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聯解體30年背景下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 *

郭春生

1991年12月25日晚，隨著戈爾巴喬夫宣布辭去蘇聯總統職務，飄揚在克里姆林宮上空的蘇聯國旗徐徐降下，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正式解體。蘇聯解體還標志著蘇聯社會主義道路的失敗和蘇聯共產黨的消亡，三者是一個相互關聯的整體，綜合起來一般稱為蘇聯劇變。到2021年，蘇聯解體已經過去30年了。

蘇聯解體后，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以下簡稱“俄共”）成為原蘇聯共產黨的繼承者，它的存在和發展變化，直接成為反映當代俄羅斯社會對原蘇聯和蘇共態度的晴雨表，也典型體現著在當代資本主義國家中、特別是前蘇聯東歐國家中共產主義政黨的生存狀況。當今，有必要從蘇聯解體30年的視角對俄羅斯聯邦共產黨進行全面審視。

一、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的力量沉浮

蘇聯解體后，作為原蘇聯繼承國的俄羅斯的政治局勢一度十分動蕩。在動蕩的國家局勢中，俄聯邦共產黨也不可能獨善其身，特別表現在一段時間內政黨力量的急速下滑上。

獨立后的俄羅斯奉行多黨制度。蘇聯時期實行一黨制，蘇聯共產黨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中唯一的政黨。從一黨制猝然轉變為多黨制，在觀念、法律、制度等多個方面都缺乏足夠的準備，動蕩和混亂也就不可避免了。俄聯邦共產黨在蘇聯尚未解體時既已成立（1990年6月），成立時自稱是蘇聯共產黨的一部分。在蘇聯解體后，它并未立即宣示自己是蘇聯共產黨的繼承人。不過，正如一般將俄羅斯視為蘇聯的繼承者一樣，人們也就將俄共視為蘇聯共產黨的繼承者了。事實上，除了蘇聯共產黨在俄羅斯境內的財產已經被政府沒收之外，俄共繼承了原蘇共在俄羅斯境內的黨組織、黨員以至黨的意識形態。

黨員數量是體現一個政黨力量強弱的最直觀指標。俄共成立時，正值蘇聯最后時刻的動蕩時期。戈爾巴喬夫在政治改革上削弱蘇聯共產黨的權力，導致聯盟中央權力的弱化，各加盟共和國黨中央趁機加強自身權力，從而形成了黨的聯邦化傾向。蘇聯的15個加盟共和國除俄羅斯外各自都有自己的黨中央，但實際上他們是統一的蘇聯共產黨中央的14個支部。唯獨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沒有自己單獨的黨中央，但這不表示在俄羅斯聯邦中共產黨的力量和權力弱小，反而是它力量和權力更大的標志，因為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黨中央同時也被視為俄羅斯蘇維埃聯邦社會主義共和國的黨中央。在黨的聯邦化傾向日益嚴重的背景下，1990年6月12日，俄羅斯聯邦第一次人民代表大會通過了俄羅斯聯邦主權宣言；6月19日，俄羅斯聯邦召開黨的代表會議，宣布成立俄羅斯聯邦共產黨；6月20日，黨代會轉成黨的代表大會，選舉波洛茲科夫為中央第一書記。這樣，也就建立起了名義上獨立于聯盟中央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俄羅斯境內的共產黨員也就成為俄共的黨員。不過，這時蘇聯和蘇共中央還存在，這個新成立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無論在組織上還是思想上都談不上蘇聯共產黨的繼承者。進入1991年蘇聯形勢劇烈變化，發生“8?19事件”后，葉利欽歸罪于共產黨，禁止共產黨在俄聯邦的一切活動。這樣，俄共實際上被取締。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境內一批堅定的共產黨人一直為恢復黨的合法地位而斗爭。終于，1993年2月，俄共重建與聯合大會得以召開，并于次月完成了在司法部的登記，成為俄羅斯合法存在的政黨。20世紀90年代中期是經過重建和恢復后的俄共的力量頂峰，黨員達55萬人之眾，在小黨林立的俄羅斯它是最大的政黨；在國家杜馬選舉中，僅在重建成功的兩年之后的1995年，得票率就由第三位攀升至第一位，1999年優勢雖然縮小，但仍然是國家杜馬第一大政黨。

