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飛
2020年的美國,以令人震驚的混亂沖擊著全人類的眼球,直到今天,這種混亂依然未曾停歇。美國的混亂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政治的混亂,民主與共和兩黨惡斗不斷,尤其是總統(tǒng)選舉,一度演變?yōu)槲此毂┝Α罢儭?,民主政治陷入空前危機;二是社會的混亂,集中表現(xiàn)在抗擊新冠疫情上的諸多亂象,不僅公共衛(wèi)生的警笛此起彼伏,而且社會也陷入了嚴重分裂??梢哉f,當今美國已經(jīng)陷入了整體性的國家危機當中。
與此危機相伴隨的是另一個顯著的文化現(xiàn)象,那就是充斥于當今美國社會主流思想中的“陰謀文化”(conspiracy culture)。比如關于新冠病毒起源的陰謀論,或者認為新冠病毒是中國人為制造甚至是惡意投放的,或者認為新冠病毒是民主黨人蓄意編造的驚天謊言。在特朗普支持者沖擊國會事件之后,立刻就有陰謀論認為整個事件是民主黨操縱的,旨在將特朗普永遠釘在反民主的歷史恥辱柱上。2021年1月11日,美國社交媒體推特公司宣布永久性封停7萬多個帳戶,理由是這些帳戶主要用于分享所謂QANON陰謀論內(nèi)容。QANON是一個支持特朗普的神秘右翼白人至上陰謀論組織,他們宣揚美國政府的背后存在一個“深層政府”(deep state),“深層政府”操縱了2020年美國大選,而特朗普是反抗美國深層政府的偉大戰(zhàn)士。諸如此類的陰謀論不勝枚舉。有美國學者認為,當前美國正處于現(xiàn)代史上少有的陰謀論思維進入主流政治領域的時期。1Judith Grant, A Discussion of Russell Muirhead and Nancy L. Rosenblum's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erspectives on Politcs, vol. 4, 2020, pp. 1152-1153.
有必要指出的是,“陰謀文化”并非今天才出現(xiàn)在美國社會當中,恰恰相反,長期以來,陰謀文化一直充斥于美國當代社會的主流思想中,并對時事話語造成了負面影響。2Robert Alan Goldberg, Enemies Within: the Culture of Conspiracy in Modern America, New Hay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 1.2001年“9?11”恐怖襲擊之后,就有陰謀論認為美國政府提前知曉恐怖襲擊會發(fā)生,但故意讓其發(fā)生,甚至推波助瀾。2006年由俄亥俄州立大學開展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36%的人認為美國聯(lián)邦當局要么參與了“9?11”恐怖襲擊,要么沒有采取任何行動阻止恐怖襲擊的發(fā)生,因為當時聯(lián)邦當局希望美國向中東開戰(zhàn)。3Carl Stempel, Thomas Hargrove and Guido H. Stempel, Media Use, Social Structure, and Belief in 9/11 Conspiracy Theories, 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 2, 2007, pp. 353-372.奧巴馬擔任美國總統(tǒng)后,有近三分之一的美國人認為奧巴馬刻意隱瞞了自己的出生,因此其任美國總統(tǒng)是有違美國憲法的。4Jaclyn Howell, Not Just Crazy: An Explanation for the Resonance of the Birther Narrative, Communication Monographs, vol. 4, 2012, pp. 428-447.可以說,自20世紀中期以來,陰謀論已經(jīng)成為美國文化中最明顯和持久的線索。5Gordon B. Arnold, Conspiracy Theory in Film, Television, and Politics, Westport, Connecticut, London: Preaeger, 2008,p. Vii.
