距,這使得同一俱樂部中同一個項目的選手之間工資可能相差懸殊,盡管這一設計的目的是“促使每個運動員無論訓練還是比賽,時時刻刻都要全身心地投入”,“竭盡全力提高競技能力,保持最佳的身體和運動狀態”[10],但這也可能會使部分選手的工資過低或得不到基本保障。在電競場域,職業選手的收入呈顯著增長趨勢,如:2019年JDG俱樂部發布的《英雄聯盟》選手招募公告,將年薪范圍設定為JDG主力隊員50萬~1 000萬元、JDM主力隊員25萬~100萬元、青訓隊員8萬~20萬元[11];2020年《王者榮耀》最高等級的選手月薪約為15萬元,明星選手約為5萬~7萬元,普通一線選手約為2萬~3萬元;2019年丹麥《CS∶GO》優秀隊伍Astralis的選手年薪為240萬丹麥克朗(約合人民幣254萬元),獎金則為39萬美元[12];等等。目前職業選手和游戲主播薪資倒掛[13]的現象已得到明顯緩解,筆者認為,其在薪資收入方面的權益保障應側重下列事項:
(1)建立俱樂部欠薪懲處及保證金制度。個別電競俱樂部由于成績不佳或經營不善可能存在欠薪問題,如《DOTA 2》選手 hFn、Tavo起訴 paiN Gaming俱樂部拖欠TI8獎金,《英雄聯盟》選手Patrick、BalKhan公開指責Redemption eSports俱樂部拖欠2個月薪資[14]等。對于類似情形,《中國足球協會紀律準則》(2019)第八十五條規定,經認定“俱樂部拖欠球員、教練員工資與獎金的”,“給予俱樂部警告、罰款、扣分、降級或取消注冊資格的處罰”;《中國籃球協會紀律準則和處罰規定》(2018)第四十五條規定,相關人員可就欠薪問題向協會投訴,經核實后由協會“給予俱樂部警告并責令其在一個月內解決”,限期內仍未解決的,則“動用競賽保證金填補欠薪空缺”,仍拖欠工資的,“給予違規俱樂部或運動隊通報批評,直至取消注冊的處罰”。而在電競場域,盡管游戲廠商/聯盟會在實踐中處理相關問題,但在已經頒布的規則中并未納入對俱樂部及相關人員的罰則,其保障機制在現行立法中亦未形成。筆者認為,游戲廠商/聯盟有能力履行傳統體育協會的職責,對欠薪俱樂部實施處罰以保障選手的權益,而上述“競賽保證金”制度雖未必能補足欠薪的缺口,但有助于問題的解決或緩解,建議電競場域予以借鑒。
(2)對普通職業選手實施最低薪酬保障制度。與傳統體育相同,電競賽事運轉并非僅靠少數頂級/明星選手,普通選手或電競領域的參賽者和從業者也是必不可少的要素,若其薪資過低顯然不利于行業整體的健康發展。針對這一問題,部分游戲廠商/聯盟設置了最低薪酬保障制度:《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3.1規定,各支隊伍必須“為其注冊選手發放規定的最低薪酬”;《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進一步將注冊選手的最低服務費設定為2萬元/月,并規定了聯盟的抽查和處罰事項。最低薪酬保障制度并不是在所有職業選手之間實行收入均等,而是對每一位職業選手給予基礎性保障,使其更專心地訓練和參賽,并為電競場域吸引更多人才;而設定詳細的薪酬數額不僅便于操作和監管,也能對各個俱樂部按照統一標準進行約束,增強聯盟內部的規范性。筆者認為,在監管機制上,僅靠聯盟的抽查并不足以完全覆蓋違規行為,開辟選手的投訴、申訴渠道,設置更具獨立性的爭議調查機構等是執行這項制度的有益補充。
(3)對頂級職業選手實施工資帽制度。工資帽是傳統體育/競技項目中較為常見的一項制度,其目的并非單純地限制頂級選手的工資,而是防止俱樂部為爭奪頂級選手無止境地推高薪酬而透支經營成本、陷入財務困境,這其實也是從側面對選手給予保障,同時也能防止選手之間的薪酬差距被無限制地拉大。目前KPL聯盟已部分實施了這項制度,即規定選手工資總額不得超出某個數額,但由于移動電競發展尚不成熟,對頂級選手難以準確定價,允許俱樂部借助各種條款以及薪酬遞增突破工資上限[1]32-34。LPL聯盟擬實施的財務公平規則亦能起到工資帽的作用,即對俱樂部的支出進行限制,超出限制的部分征收“奢侈稅”。工資帽的另一層功能在于防止某些財力雄厚的俱樂部通過薪酬將頂級選手齊聚旗下,過度破壞聯賽競爭的平衡性,即工資帽制度會間接導致頂級選手在俱樂部之間的分流。然而,《英雄聯盟》最高級別的S賽屬于匯聚各個賽區俱樂部的世界賽,如果LPL頂級選手過于分散,則不利于其提高在世界賽中的競爭力[15]。筆者認為,電競作為起步較晚的新興產業,工資帽制度雖有存在的必要,但也不宜過快、過嚴地實施:一方面,隨著時間的推移,市場能夠大致確定頂級選手的薪酬范圍;另一方面,工資帽的具體數額亦應與世界接軌,充分考慮國外主流俱樂部的薪酬水平,從而在減輕俱樂部財務壓力、確保選手基本權益的前提下,不影響我國在世界賽事中的優勢地位。