但是，進入新千年后，俄羅斯政黨政治的形勢發生重大變化。一是俄羅斯政黨制度的變化，政黨合法存在和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門檻被提高，各政黨為了參與政治活動激烈競爭，相互的重組與合并日趨頻繁；二是統一俄羅斯黨的橫空出世，因得到總統普京的支持，2001年12月甫一成立隨即成為俄羅斯最大的政黨；三是俄共自身的組織分裂和黨員流失，造成黨的力量不斷衰落，到2005年俄共黨員已經降至不足19萬。在經歷了跳崖式流失之后，進入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俄共力量總體上發展趨于平穩，黨員人數穩定在16萬人左右。總體而言，從作為政黨力量最重要標志之一的黨員人數來看，自1993年至2021年，俄共黨員數量由55萬降至16萬，大致經歷了一個L型的發展曲線。也就是說，俄共黨員數量從1993年到2010年前后，黨員數量快速流失，呈跳崖式下跌之勢；進入2010年代后逐漸趨于平穩，起伏不大；2018年起黨員數量回升較快，到2021年的3年間呈現一個翹尾效應。值得指出的是，2018年俄共領導和組織的抗議養老金改革運動獲得不小的成果，俄共的聲譽得到提高，也改變了黨員數量緩慢下滑的態勢。

俄共政治地位的下降與統一俄羅斯黨的突然出現密切相關。2001年12月1日統一俄羅斯黨的建立是俄羅斯現代政治發展中的一件大事。在普京總統的支持下，該黨一建立就成為超大型政黨，一覽眾多小黨，包括俄共。該黨巨大的力量也成為俄羅斯政治穩定的保證和象征，在巨大力量的支撐下，自它成立以來20年里甚至從未感受到來自其他政黨的挑戰威脅。統一俄羅斯黨與中國共產黨也建立了良好的關系。2021年恰逢中國共產黨建立100周年和統一俄羅斯黨建立20周年，普京總統和習近平總書記互致祝賀。在6月28日兩人的視頻會晤中，普京總統祝賀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雖然他是以個人名義，但他的身后是強大的統一俄羅斯黨。習近平總書記在2021年12月1日的賀信中指出，今年是中國共產黨和統一俄羅斯黨建立關系20周年。20年來，兩黨關系不斷向前發展，為落實兩國元首重要共識、鞏固中俄政治和戰略互信、促進兩國全方位互利合作、深化兩國戰略協作發揮獨特作用。中國共產黨珍視與統一俄羅斯黨的友誼，希望兩黨繼續加強機制化交流合作，為促進新時代中俄關系邁向更高水平、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貢獻智慧和力量。1《習近平向俄羅斯統一俄羅斯黨成立20周年致賀信》，《人民日報》2021年12月2日。由此看來，統一俄羅斯黨也是應運而生，它的成立符合現代俄羅斯政治和社會發展的要求。雖然該黨不是共產主義政黨，中國共產黨仍致力于與它建立良好的黨際關系，共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但是，統一俄羅斯黨的突然出現大大壓縮了其他政黨的政治空間，特別是先前屬于俄聯邦最大政黨的俄共的政治空間。伴隨著俄共屈居第二大政黨的地位，一是來自統一俄羅斯黨的巨大壓力，二是俄共自身不斷出現問題，在進入新世紀后，俄共的力量迅速跌落，與統一俄羅斯黨的強大形成了鮮明對照。2003年12月的新一屆國家杜馬選舉，俄共得票率僅有12.7%，比1999年的杜馬選舉所獲支持率減少了幾乎一半，比統一俄羅斯黨的37.6%則少了近25個百分點！自這屆國家杜馬選舉后，俄共在國家杜馬中的席位就屈居第二，迄今為止，未曾有其它政黨超過俄共獲得的支持率，而俄共與處于第一位的統一俄羅斯黨的差距又非常巨大，看不到趕超的可能性。

進入2021年，蘇聯解體已經30年過去了。在這一年，俄聯邦進行了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俄共在國家杜馬選舉中所獲席位仍居第二位，獲得21%的選票，比上一屆的13.3%多出7個多百分點；選舉獲勝的統一俄羅斯黨獲得45.2%選票，仍比俄共多出近24個百分點。也是在2021年，俄共分兩個階段召開了第十八次代表大會，俄共十八大公布的黨員人數是16.2萬人，久加諾夫在十八大的政治報告中特別指出，自2017年的上屆代表大會以來，俄共吸納了6.4萬名新黨員。

