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 王玉娟
(黑龍江大學應用外語學院,哈爾濱150080;哈爾濱學院外國語學院,哈爾濱150086)
歧義詞(ambiguious words)主要分為同形異義詞(homonymy)和多義詞(polysemy)兩種類型,同形異義詞的詞義間語義不相關,多義詞的詞義間語義相關。心理語言學家從70年代開始研究歧義詞,早期研究主要以同形異義詞的加工為主,多義詞被混同于同形異義詞使用,多義詞復雜的語義關系及其加工常被忽略(Klepousniotou 2007:17)。90年代末心理語言學家開始關注兩種歧義詞心理表征的差異性問題。多義詞的心理表征在心理語言研究中亦然成為一個熱點。
目前關于多義詞的心理表征主要有兩種觀點,分別是詞義枚舉觀(sense enumeration)和同一詞條表征觀(one representation)。前者認為多義詞各詞義分別在不同詞條下獨立表征,后者認為多義詞各詞義在同一詞條下關聯表征。兩種觀點的分歧主要表現在多義詞詞義間是否具有相關性。心理語言學家認為,語義相關說明不同意義在同一語義范疇表征,意義之間有重疊語義特征,例如,rabbit 的兩個詞義“兔子”和“兔肉”都包含語義特征[+ANIMATE,+FARM ANIMAL,+EDIBLE,+MEAT]。重疊語義特征促進相關意義加工,而語義不相關指不同意義在不同范疇各自獨立表征,沒有重疊語義特征的意義不會相互促進加工(Hines et al.1986:370-379,Chiarello et al.1990:75-104,鄔菊艷王文斌2019:15-19)。語義啟動和詞義判斷實驗是比較典型的持詞義枚舉觀的研究者主要采用的實驗方法。研究者通過詞義判斷速度發現多義詞各意義之間沒有啟動效應,不相互促進加工。因此他們認為多義詞各意義不相關,多義詞的心理表征與同形異義詞基本相同(Klein,Murphy 2001:259-282,Foraker,Mur?phy 2012:407-425)。詞匯判斷實驗和詞匯命名實驗是持多義詞各詞義一個詞條表征觀的研究者多采用的實驗方法。他們通過比較多義詞和同形異義詞的加工速度發現多義詞加工速度更快,研究者認為多義詞的加工優勢是詞義間重疊語義特征作用的結果,由此推斷多義詞的表征不同于同形異義詞,詞義在同一詞條下表征(Pustejovsky 1995:63,Klepousniotou et al.2008:1534-1543,Rodd et al.2002:245-266)。
心理語言學中語義特征是意義表征的基本構件(Collins,Loftus 1975:407)。從詞義構成的角度已有多義詞心理表征的相關研究發現,詞義枚舉觀的研究中多義詞的每個詞義以單個整體被研究(Klein,Murphy 2002:548-570),對詞義之間的關聯及關聯程度缺乏考量。同一詞條表征觀的研究只是從理論上說明語義特征在多義詞的心理表征和語義加工中的作用,但語義特征到底如何發揮作用并沒有直接的實證研究。鑒于重疊語義特征在多義詞心理表征中的重要性,本研究嘗試采用多重語義啟動實驗方法,通過詞義間重疊語義特征來探討中國英語學習者多義詞的心理表征,具體研究問題為:(1)中國英語學習者多義詞的詞義表征中是否存在重疊語義特征,其表征特點是什么;(2)英語水平如何影響多義詞詞義重疊的語義特征表征。
62 名某高校的英語專業本科學生參加本次實驗,其中4年級學生29 名,1年級學生33 名。實驗按照學生所在年級將4年級學生定義為高水平被試,1年級學生定義為低水平被試。為避免重復啟動,高、低水平被試隨機分為主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高水平被試14 人,低水平被試16人)和次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高水平被試15人,低水平17 人)。所有被試只參加本次實驗,均未參加過本研究的其它實驗。他們對實驗目的和內容均不知情。被試的視力或矯正視力均正常。實驗前,被試參加英語學習背景和英語4 項基本技能主觀評定問卷調查和Nation(1990)的5級詞匯量水平測試。表1是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間相同水平被試英語基本技能主觀評定和詞匯量水平測試結果描述,各項t檢驗結果顯示p值都大于.05。另外,各組高、低水平被試間的詞匯量t檢驗結果顯示除2000 詞量外,其它各詞匯量的p值都小于.05。

表1 各組被試英語水平和詞匯量測試結果