除前文所述的注冊管理制度外,電競職業選手的多數實體性權益都是通過合同與俱樂部約定而成的。由于與俱樂部相比,“運動員始終是處于弱勢地位的一方”[16],因此合同能否保障選手權益,或合同條款的設定和執行是否明顯對選手方不利,是監管層面的重要事項。在傳統體育/競技項目中,“建立備案合同規范化管理流程”,“嚴格審查俱樂部對合同的履行情況”[16]已成為合同監管的主要發展趨勢。在電競場域,《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7.1.5規定,“隊伍與選手的合同須在賽事官方進行備案”;《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4.1.6進一步規定,“隊伍與選手或教練員的合同須簽署后10天內在LPL官方進行備案”;聯盟方面亦表示,將聘請專門的審計和法務團隊對合同違規現象加以監管[17]。筆者認為,電競職業選手的合同監管應側重下列事項:
(1)聯盟有必要制定標準合同,或通過規定的形式列舉合同中的必要條款,并對部分條款的具體內容加以限定。一般而言,選手合同中的必要條款包括工作內容、技能訓練、參賽安排、薪酬和福利、生活保障、健康與醫療、商業/推廣活動、禁止活動、不當行為與紀律處罰、違約責任、糾紛解決等[3]196-199。其中,為了維護選手權益,合同應當特別明確一定期限內的比賽場次、薪酬組成情況和獎金分配標準、直播和商業活動次數及相應報酬、轉會相關要求等重要事項,以避免俱樂部超出約定范圍單方面增加選手的工作及其他義務。在特殊事項上,以合同期限為例,由于電競選手的職業生涯較為短暫,如若期限過長則不僅會限制其對俱樂部的選擇權甚至形成人身依附關系,而且會因俱樂部可能出現的成績下滑而影響其職業發展。對此,法國將電競職業選手的合同期限限定為1~5年[18],《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2.2.6則將合同期限限定為更加合理的3年。2020年1月,由于JDG俱樂部向選手Kanavi提供為期5年的選手服務協議,英雄聯盟職業賽事紀律管理團隊對JDG俱樂部處以35萬元罰款[19]。
(2)選手合同應符合勞動合同的一般標準。盡管我國《勞動合同法》和《體育法》并未直接將選手合同定性為勞動合同,但由于其中確有選手向俱樂部提供勞動的情形,屬于勞動關系的基本范疇,因此通過勞動合同的一般標準加以約束更有利于選手權益的保障。在司法實踐中,“許多職業運動員與俱樂部發生合同糾紛,都采取勞動爭議仲裁或司法訴訟解決的方式,裁決均適用勞動法律法規,明確認定職業運動員是勞動法上的勞動者,和俱樂部之間是勞動關系”[3]194。在電競場域,(2017)滬01民終5638號民事判決書將電競選手葉某與英恰公司簽訂的《演藝事業經紀合同》認定為“包含多種權利義務關系的綜合性合同”,法院并未支持選手方對于合同的法定解除權和任意解除權,即未將該合同作為單純的勞動合同對待;而(2020)鄂02民終551號民事裁定書則認為,“雖然電競行業和傳統行業相比確實存在如上訴人提到的工作時間、勞動者權利行使等方面的特殊性,但本案仍屬于勞動爭議范疇”。筆者認為,盡管電競選手確實存在一些有別于普通勞動者的特殊性,如工作時間一般都會超過每周44 h(《勞動法》(2018)第三十六條),提前30日書面通知解除合同(《勞動合同法》(2012)第三十七條)會對俱樂部過于不利等,但這些特殊情形可以在合同中進行特別約定,而拖欠工資、繳納社保等勞動爭議和勞動保障的內容仍應遵從《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的一般規定,否則電競職業選手的多項權益就會游離于法律之外而缺乏必要的保障。
(3)單方解除合同的條件應當有利于選手權益。當俱樂部一方作為解除主體時: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國內球員聘用合同(試行版)》(2019)13.9列舉了12項單方解除合同的條件,包括“未經甲方書面同意,代表其他球隊參加任何比賽,或進行其他任何商業活動”,“乙方在簽訂本聘用合同時,隱瞞重大疾病或舊傷情況”等;《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則僅在7.1.2規定“隊伍不得隨意單方面解除其與選手的合作合同”,卻未對解除合同的條件進行細化規定。筆者認為,盡管“俱樂部在解除合同方面占據了絕對主動”[3]200,但為了避免“選手生病超過30天隊伍有權將其開除”“隊伍能夠以狀態不佳為理由隨意終止合同”[20]等不公正條款的出現,解除條件既應清楚界定又應嚴格限制,并且條件的成立必須有充足的事實依據和法律依據。如上述中國男子籃球職業聯賽《國內球員聘用合同(試行版)》(2019)13.9.1規定,若要以違紀為由解除合同,不僅應有證據證明選手違反了協會和聯盟的紀律準則,而且需要選手因此被協會和聯盟“禁賽、停賽達15場以上”。由于俱樂部單方解除合同會對選手權益造成十分重大的影響,因此必須在條件齊備時方可實施。當選手一方作為解除主體時,考慮到優秀選手單方解除合同會對俱樂部造成重大損失,其解除條件一般只包括不按合同約定支付薪酬、未按約定允許上場參賽兩項[3]200。《中國足球協會球員身份與轉會管理規定》(2015)第四十五條和第四十六條分別做出了相應規定,并在第四十八條細化了無正當理由解除合同時選手所應承擔的責任;《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則僅在5.2.19規定了選手單方解除合同所對應的禁賽處罰,未規定選手合法解除合同的情形。筆者認為,為進一步保障選手權益,有必要適當增加選手單方解除合同的條件,如俱樂部無法提供符合技術標準的訓練條件、指使選手“打假賽”等重大違規行為、對選手實施不公正或歧視性的內部處罰等。