總體而言，在1991年蘇聯解體到2021年的30年間，俄共經歷了劇烈的力量沉浮：從“8?19事件”后的非法存在，到贏得合法地位后的靚麗登場，再到成為國家杜馬第一大黨；從力量急速衰退到退居第二大黨地位，再到力量基本穩定，直至2018年反養老金改革之后的力量止跌回升，呈現可喜的發展勢頭。

二、30年間取得的非凡成就

上文提到，在進入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后，俄共發展逐漸趨于平穩，不過，黨員隊伍持續減少的趨勢沒有扭轉，并且黨員老化的現象日益嚴重。到2021年，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在俄共十八大政治報告中說明：“在報告所述期間，有64,000名新成員加入共產黨，其中大多數是具有社會主義堅定信念和理想的人。”1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отчёт Центрального Комитета КПРФ XVIII съезду партии, https://kprf.ru/party-live/cknews/201822.html.這樣，就產生了一個黨員數量的問題，如果從十七大到十八大的4年間俄共黨員凈增6萬多名的話，那么如果減去這6萬多人，2017年俄共十七大時，黨員人數只有十萬人左右。從俄共公布的黨員人數來看，數量還從來沒有低到過這種程度。查詢發現，2016年俄共公布的黨員人數是16.2萬，之后俄共官網沒有更新黨員的數量，究竟為何尚未可知。即便2017年仍按2016年的16.2萬黨員的數量來算，那么到2021年在加入了6.4萬名新成員后黨員總數仍然是16.2萬，那么可以肯定，在2016年到2021年之間，俄共黨員人數是經歷了一個較大幅度的起伏，否則不可能在增加了6.4萬名黨員后總數還是16萬多人。一個合理的解釋是，這中間存在一些黨員退黨和黨員自然死亡等原因造成的黨員減員，損失數量和增加數量基本相互抵消了。無論如何，兩次代表大會之間俄共吸收了不少新黨員，黨內增加了許多新鮮血液，由此形成了俄共30年發展中的翹尾效應。在經歷了長期的低迷之后，這當然是非常可喜的現象。為什么這中間俄共能吸收如此多的新黨員，分析來看，這首先應該與2018年俄共領導組織的抗議養老金改革運動有直接關系。2018年6月俄政府公布以推遲退休年齡為主要內容的養老金制度改革，引發社會激烈抗議。而作為俄羅斯第一大反對黨的俄共是社會抗議活動的主要發起者和組織者。抗議養老金改革行動迫使政府修改了原來的改革方案，也使俄共鞏固了公眾利益維護者的形象，提高了聲譽，從而也吸引了更多人加入到俄共之中，使俄共黨員數仍然維持在16萬多人。無論如何，在2021年俄共舉行十八大時，仍然能夠維持具有16萬人之眾的大黨地位，這在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的共產黨中屬于力量最大的共產黨之列；在原蘇聯東歐地區各國中，俄共更是無可置疑的最大的共產主義政黨。

俄共的另一個非凡成就是，從重建不久后的第二屆國家杜馬選舉時起，一直保持著資本主義國家中共產黨作為最大反對黨的地位。總覽當今實行政黨競爭機制的資本主義世界，無論是發達資本主義國家，還是二戰后獨立的實行資本主義制度的國家，自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能夠一直保持最大反對黨地位的共產黨也只有俄聯邦共產黨，諸如發達資本主義國家最大的共產黨——日本共產黨，發展中國家最大的共產黨印度共產黨（馬克思主義），以及曾經一度上臺執政的尼共（聯）和尼聯共（毛），都未能做到這一點。這里需要指出的是，在當今世界資本主義國家中，共產主義政黨總是受到這樣那樣的歧視和壓制，俄共自然也不例外。在這樣的逆境之中，能夠長期維持最大反對黨的地位近30年，實屬難能可貴！俄共是在克服了重重困難，進行了堅持不懈的斗爭，才取得這一重大成就的。不過，也應該看到兩點，在統一俄羅斯黨一黨獨大的政黨格局下，其一，在作為最大反對黨的俄共與作為執政黨的統一俄羅斯黨之間，長期存在著巨大的力量差距；其二，相應地，一黨獨大格局下的其它政黨力量弱小，俄共和進入國家杜馬的公正俄羅斯黨、自由民主黨的差距不大，特別是作為第二大黨的俄共與第三大黨之間的力量差距越來越小，最小的是2016年的第七屆國家杜馬選舉，俄共所獲支持率僅比第三位的俄羅斯自由民主黨多了0.2個百分點，優勢微乎其微。