正式實驗前,進行兩個實驗前測用來挑選多義詞語義特征。語義特征輸出樣式(semantic fea?ture production norms)是被試語義特征表征的文字記錄,是建構矢量表征模型的一種有效方法,研究者可以借助它比較容易地導出人腦的語義表征特征。因此,與那些源于實驗的表征和研究者主觀直覺或者算法生成的偽隨機表征(algorithmi?cally generated pseudo?random representation)不同,主觀輸出的語義特征是被試經過反復地多種感知后產生的,可以減少語義表征模型建構的自由程度,增強有效性(McRae et al.2004:41-86)。
鑒于此,實驗前測一采用McRae 等(1997:99-130)的語義特征輸出方法從被試感知(physical or perceptual)、功能(functional)和百科(encyclopedic)等特征(如CAT?<has four legs >)進行多義詞不同使用頻率意義的語義特征輸出。從王瑜和隋銘才(2015:116-122,2018:72-79)的實驗研究中挑選出36 個多義詞及相應的72 個不同使用頻率意義的聯想詞。按照意義不同使用頻率將36 個多義詞打印在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語義特征輸出冊。40名與正式實驗被試同校、同專業、同年級的學生(1年級低水平和4年級高水平學生各半,所有人均未參加本研究其它實驗)參加多義詞語義特征輸出任務。被試按照要求填寫與多義詞意義相關的語義特征。6 名英語語言學博士研究生和3 名有10年大學英語本科教學工作經驗的教師受邀對被試輸出的語義特征進行歸類。歸類方法如下:(1)意義中的同義語義特征合并記錄為一個語義特征,例如,語義特征<樓梯>和<階梯>記錄為<stair >;(2)保證每個意義的語義特征意義不同;(3)語義特征選擇以高水平被試輸出次數最多為標準;(4)當被試輸出的語義特征在兩個意義特征輸出中都出現時,該語義特征被視為意義之間的重疊特征。最終,獲取36 個重疊語義特征。為便于實驗反應,每個語義特征被簡化為單個英語單詞來表征。所有語義特征表詞都屬于大學英語四級教學大綱中的詞匯。
實驗前測二采用相關程度七級量表來檢測意義—語義特征相關程度。七級量表上1 是完全不相關,7 是非常相關。按照意義使用頻率,36 個多義詞、72 個意義聯想詞和漢語釋義、以及被試輸出的36 個重疊語義特征被分別打印在不同意義—重疊語義特征相關程度主觀評定冊子上。48名與正式實驗被試同校、同專業、同年級的學生(1年級低水平和4年級高水平學生各半,均未參加本研究其它實驗)參加本次相關程度主觀評定。被試被平均分為兩組,分別進行多義詞主要意義—重疊語義特征主觀評定(高、低水平被試各12 人)和次要意義—重疊語義特征主觀評定(高、低水平被試各12 人)。對意義—重疊語義特征相關程度進行2(水平組)×2(相關程度)兩因素方差分析。分析結果顯示,水平組主效應不顯著,F(1,44)=0.115,p =0.736,相關性主效應不顯著,F(1,44)=0.51,p =0.479,水平組與相關性兩因素交互作用不顯著,F(1,44)=0.099,p =0.754。數據分析結果說明,高、低水平被試的語義相關歧義詞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與它們之間的重疊語義特征的相關程度基本相近。據此,36個重疊語義特征最終選出。
為保證實驗材料判斷平衡,實驗又選取36 個真詞組和72 個假詞組(王瑜隋銘才2018)作為兩個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的控制組和填充組??刂平M中的所有詞都是真詞,每組包括3 個語義不相關詞,其中兩個詞在實驗中是啟動詞,一個詞是目標詞。目標詞選自前人研究(McRae et al.1997:99-130,McRae et al.1999:360-373)中的36 個語義特征詞,都屬于大學英語四級教學大綱中的詞匯。假詞組中有兩個真詞和一個合法假詞。真詞在實驗中是啟動詞,假詞是目標詞。
這樣,根據語義相關歧義詞的意義使用頻率分主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和次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兩個實驗組中的啟動詞與目標詞之間的語義關系包括兩種:語義相關和語義不相關。語義相關條件下的啟動詞2 是語義相關歧義詞(多義詞),啟動詞1 是歧義詞的主要意義聯想詞(主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或次要意義聯想詞(次要意義偏向啟動實驗組),目標詞是重疊語義特征。語義不相關條件下的兩個啟動詞與目標詞的語義都不相關(見表2)。

表2 實驗材料呈現示例