雖然說陰謀論作為一種社會現(xiàn)象早已存在,但是陰謀論作為一種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卻是在當代才出現(xiàn)的。美國政治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大部分美國人至少信奉一種陰謀論,而每種陰謀論通常俘獲的信眾達到所有人口的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6Sunstein C R and Vermeule A, Conspiracy Theories: Causes and Cures,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 2, 2010,pp. 202-227.當陰謀論廣泛傳播,并被相當數(shù)量社會成員所信奉時,甚至成為人們看待事物的潛意識時,陰謀論就不再僅僅是陰謀理論,而是進一步上升為“陰謀文化”,成為社會主流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它就不再僅僅停留于少數(shù)個體的思維層面,而是必然蔓延到社會公共層面,進而產(chǎn)生重大的社會和政治影響。
毫無疑問,上述兩種現(xiàn)象(美國整體性危機和“陰謀文化”盛行)絕非孤立存在。恰恰相反,“陰謀文化”的盛行與當今美國的整體性國家危機有著緊密相關性。本文的目的就在于,深刻揭示“陰謀文化”的本質(zhì)屬性,探索“陰謀文化”與當今美國國家危機的內(nèi)在關聯(lián)。
將信奉陰謀論的人歸結(jié)為“妄想狂”或“類精神分裂癥”1David Barron, Kevin D Morgan, Tony Towell T and Boris Alterneyer, Associations Between Schizotypy and Belief in Conspiracist Ideation, Personality & Individual Differences, vol. 70, 2014, pp. 156-159.是輕率的,或者調(diào)查哪些人更容易接受陰謀論觀點(比如法國學者研究發(fā)現(xiàn),擁有極端政治立場的人更容易信奉陰謀論),2法國2013年的一項民意調(diào)查詢問受訪者對以下說法的觀點:“并不是政府在治理著法國,事實上我們不知道誰在幕后操縱著?!苯y(tǒng)計顯示,信奉陰謀論觀點百分比最高的是勒龐的選民(72%)和讓—呂克?梅朗雄的選民(56%)。眾所周知,勒龐是法國極右勢力的代表,梅朗雄是法國極左勢力的代表。參見[法]讓—布魯諾?勒納爾,賀慧玲譯,《信奉陰謀論的原因》,《第歐根尼》2016年第2期。同樣無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和面對“陰謀論文化”,因為信奉陰謀論的人與陰謀論本身完全是兩回事。我們有必要深入“陰謀文化”的思維邏輯中去,才能真正理解“陰謀文化”的本質(zhì)屬性。
“陰謀文化”首先表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懷疑主義傾向。當某個重大事件發(fā)生時,陰謀論信奉者會首先懷疑官方或主流媒體的報導,因為他們傾向于認為官方總是為了自身不可告人的目的而試圖掩蓋事實,而受官方控制的主流媒體則會配合官方做虛假的報道。比如在2020年美國總統(tǒng)選舉過程中,當拜登在幾個關鍵搖擺州由原來的落后一夜之間變成微弱領先,主流媒體紛紛宣布了拜登的勝選,而陰謀論者卻對此新聞嗤之以鼻,認定主流媒體一直在制造假新聞。
要知道,懷疑本身并沒有問題,甚至它很大程度上還是理性的表現(xiàn),科學的態(tài)度首先就是懷疑的態(tài)度,因為科學邏輯遵循的基本原則是:相信任何沒有充分證據(jù)的事情,在任何地方對任何人而言,永遠是錯誤的。在這個意義上,不能簡單地譴責陰謀論者是非理性的,實際上往往是那些譴責別人為陰謀論者的人被譴責為是非理性的。
但是,必須立刻指出的是,科學的懷疑是一種探詢式的、開放式的懷疑,科學懷疑的真正起點是“我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因此“我要運用自己的理智去探索真相”,并且“我也愿意與其他人交流、對話,以便更好地了解真相”。而陰謀論的懷疑是一種教條式的、封閉式的懷疑,陰謀論懷疑的起點是認為某個事件背后是一個陰謀。陰謀論者不是因為“不知道”真相而懷疑,而是因為(自以為)“知道”真相而懷疑。面對某個社會或政治事件,陰謀論者不去尋找事件背后的一般性原因,比如自然規(guī)律或階級矛盾等,而是去尋找事件背后所謂隱秘的個人或團體??梢哉f,對陰謀的預設既是陰謀論邏輯的起點,也是陰謀論邏輯的終點。
