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 檣
伴隨媒介融合之國家戰略的縱深推進,作為新概念的“劇集”興起,既有效地整合了電視劇與網絡劇的分野,也逐漸地醞釀出日常化、生活化、移動化、倍速化、細分化的觀看方式,更全面地形塑了以臺網聯動為主引擎的大視頻制播格局,為視聽產業供給側結構性改革注入了新活力與新能量。與此同時,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要加強現實題材創作,這為新時代劇集內容生產的守正出新指明了關鍵方向。在上述語境下,溫暖感作為一種審美元素,日益轉化為劇集藝術表達的重要取向與典型現象。可以說,溫暖感既是劇集評價的參照體系與體驗標準,更是劇集創作的藝術自覺與文化自信,具有以審美創造之影響力、驅動力與引領力提升劇集質量的潛力與可能。“溫暖劇”隨之應運而生,發揮出了不可小覷、與日俱增的美學價值、產業效益與社會意義,引起了相關理論研究的矚目及考察。“溫暖劇”的基本意涵,是指現實題材劇集作品以溫暖感作為講述故事的主基調并通過關注平民敘事、直面現實困境的創作模式去表現人物對真善美、正能量、光明與未來的積極追尋[1]參見胡智鋒:《現實主義力作溫暖現實》,《光明日報》2022年3月30日,第15版。,其內核與外延正亟待進一步辨析、闡釋與建構。
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強調,“要始終把人民的冷暖、人民的幸福放在心中,把人民的喜怒哀樂傾注在自己的筆端,謳歌奮斗人生,刻畫最美人物,堅定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和信心。”[2]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7頁。可以說,這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事業發展的指導性理念,不僅為劇集內容的生產機制轉型夯實了理論底蘊,也從思想基點與動力原點的雙重角度為“溫暖劇”的創作錨定了邏輯起點。
現實題材是“溫暖劇”的常用題材與核心介質。一方面,于劇集產業的迭代更新而言,現實題材作品肩負著提升創作高度、肅清產業癥結、凈化傳播環境的重要責任[3]參見程檣:《現實的鏡像:國產現實題材電視劇創作略論》,《中國電視》2018年第2期,第54頁。,是豐富大眾精神生活、提升文化消費質量的最主要的媒介產品;另一方面,于劇集藝術的存在意義而言,“貼近生活、靠攏人民的現實主義題材電視劇體現著創作的文化自覺,具有反映大眾文化、引領社會風尚、呈現時代氣息的價值”[4]王秋碩:《中國電視劇產業發展烏云現象及應對策略》,《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7年第8期,第124頁。。由此可見,“溫暖劇”的出發點與落腳點無疑是對人民群眾、對現實生活的觀照及展示,即以人民性為創作的思想基點。
文藝與人民之間的依存關系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的核心議題。這種天然的血肉聯系一目了然地定義了社會主義文藝創作“為了誰、表現誰、相信誰、依靠誰”的根本遵循,即“社會主義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人民的文藝”“人民的需要是文藝存在的根本價值所在”[5]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16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因此生成,這是在萃取馬克思主義理論之價值內核與本質精髓的基礎上,實現了對中國化最新成果的高度提純與集中展示。