在當今俄羅斯的資產階級議會民主制度下，俄共在30年間沒能實現通過選舉上臺執政的目標。這里涉及了一個重大的理論與實踐問題：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共產主義政黨有沒有通過選舉勝利獲得政權的可能性？全面完整回答這個問題，至少要追溯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那個時期在西歐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社會主義政黨普遍取得了重大的選舉成績，以至恩格斯在他最后的重要文章中把使用普選權作為實現工人階級事業中“一件新的武器——最銳利的武器中的一件武器”1《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88頁。，但無產階級的最后勝利還需要“決戰的那一天”。20世紀初，第二國際的分裂及俄國的革命要求促成了共產主義政黨（布爾什維克）的建立，之后，在資本主義國家中共產主義政權都是通過革命的方式建立的，包括戰后社會主義從一國到多國的發展。蘇東劇變后，在原蘇東國家中，只有摩爾多瓦共和國共產黨人黨曾通過議會選舉上臺執政（2001年），此外就是歐洲還有地中海小國塞浦路斯的勞動人民進步黨在2008年上臺執政。雖然摩爾多瓦和塞浦路斯都是小國，但也以事實證明，在資本主義國家，共產主義政黨是可以利用選舉制度上臺執政的。那么，在當代俄羅斯資本主義國家，俄共有沒有可能通過選舉上臺執政呢？這種可能性一定是存在的，俄共也始終堅信這一點，并把它列入自己的綱領之中，如黨的政治報告中始終堅信“俄共在選舉中的成功能夠成為通往人民政權之路的起點”。2《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第十四次代表大會政治報告》，http://theory.people.com.cn/n/2013/0625/c365100-21967925-3.html。但是，從當今俄羅斯政黨政治格局和政治形勢來看，在一定時期內，俄共獲得選舉勝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兩年前，筆者通過分析俄共在當今俄羅斯政黨政治下的狀況得出結論，除非俄共做出脫胎換骨的革新，否則不可能在現行的俄羅斯政黨政治下通過選舉勝利上臺執政。1郭春生：《新型政黨政治下的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國外社會科學前沿》2020年第1期。兩年過去了，盡管在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中俄共獲得了比較大的成功，但仍看不到通過獲得選舉勝利而上臺執政的較大可能性。當然，無需在此贅述俄羅斯的選舉制度，研究者都會注意到俄羅斯國家杜馬和總統的政治關系以及杜馬選舉和總統選舉之間的關聯性。

盡管未能通過選舉獲取政權，但長期在政權機構的選舉中獲得第二多的支持率，展示第二大政黨的力量，已經足以證明俄共的非凡成績。接下來需要做的是，如何做到像恩格斯當年所說的，不斷取得新的勝利，占領一個又一個陣地，直至實現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的偉大目標。

30年間俄共取得的第三個值得稱道的成就是，即便是在對共產黨非常不利的選舉制度下，俄共還是在30年間的一頭一尾呈現了兩個重要的選舉亮點：第一個是1995年的國家杜馬選舉和1996年的總統大選，俄共在第二屆國家杜馬選舉中就以22.3%的支持率一舉奪得杜馬第一大黨位置，在次年的總統大選中，久加諾夫作為俄共推舉的參選人與葉利欽展開激烈競爭，只是在寡頭們的支持之下，葉利欽才以53%的微弱優勢獲得勝利；尾部的亮點就是前面提到的2021年的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俄共獲得21%的支持率，比上一屆選舉所獲支持率高出足足8個百分點，既縮小了與第一名統一俄羅斯黨之間的差距，也拉大了與第三名公正俄羅斯黨的距離。這后一個亮點正好出現于蘇聯解體30年之際，在長期的沉寂之后，俄共出現這樣一個翹尾效應，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值得認真分析其原因，同時也使我們對俄共在下一屆總統選舉中的表現增加了更多的期待。