因此,這種預設了結(jié)論的懷疑就注定不會導向積極的面向真相的探索,更不會積極地與他人展開對話,而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論證邏輯中。在獨白型信念系統(tǒng)中,每一個信念都可以作為其他信念的證據(jù),進行循環(huán)論證,這意味著陰謀論者掌握的信息越多,他們就越可能相信自己提出的陰謀論邏輯。1Ted Goertzel, Belief in Conspiracy Theories,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4, 1994, pp. 731-742.在此意義上,陰謀論并非沒有邏輯,恰恰相反,其“邏輯”具有強大的統(tǒng)合力,能夠?qū)⒈姸嗟氖录图姺钡男畔⒔y(tǒng)合在一個陰謀計劃之內(nèi)。
我們可以看到在陰謀文化中普遍存在一種“確認偏差”(confirmation bias)2Joshua Klayman, Varieties of Confirmation Bias, Psychology of Learning & Motivation, vol. 32, 1995, pp. 385-418.現(xiàn)象,即當人們在主觀上認定某種觀點時,便傾向于尋找能夠支持和強化這一觀點的信息,同時忽略或否定與之相悖的信息。實證研究也證明,信奉某種陰謀論的人更容易信奉自己所在黨派或所支持黨派提出來的陰謀論,如民主黨人比其他人更傾向于認為共和黨的小布什總統(tǒng)提前知曉“9?11”恐怖襲擊,而共和黨人則比其他人更傾向于認為民主黨的奧巴馬總統(tǒng)并不具有美國國籍。3Niloufer Siddiqui, Who Do You Believe? Political Parties and Conspiracy Theories in Pakistan, Party Politics, vol. 2,2020, pp. 107-119.這種“確認偏差”現(xiàn)象在社交媒體時代尤其普遍,因為社交媒體就是一個個回聲室,“點亮在看”“點贊”“共同關注”等程序設置,讓人們可以在社交媒體上反復聽見自己的回音,看見他們想看見的,聽到他們想聽到的,從而不斷印證自己既有的觀念,人們借此可以“創(chuàng)造屬于自己的真相”。如果有人試圖對陰謀論提出反對意見,則立刻會被認定為是陰謀實施者正試圖掩蓋陰謀,或者被歸結(jié)為另一個更大陰謀的一部分。所以我們看到,陰謀論者很少轉(zhuǎn)變自己的態(tài)度,更是很少放棄自己原有的信念。
由此我們可以確定,“陰謀文化”的懷疑主義并非科學的懷疑主義,而是一種“教條式的懷疑主義”,這種“教條式懷疑主義”不是探詢真相的懷疑主義,而是已經(jīng)預設了特定“真相”的懷疑主義,或者說這種懷疑主義只是為了證明已經(jīng)預設了的特定“真相”。這種預設的特定“真相”就是任何重大事件背后都隱藏著一個邪惡的精英或精英集團,他們蓄意策劃了一個個陰謀事件。4Jeffrey M. Bale, Political Paranoia V. Political Ralism: On Distinguishing Between Bogus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Genuine Conspiratorial Politics, 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 1, 2007, pp. 45-60.比如“9?11”事件是小布什及共和黨精英一手策劃的,2008年金融危機是猶太金融資本家羅斯柴爾德家族一手策劃的,2020年美國大選是被外國勢力操縱的。就連飛機在天空中飛過所產(chǎn)生的白色長痕,都會被陰謀論者解釋為,美國政府為了控制氣候以及軍事目的而在高空擴散的化學物質(zhì)。事實證明,陰謀文化的確更容易在這種盛行極端政治懷疑主義的社會氛圍中滋生和擴散。5Mark Fenster, Conspiracy Theories: Secrecy and Power in American Culture, Mini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 71.可見陰謀論思維本質(zhì)上是一種思維定勢,甚至可以說它是一種“特殊的智性缺陷”6Cassam Quassim, Vice Epistemology, Monist, vol. 2, 2016, pp. 159-180.,因為它總是傾向于看到比實際存在的陰謀多得多的陰謀。毫無疑問,世界從來不乏陰謀,自從有人類以來就有陰謀活動的客觀存在,但試圖用陰謀來論世界就是一種典型的教條主義。從此點出發(fā),那種認為“由于陰謀在產(chǎn)生,那么相信陰謀在產(chǎn)生就不是不合理的。因此,成為一個陰謀論者就不是不合理的”,1Don Fallis, What to Believe Now: Applying Epistemology to Contemporary Issues by Coady, David,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vol. 2, 2014, pp. 391-394.這種為陰謀論辯護的觀點嚴重混淆了事實與理論之間的界限,從陰謀客觀存在的事實并不能推導出“陰謀的理論”(conspiracy theory)。