進一步而言,“這一以人民為中心的文藝觀及其理論結構提供給我們的,是一種與新時代文藝實踐緊密結合的中國特色馬克思主義文藝學基本觀念,是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學體系的基本理論框架和邏輯基礎,是它的認識文藝現象、解決文藝問題的基本立場、觀點和方法”[6]馬龍潛:《論習近平以人民為中心的文藝觀》,《藝術百家》2019年第4期,第1頁。。這為“溫暖劇”提供了藝術創作的源頭活水與深厚底色。
顯然,“溫暖劇”創作的邏輯起點深植于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話語系統內部,是劇集藝術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的具體寫照與生動體現,其出發點是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為人民抒寫、為人民抒情,落腳點則是在堅守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前提下,以真情實感為基座敘述具有時代特質、社會關懷、人文精神與價值引領的中國式暖心好故事。
就劇集藝術而言,價值觀是統領敘事篇章、貫穿人物塑造的關鍵要素,也是彰顯作者情懷、啟迪審美寓意的重要窗口。價值觀的建構、表達與傳播,直接體現著劇集創作的內容導向、人文關懷與思想意蘊。從思想基點出發,高舉“人民本位”的時代旗幟是對“溫暖劇”創作價值觀的提煉,而其聚焦點則在于以劇集媒介為載體折射時代、觀察社會、透視生活,既客觀地匯集現實經驗,也主動地描摹人生圖景,通過敬畏創作、尊重觀眾,完成對生命價值的守護與昭示。也就是說,正確全面、積極向上、具有建設性的價值觀,是“溫暖劇”創作的動力原點,可為創作形塑出一套系統、辯證的話語范式與認知思維,并在一定程度上匠心獨運地雕刻主題之溫暖感的內蘊與邊界。
首先,正確全面地認知歷史、體察現實,是“溫暖劇”價值觀建構的第一要義。這既要求“溫暖劇”創作須以理解時代語境、把握社會事實為抓手,在歷史縱深處與現實橫截面找尋素材、講述故事、創造共鳴、浸潤心靈,也決定了真正的高品質“溫暖劇”承載和傳達著有意義、有高度、有深度、有廣度的歷史觀與現實觀。其次,與矯揉造作的“懸浮劇”、脫離生活的“偽現實劇”不同,“溫暖劇”一方面需要勇敢地直面社會問題、現實矛盾與時代困境,呈現出批判現實主義的創作色彩;另一方面,必須在前者的基礎上,以文藝創作特有的“想象性解決”方式,合情、合理地照亮苦難、治愈焦慮、建構認同,在不狹隘、不逃避、不絕望的敘事基礎上彰顯蓬勃堅毅、積極向上的價值觀,讓觀眾感受到劇集本身具有的鼓舞人心的藝術魅力與提振精神的導向引領。最后,提供具有建設性的價值觀,以此引領觀眾更好地參與社會發展、創造美好生活,是“溫暖劇”與生俱來的使命擔當。于“溫暖劇”而言,推動建設性議題的創造性講述,既回應了主流話語創新傳播的實踐趨勢,體現出“用戶本位”的內容生產訴求;也是堅守創作基因、提升作品主旨、拓展意義指涉的必然選擇,凸顯著彌足珍貴的文化治理功能。