在電競職業選手的規則體系中,義務維度主要表現為對選手“賽中行為”及其他職業行為的約束。盡管“有權利必有義務”,但對于電競職業選手而言,其權利和義務雖有關聯并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但不完全是一一對應的,其所應負擔的義務并非主要表現為各項權利的反面,而是周延性規范條款對其各項行為所施加的綜合性約束。違規處罰情況是行為規范實效性的表現,“實效(efficacy)問題所涉及的乃是法律規范適用于的那些人是否真正遵守這些規范的問題”[21]347-348,而“制裁(sanctions)問題是一個關系到法律實效的問題。人們之所以規定制裁,其目的就在于保證法律命令得到遵守與執行”[21]360。在這個意義上,處罰案例是對行為規范實效性的驗證,如若違規選手并未受到處罰,或所受處罰并未遵照既定規范,則可認為該規范在實效性上有所欠缺。簡言之,行為規范的全面、合理設置和違規處罰的公正、合法對待是規則體系中義務維度的首要目標。
隨著電競賽事及其關聯產業的不斷發展,電競職業選手越來越具有“公眾人物”的特征,其行為規范也逐步向復合型拓展,不僅在正規/大型賽事中要受到規則約束,線上的天梯賽/積分賽/排位賽、各類直播活動,乃至日常生活中的部分行為都有著嚴格的準則。筆者梳理了現行電競規則中的行為規范條款,并與足球、籃球項目相對照,概括列舉如表1所示。

德 的 法 悖行 亂序公德反 公為 公為 德 共為違5.2.11有德悖行11.2.2.7有的悖行4.2.7違行為4.2.8有的公為4.2.9擾秩公行酒擾騷規為擾擾騷行擾行擾騷擾騷吸行擾露展行為或5.2.3騷言5.2.4性手煙為11.1.4.5飲11.2.2.1騷11.2.2.2性11.2.2.6違示出4.2.1騷4.2.2性選論開球款論言公 恨 不毀罰足3個元 、恨的言毀 仇、視詆視etball players 與少當仇任 詆 及 與 論論論 歧 何至10萬歧 評不及責 與 瀆 視 言言言 條 任動少 條 批2 000~20 000和瀆負 至當視面報費2~5場六十5.1.2褻事活5.2.2不 從的視款 三十論、減視歧 論5.2.5歧11.1.4.2褻論11.2.2.5歧4.1.8不4.2.3歧4.2.4負通經賽停言言六第止關,罰禁有月二言告核、第當警或元 bask 開方斷客弊屏打壞式斷使為法為 法開行方 他 意規條at for football an d 弊方 客屏打弊意接用4.1.6窺作行備他連其設為照 行5.1.1.3黑5.1.1.5窺5.1.1.6代5.1.1.7作5.1.1.8故11.1.2.3.1黑11.1.2.3.2作11.1.2.3.4窺11.1.2.3.5代11.1.2.4.1破人11.1.2.4.2故11.1.2.4.3違4.1.7代屏打對漏-認-關重用弊洞漏作款用洞洞洞4.1.17漏規新利范 th洞定用5.1.1.4利為 with用11.1.2.3.3使4.1.5利漏4.1.15漏 ,從標準規洞漏違罰聯處動arison 行、員假條、一齡假 、制會資)評限轉冊用批、止注并造齡運七改份年報賽禁消(可第更身十年造球通停或取格、籃 comp許經信、七守賽 in 或用球通評停他d 信5.1.6未通 許信11.1.2.2非其的訊的六未方程報款、職orts players an)得伍資 十遵比 批、 立使足自 的 獲隊密 通 其獨并與擅 可11.1.8未可經通 法他保4.1.10擅信自第條官流通罰賽(可合手賽式評一尊禮 、款獨,選)業失未賽式 比儀批下罰(可用、他使缺條比儀 條關報或格競儀八成關 評其并 二相通場資 電 為 禮 十完相 批、合 十或或當賽 1 行 六并或uct for e-sp報賽或 二儀告消比中第重儀 通停立 第禮警取場表 賽e code of cond 為罰罰行為禮5場裁罵、擾為、(可) 擾2~為行評他辱禮為用干行/無干 評2 000~行、力擾/無行使批其 批費賽禮條擾辱報、11.1.4.3干 五 并 條通賽合 報經,停11.1.4.1暴5.1.4侮無十辱5.1.3干毆為11.1.4.4侮、停或 四十4.2.10斗為通減、核行行判五賽第比 告、立 二賽告或Table 1 Th 警款獨 第比警款10 000元擾賽比 擾擾干擾干干 響 干播播11.1.6影 播播演5.1.5演 境11.1.7演環4.1.9演,用禁條劑 體布定 興 性劑七奮 家頒規 條制員測陽賽奮十興 國局關 十管動檢運2次果身11.1.3使劑4.1.11違為停興奮物七用 照總相罰 四劑興藥第使 依育的處 第奮1名有結終范條 范 范 范 范 則 范應罰款為行規為行規為行規為行規應對罰為行規對則規技》 季職 球件2018運聯賽則 王職春事 足紀》 籃律處》文 訊競準騰子標 雄聯規L耀賽賽》 國會則 國紀和定《電動《2021賽盟比》英業賽《2021年者業季規KP 榮聯賽則中協準《球律(2019)中會則規《協準罰(2018)