前有所言，俄共在2018年反對養老金制度改革中的表現是它獲得更高支持率的重要因素之一。眾所周知，多年以來，俄共支持者大多來自曾經歷了蘇維埃制度時期的中老年人，現在臨近退休的正是對蘇維埃制度有親身經歷的最后一批勞動者。在這批人的眼中，俄共既是蘇維埃制度的代言人，也是他們所關注的自身退休利益的代表者。俄共在反養老金制度改革中的主張和表現無疑使它贏得了這批人的更多好感，同時也獲得了更多反對這一改革的人的支持。

俄共支持率上升的另一個因素則來自它持之以恒地對俄羅斯現實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俄共不僅激烈批判上世紀90年代俄羅斯資本主義導致的國家衰敗的重大罪行，也對普京時代的俄羅斯資本主義制度進行抨擊，將諸如人口減少、科技落后、經濟停滯和衰退等，統統歸因于俄羅斯資本主義制度。俄共所揭露和抨擊的這些現象和問題，實際上也是俄羅斯社會普遍關心的問題，更是俄羅斯當局多年以來十分關注但又始終未能解決的難題。俄共的態度自然迎合了大眾的普遍要求，會為它贏得更多的支持者。但是，更為關鍵的是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十分明顯的是，誰能為俄羅斯提供真正的解決方案，誰才可能獲得更多民眾的支持。結合第一個因素，對俄羅斯當局而言，在養老金制度改革背后實際上是經濟的衰退和不堪重負的財政壓力，無路可走的俄羅斯當局才出此下策，而俄共提出的方案是不是俄羅斯的真正出路呢？俄共的方案又能不能得到更多數人的支持呢？

針對養老金制度改革發起的抗議是短暫的、運動式的，在這樣的抗議運動中俄共不可能全面展現自己的政治主張，單憑這一事件俄共也不可能根本扭轉長期的頹勢。借助2020年的修憲問題，俄共更全面地向公眾展現了自己的政治主張。2020年初，普京提出了修改憲法的主張，俄共首先表明對修改憲法的支持態度。一種觀點認為，俄共屬于俄羅斯體制內的反對派，這也不無道理。進入新世紀以來俄共雖然反對俄羅斯資本主義，但它對普京政權基本支持的態度則是十分明確的；也正因為這一點，在2018年俄共申請組織反養老金改革游行時，都得到了政府的批準，而其他反對派的類似申請則多被政府駁回。俄共對普京提出的修改憲法的支持也確實顯示了它的這種“體制內”反對派的地位。不過，俄共趁此機會，及時提出了自己全面的修憲主張，要求“以蘇維埃民主政治的憲法取代總統專制的憲法”,1李亞洲、孫小菲：《俄羅斯聯邦共產黨第十八次代表大會評析》，《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21年第3期。俄共進而對現行憲法提出了100多處修正意見，其中15處屬于具有原則性的重大修正。俄共的修憲主張確實為它贏得了更多民眾的支持，但可以看到，這種支持不是源自它恢復“蘇聯式”制度的要求，更多地是源自民眾對現行政權和制度的失望，普京執政20年沒有實現所承諾的“強大的俄羅斯”，反倒是長期的衰退和越來越多的國家危機。

俄共支持率上升的第三個因素可以稱為“蘇聯因素”。俄共自帶的“蘇聯符號”正是一些老年黨員的思想寄托，這些老年黨員留戀當初的蘇聯時代，自然成為自帶“蘇聯符號”的俄共的長期堅定支持者。“蘇聯因素”的另一個方面源自30年前后的歷史對照。30年前的蘇聯是世界兩個超級大國之一，30年后的俄羅斯逐漸淪為二流甚至三流的國家，時至今日，俄羅斯的戰略空間還在不斷受到西方國家的擠壓。普京總統就多次指出蘇聯解體是一場重大的地緣政治災難，不斷承受這種災難之苦的俄羅斯人自然留戀蘇聯時期強大的地緣政治地位，一些人將這種留戀寄托在帶有更多蘇聯符號的俄共身上，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正是因為有以上諸多因素，俄共在最近兩年多的時間里得到了更多人的支持，在選舉中獲得了比較高的支持率，在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中獲得21%的選票，接近了其峰值時期1995年國家杜馬選舉中所獲22.3%的水平。俄共能不能借此東風實現崛起，今后幾年的發展至關重要。而影響一個政黨發展的最關鍵因素，可能還要看政黨的基本綱領和主張。2021年召開的俄共十八大提供了觀察該黨發展前景的重要窗口。