顯然,“溫暖劇”作為一種公共文化資源既典型又關鍵的呈現載體與傳播中介,在凝聚社會共識、引導社會風尚的層面上具有毋庸置疑的精神塑造力[1]參見高曉虹、王婧雯:《中國電視劇的時代變遷與發展對策》,《中國文藝評論》2019年第9期,第19頁。,能在回憶過去、訴說當下、想象未來的故事架構中藝術化地實現主流文化的深度詮釋與主流價值的創新擴散,其價值觀的建構與彰揚,“需厘清歷史脈絡,辨析大勢大局;從根基入手,拓展精神富裕之路;立足民情民意,成為參與社會治理的有生力量”[1]李可:《試論電視媒體如何提升精神張力》,《電視研究》2022年第5期,第92頁。,切實踐行“以精品奉獻人民”“用明德引領風尚”[2]習近平:《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能沒有靈魂》,《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三卷,北京:外文出版社,2020年,第324、325頁。的創作取向。
題材選擇、人物塑造與情節編織通常是敘事構思的重頭戲,亦是內容策劃與產品開發的突破口,以及“破圈傳播”的內驅力與“再媒介化”的元素材,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從敘事構思的核心要素出發,可以審視和鎖定“溫暖劇”創作的文本框架。
劇集的題材選擇決定著敘事的外在邊界。雖然現實題材是“溫暖劇”敘事的主要陣地與首要選擇,但“溫暖劇”具有穿透題材邊界、聚合故事類型、凝結細分內容的強大力量與廣闊空間。也就是說,不論現實題材的各個細分領域,如《父母愛情》《喬家的兒女》《人世間》《心居》等家庭倫理劇、《我的前半生》《歡樂頌》《裝臺》《我,喜歡你》《愛很美味》《你是我的城池營壘》《歡迎光臨》等都市情感劇、《小別離》《小歡喜》《小舍得》《小敏家》等親子教育劇、《大江大河》《山海情》等改革建設劇、《在一起》《石頭開花》《理想照耀中國》等時代報告劇、《超越》《冰雪之名》等冬奧獻禮劇/體育競技劇、《平凡的榮耀》《安家》《理想之城》《我在他鄉挺好的》《警察榮譽》等生活職場劇、《一起同過窗》《最好的我們》《你好,舊時光》《致我們單純的小美好》等青春校園劇這些多元化的類型創作,抑或是《海棠依舊》《換了人間》《共產黨人劉少奇》《跨過鴨綠江》《覺醒年代》等革命歷史劇/重大主題劇、《開端》等科幻懸疑劇、《夢華錄》等古裝言情劇、《風起洛陽》等武俠探案劇、《宸汐緣》等仙俠奇幻劇這些多種題材、異質類型的內容生產,都應有意識、有目的地引入、借鑒和使用溫暖感之審美元素與創作取向,也都存有成為“溫暖劇”的可能性。唯有如此,才能以“溫暖劇”的牽引力與影響力更好地助推劇集產業的提質增效。
在題材選擇層面,“溫暖劇”的內容生產機制具有一種顯著的垂直性整合與多元化集合的協同特征。這既源于現實主義的兼容性與廣闊性,也因為劇集藝術類型雜糅的實踐趨勢與劇集產業提質增效的必然要求。也就是說,不論哪種題材,都能夠在溫暖感的精神燭照中得到滋養與重塑。但需要明確的是,在題材選擇的實際把控與具體處理中,“溫暖劇”創作至少還應協調好三組選題關系。一是突出話題性與現實性相結合的流行度,如《都挺好》的原生家庭與代際和解;二是刻畫戲劇性與日常性相結合的藝術美,如《慶余年》的爽感外殼與成長內核;三是重視假定性與紀實性相結合的創造感,如《功勛》的情境塑造與真實改編。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借視聽藝術支撐“溫暖劇”動人力量的內擴與外散。

圖1 《功勛》海報(圖片來源于網絡)
人物塑造是劇集藝術創作永恒不變的敘事重點與常談常新的敘事焦點。“真相”與“弧光”是評判人物塑造成功與否的核心標準。高質量的劇集作品不僅揭示人物真相,且會在故事的講述過程中表現人物本性的發展軌跡[1]參見[美]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周鐵東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年,第122頁。,即展現人物弧光。