(1)在立法主體方面,目前電競場域內的選手行為規范及其對應罰則主要是游戲廠商/聯盟設定的,而俱樂部也會通過內部章程和合同等約束選手行為,但俱樂部之間的規范可能并不一致,俱樂部亦不能違反或取代聯盟的規則。對于地方性電競協會而言,盡管《上海市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管理辦法(試行)》第三十一條至第三十四條、《內蒙古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與交流管理辦法(試行)》第四十二條至第四十四條屬于選手違規處罰的條款,但內容偏少且主要集中在注冊領域,其在目前的實踐中尚不占主導地位。
(2)在罰則對應方面,《騰訊2018電子競技運動標準》5.5、《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12.2、《2021年KPL王者榮耀職業聯賽春季賽賽事規則》4.3、《中國足球協會紀律準則》第十二條和第十三條、《中國籃球協會紀律準則和處罰規定》第七條分別集中列舉了各自的處罰措施,并且都有警告、通報批評、罰款、收回獎項、取消參賽資格、禁賽等較為通用的措施。處罰措施可被看作對選手權益的剝奪或限制,或是權益保障的反面。其中:口頭警告和通報批評屬于申誡罰,是對選手聲譽性權益的否定;罰款和沒收獎金屬于財產罰,是對選手已獲薪酬的剝奪;限制進入競賽場館、限制從事與競賽相關的活動屬于行為罰,是對選手從事相關電競活動的禁止或限制;取消參賽資格和禁賽則屬于資格罰,其中終身禁賽一般同時伴隨俱樂部解除合同的處罰,并且等于是永久剝奪了職業選手的身份。可見,選手權益保障維度的主要事項皆以不同形式顯現于處罰措施中。相較而言,在中國足球協會(以下簡稱“足協”)和中國籃球協會(以下簡稱“籃協”)的文件中,“行為規范”和“罰則”在同一條款中是直接對應的,即某一條款在規定違規行為的同時,直接規定了相應的罰則,而現行電競規則的文件除個別情況下僅對違規行為進行了規定,并未“綁定”各自的罰則。筆者認為,由于現行電競規則的文件中處罰措施多達十余種,如不與違規行為建立直接對應關系,則會給予執法者過高的自由裁量權,即對于某一違規行為,執法者選擇任意一種或幾種處罰措施都是“合法”的,這會顯著增加處罰的不確定性乃至處罰不公的風險,因此有必要參考足協、籃協的文件形成對應關系。
(3)在規范內容方面,劃分為賽中行為、作弊行為、興奮劑和選手言行4個類別。與足球、籃球規則相對照,部分行為是電競與之共有/通用的、部分行為是電競獨有的,亦有部分行為尚未被納入電競規則。在通用行為方面,最典型的是興奮劑問題。《體育法》第三十三條規定,“在體育運動中嚴禁使用禁用的藥物和方法”;第四十八條規定,“在體育運動中使用禁用的藥物和方法的,由體育社會團體按照章程規定給予處罰”。上述規定適用于體育/競技的各個項目,如表1所示,足協援用了國家體育總局相關規定,籃協援用了《反興奮劑條例》等并明確了自身的罰則。在電競場域,盡管提升肌肉力量、爆發力等的藥物對于選手并無助益,但這并不意味著興奮劑與電競無涉:Adderall有助于提高專注能力和反應速度,利他林有助于集中精神、緩解壓力,安非他命、莫達非尼、安帕金神經傳遞素等則有助于保持更長時間的頭腦清晰甚至提高手速。各類興奮劑的使用不僅違反競技公平,而且可能嚴重損害選手健康,因此2015年歐洲電子競技聯盟(ESL)與國際反興奮劑組織共同列出了電競禁藥名單。然而就在同年,Evil Genius戰隊的《DOTA 2》選手在直播中將Adderall藥瓶置于桌上[22],C9俱樂部的《CS∶GO》隊伍被指控并承認使用Adderall,使得電競賽事中的反興奮劑系統建設勢在必行[23]。《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2021年KPL王者榮耀職業聯賽春季賽賽事規則》并未援用國家統一規定,亦未如籃協那樣直接規定具體罰則,僅籠統地規定“LPL官方將有權根據行為的性質和情節的嚴重程度做出相應處罰”。筆者認為,在興奮劑問題上,電競場域并無顯著區別于傳統體育的特殊性,因此應與之接軌,適用國家統一的管制和處罰規定,或以之為依據細化罰則,而非完全交由聯盟自由裁量。
(4)在賽中行為方面:①對其他選手、工作人員等實施的“無禮行為”,由于涉及賽事活動的基本秩序,電競規則與足協、籃協的規則并無顯著差異,而關于“比賽禮儀或相關儀式”(如雙方選手、教練員之間的必要性禮節),雖然已在大型賽事中確立了固定流程,但尚未納入電競規則,有必要將之補充完整。②“演播干擾”和“影響比賽環境”是電競規則所獨有的,由于電競賽事場地空間較小且相對封閉,選手在競技過程中又處于固定位置,各類演播設備和計算機設備往往觸手可及,如若故意破壞勢必會中斷比賽進程,因此電競規則對這類行為皆做出了禁止性規定。“未經許可的通信”同樣是電競規則所獨有的,由于多數電競項目中戰術設計、臨場處置、隊員配合等都能影響甚至改變比賽形勢,所以選手只能按照規定的途徑在己方隊員之間進行通信,而不能與外界聯系。③電競中同樣有著對于選手年齡和身份的限定,盡管在賽前的注冊和審查等環節中會核實相關信息,但仍建議將足協規定中“更改年齡、身份造假”一項納入電競規則。
