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孟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湖南 長沙 410075)
城鄉關系是我國社會關系的一對基本范疇。本文致力于提出一個分析現階段我國城鄉關系的新視角,以區別于主流學界的“城鄉二元”分析,即“城鄉三元”分析范式,它是在“城鄉二元”的基礎上增加了一個特殊的單元:郊區社會。筆者認為,在特定的時空條件下,區別于“鄉村社會”和“城市社會”這兩種典型的社會形態,郊區作為第三種社會形態,具有相對獨特的社會性質,簡稱為“郊區社會”。
“城鄉三元”分析是對既有的“城鄉二元”分析的揚棄,是對城鄉關系復雜性的更準確把握。“城鄉關系的復雜性包括兩個維度,即城鄉關系在空間上的復雜性和實踐過程上的復雜性”[1],亦即城鄉關系的時空性。具體來說:“首先,鄉村和城市基于空間差異而表現出復雜多樣的關系形態……在某種程度上說,一個村莊的經濟形態及其發展狀況如何,往往取決于它與城市之間、以空間距離為基礎而發生的經濟社會關聯。因此,城鄉關系在本質上是一種以空間關系為基礎的經濟社會關系,空間距離對于城鄉關系的具體形態具有決定性的意義”[1]。其次,“城鄉關系既是一種結構,也是一種過程……‘作為過程的城鄉關系’側重于反映城鄉兩個獨立社會體系之間的相互卷入及其實踐過程……最核心的過程就是資源在城鄉之間的轉移,比如農產品進城、工業消費品下鄉等……城鄉關系在實踐過程上的復雜性突出表現為城鄉之間資源轉移過程的復雜性”[1]。城鄉關系總是特定時空下的具體關系,時間和空間參與了城鄉關系的具體構造。脫離了特定時空,就不是存在于真實世界的城鄉關系。
為此,本研究通過對郊區社會的關注,能把時空變量重新引入對城鄉關系的分析和思考。在這里,我們不應將城鄉關系看作對立的割裂之物,而是視為統一的連續體,城市和鄉村分別在連續體的兩端。實際上,典型意義上的農村社會和城市社會都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社會形態都是具體的?!俺青l二元”分析的優點是構建出了城鄉關系的基本結構,在進一步抽離了時空以后,對城鄉關系進行了高度的抽象和簡化,呈現出了城鄉關系的兩個形式上的基本點。然而,“城鄉二元”分析的缺點在于難以把握那些具體而又多樣的城鄉中間社會形態。當我們在分析某一具體社會形態時,需要重新引入時空因素,以呈現其復雜性。郊區社會的引入,正是為了實現上述目標。筆者認為,要把位于城鄉之間的社會形態獨立出來,作為一種特定的社會形態,分析其構成、性質和功能,以更妥當地描述城鄉關系。
對城鄉關系進行結構化思考,一直是城鄉關系研究的普遍共識和主流范式。需要注意的是,城鄉關系中的“城”和“鄉”都不僅是地理概念,而是具有更豐富的社會意涵。從地理學的角度上看,不管是鄉村,還是城市,都屬于人類聚居的重要形態,并具有重要差別。
其中,中國古人基于治國理政的目的,比較早地從行政結構的角度考察了城鄉之間的分野。周振鶴指出,《周禮》中提到“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高度概括中國古人對于行政制度建設的思考[2](P1-5)。通過辨方正位和體國經野從而形成的國野之別,樸素地反映出了古人對于城鄉關系的結構化認知。難能可貴的是,古人對于城鄉關系的抽象并未停留在國與野的二元區別之上,也未將二者絕然對立,而是把國與野視作一個整體,并在此基礎之上詳細地劃分出了其間的各個關節點。其中,除《周禮》外,還有《司馬法》的“王國百里為郊,二百里為州,三百里為野,四百里為縣,五百里為都”、《毛傳》的“垌,遠野也。邑外曰郊,郊外曰野,野外曰林,林外曰垌”和《爾雅》的“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垌”等[3]。
但現代意義上的城鄉關系主要是在現代化的背景之下才被提出來的。實際上,也正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由于“現代性”的“被發現”或“被發明”,城鄉關系的性質才開始出現質的分別。在傳統與現代的連續譜上,城市逐漸被認為是代表現代性,而鄉村被認為是代表傳統。隨著工業化和現代化的不斷推進,城鄉間的差別越來越明顯,而此時我國的城市與鄉村仍舊處在一種“無差別的統一”[4](P480)狀態:“從前現代城鄉協調交換的觀點看,中國就是一種穩定的樣板。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社會,城鄉之間被一條鴻溝截然劃開的問題,并未變得十分明顯”[5](P335)。關于現代性,西方多位社會學家都有論及。在馬克思①比如,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提出,“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分離引起了社會形態的巨大變化”“物質勞動和精神勞動的最大的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鄉村的分離”?!俺青l之間的對立是隨著野蠻向文明的過渡、部落制度向國家的過渡、地域局限性向民族的過渡而開始的,它貫穿著文明的全部歷史直至現在”?!俺青l之間的對立是個人屈從于分工、屈從于他被迫從事的某種活動的最鮮明的反映,這種屈從把一部分人變為受局限的城市動物,把另一部分人變為受局限的鄉村動物,并且每天都重新生產二者利益之間的對立”。但他們同時也指出,城鄉對立是一個歷史范疇。隨著生產力的發展,城鄉對立的狀態也會發生質的改變?!皞€人力量(關系)由于分工而轉化為物的力量這一現象,不能靠人們從頭腦里拋開關于這一現象的一般觀念的辦法來消滅,而是只能靠個人重新駕馭這些物的力量,靠消滅分工的辦法來消滅”。