對“溫暖劇”而言,真相涵蓋人物的性格類型與精神面貌,與成長經歷、職業發展與生命軌跡等主體因素息息相關;弧光則意指在真相的基礎上人物面對時代焦慮、現實壓力、生活磨難與個體困境時的抉擇及行動,旨在強調表現身心關系和人物自身的內心沖突,追求身心和諧,從而塑造完美人格,這也是傳統美學中的中和之美所關涉的重要議題[2]參見刁生虎、秦俊香、羅小冉:《論中國電視劇的中和之美》,《中國電視》2022年第1期,第77頁。,是溫暖感發揮凝聚力、提升號召感的要素。可以說,從真相到弧光的升維與進階,以及弧光的點亮與烘托,決定著“溫暖劇”創作的人物塑造是否落在實處、是否真正生效。
現實主義的煙火氣、浪漫主義的傳奇感,以及敘事學及文化研究視角下的動態性,這三點相融共生的人物畫像是“溫暖劇”創作夯實角色塑造新意、激活核心關系設定的“必殺技”,也是促成人物的真相彰顯、弧光閃耀的“強心劑”。可以說,煙火氣能完整地提供人物的日常性、生活性與細膩性,是真相與弧光的敘事底色;傳奇感則巧妙地提升了人物的詩意性、溫情度與生動感,是真相與弧光的藝術創造;動態性則確保了人物與觀眾之間的互動性與對話性,尤其能為青年觀眾搭建身份認同的“鏡像”與自我發現的媒介形象,成為連接角色與現實的樞紐。這三點的優勢互補,打造著人物塑造的飽滿性與立體感,凝結客觀真實又創造藝術真相,有效搭建起審美愉悅、共情傳播與鼓舞人心的“溫暖劇”敘事機制。如《夢華錄》的核心主人公趙盼兒的人物塑造就體現出這三點耦合共存的敘事效果。趙盼兒的人物起點及出場情境具有濃郁的煙火氣,人物困境的破解、人物軌跡的起伏及古裝劇本身的美學“光韻”具有浪漫飄逸的傳奇感,而不夠完美的人物性格與勵志向上的內心成長則具有鮮明的動態性。進一步而言,趙盼兒“三合一”的人物塑造行之有效地激發了觀眾的同理心,使觀眾在一種“觀她即觀己”的沉浸式體驗感及潛移默化認知感的浸潤中,與趙盼兒建立起了高度的情感聯結與價值共振,跟隨其一起在情節的變化推進中體驗酸甜苦辣、經歷人生跌宕、收獲美好幸福,并從中汲取奮斗能量與勵志因子。這在某種層面上亦是《夢華錄》在古裝言情劇市場整體疲軟低迷的背景下躍然成為“爆款”的重要因素。
情節是劇集藝術敘事不可或缺的靈魂,它既是敘事的基本單位,也是敘事的實現路徑。網絡媒介社會的全面形成賦予了觀眾更為主動的積極性與參與感,并深刻推進了“用戶本位”的實踐理念展開,因此,“接地氣”與“講人話”的共融,是“溫暖劇”情節編織的第一要求及一體兩面。一方面,“接地氣”是平民化敘事視角的直接體現,強調從當代社會話語體系的轉型態勢出發,以現實質感與生活基因做支點,編創鮮活生動、雅俗共賞、直抵人心的情節,這亦是現實主義的內在特質;另一方面,“講人話”不僅意味著平實易懂的情節設定,還意味著情節表達中蘊含人文關懷,這是對敘事風格與傳播視角的雙重要求,以此呼應劇集觀眾的現實關切與核心訴求,將情節編織的重點轉移到民生的視角、人的視角上來[1]參見彭蘭:《新媒體時代語態變革再思考》,《中國編輯》2021年第8期,第6頁。,再借助專業編劇技巧生成情節、串聯敘事、構筑文本。

圖2 《夢華錄》海報(圖片來源于網絡)

圖3 《警察榮譽》海報(圖片來源于網絡)
不刻意“灑狗血”、不故意販賣焦慮、不隨意激惹沖突的“三不原則”是“接地氣”與“講人話”的具體闡釋,體現著“溫暖劇”情節編織的自覺性與必然性。需要指出,“三不原則”并非要求“溫暖劇”放棄情節的戲劇性、故事的藝術性與內容的批判性,而是期待通過“想象性解決”的情節創作方式直面困境、化解痛苦、撫慰焦慮、傳達希望、重建信心。近年來,部分劇集作品深陷“玄幻現實主義”與“陰暗現實主義”之泥潭難以自拔。[1]參見胡智鋒:《新時代溫暖現實主義的三重意涵》,《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2年第6期,第4-5頁。