(5)在作弊行為方面:①作弊行為為電競規則所獨有,作為電競載體的計算機軟硬件的復雜性為選手利用不當手段獲取優勢提供了空間,窺屏、故意斷開或破壞他人連接、違規使用設備等屬于硬件層面,利用漏洞(bug)、黑客行為、代打等屬于軟件層面。由于這類行為會嚴重損害競技的公平性,因此禁止措施也更加嚴格,如《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規定,“任何隊伍及其成員不得在競賽內或競賽外采用任何形式的作弊手段或方法”,任何作弊或試圖作弊行為“都是被禁止的且將由LPL官方自行裁定處罰”。即對于作弊行為的處罰是不限對象、時間和措施的。②作弊行為中最為重要且常見的是利用漏洞。相較而言,黑客、窺屏、故意斷開等皆為主動行為,在職業選手中較為罕見;只有利用漏洞并非“完全主動”,漏洞的產生并非選手主動為之,而是源于游戲廠商,這在游戲版本更新等過程中是難以避免的。相較其他作弊手段,利用漏洞成本更低且更能破壞游戲的平衡性,對此,《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規定,“LPL官方有權以最高直接判負等嚴厲的處罰懲罰使用漏洞的隊伍”;《2021年KPL王者榮耀職業聯賽春季賽賽事規則》直接規定了從重處罰的標準,包括“選手將被禁賽6個月起”“賽事高額罰金”等,這也是電競規則文件中唯一建立罰則對應關系之處。③表1中的電競規則雖然對利用漏洞之外的各類作弊行為進行了細致規定,但不同規則所涵蓋的行為類型仍有差異。鑒于破壞他人連接、違規使用設備等可以出現在任何電競項目中,筆者認為有必要在不同規則之間實現統一。
(6)在選手言行方面:①對于“歧視”和“不當言論”,電競規則與足協規則、籃協規則并無顯著差異。盡管二者都強調了社交媒體,但只有電競規則對“直播活動”進行了專門規定,因為開展直播活動是多數電競職業選手的合同義務。②電競規則對選手“日常行為”的要求顯然比足協、籃協規則更為詳細,如:對“飲酒吸煙”“騷擾行為”的專項禁止;《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11.2.2規定,“不得做出任何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或相關國家/地區法律、有損社會公共利益、不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有違公序良俗、具有歧視性、貶損他人的人格、內容過激或具有道德爭議性、捏造事實······的言論及行為”;《2021 年 KPL王者榮耀職業聯賽春季賽賽事規則》同時將“違法行為”“有悖公德的行為”“擾亂公共秩序行為”三項“社會通則”納入選手行為規范。
為進一步考察上述行為規范的實施情況,選取近期較具影響力的7則違規處罰案例,析出相應的處罰主體、事由和結果,并按時間順序列舉如表2所示。

表2 電競職業選手違規處罰典型案例列舉Table 2 List of representative violation punishment cases for e-sports players
(1)在處罰主體方面:①表2中,4則案例是游戲廠商/聯盟做出的處罰,5則是俱樂部做出的處罰,2則是雙方先后做出的處罰。雙方既是選手權益的保障主體,又是違規處罰的實施主體,能在不同程度上對其所賦予的選手權益進行剝奪或限制。②盡管俱樂部的罰則一般都是“初步”的且帶有“自律”性質,但對于行為規范事項,俱樂部作為處罰主體起到了更為關鍵的作用。相較而言,“打假賽”等重大違規行為一方面需要游戲廠商/聯盟的最終認定,另一方面俱樂部的處罰多為單一的解除合同[31],因此前者往往能覆蓋后者。選手行為則與俱樂部的人員管理有更為直接的關聯,在電競產業發展早期,選手職業素養不高、無故缺席訓練、不聽從俱樂部安排和教練員指揮的情況時有發生[32],這也是俱樂部強化管理職能、細化處罰規則的契機之一。因此,2020年以來俱樂部大多在第一時間對職業選手實施的一般性違規行為給予處罰。③游戲廠商/聯盟作為上位處罰主體,與俱樂部的罰則處于并行關系,即對于同一違規行為,一方罰則的實施并不對另一方構成限制。表2中,5、6號案例即雙方分別施加處罰的情形,其中5號案例構成了罰則互補,6號案例則是俱樂部在游戲廠商的基礎上加重了處罰。罰則并行的模式顯著增加了違規懲戒的力度。