參見[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0.、涂爾干②涂爾干雖然沒有單獨探討過城鄉關系,甚至也沒有單獨論述過城市,但社會變遷卻在涂爾干的研究中占據了很大的篇幅。他關于知識社會學、社會分工與社會團結和職業道德建設等都與城鄉關系密切相關,他的弟子哈布瓦赫被稱為是法國城市社會學的創始人,另外在列斐伏爾的理論中也不難看到涂爾干的身影。參見楊辰.閱讀城市的社會學視角:評《巴黎社會學》[J].國際城市規劃,2014(2):118-122.、韋伯③韋伯關于城鄉關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政治社會學的范疇之中。韋伯認為,城市的出現,是現代社會得以生成的重要基礎,他用非正當性的支配來形容城市,凸顯了城市共同體支配權力的自主性。通過對城市的類型學分析,韋伯闡述了西歐城市社會中理性化特征的形成過程,或者說是揭示了西歐城市現代化的過程。參見[德]韋伯.非正當性的支配:城市的類型學[M].簡美惠,譯.南寧: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和齊美爾④齊美爾關于城市(尤其是大都市)的討論頗為豐富,其中的觀點也可以用于揭示城鄉關系。在形式社會學的理論范疇之下,齊美爾主要探討了城市這樣一種人類聚居的形式對于個人的精神生活(風格)的重要影響。生活在城市社會里的人們具有一種迥異于生活在鄉村社會中的人們的性格和行為,被稱為“都市人格”。參見[德]齊美爾.橋與門:齊美爾隨筆集[M].涯鴻,宇聲,譯.上海:上海三聯出版社,1991.等古典社會學大師的經典著作中,都不難看到這種因“現代性”在城鄉差異化分布所形成的城鄉二元化認知。
西方的經濟學、社會學和地理科學等領域對于社會轉型和發展所做的分析一般都具有二元論的特征。其中,具體到城鄉關系而言,基于經濟學與地理學的有效結合,經濟地理學等相關交叉學科與之互動得最為緊密。例如,1826年,杜能發現:基于與城市的距離上的差異,不同區位的農場具有不同的農業經營方式,并產生不同的收益,由此奠定了他作為經濟地理學和農業地理學創始人的地位[6]。與之相應,實際上也幾乎是之同時,以馬歇爾[7]和韋伯[8]為代表的經濟學家通過對產業(主要是指工業)集聚現象的研究,也發現了區位與產業存在的內在關聯性,為城鄉關系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視角。此后,在地理科學和城鄉規劃及設計領域涌現出了多個理論,這些理論大都是基于總體性的視角對城鄉關系進行描述和概括,并傾向于通過對區劃和空間的再配置以實現城鄉關系的理想形態,其中影響最大的是霍華德的“田園城市”理論[9]。
不過,真正對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誕生產生直接影響的是自1940年代興起的發展經濟學。其中,張培剛被國際公認為是發展經濟學的創始人之一,他的博士論文《農業與工業化》被稱為是發展經濟學的開山之作,主要研究在一個貧窮落后的、以農業為主導產業的國家,亦即發展中國家,如何擺脫貧困落后的面貌、走向富裕,并最終實現工業化和現代化的問題[10]。這個問題實際也是發展經濟學的核心議題。此后,以劉易斯為代表的發展經濟學家提出了二元經濟結構的理論,從勞動力轉移的角度分析城鄉關系,解釋發展中國家面臨的發展困境,并指導其如何走出困境。該理論認為,在一個后發現代化國家,普遍存在著經濟上的二元結構,表現在勞動力方面,就是在傳統農業部門中蘊藏著大量的剩余勞動力,而現代城市工業部門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要借助于資本積累、教育和科技的提升,實現剩余勞動力從傳統部門向現代部門的轉移,最終實現現代工業和城市的大發展及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充分就業,使經濟結構從二元歸為一元[11]。在此基礎上,費景漢和拉尼斯[12]及喬根森[13]等人從不同的角度對上述理論進行了完善和補充,尤其是特別強調了農業部門和工業部門的協調發展對于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的重要作用。
受上述理論的啟發,同時也是對理論局限性的批判,一些學者把傳統農業部門和現代工業部門的二元產業經濟結構及剩余勞動力的轉移問題拓展到了更加宏觀的城市區域或空間的范疇上進行討論,從而拓寬了發展經濟學的研究視野。其中以繆爾達爾提出的經濟發達地區(城市)和經濟不發達地區(農村)并存的地理二元結構理論最為突出[14]。他認為,在現代化發展的過程中,各種經濟要素的流動先后存在著兩種非常不同的效應,即集聚效應和擴散效應;發展也因而有了兩個階段:在集聚效應占主導的階段,城鄉差距日益拉大;但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擴散效應占據主導地位,城鄉之間的的差距開始日益縮小,政府改變城鄉二元結構的基本方向,應該主要放在如何使擴散效應的階段更早到來。顯然,這個理論采取了一個更加動態的視角來看待城鄉關系,并提出政策建議。
上述基于經濟二元結構特征考察城鄉關系的方式方法,在我國的城鄉關系研究領域以及與之相關的政策制定和執行等諸多層面都產生了直接而又重要的影響,甚至成為了“相關學科討論中國城鄉關系的一個基本范式”[15](P22)。有學者甚至認為,這些理論“不僅成為認識中國城鄉關系的理論工具,而且成為一種操作意義上的政策框架”[1]。
社會學家更多地關注到了經濟學家所普遍沒有注意到的發展過程中社會結構和個人的社會屬性層面的二元性,從而在經濟的二元結構之外提出了社會的二元結構的主張。社會學家認為,城鄉之間的二元社會結構是比城鄉二元經濟結構更深層次的重要力量。這種力量深藏在每個人的觀念之中,體現在其日常行動之中,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