更進一步來看,“陰謀文化”之所以教條式地尋找事件背后的陰謀,是因為它更深地假設了精英或精英集團是邪惡的,假設了精英與大眾之間是一種水火不容的對立關系。陰謀論總是試圖“描述和闡釋邪惡”2Michael Barkun, A Culture of Conspiracy: Apocalyptic Visions in Contemporary America, Journal of Popular Culture,vol. 2, 2010, pp. 321-322.,因此它預先假定了精英是邪惡的。精英總是被“陰謀文化”描繪為虛偽、自私、貪婪、無惡不作的黑暗形象。比如在美國的“陰謀文化”中,像總統(tǒng)這樣的權(quán)力精英總是被想象為好戰(zhàn)分子,像編輯、記者這樣的文化精英總是被刻畫為謊言家,而像比爾?蓋茨這樣的經(jīng)濟精英總是被描繪為戀童癖。更奇特的邏輯是,精英不僅是邪惡的,而且還是強大的,甚至是無所不能的,否則他們就不能成為精英,更不能策劃一個個驚天大陰謀???波普爾認為,用秘密集團的陰謀行動來解釋社會現(xiàn)象,乃是“宗教迷信世俗化的典型結(jié)果”。“陰謀社會理論,不過是有神論的翻版,對神的念頭和意志主宰一切的信仰的翻版。”3[英]卡爾?波普爾:《猜想與反駁》,傅季重、紀樹立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第489~174頁。如果說“陰謀論就是人類假想中的海怪”4[法]熱拉爾德?布羅內(nèi):《為什么陰謀論會如此興盛?——以<查理周刊>為例》,馬勝利譯,《第歐根尼》2016年第2期。,那么精英就是這個“海怪”的“真身”,它們像神一樣的強大,不過是邪惡的。
可以說,隱藏在“陰謀文化”深處的教條是反精英主義,對“陰謀文化”最準確的定性應該是“反精英—教條式—懷疑主義”;也就是說,“陰謀文化”是反精英主義、教條主義和懷疑主義的混合物。其中,“懷疑主義”只是其誘人的外表,而“教條主義”是其深層的底色,“反精英主義”則是其內(nèi)在的真正核心。只有在清楚理解這一點基礎之上,我們才能明白為什么“陰謀文化”會催生戴著理性面具的“反智主義”(Anti-intellectualism)和促成打著民主旗號的“民粹主義”,最終導致嚴重危機的到來。
自現(xiàn)代啟蒙運動以來,西方社會逐漸世俗化、理性化,宗教的力量逐漸退到了私人領域,而科學逐漸占據(jù)公共領域,并且日漸成為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基石。近幾百年來,科學所崇尚的理性精神一直是西方社會的基本品質(zhì),科學家一直是西方社會知識的權(quán)威來源,科學知識一直是西方社會的基本共識。也正因為此,才奠定了現(xiàn)代西方文明的強大。
然而,在“陰謀文化”的腐蝕之下,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基石正在被撼動。在“陰謀文化”氛圍里,人們對知識精英的普遍想象是這樣的:以科學家為代表的知識精英長期是真理的代言人,理論上說他們唯真理是從;但現(xiàn)實中的知識精英往往并非如此,而是經(jīng)常被金錢和權(quán)力收買,知識精英與政治精英、經(jīng)濟精英合謀共同欺騙、剝削和奴役普通大眾。又比如英國脫歐派領導人邁克爾?戈夫直言不諱地說,“英國人已經(jīng)受夠了專家”;美國前總統(tǒng)特朗普也曾多次推動沒有證據(jù)的陰謀論,表現(xiàn)出對專家意見或證據(jù)的漠視。美國聯(lián)邦政府不允許其職員談論全球氣候問題,因為他們認為,全球氣候變暖是由于人類大量排放二氧化碳這種理論純粹是一個陰謀,是當代科學家和各國政客(尤其是發(fā)展中國家政客)共同編造的謊言,目的只是強迫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fā)達國家以犧牲經(jīng)濟發(fā)展為代價減少碳排放。所以,當我們看到美國政府毅然決然地退出巴黎協(xié)定,就無需驚訝了。另一個典型例子是關于如何應對新冠病毒,當美國“抗疫隊長”福奇批評特朗普政府的抗疫舉措之后,福奇也被陰謀論者認為是被民主黨收買了。
在“陰謀文化”的渲染之下,專家、知識精英不再擁有因掌握知識而產(chǎn)生的光環(huán),而是被推到了普通大眾的對立面。知識不再神圣,相反,知識只是權(quán)力的附庸。他們的基本理念是:我們對世界的所有知識,都是從強加給我們的權(quán)力模式中推斷出來的。所有的事實都是由知識建構(gòu)的,而知識是由權(quán)力建構(gòu)的,因此所有的現(xiàn)實都是由權(quán)力建構(gòu)的。1Maurizio Ferraris, New Realism and New Media: From Documentality to Normativity, in Juliet Floyd and James E.Katz (eds.), Philosophy of Emerging Media: Understanding, Appreciation, Applic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p. 62.在這種觀念催化下,一種戴著理性面具的“反智主義”出現(xiàn)了。