(2)在處罰事由方面:①按照表1的行為規范分類,1、4號案例屬于賽中行為,5號案例屬于作弊行為,2、3、6、7號案例屬于選手言行,即近期的案例大體覆蓋了除興奮劑外行為規范的各個層面。②選手言行是占比最高的違規行為,表2的7個案例中有5個的處罰源于選手的違規言辭,如1號案例雖然發生在賽中,但表現形式是雙方選手在觀眾可見的聊天頻道中涉及低俗內容,與賽事之外的“不當言論”雖然時間點不同但性質相同。其實,對于選手行為規范中的很多禁止性事項,普通玩家是不受限制或限制相對寬泛的,而職業選手往往有著較高關注度,并且會代表所在俱樂部或國家,因此對于言語沖突、人身攻擊甚至歧視性言論和假賽言論等都會嚴加懲處。加之電競曾經長期背負社會公眾的誤解,通過更為嚴格的規范來約束選手行為,亦是樹立自身形象的必要舉措。③賽中行為占比較少,表2中并未出現“演播干擾”“擅自通信”等“技術性違規”,而1號案例則是選手并不知曉聊天頻道為觀眾可見。簡言之,目前正規/大型賽事活動的基本秩序已能得到有效維持。相較而言,2~5號案例發生在排位賽中,5~7號案例發生在直播中,表2的7個案例中有6個發生于正規賽事之外,這意味著在正規/大型賽事中選手普遍較為注重自身的行為管理,能夠遵守各項規范、減少或杜絕違規行為,但在天梯賽、積分賽、排位賽乃至個人直播中,由于選手心態較為放松、自制力較弱并且與觀眾互動較多,往往會疏于管控、不假思索地發表不當言論。與多數傳統體育/競技項目不同,電競選手參加的排位賽等盡管常以練習或訓練為目的,卻是通過互聯網公開的,其觀眾數量往往不亞于一場中小型賽事,選手言行不當會造成廣泛的不良影響。除正規賽事外,電競選手的相當一部分日常訓練和生活都是“觀眾可見”的,其必須對自身行為做到持續化、常態化管控,才能適應不斷細化且日趨嚴格的規范要求。④涉及作弊行為的5號案例即屬利用漏洞之情形。在各項電競游戲中,游戲廠商都在持續打擊包括利用漏洞在內的作弊行為,如:拳頭公司采取“賬戶連坐”,用戶在某一電競游戲中作弊后,其在該公司其他游戲中的賬號也會被封禁;對作弊者進行“硬件封禁”,永久阻止其在特定硬件上啟動游戲[33];等等。就此而言,對作弊行為的打擊已覆蓋包括普通玩家在內的所有用戶,而對職業選手理應更加嚴格:盡管5號案例只是發生在排位賽中,并且俱樂部已扣除作弊者3個月工資,但聯盟仍然給予系列大型賽事禁賽、封號、通報批評等更高層級的處罰,從而進一步宣示了職業選手的這一禁區。
(3)在處罰措施方面:①游戲廠商/聯盟一般通過自身制定的規則予以明示,如2號案例以《LDL比賽規則》11.1.10及11.2.5為依據,并按《LDL懲罰細則》確定處罰結果,俱樂部則以自身章程或選手合同為主要處罰依據。②游戲廠商/聯盟和俱樂部的處罰措施有所重合又各有側重。雙方皆可采取罰款、禁賽、警告等措施,而游戲廠商/聯盟可以封禁賬號、處罰單位(2號案例),并且多數禁賽處罰也是由其做出的;俱樂部的處罰則更具內部管理性質,如扣除工資和獎金等。筆者認為,游戲廠商/聯盟有必要通過單行文件對各類處罰措施加以界定,并根據選手的違規情節和次數等進一步細化罰則,以確保處罰結果的公平、公正。如:《中國足球協會紀律準則》第十五條規定,“警告是對違規者的一種最輕處罰,如再次出現違規行為,將對違規者實施進一步紀律處罰”;第二十一條第(二)項規定,“停賽以比賽場次、天數或月的形式出現。除非另有規定,停賽時間不得超過24場比賽或24個月”。
在電競職業選手的規則體系中,救濟維度主要表現為選手在職業范疇內遭受違法或不公正對待時向有關機構提出訴求并請求公正處理的程序性通道。救濟維度所包含的并非實體規則,而是程序規則,無論申訴、仲裁還是訴訟,其本身都不會增加或減少選手實體上的權利、義務,而是在實體規則的實施出現偏差時,通過程序規則將選手受到侵害的權利或受到違法評價的義務予以糾正并恢復到應然狀態,即“程序法的對象不是人們的實體權利和義務,而是用來申明、證實和強制實施這些權利、義務的手段,或保證在它們遭到侵害時能夠得到補償”[34]。需要再次強調的是,救濟維度的規則不僅涵攝了權利維度下的內容,而且涵攝了義務維度下的內容:在權利維度,選手的權利可能受到侵害,如俱樂部未履行有關選手參賽機會、薪酬發放、勞動保障等方面的義務,其爭議主要表現為合同爭議,即與俱樂部簽訂的合同在履行過程中引發的爭議;在義務維度,施加于選手的處罰可能是違法的或不公正的,如針對選手各類違規行為所施加的罰款、禁賽、警告等措施存在明顯錯誤,其爭議主要表現為違規處罰爭議,即俱樂部或游戲廠商/聯盟對其實施違規處罰時引發的爭議。二者皆可通過救濟維度中的相關規則加以糾正,當電競選手認為俱樂部未按約定履行合同條款,或俱樂部、游戲廠商/聯盟對其施加的處罰缺乏事實和法律依據乃至有失公正時,應為之設定相應的申訴渠道,而救濟途徑的健全與否是電競職業選手規則體系完善與否的重要標志。
在合同爭議方面,按照應然順序主要有以下救濟途徑:
(1)聯盟應提供優先救濟途徑。在處理合同爭議的若干機構中,聯盟是第一順位的救濟機構,當爭議發生后,選手應首先考慮向聯盟申請救濟。原因在于:①由于競技游戲存在版權歸屬,游戲廠商/聯盟能夠大體掌控主流電競賽事及其衍生的各項事宜,并對俱樂部具有上位的監管和處罰權;②聯盟作為救濟機構具有專業性和高效性,相比仲裁和訴訟等“外部”救濟途徑往往能更為快速、準確地裁決爭議;③聯盟的優先救濟也是一種電競行業自治性的體現,“任何一個行業都希望將其糾紛在內部解決,而不傾向于訴諸行業外”[35],電競場域內特有的技術規則、競賽規則、行業規則亦成為約束各類從業者的自治依據。