在《鄉土中國》的開篇“鄉土本色”中,費孝通先生寫道:“從基層上看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我說中國社會的基層是鄉土性的,那是因為我考慮到從這基層上曾長出一層比較上和鄉土基層不完全相同的社會,而且在近百年來更在東西方接觸邊緣上發生了一種很特殊的社會。這些社會的特性我們暫時不提,將來再說。我們不妨先集中注意哪些被稱為土頭土腦的鄉下人,他們才是中國社會的基層”[16](P1)。也就是說,在中國尚未涉足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之時,整個中國社會的構成是二元化的,即具有鄉土性的基層社會和建立在鄉土基層之上的、但又與這個鄉土基層社會并不完全相同的社會,即傳統城市社會。此時,鄉土性是整個社會的“本色”,構成了傳統社會的基本特征。而在與西方接觸、繼而被迫卷入現代化的歷史進程以后,逐漸形成了一種在性質上迥異于傳統社會的新型社會——現代社會,現代性是現代社會的基本特征。由此,在現代化的背景下,中國社會仍然呈現出二元化的特征:鄉土傳統性與城市現代性。
費孝通認為,在傳統社會,建立在鄉土社會之上的城鎮與鄉土社會的關系是前者剝削后者但卻也依附于后者。而在現代化進程中,前者剝削后者的關系繼續存在,但卻已經不再依附于后者,而是轉而依附于全球性的資本主義體系。這種新的依附關系深刻改變了上述剝削關系的性質,造成城鄉關系的阻隔和惡化。而解決該問題的辦法有兩個:一個是要實行土地改革,斬斷城鎮繼續剝削農村的制度性根源,使城鎮由一個純粹的消費性體系轉變成一個生產性體系;另一個是要啟動農村的工業化,亦即推動包括工業化在內的鄉村建設[17](P145-160)。
在社會學的視角下,走出發展困局的關鍵不僅是城鄉經濟的一體化,更重要的是城鄉社會的一體化?;诖耍瑥堈资锾岢隽宋覈摹半p二元社會結構”觀點,即城鄉之間不僅存在空間、地理、人口和產業布局等經濟方面的分隔,而且還存在組織原則、生活方式、“職業—身份”體系等方面的差別,這種結構性的差別在城鄉關系的動態發展過程中也在發生變化[18]。這種差別的原因既有自然和市場因素,也有政府的政策因素,后者被稱為城鄉二元體制。在計劃經濟時期,人口作為一種經濟要素,受到了計劃體制的嚴格約束,而控制人口要素的核心制度——戶籍制度客觀上構成了劃分人與人之間身份的機制。此時,二元經濟結構與二元社會結構高度重疊,城與鄉被體制區隔為兩個相對獨立的體系。改革開放以后,市場體制逐漸取代計劃體制,各種要素的配置不再基于行政力量。這時,城鄉二元經濟結構背后的體制因素越來越弱,市場因素則越來越顯著;而城鄉二元社會結構卻出現了遲滯效應,即并未因體制因素的變動而發生與之同速的改變。城鄉之間在理論上的日趨一元化并沒有出現,反而呈現出了更加復雜化的趨勢。簡單來說,就是夾在典型意義上的城市和鄉村之間出現了很多極具特色的現實形態:在一些鄉村進一步蕭條的同時,也有一些鄉村日益繁榮起來;而城市雖然沒有出現空心化和產業衰退,但卻也出現了一些既不同于現代城市又不同于傳統鄉村的新社會形態,主要包括城中村和郊區。
在此背景下,既有的二元分析視角已經難以真正把握中國城鄉關系的客觀現實了。它變成了一種“宏大敘事”,其中的典型城市和典型鄉村都只存在于理論模型中,難以在真實世界中找到與之對應的實在或實體。這必然會削弱該視角對于現實世界的解釋能力,或者說,這種分析視角對于城鄉關系的學術想象力不再只是促進,而且也具有了桎梏的一面。這種形勢推動了各種試圖超越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學術努力。本文也是這個努力中的一部分,反映了現實和研究的新動向。
在經典的二元結構分析視角越來越不能反映改革開放以后中國城鄉關系的復雜實際的背景下,中國的學術界開始了一場持續至今的試圖超越城鄉二元分析的學術努力[19]。從認識論上看,它們都是試圖從結構上揭示城鄉關系的本質,因此這種超越并非對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簡單反對,而是有所揚棄。
總體上看,學術界傾向于在不影響理論簡約性的前提下,通過在城鄉之間增加一個“中元結構”,亦即從二元分析到三元分析,從而實現對現實城鄉關系復雜性的更充分提煉。之所以用三元視角來取代二元視角分析中國的城鄉結構,主要是與改革開放以前我國獨特的城鄉二元結構特征密切相關。李克強曾非常系統地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認為,盡管“中國在推行農村工業化之前,二元經濟結構是國民經濟結構的基本特征”,但“中國二元經濟結構的特性就在于,農村勞動力和農村人口的數量巨大,從而使得在工農業產值構成較為迅速地變動過程中,勞動力的就業狀況高度穩定,農村居民居住方式的變遷基本停滯”,中國“農業份額顯著地大,而非農產業的份額顯著地小”[20]。改革開放以后,農業份額的快速下降與農業勞動力份額的緩慢下降長期并存。也正是因為這個特殊原因,導致“在中國直接由二元結構向一元結構轉換是不可能的”,只有“把注意力轉向農村,就地實現剩余勞動力的轉移,通過弱化二元結構的強度,來打破固有的平衡,形成國民經濟結構的新局面”[20]。也就是說,必須要在既有的傳統農業部門和城市現代工業部門之間,促成一個“介乎兩者之間的新興部門”,從而使中國的二元經濟結構發生歷史性的變革,呈現出三元結構的新局面[20]。
當然,由于中國城鄉關系在不同時期有不同表現,故而“中元結構”所對應的實體也會隨之發生變化。筆者認為,自改革開放以來,城鄉關系“中元結構”先后經歷了從小城鎮到農民工和城中村再到新型農民工和郊區的轉變。這當然是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農民“大分流”的歷史現實及其演化路徑有非常密切的關系[21]。