“反智主義”并非反對理性本身,它只是反對被知識精英所壟斷的那種理性。要知道,沒有一個被稱為“反智主義”的人會承認自己是反智的,“陰謀文化”也并非以無知為榮,恰恰相反,他們認為只有自己是真正理智的,甚至覺得自己是人類理智的最后一塊堡壘。而這正是“反智主義”吸引力之所在:人們普遍渴望把自己看作是知識淵博的,而知識精英卻一再說我們是無知的。2Tomas Nichols, The Death of Experti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 16.“反智主義”可以被看作現(xiàn)代平等主義在智識領域的極端延伸,陰謀論者要在智識領域?qū)崿F(xiàn)最終的平等?!胺粗侵髁x”本質(zhì)上與知識無關,而是與政治相關。
帶著這種渴望平等的沖動,“反智主義”首先完全接收了陰謀論的反精英主義立場,只是進一步將它運用在了智識領域。按照這一思路,“真正的敵人不是美國對蘇聯(lián),或者政治左派對右派,而是那些操縱歷史之陰陽的人”,巨富、頂尖科學家和政治家組成的精英集團通過各種心靈控制(Mind Control)組織和行動來控制整個世界。3Jim Keith, Mind Control, World Control: The Encyclodia of Mind Control, Illinois: Adventure Unlimited Press,1998, p. 28.陰謀論者以偏執(zhí)的方式激烈攻擊專家學者、媒體編輯、大學教授等知識精英。有一個事件極富象征意義:2015年,美國密蘇里大學因為清理學生用糞便涂抹出的納粹黨徽,而激起了學生的罷課及示威。學校為了安撫學生,最終將與學生產(chǎn)生沖突的教師辭退。當時《大西洋月刊》上的一篇文章評論說,美國未來精英的價值觀不是言論自由,而是十足的偏執(zhí)。1Tomas Nichols, The Death of Expertise,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 101-102.宣稱“專家已死”也許有些言過其實,但知識精英長期擁有的權(quán)威地位已經(jīng)不復存在,當今美國社會在抗疫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種種反科學、反專家現(xiàn)象就是最好的證明。
其次,“反智主義”還挑戰(zhàn)了已經(jīng)成為常識的科學知識,最典型的一個例子就是“平地理論”(Flat Earth Theory),該理論不僅歷史悠久,而且在當代美國頗為盛行,特朗普的支持者中也不乏其人。該理論認為地是平的,幾百年來人們所接受的關于地球是一個球體的觀念,完全是現(xiàn)代科學家蓄意編造的謊言。2Jeffrey Burton Russell, Inventing the Flat Earth: Columbus and Modern Historians, New York: Praeger, 1997, pp. 69-70.如果有人拿出地球的照片來證明,他們則會立刻援引陰謀論的證據(jù)來證明照片也是假的,因為他們認為人類太空旅行本質(zhì)上也是假的——當年美國宇航員登陸月球一事,其實只是美國總統(tǒng)肯尼迪和蘇聯(lián)領導人赫魯曉夫的私下交易:蘇聯(lián)人同意美國人編造一份登陸月球的影像資料,以換取美國人同意蘇聯(lián)人獲得對古巴的控制權(quán)。如果太空旅行是一場騙局,那么所有關于地球的照片都可以忽略。此處我們再一次看到了陰謀論對于“反智主義”的支撐性作用,沒有一個又一個的陰謀論做支撐,“反智主義”將很難自圓其說。
盡管聽起來有點匪夷所思,但“反智主義”者卻是極其認真的,他們并非只是隨口瞎編,所以把“反智主義”簡單地定性為人格缺陷、認知障礙是有失公允的,因為他們還試圖提出自己的方法論。“反智主義”者認為現(xiàn)代科學復雜的不可接近性(比如深奧難懂的數(shù)學和常人無法獲得的實驗設備)是錯誤的,主張用常識方法給出證據(jù)和結(jié)論,而不需要特殊設備或?qū)I(yè)知識。3Christine Garwood, Flat Earth: The History of an Infamous Idea,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 2007, pp. 50-55.所謂常識方法就是普通人所能夠觸及和使用的方法,比如“平地理論”信奉者常常采用肉眼觀察湖面的方法,他們認為水是非凸面物質(zhì),而足夠廣闊的湖面看上去是平的,這足以證明地是平的。也正是因為“反智主義”將獲取知識的方法從知識精英的壟斷中解放出來,放到了每一個普通人身上,以至于給了普通人一種虛假印象,即任何人都能夠憑借自己的觀察來獲取知識,從而受到渴望知識的普通人的青睞?!胺粗侵髁x”由此完成了對知識精英的“奪權(quán)”。
由此看來,科學的權(quán)威被“陰謀文化”打倒了,戴著理性面具的“反智主義”瓦解了現(xiàn)代社會共識的基本來源,專家不再合理擁有因其知識而來的話語權(quán)優(yōu)勢,民眾與知識精英之間的信任關系被切斷了,每個人都可以宣稱自己是“專家”,每個人都可以發(fā)表“自己的知識”。這樣一來,社會不僅僅是被分裂了,而且是被撕碎了。當今美國社會的種種亂象,比如在是否要戴口罩、是否要限制社交規(guī)模和頻率、是否要限制旅行等問題上,美國民眾陷入了空前的混亂當中,這正是社會被撕碎之后的證明。