《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4.1.6規定,在俱樂部與選手產生相關爭議時,“將由官方內部設立的爭議解決機構根據具體情形做出最終決定/裁決”。事實上,部分聯盟不僅會“積極處理”選手提出的合同爭議,而且可能“主動介入”,如2020年4月《王者榮耀》選手阿泰在直播中公開指責TS俱樂部拖欠2年獎金,KPL聯盟第一時間介入調查并責令俱樂部在1周內補發全部欠款,而選手從“直播公開”到“收到欠款”歷時僅7天[36]。目前,KPL聯盟會定期召開線下選手大會,與選手溝通并了解其訴求;定期實地走訪以了解選手的訓練、比賽和生活狀況;公布專用郵箱,接受選手反映情況;定期抽查俱樂部五險一金的繳納、工資的按時發放等情況,并在年度考核中對違規俱樂部進行處罰;等等[36]。從上述情況看,聯盟的救濟機制基本覆蓋了俱樂部不履行合同以致選手權益受損的情形,選手遇到合同爭議,既可主動向聯盟專門機構申訴,也可在聯盟的日常監管中反映,而聯盟大多可以做出及時且有效的處理。
還需提及的是游戲廠商/聯盟和電競協會的分工協作問題。《上海市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管理辦法(試行)》第二十九條規定,“運動員因注冊等原因產生爭議的,當事各方應當協商解決,也可提請上海市電競協會仲裁委員會仲裁”,即目前明確列舉的仲裁事項僅限注冊爭議。《內蒙古電子競技運動員注冊與交流管理辦法(試行)》第四十五條規定了類似的內容,并在第四十六條和第四十七條進一步規定了30天的裁決期限以及類似行政救濟的復議和訴訟程序,但爭議事項仍僅限于注冊和交流。筆者認為,由聯盟主導合同爭議的處理,電競協會從事輔助和補充工作,更有助于形成完整的申訴救濟機制。如2021年5月上海市電子競技協會設立了法律工作委員會和電競法律服務平臺,其職能一方面是為電競行業提供法律指引并推出示范合同文本、法律匯編、專項法律指南等,盡管其“只有指導性、示范性,并不具有強制性及強制力,但會形成行業內的示范效應,引領行業規范地發展”;另一方面則是為會員之間的爭議提供解決方案并形成解決機制,如促成會員間協商、設立調解辦公室進行調解等[37]。因此,充分發揮電競協會的服務性職能,深入研究電競行業內的相關法律問題,為電競選手提供專業法律服務,是促進爭議解決及推動電競行業合規發展的重要舉措。
(2)勞動爭議仲裁和民事訴訟應成為后續救濟途徑。對于合同爭議中具有勞動性質的部分,如聯盟未能提供救濟或做出公正裁決,選手可采取社會通行的救濟途徑,即申請勞動爭議仲裁,并可對仲裁結果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盡管有學者[38]站在俱樂部的立場,主張“通過服務合同與勞動合同進行區分,適用《合同法》調整并排除勞動仲裁的前置管轄”,但一方面選手合同中有著不容忽視的勞動關系,另一方面我國電競產業發展至今,俱樂部的生存與發展已不再是首要問題,俱樂部的利益已非當然優于選手權益,電競選手作為勞動者,理應享有勞動者通用的申訴救濟途徑。
按照《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2007)第五條的規定,勞動爭議仲裁是民事訴訟的前置程序。根據(2019)豫1303民初5654號民事判決書,當事人首先申請的即是勞動爭議仲裁。河南省南陽市勞動人事爭議仲裁委員會認為:申請人和被申請人之間具有明顯的從屬性,申請人必須遵守被申請人的相關管理制度,服從日常訓練及參賽安排;申請人為被申請人提供的勞動為有償勞動,《選手服務合同》也明確約定了報酬標準及付款方式和付款時間,因此雙方已形成事實勞動關系。而在此后的民事訴訟中,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區人民法院同樣認定雙方存在事實上的勞動關系,并判決被申請人給付拖欠的工資和解除勞動關系的經濟補償金。可以看出,無論電競場域內的選手合同具有怎樣的特殊性,都無法掩蓋其中存在勞動關系這一事實,勞動爭議仲裁和司法裁判也有著比聯盟裁決更高的法律效力,當選手的合同爭議難以在行業內部解決時,仲裁和訴訟應成為其可靠的后續救濟途徑。
相較于民事性質的合同爭議,違規處罰更具行政性質,并且實施處罰的主體主要是俱樂部和游戲廠商/聯盟。對于這類爭議,若由聯盟作為主要處理機構,則有“自己做自己的法官”之嫌,因此,開辟高位的救濟途徑是確保公正處理的首要選擇。