在改革開放初期,由于鄉鎮企業的異軍突起,以農村工業化和農民“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為主要特征的小城鎮曾被認為是中國城鄉經濟社會結構中的一個既是現實的、同時也是需要努力建設的“中元結構”[22]。此時,農村人口流動模式以本地流動為主;土地在從農地轉為建設用地以后主要是用于農村工業化及隨之而來的城鎮化,而非單獨的城市化。
這個時期小城鎮的形成依賴于鄉鎮企業,而鄉鎮企業源于社隊企業,社隊企業的主體是社隊工業。因此,社隊工業是小城鎮興起的主要和直接原因。社隊工業的資本原始積累有兩個方面的來源:一方面,在某些地區(典型代表是長三角地區),社隊工業的資本原始積累是內生的,即來源于當地的農業剩余,其中又可細分為農民集體剩余(蘇南模式)和農戶個體剩余(溫州模式);另一方面,在另一些地區(主要是珠三角地區),社隊工業的資本原始積累是外生的,即來源于外來資本的涌入(珠三角模式)。在上述三種模式中,嚴格來說,只有蘇南模式才是典型的社隊企業;而溫州模式和珠三角模式下的社隊企業,“社隊”只是名義上的,它們實際上應當歸為個體、民營或外資企業[23]。
經濟上的結構分析特別關注人口和產業在城鄉之間的分布狀況。在這個時期,由于小城鎮吸納了大量的農村人口,并形成了獨具特色的農村工業和商業產業,因此被認為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構成了城鄉之間的一個“中元結構”。其中,從行政建制上看,1978年,我國的建制鎮總數只有2173個;到了2000年,全國建制鎮的總數增加到了19780個。也就是說,在22年里,平均每年新增小城鎮800個,平均每天2.2個。而到了2010年,全國建制鎮總數為19410個,比十年前減少了370個,總體上保持穩定。
再從產值上看,到了2000年,鄉鎮企業已經變成了中國農村經濟的主體力量、全國工業的“半壁江山”和國民經濟的重要支柱。全國國內生產總值的30%、全國工業增加值的49%、出口交貨值的38%、農村社會增加值的64%和農民收入的34%都是來自鄉鎮企業,鄉鎮企業的發展對促進國民經濟增長和支持農業發展,對增加農民收入和吸納農村富余勞動力,對壯大農村集體經濟實力和支持農村社會事業,都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24]。
最后從農業剩余人口的轉移上看,在20世紀90年代,小城鎮的人口占全國城鎮總人口的比重曾達到過27%的高位,全國約有8100萬的人口在小城鎮里生產生活,主要就是從農業和農村轉移過來的剩余人口,說明小城鎮具有強大的人口吸納能力。1993年,鄉鎮企業職工總數達到1.2億人,首次超過同期國有企業的職工總數。而到了2003年,鄉鎮企業吸納了1.36億的農村富余勞動力,占全國農村勞動力總數的27.8%,是當年中國農村勞動力到鄉以外的地方流動就業之總人數(約為9800萬人)的1.38倍[25]。
以上通過從產業結構和人口轉移的角度論證了小城鎮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的基本判斷,標志著從經濟上看,這個時期的小城鎮確實可以作為城鄉結構之中的一個“中元結構”。不過,也不應該忽視這種經濟層面的變遷所引起的或者說伴生的社會層面的變遷。
費孝通沒有將小城鎮的基本性質局限于經濟層面,而是將小城鎮也視為一個社會實體:“我早年在農村調查時,就感覺到有一種比農村社區高一層次的社會實體的存在。這種社會實體是以一批并不從事農業生產勞動的人口為主體組成的社區。無論從地域、人口、經濟、環境等因素看,它們都既具有與農村相異的特點,又都與周圍的農村保持著不可缺少的聯系。我們把這樣的社會實體用一個普通名字加以概括,稱之為‘小城鎮’”[26]。
也就是說,盡管小城鎮介于城市社會與農村社會這兩大實體之間,但它也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實體,賦予了中國城鄉關系在社會層面的三元結構特征。其中,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在農民的職業發生質變的背景下,其社會關系卻保持了相對的延續性。所謂“離土不離鄉”中“離土”的意涵是農村的產業和農民的職業發生了從農業向非農業的改變,具有顯著的經濟學特征;而從社會學的角度看,“離土”是在“不離鄉”的背景下發生的,這就意味著農民既有的家庭關系、社會關系、交往方式和地方性規范等總體穩定。小城鎮既是農民生產的地方,也是他們生活的地方,構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是在傳統的具有鄉土性的農村社會和現代的具有現代性的城市社會之間的“中元結構”。
1.小城鎮的衰落與“離土又離鄉”時代的到來
雖然說鄉鎮企業與農民“離土”密切相關,但客觀上說,在土地制度意義上的“土”和建立其上的村社其實蘊藏著鄉鎮企業興與衰的核心秘密和內在邏輯。裴小林認為,鄉鎮企業在用地和用工上的低成本是推動鄉鎮企業能在全國各地快速興起的最主要的內生原因[27]。當然,這還需要結合改革開放以前的重工業優先發展的戰略給鄉鎮企業留下來的市場空間,以及改革開放初期國家對鄉鎮企業的特定優惠和扶持政策,后兩者是作為外因發揮作用的。但等到鄉鎮企業的外在環境在1990年代中后期發生了巨變以后,主要是市場經濟越來越完善、政府扶持政策的停止和一些限制性政策的出臺等,鄉鎮企業的運行日益艱難。鄉鎮企業再也難以維持農民“離土不離鄉”的生產生活方式,從而推動著農民向更遠的地方流動。