實驗二采用2(水平組)×2(意義偏向)×2(語義相關性)重復測量一個因素的三因素混合設計。其中水平組是被試間變量,有兩個水平:高水平組和低水平組;意義偏向也是被試間變量,有兩個水平:歧義詞主要意義偏向和次要意義偏向;語義相關性是被試內變量,有兩個水平:語義相關啟動和語義不相關啟動。
實驗程序由E?prime 2.0 軟件系統編寫完成,并記錄實驗材料呈現、被試詞匯判斷正確反應時和錯誤率。實驗在安靜的機房中進行,每次實驗5 名被試同時進行。每組實驗的刺激材料隨機排列,不重復呈現。因此每位被試只能看到144 組不重復的刺激材料。整個實驗大概持續15 分鐘。
實驗開始時,計算機屏幕首先呈現指導語,然后是30 組練習,練習中,被試可以看到判斷正誤和時間反饋,但不作為數據收集。實驗開始時,在計算機屏幕中央的位置都會呈現一個“ +”注視點,時長為500ms,隨后注視點被一組遮蔽刺激符“#######?!碧娲?00ms 后,遮蔽刺激符消失,屏幕空白500ms,然后在屏幕中央按順序出現啟動詞1 和啟動詞2,呈現時間分別是150ms,最后目標詞在啟動詞的位置出現。要求被試在最短的時間內判斷目標詞是真詞還是假詞,真詞按“J”鍵,假詞按“F”鍵。被試做出判斷反應后,下一個“ +”注視點立刻出現,即下一個小測試開始。如果被試在3000ms 內沒有對目標詞做出反應,將被視為一次判斷錯誤被記錄在計算機里。
實驗數據處理前,去掉錯誤率超過30%的參加主要意義偏向實驗組的低水平被試1 名的反應時數據,剩余15 人的數據進入實驗統計。實驗數據處理中,詞匯判斷反應時小于300ms 或者大于1500ms 被當做錯誤處理,從正確詞匯判斷反應中去掉(0.08%)。被試的平均反應時均在3 個標準差內。高、低水平組被試在語義相關和不相關條件下的詞匯正確判斷反應時和錯誤率為實驗分析指標進行方差分析,數據統計處理包括被試分析(F1)和項目(實驗材料)分析(F2)。統計工具為SPSS22.0,實驗結果見表3。

表3 不同水平被試在不同實驗組中的反應時和錯誤率
方差分析結果表明,水平組主效應顯著F1(1,57)=10,p =0.03,F2(1,280)=120.707,p =0.00;意義偏向主效應顯著,F1(1,57)=0.473,p =0.494,F2(1,280)=4.06,p =0.045;語義相關性主效應顯著,F1(1,57)=5.249,p =0.026,F2(1,280)=12.638,p =0.00。這個結果說明多義詞各意義對重疊語義特征有啟動效應。
成對比較結果顯示,水平組與意義偏向的交互作用顯著,F1(1,57)=019,p =0.892,F2(1,280)=9.272,p =0.003,簡單效應分析顯示,高水平被試的意義偏向主效應不顯著,F(1,285)=0.36,p =0.547,低水平被試的意義偏向主效應顯著,F(1,285)=8.75,p =0.003,水平組與語義相關性交互作用不顯著,F1(1,57)=0.00,p =0.993,F2(1,280)=1.732,p =0.189;意義偏向與語義相關性交互作用不顯著,F1(1,57)=1.228,p =0.273,F2(1,280)=1.774,p =0.184;水平組、意義偏向和語義相關性3 者的三重交互作用不顯著,F1(1,57)=0.489,p =0.487,F2(1,280)=0.007,p =0.935。這說明多義詞詞義的不同使用頻率與被試的英語水平相關。
錯誤率方差分析結果中,語義相關性主效應顯著,F1(1,57)=3.193,p =0.079,F2(1,280)=22.343,p =0.00。成對比較結果顯示,水平組與意義偏向兩因素的交互作用顯著,F1(1,57)=0.168,p =0.683,F2(1,280)=5.172,p =0.024,簡單效應分析顯示,高水平被試的意義偏向效應不顯著,F(1,285)=0.17,p =0.681,低水平被試的意義偏向效應顯著,F(1,285)=7.19,p =0.008。
研究表明多義詞表征中存在重疊語義特征。從使用的多義詞實驗材料來看,本研究采用的多義詞都來自于王瑜和隋銘才(2018)的實驗研究。他們在多重語義啟動實驗研究中曾發現中國英語學習者語義加工時多義詞詞義間具有相互啟動效應。根據連接主義理論,語義啟動效應取決于概念間語義特征相似程度(McRae,Boisvert 1998:558-572;Shelton,Martin 1992:1191-1210;黎明2019:56-62),由此推斷多義詞意義之間可能有重疊語義特征。從重疊語義特征實驗材料搜集的方法來看,本研究采用語義特征輸出樣式搜集到的多義詞詞義間的重疊語義特征是被試在有意識的情況下結合自己已有的概念知識和感知自主輸出的語義特征。這種方法在心理學和心理語言學研究中被反復論證和使用已經三十多年。因此,本研究多義詞詞義間重疊語義特征的提取方法是可行的、科學的。那么這些重疊語義特征是否連接多義詞各詞義,它們的表征特點是什么呢?我們還須從多義詞語義加工過程來看。
