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系父母

焦曉輝

“雙減”政策出臺后，“佛系父母”一詞跟著上了熱搜。從“雞娃”到“佛系”，父母真的能迅速改變嗎？要如何修煉，才能讓心態變得佛系？

一對佛系父母的艱難抗爭

2021年10月中旬，“37個家長聯名要求7歲女孩轉學”的新聞登上熱搜，引發輿論關注。

根據《錢江晚報》報道，7歲的妞妞就讀貴陽某小學。因為教育理念不同，妞妞的父母與班主任翟老師產生矛盾。妞妞父母“沒有隨大流去雞娃”，希望女兒“長大以后能成為一個正直而善良的人，身體健康、自食其力”。他們認為翟老師布置的作業過多，女兒寫到晚上九十點鐘都做不完，長此以往會影響孩子的身體健康。翟老師則認為自己擁有豐富的教學經驗，布置的作業量合理，她只是在做好自己的工作。

2020年11月3日，因前一天妞妞語文作業沒寫完，翟老師讓她在上課時到辦公室罰寫。當天中午回到家，妞妞突然哮喘發作，引發妞媽和翟老師的爭吵。第二天，家委會避開妞妞父母單獨建群，妞媽感覺自己被家長們孤立了。11月5日，家委會在新群呼吁家長在聯名信上簽名，請求學校“勸誡”妞妞父母為其辦理轉學。

2021年3月17日，家委會再次寫聯名信，有37名家長簽名，連同之前的聯名信提交。隨后妞妞休學在家。妞媽開始向各級部門舉報翟老師。8月2日，貴陽市教育局對外通報，給予翟老師全區通報批評，撤銷年級組長職務，并對學校相關領導進行約談。9月，妞妞轉學。10月19日，妞媽發表了一篇題為《妞媽的自白》的長文，引起廣大網友的關注。

有人把《妞媽的自白》視為佛系父母向傳統學校教育下的戰書，為這對父母的不從眾點贊。也有人認為妞妞父母是異類、奇葩、刺頭，“你家有條件佛系，我家孩子還要參加高考”，從而引發“佛系家長如何求生”的討論。

其實，2021年7月24日“雙減”政策出臺后，“佛系父母”一詞就跟著上了熱搜。那么，到底什么是“佛系父母”呢？

“佛系”一詞最早來源于2014年的日本雜志。2017年末，“佛系”作為“一種看淡一切的活法和生活方式”，成為網絡流行詞。“佛系男女”“佛系青年”等各種佛系話題火爆網絡。2018年，佛系游戲“旅行青蛙”成為年輕人的最愛。

網友們對“佛系父母”的通俗理解是：從容淡定、一切隨緣、拒絕雞娃、希望孩子健康快樂就好的父母。

關于“佛系父母”的話題，其實一直都有：知乎上，有15個關于“佛系父母”的討論帖;豆瓣小組，有1179篇佛系育娃的豆瓣日記;天涯社區，有15598個佛系育娃的分享帖。

“37個家長聯名要求7歲女孩轉學”之所以能上熱搜，也是因為妞妞父母希望老師少留作業的要求，是符合“雙減”政策精神的，卻因為“不從眾”而讓孩子受到孤立和驅逐。這場風波既暴露了“佛系父母”與“雞娃父母”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也擊中了“健康快樂”與“前途發展”兩者之間如何平衡的教育痛點。

被逼立地成佛的父母

2020年3月，武康在和小學五年級的女兒玥玥商量后，取消了她所有課外補習班，并且答應女兒提出的“做完作業后玩一會兒游戲”的要求。這兩年，他經歷了從“雞娃”到“佛系”的心理轉變。

今年48歲的武康出生在四川農村，從小勤奮努力。21歲時，考上北京一所名牌大學，經過多年打拼，在北京扎下根來。

和所有“雞娃”父母一樣，武康堅持認為：只有拼搏努力，孩子才會有前途。他的親身經歷，也有力地證實了這一點。女兒剛上小學一年級，武康就給她報了數學、英語、鋼琴和繪畫4個補習班。晚上和周末，玥玥不是在補習班上課，就是在去補習班的路上，幾乎沒有玩樂時間。

玥玥是一個乖孩子，一直默默接受爸爸的安排。但是上四年級后，有一天，她忽然流著淚對爸爸媽媽說：“我每天很不快樂。”武康開始反思：是不是對女兒要求太高、奢望太多？他意識到，尊重孩子的感受，讓孩子充分享受快樂、自由地成長，才是父母的首要任務。