美國一向以民主的燈塔自居,并且不遺余力地將自己的民主理念和制度向其他國家推銷。長期以來,西方民主政治也幾乎成為了現(xiàn)代人唯一能夠想象的政治形式,而美國民主又被很多人認為是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典范。這種教條式的想象在“陰謀文化”的沖擊下,恐怕就要破滅了。
原因就在于當代美國民主政治在“陰謀文化”的催化下,逐漸演變成了披著民主外衣的“民粹主義”。眾所周知,不論民主政治的實現(xiàn)形式有多少種,民主政治的最基本含義卻是普遍且公認的,那就是人民做主、主權(quán)在民,這是現(xiàn)代民主政治區(qū)別于古代君主制、貴族制最基本的一點。然而,受到現(xiàn)代國家地域范圍、人口規(guī)模、人口結(jié)構(gòu)等現(xiàn)實因素的影響,主權(quán)在民的民主政治理念在現(xiàn)實政治實踐過程中,只能采用精英政治的形式,亦即人民通過選舉自己的代表來間接實現(xiàn)對國家的管理。理論上說,美國的參議員、眾議員都是美國人民的代表,這些政治精英理當聽從美國人民的聲音,并將美國人民的意志付諸政治實踐。這是民主政治的美好理想。
然而,現(xiàn)實卻極有可能是丑陋的。事實上,總是會存在不愿意傾聽人民聲音、違背人民意志的政治精英,代議士極有可能并不代表人民。相反,他們極有可能只是代表他們自己,利用自己的政治地位,謀一己之私利,甚至不惜傷害人民的利益。正是因為“人民”和“精英”之間存在潛在的對立關系,成為“陰謀文化”滋生的溫床。在美國,這種“人民”和“精英”(尤其是政治精英)之間的緊張關系尤為突出。亨廷頓就認為,美國信念的特性即其反政府性,把政府作為最為危險的權(quán)力化身加以質(zhì)疑,是美國政治思想的主題。1Samuel P. Huntington, American Politics: The Promise of Disharmony, Cambridge, MA: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1981, p. 33.甚至于陰謀論都被看作“大眾的抵抗與增加自主權(quán)的行動,因為它們對警察、軍隊以及情報部門行動的透明性與合法性提出了質(zhì)疑”。2Todd Sanders, et al. (eds.), Transparency and Conspiracy: Ethnographies of Suspicion in the New World Order,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205.實際上,這種反權(quán)力倫理催生出形形色色的陰謀論。就連美國時任總統(tǒng)特朗普都在公開場合說,美國政府背后存在著一個“深層政府”。他的支持者對這種陰謀論深信不疑,并且認為只有特朗普才能打破“深層政府”的操控,將國家權(quán)力真正還給美國人民。以特朗普為首的美國聯(lián)邦政府,主動制造和傳播“陰謀文化”,以至于有美國學者認為,聯(lián)邦政府的行為是陰謀文化的主根(Taproot),將這種現(xiàn)象稱為“總統(tǒng)陰謀”(Presidential conspiracy)3Nancy L. Rosenblum and Russell Muirhead,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 1-2.。
“陰謀文化”緊緊抓住了民主政治實踐中“人民”與“精英”之間的潛在對立關系,并將這種潛在對立關系無限放大?!瓣幹\文化”保留了對“人民”的美好想象,“人民”作為一個抽象概念(抽象的多數(shù)),是無法實施陰謀的;而且“人民”被想象得越是質(zhì)樸和善良,就越是會成為精英集團陰謀的受害者。與之相對的是,精英(尤其是政治精英)則被“陰謀文化”刻畫為隱秘、貪婪的邪惡集團,比如經(jīng)濟精英被稱為“達沃斯黨”(The Party of Davos),他們蓄意掠奪工薪階層和中產(chǎn)階層;在著名的“披薩門”中,希拉里?克林頓則被描繪為美國兒童色情交易的幕后操縱者。又比如認為,政治精英聯(lián)合經(jīng)濟精英、文化精英、法律精英共同把持了社會的關鍵領域,蓄意策劃了一系列重大事件,他們無惡不作,不惜犧牲人民的利益,只是為了滿足自己貪婪的欲望。這些聽起來匪夷所思的“政治陰謀論”被一些學者稱為“政治妄想癥”(Political Paranoia)。1Jeffrey M. Bale, Political Paranoia V. Political Ralism: On Distinguishing Between Bogus Conspiracy Theories and Genuine Conspiratorial Politics, Patterns of Prejudice, vol. 1, 2007, pp. 45-60.