多重語義啟動實驗結果顯示多義詞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偏向啟動時被試的重疊語義特征的判斷反應速度(755.786ms 和767.786ms)總是顯著快于無關語義特征的判斷反應速度(777.581ms和775.091ms)。這個結果表明多義詞各詞義對重疊語義特征有啟動效應。啟動效應可以理解為重疊語義特征與多義詞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都連接,它符合連接主義理論。根據連接主義理論,意義是由分布在神經網絡中的連接強度不同的語義特征激活模式表征。相同語義特征和語義特征連接權重使意義的激活模式相近。相近的語義激活模式聚集在同一個吸引域(an attractor basin)中,每個激活模式是吸引域中的一個穩定狀態,亦叫吸引子(attractor)。意義間的激活模式越相似,吸引子距離越近,意義相關程度也就越大,反之,意義的激活模式越不同,吸引子距離越遠,意義相關程度也就越?。≒laut 1995:37-42)。意義的相關程度影響語義加工過程。語義加工過程是神經網絡從初始激活狀態向目標激活狀態移動的過程,意義之間的距離直接影響語義加工速度,距離越近,速度越快,反之,速度越慢。(Masson 1995:2-23,Plaut 1995:37-42,McRae et al.1997:99-130)。以本研究的多重語義啟動實驗為例,啟動詞2 是多義詞,啟動詞1 是多義詞的一個詞義,目標詞是語義特征。隨著啟動詞1 的呈現神經網絡進入初始激活狀態,表征啟動詞1 的所有語義特征被激活,這就意味著多義詞(啟動詞2)的部分語義特征被激活。當啟動詞2 輸入后,那些已經被激活的語義特征將被再次激活,在反復激活的作用下,當目標詞為啟動詞1 相關語義特征時,神經網絡就會很快從初始激活狀態到達目標狀態,但當目標詞為啟動詞1 無關語義特征時,因為神經的初始激活狀態與目標狀態完全不一致,神經網絡需要重新調整后才能到達目標穩定狀態,所以速度相應就會減慢。鑒于此,我們認為多義詞各詞義對重疊語義特征的啟動效應說明兩個詞義表征中都存在重疊語義特征,重疊語義特征使詞義間語義相關,且在一個吸引域中連接表征。從語義啟動效應來看其表征特點,多義詞各詞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大于與無關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
本研究發現英語水平影響多義詞各詞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實驗數據結果表明,高水平被試的重疊語義特征的判斷反應速度(758.38ms)明顯快于低水平被試(779.601ms),p =0.03,這說明隨著英語水平的提高,多義詞各詞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逐漸增強。再看不同英語水平中國學習者多義詞各詞義間重疊語義特征的表征狀態。被試水平與意義偏向啟動之間的交互作用說明高、低水平中國英語學習者的多義詞各詞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存在差異。具體來看,高水平英語學習者在多義詞主要意義和次要意義啟動時重疊語義特征的判斷反應速度差異不顯著(p >0.05),它們的判斷反應速度分別是743.36ms 和758.65ms.這說明高水平中國英語學習者的多義詞各詞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差異不顯著。與高水平英語學習者不同,低水平中國英語學習者在多義詞主要意義啟動時重疊語義特征的判斷反應速度(768.21ms)明顯快于在次要意義啟動條件下的判斷反應速度(776.36ms),p =0.008,錯誤分析結果也顯示低水平英語學習者的多義詞各詞義對重疊語義特征啟動效應存在顯著差異。這說明低水平中國英語學習者多義詞主要意義對重疊語義特征的啟動效應大于次要意義對重疊語義特征的啟動效應。由此可見,低水平中國英語學習者的多義詞意義與重疊語義特征的連接強度受意義的使用頻率影響。
本研究的實驗結果說明中國英語學習者的多義詞詞義間語義相關,各詞義表征中存在重疊語義特征,重疊語義特征在多義詞各詞義中的表征特點與中國英語學習者的英語水平相關。本研究只關注多義詞心理表征中相關詞義間的重疊語義特征,可是相關詞義的表征中不僅包括重疊語義特征,每個詞義表征各自還包括獨有語義特征。獨有語義特征如何影響多義詞語義加工;多義詞各詞義表征中重疊語義特征和獨有語義特征在中國英語學習者多義詞心理表征發展中的作用是否相同,這些問題還有待繼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