對于他的轉變，周圍的親友都表示“無法理解”，甚至認為武康的佛系是“不負責任”，為玥玥的未來擔憂。就連武康自己也挺矛盾，特別是女兒成績下滑時，就會忍不住懷疑自己的決定。

有一次，妻子當著女兒的面跟他吵了一架，說他“太縱容孩子，現在惡果出來了”。玥玥哭得很傷心，多日悶悶不樂。每天放學回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說話，成績更是直線下滑。沒過多久，武康聽說同事因為“雞娃”，孩子得了抑郁癥，感到很后怕。他成功地用同事的例子說服了妻子，“咱們還是順其自然吧，讓女兒活得快樂輕松些，比啥都重要。”

現在，玥玥在北京一所普通中學讀初一。學校規模小，壓力不大。“學校的很多理念我非常贊同，比如，無論有沒有‘雙減政策，父母都不要因為孩子成績的起伏，著急去找校外輔導，而是一定要讓孩子掌握好課內知識。學校老師會給孩子查漏補缺、有針對性地給予輔導。作為父母，我們也要配合學校，對孩子因材施教。”

相比武康，李靜似乎佛系得更徹底：哪怕兒子考試不及格，她也不批評。只要兒子不欺負其他同學，她就滿足了。對孩子的要求，低到不能再低。

李靜在無錫一家公司做出納。兒子楊楊一直是個淘氣包，上小學后，李靜隔三差五接到老師的告狀電話，說楊楊不守紀律，還經常打同學……班級品行排行表里，他排名倒數第一。因為總被老師批評，同學也嫌棄楊楊，沒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兒。久而久之，楊楊的性格愈發乖張，成績也越來越差。李靜恨鐵不成鋼，對他非打即罵。楊楊成了一個在家、在學校都不招人待見的孩子。

從2020年開始，楊楊多次跟媽媽動手。2021年3月的一天，母子倆一言不合又吵起來，楊楊把飯桌掀翻了。李靜氣極，上去就扇了他兩巴掌，兩人扭打在一起，滿地狼藉。李靜的丈夫劉舟拼命把兩人拉開，這場戰爭才停歇。他私下提醒李靜：“你越打罵，他越逆反。不如接納他淘氣、成績不好的現實，一切順其自然，佛系一點兒。既然不能改變他，那我們就改變自己吧。”

李靜豁然開朗，開始努力控制情緒，降低對兒子的期待。偶然間，她發現了“淘氣娃爸娃媽”貼吧。這里聚集了上萬個痛苦的父母，李靜頓覺有一種找到知音的感覺。大家所面臨的問題差不多，都因為無計可施開始學習做“佛系父母”，對孩子的教育聽之任之，希望自己終有一朝立地成佛。

但是，想讓自己一切隨緣并不容易。“雙減”政策出臺后，上小學五年級的楊楊，作業量明顯減少。完成作業后，他就各種玩兒。一次，李靜忍不住提醒兒子：“馬上要期中考試了，你多做做題，好嗎？”

楊楊馬上懟她：“你不是不管我了嗎？現在為什么又管我？”

李靜嘆口氣對記者說：“愚蠢的我用愚蠢的方式，教育出和我一樣愚蠢的孩子。我希望，楊楊將來有一天能悟出我所有的良苦用心。”

停頓幾秒，她又笑笑說：“我很喜歡《基督山伯爵》中的一句話—人類的全部智慧和佛性包含在兩個詞中：等待和希望。”

認識教育本質，才能真正佛系

有的父母看似佛系，但是并不淡定，一旦面對外界壓力，比如孩子成績下滑、他人質疑，內心就會搖擺不定，甚至引發家庭戰爭，給孩子帶來更大的壓力。有的父母走向佛系，只是迫于無計可施，內心充滿無力和無能感，并不相信孩子能有一個好的未來。這些父母，其實都是偽佛系。

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地成佛，只有認識到教育的本質，父母才能從容淡定，不被焦慮裹挾。著名教育專家朱永新說，教育的本質是培養一個幸福的人、完整的人，因為幸福比成功更重要。

記者和佛系媽媽張娜相識多年。她在懷孕期間就開始思索：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媽媽？我能給予孩子什么幫助？我能否引導孩子成為他自己？