產業萎縮和人口外流嚴重削弱了小城鎮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的基本屬性,引發了小城鎮在生產生活上的分化:絕大多數中西部地區的小城鎮都變成了純粹消費的地方,人們在這里有限地消費,幾乎不在這里生產。只有中西部地區的極少地方和沿海地區的小城鎮具有生產性,但其中的經濟主體(企業)也已經完成了改制,融入城市體系和市場體系,“走上了現代企業發展的道路”[28]。與此同時,“打工經濟”開始興起,中西部地區的小城鎮及其周邊的農民越來越難以在獲得體面的工作機會和滿意的收入,推動他們不僅“離土”而且“離鄉”,變成城市農民工群體。在此背景下,這些小城鎮越來越喪失了獨特性,即難以再被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實體和社會實體。結果,中國的城鄉關系因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遠距離流動而出現了新變化。
隨著越來越多的中西部地區農民背井離鄉、進入城市,上個世紀80—90年代的“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的主流模式逐漸被新世紀初的“離土又離鄉、進廠又進城”的新模式取代。與此相應,城市農民工群體也日益超過鄉鎮農民工群體,成為巨量的農業剩余勞動力向外轉移的主要方向。盡管都被稱為“農民工”,但鄉鎮農民工和城市農民工卻是嵌入在非常不同的經濟和社會結構之中,具有不同的外部環境、運行邏輯和經濟社會后果。
以上的說法容易給人一種誤解,似乎城市農民工是在鄉鎮農民工之后出現的新現象。實際上,這兩個群體是同時出現的。因為并非所有的地方都在改革開放初期具備了發展鄉鎮企業的條件和能力。一般來說,主要是東部沿海地區的大部分地區和中西部地區的少數地區首先出現了鄉鎮企業,并吸納本地農民成為鄉鎮企業農民工;而除此之外的農民,除了絕大多數都在還在家繼續從事農業生產以外,已有少數開始遠赴他鄉,成為城市農民工[29]。只是在1995年以前,主流輿論對于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本地流動及鄉鎮企業的相關現象有著更為濃厚的興趣和更高的期望,故而城市農民工及農村剩余勞動力的異地流動便處于相對邊緣的位置。及至鄉鎮企業的政策環境和市場環境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以后,主流輿論對于鄉鎮企業轉移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效益及其限度也有了更充分的認識,再加上此時城市農民工群體的規模和占比也在快速擴大——尤其是北、上、廣、深等大城市的外來人口早已超過10%,引起了當地學者的注意,從而綜合推動著政策部門和學術界對城市農民工群體的關注。
早在1994年,時任總理李鵬便已經在《政府工作報告》里明確指出:“農村剩余勞動力向非農產業轉移和在地區間的合理流動,是經濟發展的客觀要求和必然趨勢”。在以鄉鎮企業為主要機制吸納農村剩余勞動力的“離土又離鄉”模式日漸趨于飽和之后,“農民工”被視為是繼“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和“鄉鎮企業”之后農民的“又一偉大創舉”,被認為是億萬農民主動破除城鄉之間的藩籬,積極參與城市化和現代化進程的體現。
2.“城中村”的經濟形態和社會形態
從人口的經濟屬性來看,城市農民工在城鄉經濟體系中的地位越來越重要。國家統計局農村經濟社會調查總隊在2004年發布的調查報告顯示:在新世紀初,我國“縣域經濟吸納農村轉移勞動力的能力減弱,使長期以來農村勞動力‘離土不離鄉’的轉移模式發生轉變,‘離土離鄉’的農民逐年增多”[30]。在1978年至2005年的23年間,全國城市農民工的總數從200萬左右增至約1.02億[31],年均約增加384萬人;而在2006年至2012年的6年間,全國城市農民工的總數從約1.2億①數據來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保障部:《2006年全國農民工工作綜述》,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官方網站,http://www.gov.cn/zwhd/ft3/20070126/content_504964.htm,2021年12月5日訪問。增加至1.63億②數據來源于國家統計局:《2018年農民工監測調查報告》,國家統計局官方網站,http://www.stats.gov.cn/tjsj/zxfb/201904/t20190429_1662268.html,2021年12月5日訪問。,年均增加約717萬人。盡管這個群體的增速在2013年以后明顯下降,但總量依然持續處于高位,2018年達到了1.73億。另外,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大量涌入也使流入地的城市及其周邊地區也發生了巨大改變。其中,首當其沖的是城市產業體系發生的結構性變化,原本是由本地人承擔的工作崗位逐漸被外來人口接替,而本地人要么躍遷到更高層次的崗位上,要么就退出了這些就業崗位。與此同時,隨著城市人口密度的進一步增加,也催生出了更多的產業和機會。
除了以上從人口規模和產業結構的角度呈現農民進城與城市經濟結構轉型之間的密切關聯以外,也有一些學者將農民進城的現象視為中國社會結構轉型的一個重要特征[32]。殷曉清認為,作為一種十分獨特的就業模式,農民工既表現為一種特殊的職業身份,又表現為一種特殊的分配模式,其在職業聲望、勞動復雜性和就業流動性等方面與城鎮(市)職工很很大的區別[33]。甘滿堂進而指出,城市農民工是轉型期中國社會的特殊群體,他們既不同于農村居民,也不同于城市居民。城市農民工群體人數眾多,存在時間較長,對社會影響較大,足以構成轉型期中國社會的第三元[34]。他還通過分析城市居民、城市農民工和農村居民在就業行業、收入來源、失業保障、勞動保障、養老、住房、教育、醫療等方面的差異,比較全面地呈現了中國三元社會結構的內容[34]。近年來,通過將農民工作為一個社會職業和社會群體,社會學界集中關注了以下問題:
首先,農民進城的面向問題。學術界普遍認為,至少對于第一代外出務工的農民工而言,驅動他們離開家鄉、進城務工的核心動力來自家庭及其所在的村落社會,為了實現家庭的再生產和在村落里的體面生活,他們在城里出賣勞動力,并把絕大多數工資都寄了回家,用于實現家庭的再生產和村內社會關系的維系[35]。也就是說,農民雖然進城了,但他們的面向卻是農村社會,而不是城市社會。這也使得中國的農民工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韌性。
其次,農民進城的方式問題。不少研究發現,農民并不主要通過正式勞務市場和相關公共服務進入現代城市經濟和工業體系,而是極具智慧地利用了既有的鄉土社會網絡,“老鄉帶老鄉”是主要途徑[36]。形成了一些非常具有特色的城市景觀,即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農民傾向于集中居住在陌生城市里的同一個地方,通過老鄉觀念的建構,重新復制了一個類似于老家的鄉土社會。在這里,大家不僅熟悉而且親密,而且甚至還存在比在老家那種較為純粹的社會關系以外的經濟關系并相互滋養[37]。劉世定等認為,北京“浙江村”的出現代表了中國農民進入城市的一種獨特方式,即“產業—社會型進入”,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勞動力流動范疇,而是帶著綜合性資源的經營者流動過程,是在不斷尋找和開拓市場的過程中逐漸在城市中形成了一個以聚居為基礎的產業加工基地,即“城市中的農村”[38]。
除此之外,來自中西部地區的農民大量涌入城市以后,對城市的社會結構也產生了重要影響,不僅使城市中原本就存在的市民與農民的關系得以再現,而且還構建出了一個新的本地人和外地人的關系,產生社會學意義上的社會排斥和社會融入問題。隨著農民工的大量涌入,也深刻改變了城中村的經濟社會結構和運行邏輯,其中有不少村落終結了[39],但也有不少村落在經濟邊界開放的同時,出現了社會邊界進一步封閉的現象,出現了“超級村莊”[40]或“都市里的村社共同體”[41]。總之,新興的城市農民工群體及其在城中村的獨特生產生活方式有別于典型意義上的農村社會和城市社會,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構成了城鄉三元結構中的“中元結構”。這個階段的“中元結構”是建立在農民“離土又離鄉”的初始基礎之上,以農民工作為一種獨特的就業模式并以城中村為主要居住空間的經濟社會實體。
實際上,以農民工和城中村為主要構成的城鄉三元結構中的“中元結構”之所以能夠形成,從宏觀的體制上說,主要是與我國的城市化戰略在1990年代所作的調整密切相關。在改革開放的前二十年,我國的城市化戰略是“小城鎮發展戰略”,鄉鎮企業得以快速成長起來,而這一戰略也曾被譽為“中國特色的城市化道路”。但在1990年代以后,隨著市場環境的改變,鄉鎮企業的缺陷和困局日益顯現,這一戰略也開始受到質疑,并最終引發戰略調整。新的戰略雖然最終表述為“走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的道路”,但實際上,“土地城市化成為GDP和財政快速增長的主要推動力,特大城市和大中城市的地域規模迅速擴大,而且出現城市越大聚集經濟效益越明顯的趨勢。小城鎮發展相比之下則黯然失色”[42]。在此后約十年的時間內,為了滿足家庭再生產的需要和維系在村莊社會中的體面,中西部地區的億萬農民以農民工的身份和職業并主要以城中村為居住地,涌進沿海城市及其工廠,并形成了一種既不同于他們的故鄉、也不同于他們所在城市的相對獨特的經濟社會體系。
但在客觀上,這個“中元結構”具有高度的不確定性。首先,城市農民工群體本身的不確定性。從經濟上看,農民工是高度依附于城市既有的經濟體系,而且處在整個城市經濟體系的最末端,甚至處于灰色地帶,這就決定了他們在經濟上始終處于一種高度的不確定狀態,表現為頻繁地變換工作或地點。從社會上看,城市農民工雖然在一定程度上嵌入在按照自己家鄉復制出的想象的共同體之中,并可能得到了緊密經濟利益關系的強化,但由于他們的面向是中西部地區的家庭和村落,主要目標并非在城市展開自己的社會生活,而是個人經濟利益的最大化。農民進城的經濟利益優先性大大削弱了他們對城市社會生活的興趣,使社會參與具有很強的功利性,從而也就進一步削弱了其行為的社會性,故而只能是一個相對松散的社會共同體。在這種情況下,除非是城市農民工構建出了一個非常緊密的組織體系(甚至帶有一定的灰黑團伙性質),否則,這種社會共同體的成員必然是高度不確定性的。實際上,即使是那些緊密程度較高的組織體系,往往也是面臨著非常大的整合壓力,存在著高度的不確定性。
其次,城市農民工所居住的村落本身也存在著高度的不確定性。城中村的出現,主要是在城市化快速推進的過程中,少部分村莊因各種原因未能融入城市體系從而繼續保留原有體系。政府與市場力量的結合是推動我國城市化(包括土地城市化)的核心機制。在此過程中,面對村落的阻力或為了節約成本,地方政府采取“只征地、不拆遷”的辦法,導致了城中村的產生。此外,有些地方政府為了更加順利地推進征地和城市化,甚至還主動出臺了“留地安置”等相關政策,從而制度性地生產出了一批城中村。但是,地方政府的這種策略性行為終究會遇到兩個方面的約束:首先是來自公共行政方面的約束。在現代城市體系中,零零星星地點綴著一些城中村,這對于整個城市的規劃、管理、市政建設和公共服務等工作的一致性構成了很大的困擾,此外還涉及到城市形象和社會治安等其他問題。其次是來自我國實行的“世界上最嚴格的耕地保護制度”的約束。由于《土地利用總體規劃》等相關規劃對于區域范圍內建設用地的總量、基本農田的保有量和建設用地的年度計劃等控制性指標越來越嚴格和明確,從而促使地方政府從粗放用地向集約節約用地轉變。以上因素的存在,使得城中村的存留始終處于一種高度不確定的狀態:一方面,房東為了更好出租或租客為了住得更加舒適,可能會投入一些資金用于改善居住環境;但另一方面,這種投入和改善往往又都是非常有限的,因為不管是房東還是租客,對這里都沒有長遠預期。從總體上看,我國大城市的城中村并沒有增多,而是在減少。