而“三不原則”既是對這一創作癥結的正面反擊與有效破除,更是在劇集情節編織中展示人性的真善美、挖掘敘事的正能量,在以情動人、以愛暖心的故事發展脈絡中引領觀眾展開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探尋。如《理想之城》《我在他鄉挺好的》《愛很美味》《警察榮譽》等融合都市情感、日常生活、職場奮斗、青春愛情等多種敘事元素的劇集作品,往往在情節編織中恰到好處地實現了“接地氣”與“講人話”的匯集。一方面,“她經濟”的崛起帶來了“她劇集”的井噴,《我在他鄉挺好的》《愛很美味》等典型樣本,其情節編織脫離了物化女性、消費女性的傳統藩籬及懸浮化與偽現實等創作癥候,以不回避“她難題”的故事設計直擊情感、工作、婚育等社會現實的各個側面,在瑣碎又美好的日常生活中提煉草根敘事的平凡、幽默與超越,借助性格迥異又極具代入感的女性角色在碰壁中成長、在成長中進階的奮斗旅程向觀眾給予幫助、傳遞溫暖與輸送關懷,有效地搭建起了熒屏內外同頻共振的互動機制。另一方面,《警察榮譽》以鮮明的“生活流”與“市井氣”的特質講述了關于基層民警的職業發展、青春成長與個體情感相糅合的向上故事,在并不神秘卻足夠真實、并不高能卻特別鮮活、并不復雜卻十分精彩的情節延展中展示了民生百態、描摹了萬家燈火、彰顯了溫情脈脈,將真善美與正能量融于敘事底色,以治愈感打破了觀眾對此類劇集的刻板印象,拓寬了“溫暖劇”的類型表達元素。此外,值得一提的是,微短劇創作逐漸邁過了獵奇、雜耍的粗放式發展階段,轉向了內涵式、集約式的新軌道,隨之出現了以溫暖感作為質量保障的精品化趨勢。《大媽的世界》是這一變化的有效注解,其情節編創雖夸張卻不“狗血”、雖“沙雕”卻不淺薄、雖“下飯”卻不無聊,并在高密度、快節奏的拋梗式敘事中傳遞出了難能可貴的現實批判性、情緒共振感與日常生活審美化。
視聽傳達是劇集創作最終的綜合呈現方式,是以影像書寫為核心的一種藝術創作手段與內容輸送介質。真實感是一種審美認知與審美感受,是把觀念真實性與影像真實性相結合,將日常經驗轉化為想象世界、實現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有效縫合的著力點,旨在讓觀眾在故事時空的建構與展開之中持續產生共情、認同與沉浸的心理體驗。[1]參見程檣、竇淼:《家庭題材影視劇的真實感:表征與建構》,《北京電影學院學報》2020年第5期,第44頁。真實感的系統化生成是“溫暖劇”在視聽傳達層面必須實現的創作效果與傳播策略。
明亮感是觀眾對溫暖感之視覺印象認知的關鍵詞,也是“溫暖劇”整體視覺方案設計的抓手。營造明亮的視覺真實感,是“溫暖劇”形塑主體影調風格的核心引擎,其與導演、攝影、照明、美術設計、服化道及后期制作包裝等各部門、各環節的創作實踐息息相關。而明亮絕不是浮夸的“阿寶色”,或厚重的圖像美顏、過度的后期編輯等懸浮化的視覺感知處理,明亮是追求一種真實可信的、清新自然的影像表現風格。
明亮是視覺印象,但不強求畫面單純的亮度,而是以整體的宏觀傳達營造溫暖的審美感,這亦是其介入劇集藝術創作本體的方式,是基于視知覺質感層面對“溫暖”物質性的確認與顯現。此外,“溫暖劇”的明亮感影調有助于矯正“千人一面”的濾鏡算法與數字機制,真正鼓勵和切實引導大眾視覺審美對真實性、特色性與多樣性的追求。進一步而言,影調不僅是劇集畫面亮度層次在場景時空維度上的體現,更是敘事內蘊的重要支點,甚至可以超越視覺體驗成為一種情感體驗。整體明暗與明暗反差是劇集影調的一體兩面。光線強弱是影調整體明暗的集中體現,溫暖的光線一般會產生明亮的影調,即形成“亮調”,以表現幸福、愉悅、快樂、甜蜜等正能量的情感。明暗反差較小會形成“軟調”,以表現溫和、悠揚、舒暢、輕松等低強度的情感。“亮調”與“軟調”的相輔相成是明亮感的集中體現,影調情感和情節情感的和諧共生則是“溫暖劇”主影像生成的轉化器。