三、俄共十八大體現的政黨現狀與前景

按照俄共章程規定，黨員代表大會是黨的最高權力機關，代表大會至少每四年召開一次。到2021年，俄共的代表大會共召開了十八次。在2008年召開十三大之前，俄共基本上是年度代表大會。十四大在2011年召開，與十三大間隔3年。之后的十年間召開了四次代表大會，基本上2年一次。俄共十七大2017年召開，與2021年召開的十八大之間間隔了4年，這也是間隔時間最長的一次代表大會。如前所述，在這4年間，俄羅斯大事不斷，更加之2020年又出現了新冠疫情的肆虐，直接影響了俄共代表大會的正常召開。

2021年俄共分兩個階段召開了第十八次代表大會。這次大會反映了俄共在蘇聯解體30年的時間節點上的現狀和最新動態。

首先就是俄共對自身道路的充分肯定。在大會的政治報告中，首先體現的就是俄共對30年自身走過的道路的充分肯定。一是在蘇聯的廢墟上重建了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并使它成為后蘇聯空間中最強大的共產黨。同時，俄共的斗爭也使許多人免受葉利欽時期的政治迫害甚至牢獄之災，更使俄羅斯避免了陷入內戰的危險。二是俄共在這些年里積累了管理的經驗，創辦了優秀的企業，有效地保護了公民的權利。三是反對割裂歷史，堅持歷史的連續性，傳承共產主義的紅色基因，回擊對蘇聯的無端指責，認為“蘇聯的社會制度、政治制度、教育和教育制度、生活價值體系、文化類型——是俄羅斯歷史的巔峰”，發起“為強大、公正、社會主義祖國——為蘇聯”的社會運動。

其次是對俄羅斯資本主義的批判，強調只有社會主義才能使俄羅斯擺脫資本的暴政。大會指出，自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遭受的多次重大危機都是源自資本主義的泛濫，當今的新冠疫情更顯示了資本主義的罪惡。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當國家和人民不斷貧困的時候，寡頭們卻變本加厲地進行掠奪，將國家財富集中在自己手中。對全人類來說面臨著一個選擇，“要么資本把人類群眾轉變為全球盈利機制的附著物，要么社會主義將使社會成為人類和諧發展的目標”。生活一再證明，“對我國和全人類最危險的是資本主義病毒”，“只有共產黨人和我們的盟友才能提供克服危機和退化、改善社會、拯救國家免于滅絕的秘訣”，我們必須建立一個以建設為目標的社會主義國家。1Политический отчёт Центрального Комитета КПРФ XVIII съезду партии, https://kprf.ru/party-live/cknews/201822.html.

再次，結合2020年俄羅斯進行的憲法改革，俄共十八大重新闡釋了在憲法改革和重大政治問題上的基本主張，同時批評憲法改革的結果只是使“總統的專制和寡頭統治更加強硬”，改革后的憲法更顯示了資產階級民主的虛偽性。

綜合以上三個方面，相較于之前的綱領和主張，俄共十八大堅持其既有的歷史與現實觀，其中最值得關注的就是對蘇聯的歌頌和對現實的批判。事實上，已經過去的30年的歷史表明，對蘇聯的歌頌并不能為俄共贏得更多的支持者。蘇聯的解體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是一系列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而決不是戈爾巴喬夫、葉利欽等個別領導人的背叛就能推倒蘇聯社會主義的大廈。在十八大政治報告中，久加諾夫主席僅僅是歌頌列寧、斯大林，批判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繞開了從1953年到1985年30余年的蘇聯社會主義歷史，這是一段從改革嘗試到終止改革而導致社會停滯的歷史。歷史常識告訴我們，蘇聯最強大的時候是60年代末70年代初，繞過這段歷史則無法完整地解釋蘇聯的興亡。要想真正從廢墟上重新站立起來，必須以歷史唯物主義為指導，客觀分析大廈傾倒的諸多綜合因素，全面正確地汲取經驗教訓。歸根結底，社會發展變化的根本原因還是蘊藏于物質資料的生產之中，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的矛盾運動決定了蘇聯的終結，長期堅持備戰體制妨礙了生產力的發展，掏空了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物質基礎，也破壞了社會生產關系，生活得不到根本改善的人民大眾最終拋棄了蘇聯和蘇聯共產黨。實事求是地看，俄共身上的“蘇聯符號”是其近幾年翹尾效應的助推器，更是其30年持續衰退的魔咒。盡管十八大是在發生了一系列有利于俄共發展的背景下召開的，俄共也有意努力延續這種發展勢頭，但結合俄共長期以來奉行的綱領和主張來看，同時再觀察俄共在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中的成績，俄共還遠遠不能撼動統一俄羅斯黨一黨獨大的政治格局。這也就意味著，在今后的一個時期里，只要普京總統不作出什么改變俄羅斯政局的重大決策，統一俄羅斯黨自身不發生什么自我瓦解的重大變化，單單憑借俄共一方的潛力，還不足以對俄羅斯政治發展產生決定性影響。