(1)聯盟的申訴機制應確保公平、公正。《2021賽季英雄聯盟職業聯賽比賽規則》12.4.1規定,“如果隊伍對于LPL官方的裁決或懲罰有疑異,可以電郵形式向LPL官方申訴,申訴將由LPL官方的仲裁委員會處理”。在這一規定中,違規處罰的實施主體是LPL聯盟,而處理申訴的主體則是其下設的仲裁委員會。《2021年KPL王者榮耀職業聯賽春季賽賽事規則》9.1規定,“對不端行為處罰的決定權完全屬于KPL聯盟。KPL聯盟在判罰公布3個工作日內接受申訴,申訴將由KPL仲裁委員會終裁,最終裁定以終裁結果為準不再更改”。在這一規定中,違規處罰的實施主體是KPL聯盟,而處理申訴的主體亦是其下設的仲裁委員會。在“Newbee俱樂部假賽”事件中,作為民間聯盟的CDA同樣設定了申訴期,處理申訴的亦是CDA聯盟本身[39]。可見,上述聯盟雖然都為違規處罰爭議提供了救濟途徑,但作為救濟機構的聯盟或其下設的仲裁委員會都是內部性質的,而且都單方面排除了外部救濟。筆者認為,在聯盟內部處理申訴的情況下,應更為嚴謹地設置程序以最大限度地保證裁決的公正性,如參與處罰程序的人員不得作為仲裁委員會的組成人員,以及借鑒《行政處罰法》(2021)第六十四條和第六十五條的規定,納入聽證程序并實行案卷排他制度等。
(2)設立外部仲裁機構和人民法院的救濟機制。電競和傳統體育一個不甚合理的共通之處在于,其仲裁機構都是內部的且排除了外部救濟。《中國足球協會紀律準則》第八條將紀律委員會設定為違規處罰機構,而第一百零六條第(一)項則將仲裁委員會設定為申訴處理機構,二者皆屬足協的內設機構;同時,《中國足球協會章程》第五十四條第(一)項規定,“本會及本會管轄范圍內的足球組織和足球從業人員不得將爭議訴諸法院”,這就將違規處罰及其救濟完全限制在了足協內部。將申訴救濟限制在行業內部并沒有充分的正當性理由,“專業性”與“行業自治和自決”并不構成排除外部救濟的充分理由,否則,多數涉及行政爭議的司法救濟都將失去立足之基,而體育和電競的行業特殊性并非絕然優于其他行業。如貝洛夫(Michael J.Beloff)等[40]所言:“在國內、國際體育行會做出內部裁斷后,并不能阻止當事人繼續向法院起訴或提起仲裁。盡管有的體育行會規定其內部糾紛解決機制做出的裁決是最終裁決,······但這樣的規定往往在合法性或者合憲性上存在問題,類似尋求司法救濟一類的權利往往是受憲法保護的基本人權,不容剝奪。 ”筆者認為,電競場域內的違規處罰可以內部救濟為主,但在內部救濟無法發揮作用或無法獲得公正結果時,應提供有效的外部途徑以供選手進一步尋求救濟。
考慮到裁決的專業性和程序的快捷性,對于電競職業選手的違規處罰申訴,首先可以設立獨立于游戲廠商/聯盟的外部仲裁機構。具體而言:①該外部仲裁機構與游戲廠商/聯盟不存在隸屬關系,并且可以成為《體育法》第三十二條已經規定但尚未設立的“體育仲裁機構”的組成部分,或當全國范圍內的體育仲裁機構設立時,可以成立專門的電競分委員會以處理相應案件。2021年10月公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法(修訂草案)》(以下簡稱《修訂草案》)第八章新增了有關體育仲裁的詳細規定,其第七十六條將體育仲裁的范圍明確限制在違規處罰爭議,與此處的電競處罰爭議相一致,由于電競的內在架構在相當程度上是借鑒或參照職業體育設置的,將電競處罰爭議案件納入統一的體育仲裁機制也有助于各項目之間的相互協調和共同進步。②仲裁庭、仲裁程序和仲裁規則可以統一適用《修訂草案》中的對應條款,但仲裁員除符合第七十七條和第七十八條的基本要求外,還應增加電競從業人員代表,并且其勞動關系不得隸屬于游戲廠商/聯盟,以保證仲裁裁決的權威性和公正性。③由于電競場域難以容納類似國際體育仲裁法庭這樣的國際仲裁機構,國際仲裁機構也無法排除游戲廠商的主導地位,外部仲裁機構只能在不同國家分別設置且只能管轄國內案件,而如何適用法律和執行裁決、如何處理跨聯盟或涉外申訴案件,以及如何銜接內部裁決和外部仲裁等問題,還需通過立法進一步加以細化。
按照普通的仲裁規則,對仲裁裁決不服者可繼續向法院提起訴訟。如果一項有效的法律“授予私人以權利或權力”,那么“在它們遭到侵損時應當得到司法機關的保護”[21]347-348。即便是對國際體育仲裁法庭的裁決有異議,也可向瑞士聯邦法院提起訴訟請求撤銷裁決。《修訂草案》第八十六條同樣規定了向法院申請撤銷仲裁裁決的諸種情形,這是“司法終局”原則的應有之義。具體而言:①盡管對于電競選手的違規處罰具有行政性質,但做出處罰的俱樂部和游戲廠商/聯盟顯然不具有行政主體資格,無法納入行政訴訟范疇,只能由民事審判庭進行審理。②由于當事雙方分屬處罰主體和處罰對象,二者實質上的法律地位并不平等,電競選手處于相對弱勢的一方,因此可以借鑒行政訴訟中的有關規則,如比賽中違規行為以及各類作弊行為的相關數據和信息都掌握在游戲廠商/聯盟手中,選手難以取證,此時可以采取舉證責任倒置,或允許申請法院收集調取證據等,以確保訴訟程序的公平性。③在法律適用方面,對于國內已有高位階立法的通行性事項,應認定其對于聯盟規則的優先性,如對電競場域中興奮劑問題的處罰,法院應優先適用《刑法》《反興奮劑條例》《反興奮劑管理辦法》等,而對于其他非典型性事項,法院則有必要審查聯盟規則是否違反《體育法》等所規定的基本原則,從而督促電競職業選手的規則體系在現代法治框架下不斷完善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