為了打破政治精英對國家權(quán)力的把持和對普通人民的剝削奴役,“民粹主義”(Populism)政治應運而生。民粹主義有兩個核心特征,一是強調(diào)“人民”在政治中的核心作用,在這一點上它繼承了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基本理念;二是對精英提出了嚴厲的批判。2Kirk A. Hawkins, Is Chavez Populist? Measuring Populist Discours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8, 2009, pp. 1040-1067.就像“人民”的含義非常模糊,“精英”的準確定義也并不存在。然而,民粹主義只是簡單地將精英作為“腐敗勢力”與“純潔的人民”相區(qū)別開來,認為腐敗的精英階層為了滿足自身的貪欲,主導了國家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媒體或司法。3Matthijs Rooduijn, The Nucleus of Populism: In Search of the Lowest Common Denominator, Government and Opposition, vol. 4, 2014, pp. 573-599.由此可見,民粹主義是現(xiàn)代民主政治“陰謀化”之后的產(chǎn)物,“陰謀化”了的民主政治雖然披著民主的外衣,但是它對民主政治的現(xiàn)實實踐形式(精英政治)展開了瘋狂攻擊。
在民粹主義者看來,現(xiàn)實中的西方現(xiàn)代民主制度已經(jīng)從本應向全民負責的政治權(quán)力演變?yōu)樽孕衅涫堑恼喂倭艡C器,現(xiàn)代民主運動實際上是一場“名予實不予”的虛假運動,民主制成了一個虛假的政治承諾,完美掩蓋了以此名義劫掠社會的政黨和政治機構(gòu)。與此相關的是,本應行使代議職能的政黨制度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國家化”,因為美國政黨已經(jīng)放棄社會運動,寄生在體制之中,參與對社會的掠奪和分肥。將復雜的社會政治問題簡化為極端的善惡斗爭,是民粹主義的典型特征。4Kirk A. Hawkins, Is Chavez Populist? Measuring Populist Discourse in Comparative Perspective,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8, 2009, pp. 1040-1067.民粹主義寄希望于發(fā)動民眾(陰謀論是發(fā)動民眾的很好的資源)來打碎現(xiàn)有的政治制度,實現(xiàn)“真正的民主”。
當這種夾雜著“陰謀文化”和“民粹主義”的反政治精英思想泛濫成災的時候,首先出現(xiàn)的政治后果就是政府的公信力遭到嚴重削弱?!跋嘈湃魏侮幹\論,就是相信當局可能是惡意的,他們可以掩蓋自己的邪惡行為,而對重大事件的官方解釋可能是謊言。”1Robbie M Sutton and Karen M. Douglas, Examining the Monological Nature of Conspiracy Theories, in Van Prooijen,J.-W. and P. A. M. Van Lange (eds.), Power, Politics, and Paranoia. Why People Are Suspicious of Their Leaders,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p. 254-272.所以我們看到這樣的現(xiàn)象:當美國國會官方認證了拜登當選總統(tǒng)之后,依然還是有大批美國人不認可國會的認證,依然相信美國總統(tǒng)選舉存在大規(guī)模舞弊的陰謀論,甚至有陰謀論認為拜登是受到了中國的操縱與扶持??梢?,在“陰謀文化”的腐蝕之下,美國政府的公信力已經(jīng)脆弱不堪。
伴隨著政府公信力的急劇下降,緊接而來的就是民眾對政治態(tài)度以及參與模式的改變。有研究者通過調(diào)查美國、日本、英國、波蘭和愛沙尼亞五個國家的公民發(fā)現(xiàn),持有陰謀信仰的個人傾向于認為政治制度對公民需求的反應較低,這必將影響傳統(tǒng)的政治參與模式,最終破壞民主進程核心的態(tài)度和行為。2Alberto Ardevol-Abreu, Homero Gil de Zuniga, Elen Gamez, The Influence of Conspiracy Beliefs on Conventional and Unconventional forms of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The Mediating Role of Political Efficacy,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Psychlogy,vol. 2, 2020, pp. 549-569.