最后，作為俄羅斯左翼力量的代表，俄共十八大表達了對世界左翼的敬意和對兄弟黨的祝福，特別表達了對中國共產黨的敬意，祝賀中國共產黨在百年奮斗中取得的巨大成功。

事實上，俄共非常重視與同為共產主義政黨的中國共產黨的關系，自建立以來一直保持著與中國共產黨的友好關系。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高度評價中國共產黨的成就，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取得的偉大成就。2016年8月12日，他和俄共中央副主席德米特里?諾維科夫在中國駐俄大使李輝陪同下參觀了中共六大會址常設展覽館。1928年，在國民黨的白色恐怖下，中國共產黨面臨著嚴峻、險惡的環境。在共產國際的支持下，中國共產黨決定在莫斯科召開第六次代表大會，國內黨代表從海參崴和滿洲里、綏芬河兩路，跨遠東和西伯利亞地區趕往莫斯科開會，1唐潤超：《赴莫斯科參加中共六大的前前后后》，《中共黨史資料》（第66輯）。由此譜寫了中蘇兩國共產黨友誼的歷史贊歌。會后，六大會址就成為具有歷史紀念意義的建筑。這座建筑位于莫斯科郊外圣三一區五一村，因長期失修而破爛不堪。中國共產黨和俄共都非常重視黨的歷史教育，便由中國資助進行修繕，設置為紅色展覽館，專門展示中共六大的資料。久加諾夫專程參觀這座展覽館，表明俄共珍視中俄兩國共產黨的傳統友誼，他在參觀中表示，是中國同志把這座建筑變成了真正的“原創博物館”。“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由鄧小平同志提出的改革開放政策在近30年間成為了最杰出的典范。中國經濟曾經年均增速為12%，達到當代世界發展的最高水平。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在30年內都無法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我親眼看到了鄧小平同志提出的偉大構想正在逐步實現。”2《俄共主席久加諾夫參訪中共六大會址：這是一座真真正正的原創博物館》，https://www.sohu.com/a/110332730_344767。2019年12月，久加諾夫率領俄共代表團訪問中國，與中國共產黨簽署了為期五年的合作備忘錄。2021年正值中國共產黨建立一百周年。7月2日的俄共《真理報》網站特別發表了久加諾夫的文章，熱情歌頌中國共產黨走過的“奮斗與勝利的光榮之路”。他指出，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具有偉大的歷史意義，是中國人民和全人類的財富。作為中國社會的領導和組織力量，黨是有智慧、有效率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的領路人，充分表達了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促進了人民間的和睦與相互理解。中國共產黨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激勵著各國人民，給人們帶來建設更美好世界——一個自由和公平的世界——的希望。1《外國政要慶中共百年 俄羅斯共產黨主席久加諾夫：中共走過“奮斗與勝利的光榮之路”》，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04233264017822881&wfr=spider&for=pc。