在以時代變遷與主流價值作為創作基石的家庭倫理劇中,通常采用以小見大的表現手法講述家國同構的生動故事,進而以普通書寫偉大、以平凡襯托珍貴,展示中國人民勤勞勇敢的精神面貌與砥礪奮進的生活狀態,所以真實的明亮感及其所蘊含的視覺情感的正能量、低強度往往是貫穿此類劇集影調設計的主思路。一方面,明亮感可以基于共識性的影調風格的和諧實現歷時性的敘事質感的統一。也就是說,敘事時間跨度越大,越需要以“亮調”與“軟調”的相得益彰去調和不同劇情段落中的時代語境與社會氛圍,憑借視覺的互文性保證敘事的連續性;另一方面,明亮感可以更好地烘托和諧融洽、幸福美滿的家庭氣氛,讓觀眾對美好生活更憧憬。家庭倫理劇的明亮影調可以為觀眾營造出充滿力量、希望與信念的視覺感受,指向個體與集體同構的深層意涵,實現情感的升華與價值的再造,堅定觀眾對家國一體的想象與信心。此外,盡管明亮感是家庭倫理劇的主影調,但是主題的差異性決定了創作者需要根據敘事的具體情境與人物的特定功能展開更細膩、更恰切的視覺表達。如《父母愛情》講述了江家人相濡以沫、攜手與共、相愛相親的動人故事。該劇的影調設計以明亮感貫通全篇,完全采用了“亮調”與“軟調”相配合的創作方式,與樸素清新、內斂含蓄、溫情真摯的敘事特征及審美質感一脈相承,以正能量與低強度的視覺情感激發觀眾的心理共鳴。《人世間》展現了周家人的風雨同舟與悲歡離合,以真善交融的手法再現現實,并不加掩飾地描繪了生活的苦難性[1]參見王一川:《中國式心性現實主義范式的成熟道路——兼以〈人世間〉為個案》,《中國文藝評論》2022年第4期,第67頁。,因此需要通過對“暗調”與“硬調”的使用完成悲劇情節的敘述及悲劇人物的塑造。但《人世間》的敘事底色是溫暖感的,影調底色是明亮感的,而這種視覺形式的迥異與對沖既放大了“流溯性”的美學風格[2]同上,第71頁。,也促使該劇所承載的仁愛、慈悲、達觀、寬容、堅毅等思想智慧與精神燭照更好地浸潤觀眾的內心世界。
劇集表演深入人心的關鍵在于創造人物性格,即演員絕不能單純機械地復制角色的外部形象、自然主義地展示個人的狹隘認識,而是積極努力地創造人之本質。[3]參見齊士龍:《現代電影表演藝術論》,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4年,第3頁。劇集表演動人心弦的秘訣在于演員能否根據劇本提供的特定人物與規定情境進入角色體驗,并調動能感悟到的全部經驗,讓自己融入另一個人的“身體”,形成“你”“我”不分的創作境界。[4]參見奚美娟:《從〈原鄉〉的人物塑造談到演員的即興表演——五談演員的三度創作》,《當代電影》2014年第7期,第151頁。對“溫暖劇”而言,創造真實的人物性格、彰顯質樸的生活經驗、雕琢精致的細節處理,是表演的重中之重。這要求演員一定要以內斂含蓄、樸素自然的表達勾勒表演技巧,細膩深刻地體會角色在故事情境與敘事場景中的真實反應,在社會現實中找尋理解人物內心世界的客觀依據,努力在收放自如中追求最接近真實生活的創作狀態,以自然質樸的演技喚醒觀眾的內心共鳴。
質樸的劇集表演往往可以為影像敘事釀造沉浸感,隨之顯現出一種后現代風格。“后現代表演的敘事性便不再是早期那樣喧鬧的、顛覆的、反叛的表演;表演與觀眾的關系生發為表演與環境、與消費的交互。當下的后現代表演不拋棄敘事、更不是顛覆敘事,而是讓觀眾沉浸在敘事中,或者敘事在觀眾的心中。”[5]沈嘉熠:《從體驗到沉浸:表演的敘事性轉變》,《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115頁。“溫暖劇”的表演創造恰恰能為觀眾營造出情感治愈與心靈棲息的“理想國”。如張嘉益在《裝臺》中飾演腳踏實地、吃苦耐勞、堅韌不拔、勤勉樂觀的主人公刁大順,他以“去表演化”的創作技巧完成了整部劇集的藝術化表達,以質樸、真實、生活化的精彩演繹讓刁大順的人物形象“活”了起來,受到學界、業界及觀眾的一致好評。