兒子豪豪3歲時，張娜就帶著他背包旅行。朋友問她：“豪豪才3歲，他能記住什么呢？”張娜回答道：“我帶他旅游的目的，不是讓他記住風景，而是要讓他自己做主，鍛煉他為自己負責的能力。”豪豪出門從不發怵，五六歲就會問路。他知道，路走錯了沒關系，回頭走就行。12歲時，他已經旅游過20多個城市，眼界開闊，性格陽光。

有段時間，豪豪的成績下滑得厲害，張娜被老師請去談話。老師說：“豪豪還有一年就要小升初，你得抓他學習啊。”

回家后，張娜并沒有訓斥豪豪，而是在他的床頭貼了一張“我要賣雞蛋”的紙條，開玩笑地說：“你馬上要小學畢業了，已經掌握加減乘除運算，賣雞蛋足夠用了。媽媽可以給你些啟動資金，你批發雞蛋賣一賣，養活自己。”

“媽媽，那初中畢業能干什么？”

“可以開個養雞場。”

“不要，養雞場臭死了。”

“高中畢業，你可以當個飼養員。你不是喜歡獅子嗎？”

“不要！我要去非洲大草原抱獅子睡覺。”

“可以啊，那你就要想想，怎么才能實現去非洲抱獅子睡覺的目標。你的路自己選，哪怕你選擇賣雞蛋，媽媽也不干涉。我只能給你引導，不能為你負責。”

有了人生目標后，豪豪學習更有動力，成績不斷上升。

在豪豪的成長過程中，張娜也有過想打罵孩子的沖動。一旦生氣，她就翻看豪豪小時候的照片：“兒子小時候犯錯，我從不打罵他;他現在犯錯，我為什么就不能忍呢？其實是孩子長大了，我卻沒有長大。很多錯，是錯在自己身上，不是錯在孩子。如果父母經常覺察自己，心態就會調整好，內心自然淡定起來。父母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用一顆佛系的心，靜待花開。”

在“有個佛系父母是一種什么體驗”的問題中，知乎網友紛紛曬出自己的父母：

“從小，我媽帶著我翹課，逗蛐蛐。現在生意也不做了，就每天在院子里養狗、養魚，要不就去各地旅游，自己開心得不行。我媽的名言：上學工作都不重要，開心就好。”

“我父母也佛系。在升學一類的事情上，他們從不管我。我媽天天跟我說，不管掙錢多少，別餓著自己，身體健康最重要。”

“父母對我的個人發展不怎么管，中學擇校、高中擇校、大學擇校、研究生擇校都是：你自己看著辦，別后悔就行，后悔也怪不到我們，是你自己選的。”

愷愷的回復是：“我的爸爸從不跟風，從不焦慮，只希望我健康成長。”

愷愷今年讀高一，成績中上。從小學到高中，沒上過補習班，“我爸說了，你想上補習班，我就替你報;你不想上，我決不強迫你。”

在愷愷的印象中，爸爸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學習盡力就好，我只希望你擁有一個強壯健康的身體。”

愷愷小時候喜歡畫畫，一畫就是兩個小時。因坐姿不對，走路有點兒駝背。爸爸除了矯正他的坐姿，還每天讓他靠墻站立，做“燕子飛”和擴胸等運動。愷愷不愿意運動，爸爸就陪著他一起做。“爸爸是個運動健將，堅持一周打兩次籃球、踢一次足球。”

看到爸爸把身體練得矯健挺拔，愷愷慢慢不再抵觸運動，并且和爸爸成了籃球隊友。才讀高一的他，已經長成身高1.86米的健碩小伙。

“我爸從沒在我面前擺過家長威風，而是把我當朋友。他也從不拿我跟別的孩子比。他說，如果我考不上大學，就學個感興趣、能養活自己的技能，就憑這個強健的身板兒，干啥啥行！所以，我沒啥好怕的！”

生活中，愷愷是一個樂于助人的男孩，人緣很好。“可能是受我爸的影響。他只是一個司機，賺得不多，但經常捐錢捐物給災區。新冠肺炎疫情期間，別人都不敢出門，他卻主動去做社區志愿者。雖然他除了健康以外，沒對我提過別的要求，但是我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有這樣的佛系老爸，讓我對未來充滿希望。”

正如每片遠洋的風帆背后，都有一座明亮的燈塔。孩子的人生，離不開父母的教育和指引。而只有認清教育的本質，幫助孩子成為一個幸福完整的人，讓孩子成為他自己，父母的內心才能從容淡定，成為真正智慧的“佛系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