俄共十八大報告表達了對世界上各種左翼力量的友好態度，結合剛剛過去的國家杜馬選舉，這里提出一個兼具歷史與現實意義的問題，那就是共產主義政黨和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關系問題。20世紀初，以布爾什維克黨的出現為標志，在世界社會主義運動中出現了共產主義政黨與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歷史分野，反映到俄國國內，就是布爾什維克黨與社會革命黨及孟什維克的分分合合，直至包括社會革命黨在內的其他政黨停止存在，蘇聯成為一個一黨制國家；在國際上，則是共產國際與社會主義工人國際之間的矛盾糾葛。之后20世紀共產主義政黨與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關系史表明，兩者和則兩利，斗則兩傷，這個歷史經驗值得共產主義政黨和社會民主主義政黨認真汲取。蘇聯解體30年來，俄羅斯左翼政治力量除了有俄共之外，還存在一個社會民主主義政黨，即公正俄羅斯黨。國內對這個政黨的研究十分匱乏，現在有中國人民大學的一位博士生在寫這一主題的博士論文。公正俄羅斯黨是當代俄羅斯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的旗幟，研究原蘇東地區特別是俄羅斯的社會主義運動不能忽視這個政黨。該黨創建于2006年，基本理論主張可概括為“新社會主義”，在價值和政策上以社會民生、公平為主要訴求。在2021年下半年的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結果中，人們除了關注得票率第一位的統一俄羅斯黨和第二位的俄共之外，位于第三位的公正俄羅斯黨也值得關注，更何況它是取代了上一屆國家杜馬選舉得票率第三位的俄羅斯自由民主黨的位置。再觀察最近四屆的國家杜馬選舉就不難發現，在第五、六屆國家杜馬選舉中公正俄羅斯黨都是得票率第三位的政黨。實際上，作為俄羅斯兩股最主要的左翼力量，俄共主張的21世紀社會主義與公正俄羅斯黨主張的新社會主義有許多共同之處，社會公正、愛國主義是它們共同的價值追求。而且，公正俄羅斯黨就是在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之前，于2021年2月，與“俄羅斯愛國者”黨和“為了真理”黨進行了合并，稱為“公正俄羅斯-愛國者-為了真理”黨，從而壯大了自己的力量。設想一下，如果共同作為左翼的社會主義政黨的俄共和公正俄羅斯黨結成社會主義的統一戰線，也就是國家杜馬中第二大黨與第三大黨之間的合作，它們的政治影響力肯定將會加倍壯大！既然俄共致敬各左翼力量，那么也應考慮與公正俄羅斯黨的關系。在第八屆國家杜馬選舉之前，公正俄羅斯黨方面曾多次表達與俄共合作的愿望，但沒有得到俄共的積極回應。俄共這種態度，應該是更多地考慮到與公正俄羅斯黨的意識形態差別，以及考慮到自身長期以來穩固的政治地位，并且，即便是與公正俄羅斯黨合作，也無法撼動統一俄羅斯黨的優勢地位。實際上，俄共與公正俄羅斯黨合作的意義是多方面的。首先是迎合了時代發展的要求。在革命與戰爭的時代，出現了共產主義政黨與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歷史分野；在和平與發展的時代，就應該呈現共產主義政黨與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合作與合流。其次，有利于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俄共領導人久加諾夫十分贊同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那么，共產主義政黨和社會民主主義政黨的合作肯定對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大有裨益。再次，從政治趨勢和發展前景來看，兩黨的合作對俄共來說也肯定是利大于弊，可以使兩黨的政治基礎和政治影響力同時得到加強。最后，兩黨果然能夠實現合作的話，則打破兩類社會主義政黨一百多年來對立對抗的主基調，將對世界社會主義運動的發展產生十分積極的影響。

四、結 語

蘇聯解體是當代世界社會主義運動遭受的巨大挫折，標志著蘇聯社會主義模式和蘇聯共產黨的敗亡。值得欣慰的是，俄羅斯聯邦共產黨延續了俄羅斯的社會主義運動，成為原蘇東地區生生不息的共產主義火炬。蘇聯解體30年來，俄共在經歷了長時間的衰退后止住頹勢，最近幾年在反對政府的養老金改革、修憲、國家杜馬選舉等重大事件中都有亮眼表現，吸引了不少民眾的支持和擁護。延續這種良好的發展勢頭，是俄共當前的重要任務。

2021年恰逢蘇聯解體30周年，俄共召開了第十八次代表大會。俄共十八大總結了成績，展望了未來，但還缺乏對自身問題的檢討和反思。一個大有作為的政黨，必然是具有客觀清醒的自我認知的黨，否則，就不可能對時局的變化做出及時有效的反應。從2014年俄羅斯收歸克里米亞事件以來，俄羅斯的局勢持續動蕩，國際、國內政治環境急劇變化，而每一次重大變化對俄共來說都是機遇和挑戰。俄共能不能抓住每一次機遇，不斷延續最近幾年的良好發展勢頭，直至實現重大突破，這需要俄共領導人在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基礎上做到及時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