張嘉益的表演特色集中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從《裝臺》原著及劇集的寫實主義內核出發定位表演風格,在真正理解了基層小人物內心世界的前提下以鮮明的人民性創作取向外化角色的性格類型與精神追求;二是刁大順呈現的人物狀態與需要的故事情境是西安市城中村的一股煙火氣,張嘉益作為土生土長的西安人,可以對此更好地心領神會,進而在熟悉的場景環境中積極全面地調動自己的成長經驗與社會閱歷去提煉角色特點、塑造人物性格,以親切、逼真、毫無違和感的表演將刁大順向上、向善、向前、向美的人生態度呈現出來,既溫暖治愈了觀眾,也回應了“溫暖劇”的創作初心與藝術使命。熱依扎在《山海情》中飾演溫柔堅毅的農村婦女李水花。這一角色既賺足了觀眾的眼淚,也溫暖了觀眾的內心。質樸的微笑式表演是熱依扎最重要的表現方式與最顯著的創作特點,所以李水花始終以笑容面對生活的苦難與折磨。人物困境與人物狀態之間的巨大沖擊力,讓熱依扎的表演充滿生命力與創造力,也讓觀眾對李水花的遭遇既感同身受也無比同情。此外,熱依扎的非語言表演也蘊藏著堅強向上的人物性格,所以李水花始終以筆挺的身姿面對人生的考驗。這看似不經意的形體處理以無聲勝有聲的表達將溫暖感滲透于表演的細節中,不僅讓角色更飽滿、人物更真實,也賦予了觀眾更多的感動與更深的鼓舞。
剪輯是服務于敘事有條不紊與層層推進的一種技術修辭,是將編劇的文本理念轉化為導演的視聽想象的助推器,是隱藏在影像背后雖容易被忽視卻至關重要的環節。剪輯既是一種基本的視聽語法,也是一種內嵌的敘事規則。不論是作為技術體現,抑或是作為藝術觀念,剪輯始終跟隨劇集創作的迭代更新而持續向前運動。在主觀能動性與客觀限制性的對沖中持續尋找動態平衡,則是考驗剪輯語言是否不斷趨于完善的核心指標。因此不同特性、不同定位、不同質感的劇集藝術要求輔以各有側重的剪輯技巧,已成為創作共識。在理性思維與感性思維相互交織的作用下,以真實的舒適感貫穿實踐、增強現實感的創作效果,是“溫暖劇”的剪輯特色。

圖4 《愛上你治愈我》海報(圖片來源于網絡)
進一步而言,對節奏感的把握與處理是統領剪輯舒適感的主軸線,具體指向視覺、情感、主題這三個不同層面的剪輯節奏的措置。視覺節奏是基本的剪輯效果,視覺節奏的重復制造會帶來重復的視覺慣例,形成有現實感與熟悉感的剪輯表達。情感節奏勾連著剪輯心理與審美心理,用觀眾視角理解敘事呈現、用生活經驗解碼視聽信息,是創作具有情緒溫度、內心共鳴、價值共振這一剪輯效果的關鍵策略。主題節奏是剪輯技藝的終極體現,是基于綜合考慮對素材的形式拆分與內容聚合,其以故事核為圓心,以時代精神、社會語境、生活質感為背景去凝結剪輯主題的節奏內蘊,此為“溫暖劇”剪輯創作的必經之路。《愛上你治愈我》是中國首部正面聚焦心理健康問題的醫療行業劇,題材的垂直性與類型的特殊性決定了大量的故事情節都源于真實案例改編,因此不可避免地要求視聽敘事需對各類心理疾病進行具體呈現,即必須在符合醫學邏輯真實性的基礎上把握好對觀眾的情緒引導。因此在視聽表達層面,協調和平衡好視覺、情感及主題之間的互動關系、營造出真實的舒適感,是《愛上你治愈我》剪輯的難點與重點。在實際剪輯的過程中,最常用的剪輯技巧是以具有隱喻性的畫面作為轉折點,把觀看的視點與心境從病情揪心的敘事邏輯引向冷靜思考的畫面氛圍,以圖像意涵的內在聯系協調剪輯節奏,有效實現視覺真實性、情感連續性與主題統一性的和諧共生。