德國美因茨大學社會與法律心理學系教授羅蘭?伊姆霍夫(Roland Imhoff)通過比較性實驗證明,相信陰謀論會減少常規(guī)政治參與、增加非常規(guī)政治參與。3Roland Imhoff, Lea Dieterle and Pia Lamberty, Resolving the Puzzle of Conspiracy Worldview and Political Activism:Belief in Secret Plots Decreases Normative but Increases Nonnormative Political Engagement, Social Psychological and Personality Science, vol. 1, 2020.而所謂非常規(guī)政治參與,最典型的就是暴力方式。4Kelly M. Greenhill, and Ben Oppenheim, Rumor Has It: The Adoption of Unverified Information in Conflict Zones,International Studies Quarterly, vol. 61, 2017, pp. 660-676.2021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暴力沖擊美國國會事件就是最有力的證明:當民主政治在“陰謀文化”的催化下滑向民粹主義政治之后,極有可能進一步墜入暴民政治的深淵。民粹主義政治和暴民政治之間可以說只有一線之隔。
不難發(fā)現(xiàn),民粹主義和“陰謀文化”在一個關鍵點上是高度邏輯一致的,那就是反精英主義,兩者都將精英視為一個同質(zhì)的腐敗集團,是一股陰暗的勢力,持續(xù)掌握不正當?shù)臋?quán)力,破壞人民的聲音。5Cas Mudde and Cristobal Rovira Kaltwasser, Populism, in Freeden, M. L, T. Sargent and M. Stears (eds.), 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Ideologies,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 p. 503.當民主政治被反精英主義的“陰謀文化”裹挾時,民主政治就會蛻變?yōu)榉淳⒅髁x的“民粹主義”。可以說,當今美國政治正在向世人演示現(xiàn)代民主政治向“民粹主義”政治蛻化的“陰謀文化”邏輯。
有美國學者將當代美國的陰謀文化稱為“沒有理論的陰謀”(conspiracy without the theory),并貼上“新陰謀主義”(New Conspiracism)6Russell Muirhead and Nancy L. Rosenblum, The New Conspiracists, Dissent, vol. 1, 2018, pp. 51-60.的標簽。從當代陰謀論因社交媒體的發(fā)展而變得更加碎片化這一點來看,上述觀點是成立的。但是,從陰謀論的核心內(nèi)容來看,當代陰謀論和歷史上存在的陰謀論共享同一個本質(zhì),那就是它們都是“反精英—教條式—懷疑主義”,即反精英主義、教條主義和懷疑主義的融合物:它們披著懷疑主義的外衣,給人一種理性的錯覺;它骨子里是一種教條主義,即教條地懷疑官方立場、懷疑主流媒體的報道;這種教條式懷疑主義邏輯的起點和終點都是反精英主義,是對精英及精英集團的近乎偏執(zhí)的邪惡想象。因此,美國學者用臨床醫(yī)學術(shù)語“偏執(zhí)狂風格”(paranoid style)1Nancy L. Rosenblum and Russell Muirhead, A Lot of People Are Saying: The New Conspiracism and the Assault on Democrac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9, p. 3.來描述美國社會中長期存在的“陰謀文化”是再恰當不過的。
當這種偏執(zhí)的“反精英—教條式—懷疑主義”在美國社會像病毒一樣擴散開來之后,以科學理性為基礎的現(xiàn)代社會就被動搖了,以科學家精英為代表的知識精英就被陰謀論推到了普通大眾的極端對立面,以科學知識為核心的現(xiàn)代社會基本共識也隨之被瓦解,社會陷入了“反智主義”的泥潭,美國社會被嚴重撕碎。而當“反精英—教條式—懷疑主義”波及政治領域之后,以民主政治為代表的現(xiàn)代政治倫理和制度安排受到了空前挑戰(zhàn),政治精英不再被信任,選舉制度被認為失去了民意基礎,民主政治蛻變成了民粹主義政治,甚至最終墮落成了暴民政治,曾經(jīng)自認為的民主燈塔黯然失色??茖W和民主,這兩個現(xiàn)代西方社會的中流砥柱,在當代美國社會的“陰謀文化”腐蝕之下,陷入了空前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