近十余年的城中村改造實踐表明,城中村的存續并不完全取決于政府的意志,它主要是被整個城市的產業層次所決定。當城市的產業尚處于較低的層次之時,城中村表現出了非常頑強的生存能力;而當城市的產業升級以后,城中村的改造或終結便顯得輕而易舉。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以來,隨著世界經濟形勢的巨變,國內的經濟形勢也出現了新變化。其中,產業升級備受關注和強調。在此背景下,以農民工與城中村為主的經濟社會實體越來越難以承載起作為新時期城鄉三元結構之“中元結構”的功能,而以農民工與郊區為構成的新型經濟社會實體,即郊區社會,在我國城鄉三元結構中的獨特性和重要性日益凸顯。[43]
在改革開放以前,盡管在城市周圍也有郊區,但此時的郊區具有非常典型的行政性。在計劃體制下,城鄉關系是一種非常典型的二元結構形態,郊區并不構成一個相對獨立的“中元結構”。到了改革開放以后,市場體制逐漸替代計劃體制,城鄉之間在各種要素的流動方面遭遇到的體制性障礙越來越少、越來越弱,城鄉關系發生了從非常清晰到非常不清晰的深刻轉變。這時,郊區也逐漸突破了行政因素的約束,具有了更加豐富的經濟社會意涵。作為行政區劃意義上的郊區日益淡化,郊區快速嵌入進了整個市場體系和城市結構之中。
前面已經提到,隨著小城鎮發展戰略受到質疑,各地的大中城市進入了發展的快車道。但是,這種發展模式的弊病和問題很快也隨之顯現出來。例如,由于人口密度過大,超出了城市既有的承載能力,導致了城市病和此起彼伏的社會沖突。也正是在此背景之下,國家最終確定了“堅持大中小城市和小城鎮協調發展,按照循序漸進、節約土地、集約發展、合理布局的原則,促進城鎮化健康發展”的新道路,簡稱為“新型城鎮化道路”。與小城鎮發展戰略相似,新型城鎮化道路重新強調了城鎮相對于城市的獨特經濟社會價值;但新型城鎮化道路也強調要在把城鎮和城市體系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更加注重發展的協調性。由此,城市不再是千篇一律且大而全的城市,城鎮也不再是千篇一律的城鎮,城市、城鎮和農村被視為一個有機整體。在此過程中,郊區逐漸成為實現新型城鎮化的主要空間載體。
郊區社會的形成主要得益于郊區經濟的興起。郊區經濟的主體是工業和生產性服務業,它們原本位于城市核心區。但隨著城市產業結構升級,它們被轉移到了郊區,促進郊區經濟的興起,并連帶推動了以這些產業為生的農民工及其家屬遷往郊區。這與西方城市郊區化過程中人口郊區化發生在產業郊區化之前的模式具有顯著差別。實際上,在北京和上海等特大城市,城市核心區早已實現了從第二產業向第三產業的轉變。由于有相對成熟的工業作為經濟基礎,郊區經濟得以迅速興起,并很快超過了城市核心區。例如,早在2010年,占有上海市90%左右的國土空間的上海市郊區9個區縣,便已經合計承載了全市69.7%的人口、合計貢獻了全市59.6%的GDP(如按郊區口徑算,該年郊區GDP占全市GDP的比重是40%),郊區已經成為了“上海市實體產業的主要分布地,全市先進制造業、戰略性新興產業和生產性服務業的主要集聚地和未來核心的承載空間”[44](P2)。由此觀之,城市經濟的郊區化使郊區逐漸取代城市核心區成為我國區域經濟發展的新增長極[45](P174)。
土地和人口是郊區經濟的重要基礎。熊萬勝基于對《中國城鄉建設統計年鑒》和《中國城市建設統計年鑒》等官方數據的分析,通過將市郊區(市區面積與城區面積之差)、城郊區(城區面積與建成區面積之差)和縣城郊區(城關鎮郊區)三部分區域作為郊區的總體范圍,對我國郊區的土地面積和人口規模進行了一次總體性的估計,研究發現目前我國郊區的面積已經超過了陸地國土面積的五分之一,在人口集中的胡煥庸線以東,郊區所占的面積比例更大,郊區社會的常住人口數量也占到中國人口總量的30%左右[46]。
一直以來,郊區都被視為夾在城市與鄉村之間的一個附庸,是由鄉村到城市的過渡地帶或城市的灰色地帶或待開發的理想場所,并以負面形象居多。時間對于郊區的影響是可視的,今日之郊區,昨日可能還是農村,而明日卻又可能變成了城市。與城中村一樣,郊區也表現出了高度的不確定性,即存在著隨時都會消亡的可能性。但是,作為一種獨特意象或景觀的郊區卻似乎很難消滅,具有良好的韌性。這種韌性來源于郊區景觀的流動性:一個具體的郊區消失了,在離它不遠的原本并非郊區的地方,便會形成新的郊區。田毅鵬等認為,從構成要素上看,郊區(城鄉結合部)“絕不是‘城’‘鄉’要素的簡單相加”,郊區“是一個城市和鄉村結合和交錯的地帶,城市因素和鄉村因素并存,單純地運用任何一種單一的研究方法都很難洞悉其復雜的社會構造”[47]。雖然郊區在體制上隸屬于城市體系的一個部分,但在我國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不應該簡單地將其視為城市的一個部分[47]。與城市或鄉村都有其相對一元化的主導性特征不同,郊區的主導性特征并不止一元。如果我們可以將城市社會和鄉村社會的主導特征分別概括為城市性(或現代性)和鄉土性(或傳統性)的話,那么,這些既有的主導特征顯然都難以用來準確概括郊區社會。筆者試圖提出“郊區性”這個概念,用于概括郊區社會本身的主導特征。