在劇集藝術創作中,音樂雖是一種抽象的聽覺符號,但旋律的起伏感、節奏的快慢度與歌詞的寫意性卻能醞釀出獨特的敘事性、審美性與指向性。因此劇集音樂常常具備輔助人物塑造、強化情感表現、實現思想升華等敘述功能。“近年來,‘聲音’形成新的大眾文化熱點,正搭載新的網絡媒介與技術,拓展以往以圖像為主導的資本地圖。”[1]趙柔柔:《降噪世界中的耳語:ASMR亞文化與大眾文化中的聲音轉向》,《文藝研究》2021年第12期,第103頁。音樂是聲音的重要組成部分。社交媒體場域下的短視頻媒介賦予BGM(背景音樂)全新的意涵與作用,并創造了聽覺視覺化、音頻視頻化的傳播生態。音樂鋪陳的高能性被徹底放大成為視聽內容生產的元命題之一。以真實的敘述感完成音樂鋪陳的流暢渲染,是“溫暖劇”視聽表達中不可或缺的聲音景觀。
“溫暖劇”的音樂鋪陳理應取材于對生活真實的細致探索與深刻理解,要徹底規避“情緒不夠、音樂來湊”的創作誤區與行業怪圈,在與主題思想、人物形象、情節設定、視覺風格實現一脈相承的前提之下,須以治愈、溫和、輕快、舒緩的情緒傳達作為敘述感的建構標識,進而用聲音傳播的審美特性傳達一種信念感、奮斗感與希望感,以此切中“溫暖劇”的精神內涵,為畫面信息與影像敘事的視覺意義的輸出增值賦能。青春校園劇深受“網生代”用戶群體的喜愛,其往往通過講述個體成長的酸甜苦辣去表達生命經驗、勾勒青春敘事,是記載社會文化變遷軌跡的有效樣本[1]參見譚苗、魯昱暉:《論改革開放與青春題材電影的時代敘事》,《當代電影》2018年第7期,第118-119頁。,已成為視頻網站平臺化發展的旗艦式產品。溫暖感是青春校園劇與生俱來的審美特質,真實的敘述感是其音樂創作的重中之重。通常情況下,劇集音樂原聲帶由一首片頭曲、一首主題曲/片尾曲及情緒配樂構成,但青春校園劇《我在未來等你》卻別出心裁地創作了12首不同質感的主題曲,為劇集音樂鋪陳提供了重要樣本。這些音樂,不論旋律、抑或歌詞,都是創作者基于個人生活經驗、青春回憶、成長歷程與劇集敘事框架、人物設定、情感需要之對話、共融的基礎上進行量身定制的,盡顯青春時光的美好與懵懂、少年稚氣的純粹與堅毅,不僅具有強烈的青春敘述感,更與劇集調性高度統一。所以當內涵各異的主題曲出現在相應的敘事段落時,卻無違和感與突兀感,既對情節情緒、人物情感、畫面情調起到了烘托與渲染,也勾起了觀眾對青春歲月的緬懷與追憶,在音樂視頻化的過程中生產出了更為飽滿、更為流暢的觀劇體驗。顯然,音樂視頻化不僅是短視頻的“必殺技”,其在長視頻的敘事建構與影像傳達中也占據著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可以說,《我在未來等你》的高口碑評價離不開充滿真實敘述感的音樂鋪陳及其引起的回憶共情與情感治愈。
一直以來,“如何正確把握創作方向,清醒地認識文藝與生活、與社會、與國家的深刻關系,尤其是與反映人民美好生活、塑造豐富精神世界之間的深刻關系,是擺在廣大文藝工作者面前不容回避的重大時代性命題。”[2]胡智鋒:《新時代文藝工作者的使命與修養》,《中國文藝評論》2022年第1期,第51頁。“溫暖劇”為這道多選題提供了一項標準答案,亦為劇集藝術工作者的職業選擇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溫暖劇”作為近期劇集藝術創作領域里備受重視的新現象,業已呈現出了以一種集體自覺的戰略引領驅動力助推劇集產業結構轉軌的發展趨勢,并且培育著“溫暖現實主義”的萌芽。正因如此,關于“溫暖劇”創作觀念與實踐的探賾,已成為亟待業界與學界共同展開對話、探討、闡釋與建構的焦點議題。本研究基于典型作品的探索性考察與實踐經驗的學理化反思形成了對“溫暖劇”之內核與外延的芻議,以期起到拋磚引玉之效。可預見的是,伴隨高品質“溫暖劇”的持續涌現,與之相契合的學術爭鳴也將不斷走向繁榮,并倒逼創作的再發展與再升級,二者也將以高質量進階之勢頭助力中國劇集藝術生態實現從“高原”向“高峰”的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