郊區性具有高度的復雜性和混合性。從總體上看,它很難用一種一以貫之的邏輯貫穿始終,但如果承認在一元主導之外還可以有多元主導的話,那么將能更好地理解郊區性。在人口結構、空間形態、社會關系、階層結構和組織結構等方面,郊區社會都與典型意義上的城市社會和鄉村社會不同,它有鮮明的特色,是一種非常獨特的地域社會樣態。在郊區社會的居民構成上,與城市社會主要是市民和農村社會主要是農民的一元化構成特征不同,郊區居民的構成具有二元性即本地村民和外來人口,或者“土”與“客”。郊區社會在居民構成上的二元性必然會造成郊區社會關系的復雜化,包括本村村民之間的社會關系、外來人口之間的社會關系和土客之間的社會關系[48]。郊區在經濟上的二元性也隨處可見。比如,正規經濟與非正規經濟并存、勞務經濟與瓦片經濟并存等。郊區內的經濟社會活動投射到其土地利用和空間景觀上,呈現出多中心、碎片化乃至錯亂的總體特征,這些特征都與城鄉社會顯著不同。在婚姻現象方面,郊區社會也與城市和農村社會存在顯著差別及其獨特邏輯[49]。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郊區是在我國城市化快速推進下但受我國特定的國情約束,最終實現城市化的歷史使命尚需要相當長的一段時間的總體背景下出現的。在這段特殊的時間里,郊區具有顯著區別于典型的城市社會和鄉村社會的特征[50],屬于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形態,應被視作為當前我國城鄉三元結構的“中元結構”。郊區不再僅僅是一個臨時性的、充滿了問題的地理空間,它在近年來日益成為一個獨特的經濟實體和社會實體,作為一種獨特景觀或意象的郊區具有穩定性。而且,郊區生活既不像城市生活那樣社會關系“過疏”而市場滲透及行政管制的力量過強,也不像鄉村生活那樣社會關系“過密”而市場及行政服務的力量過弱。這是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它是一塊輕松自由之地[51]。
本文詳細梳理了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城鄉關系的演變歷程以及國內學術界對這一歷程的研究。從總體上看,學術界基于特殊的國情和對我國城市化發展道路的理性判斷,提出了在現代化過程中我國城鄉關系有別于經典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判斷基本上是準確的。但具體到不同的階段和時期,我國城鄉三元結構中的“中元結構”具有不同的表現形式。
從改革開放初期開始,一直到20世紀末,以鄉鎮企業為主要載體、“離土不離鄉”為基本特征的小城鎮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構成了此時城鄉關系中的“中元結構”。此后,隨著市場環境和政策環境的轉變,鄉鎮企業面臨嚴峻考驗,越來越多的農民“離土又離鄉”,跨區域進城務工,“打工經濟”日漸興起,在21世紀的前十年,農民工與他們所居住的城中村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構成了這一時期城鄉關系中的“中元結構”。而到了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由于國內外的經濟政治環境發生了深刻變化,世界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原有的以農民工與城中村相結合的經濟社會體系日益邊緣化,城市經濟發生結構性轉型,中國城市經濟的郊區化推動了郊區的全面發展,新一代農民工與其所居住的郊區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經濟社會實體,構成了新時期城鄉關系中的“中元結構”。目前,郊區社會正處于發育之中,并產生越來越顯著的影響。
郊區社會,或者說把郊區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形態,這個提法不僅具有理論價值,而且具有政策意義。當前,城市政府在制定相關政策時并不是把郊區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形態,因此當決策者基于對城市社會的認知所制定的政策應用到郊區社會以后,會造成嚴重的偏差,甚至出現了制度建設的“內卷化”困境。換句話說,如果決策者能夠具有把郊區社會和城市社會區別開來的能力,并對郊區社會的獨特性質擁有較為充分的思想準備和經驗積累的話,那么政策的制定和執行必將會更具針對性和實效性。此外,主流學界和政策部門普遍把郊區社會直接等同于“問題社會”,并認為郊區社會會在短時間內消失,嚴重低估了郊區所具有的韌性和延續性,由此形成了一些較為激進的政策主張,當這些政策被應用到實踐以后,往往出現偏離甚至背離政策目標的情況,對郊區的治理也產生了負面的影響。換句話說,如果決策者對于郊區社會有更客觀的認知,那么在制定政策時將會更有歷史感。
中國的社會變遷為社會科學研究提供了非常肥沃的土壤,它也為應用和檢驗西方社會科學理論及其研究范式提供了挑戰性的機遇。國內學術界在積極援引西方經典的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同時,也根據中國的實際進行了超越經典的城鄉二元結構理論的學術努力,試圖構建一個本土化的城鄉關系研究乃至理論。本文接續這一努力,呈現了當前我國城鄉關系領域正在發生的一些新變化,提出了把郊區作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形態并把郊區社會視為新時期我國城鄉關系“中元結構”的觀點。而對于郊區社會的基本性質和構成等,有待進一步探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