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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集資犯罪刑罰的立法檢視與反思
——以《刑法修正案(十一)》為切入點

2022-02-03 08:09:48王敏敏倪昀韜
社會科學動態 2022年8期

王敏敏 倪昀韜

金融安全是國家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平穩健康發展的重要基礎。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增長,各類民間資本活動愈發活躍,民間融資呈現出飛躍式的增長和多元化的發展態勢。由于民間融資與非法集資涉及的領域存在高度重合,在當前我國民間融資契約化程度不足、法律保護失調、監管主體缺位的現實背景下,極易因高息誘惑而演變為非法集資,成為金融犯罪的重災區,造成嚴重的經濟財產損失。①隨著我國金融體系刑法規制的完善,有關非法集資類的罪名逐步出臺,其中以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為核心罪名并發揮主要作用。②

2021年3月1日,由第十三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二十四次會議通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以下簡稱《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施行。在非法集資犯罪領域,《刑法修正案(十一)》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的有關條文進行修改,通過調整量刑檔次以及提高刑罰

力度等措施來加大對于此類犯罪的懲處力度。本文將對《刑法修正案(十一)》中非法集資犯罪有關條文的修改進行梳理與解讀,并對立法修訂后司法適用中涉及的具體問題展開討論,以期正確理解與適用非法集資犯罪刑罰的立法演變。

一、非法集資犯罪刑罰的立法趨向

《刑法修正案(十一)》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這兩個罪名的修改僅涉及刑罰部分,包括調整量刑結構、提高最高法定刑、設立無限額罰金刑、引入特別從寬條款和完善單位犯罪刑罰的相關規定,并未涉及罪狀表述的修改。

(一)調整量刑檔次結構

《刑法修正案(十一)》就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量刑檔次由原先的兩檔增加到三檔。為此,在保留原有的基本數額、情節和“數額巨大或者其他嚴重情節”的基礎上,增加“數額特別巨大或者其他特別嚴重情節”情形,規定其為第三檔,成為該罪的最高量刑檔次。在司法實踐中,非法集資類案件涉案金額動輒上千萬上億元的情況已經屢見不鮮,原有量刑檔次難以將涉案數額差異巨大的案件拉開刑罰差距,容易產生量刑失衡的問題。通過增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量刑檔次,配合相應法定刑的提高,有助于量刑的精準化,以實現罪刑相適應。

對集資詐騙罪的修改,采用了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相反的立法方式,該罪名的量刑檔次由原先的三檔減少為兩檔。原條文中規定的“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情形在《刑法修正案(十一)》中被刪除,但保留了該罪名的“數額較大”和“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兩個情形。看似量刑檔次被壓縮,但集資詐騙罪的處罰力度實際被加重。集資詐騙罪往往作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加重犯”存在,在集資詐騙罪最高刑為無期徒刑的前提下,壓縮合并量刑檔次,通過擴大原先“數額巨大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量刑適用范圍,起到加重刑罰的效果。但是在量刑檔次壓縮之后,量刑情形中的“數額較大”和“數額巨大”是否還能繼續沿用司法解釋的有關標準,量刑檔次內部如何實現協調統一等問題還有待于司法解釋的進一步明確。

(二)提高刑罰適用力度

自1995年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成為一個獨立的罪名以來,該罪的量刑檔次和量刑區間均未調整。本次刑法修改在增設該罪量刑檔次的基礎之上,為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第三檔量刑幅度相應設立了新的自由刑量刑區間,規定為“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同時保留了原條文中前兩個量刑檔次規定的量刑區間。經此修訂將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最高法定刑,由原先的十年有期徒刑提高到十五年有期徒刑。由于量刑檔次的壓縮,集資詐騙罪自由刑的調整內容更加復雜。該罪自由刑的調整主要涉及兩個方面:一是提高了法定最低刑,由原先最低可判處拘役刑提高至三年有期徒刑。我國刑法理論一般認為,法定最低刑小于三年的屬于“輕罪”,法定最低刑大于等于三年的屬于“重罪”。集資詐騙罪最低刑期的修改使得該罪完全進入“重罪”的范疇。二是調整了量刑檔次的幅度范圍,實際加重了該罪的懲處力度。集資詐騙罪的第一檔量刑檔次的起刑點由拘役提高到三年有期徒刑,最高刑由五年有期徒刑提高到七年有期徒刑。雖然合并后的第二檔量刑檔次保留了原先無期徒刑的最高刑,但由于該量刑檔次適用范圍的擴大,仍然起到了加重刑罰的作用,而且也將起刑點由五年有期徒刑提高到七年有期徒刑。在《刑法修正案(九)》中,集資詐騙罪最高可判處死刑的條文被廢除,但針對現實中頻發的集資詐騙案件,在不恢復死刑的前提下,只能依靠變通手段提高法定刑加以打擊和遏制。③

(三)改變罰金數額規定

《刑法修正案(十一)》修訂之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的罰金刑配置均采用的是限額罰金制,即在各個量刑檔次內規定一定數額的上限和下限。例如原條文中,集資詐騙罪基本情節所規定的罰金刑為“處二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則是“并處或者單處二萬元以上二十萬元以下罰金”。《刑法修正案(十一)》采用下不設限、上不封頂的無限額罰金刑替代原有的限額罰金刑,即在刑法中不規定該罪名罰金的具體數額和限度。其優點當然在于賦予法官最大程度的自由裁量權,可以根據案件具體情況和當地經濟發展狀況適用罰金數額。

(四)明確從寬量刑依據

《刑法修正案(十一)》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刑罰適用中增加了特別從寬條款,將“在提起公訴前積極退贓退賠,減少損害結果發生的”規定為該罪名的法定從寬量刑情節,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其實在該立法修訂之前,相關司法解釋中已有關于從寬處罰情節的規定。2019年1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中規定,對于“積極配合調查、主動退贓退賠、真誠認真悔罪的”涉案人員,根據情節不同,可以依法從輕、免除處罰或者不作為犯罪處理。《刑法修正案(十一)》正式以法條的形式將該項規定單列,并進一步明確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法定從寬量刑的具體要求:行為上,要向非法集資受害人積極退贓退賠;時間上,要在檢察院提起公訴之前;效果上,要能夠減少損害結果的發生。只有同時滿足以上三點條件,才能夠適用該從寬條款。但同時需要注意的是,本條文表述為“可以從輕或者減輕”,說明行為人即使滿足了上述三點條件,也只是“可以”從寬,而非“應當”從寬。因此,對能否適用該特別從寬條款,除了審查上述三個要件之外,還要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進行綜合判斷。

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是典型的非暴力性的金融犯罪,被害人的最大訴求在于獲得經濟賠償,被騙資金能夠得到返還。④特別從寬條款的設定,體現了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有利于司法機關節約司法成本,幫助非法集資受害人挽回損失,實現案件處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但需要指出的是,與上述司法解釋規定⑤相較而言,此次刑法修改中增加的特別從寬條款在適用范圍和適用結果上甚至更加嚴格,致使“從寬力度不降反升”。⑥行為人想要獲得從寬處罰就必須在檢察機關提起公訴前退贓退賠,而且從寬處罰的后果僅限于從輕或者減輕處罰,并未涉及司法解釋中的免除處罰或不作為犯罪處理的情形。從寬處罰條款的增設在本質上實際限縮了司法適用中本罪從寬處罰的空間。

(五)單設單位犯罪刑罰

《刑法修正案(十一)》在《刑法》第一百九十二條集資詐騙罪中增加了第二款有關單位犯罪的處罰規定,將單位犯集資詐騙罪的刑事責任從原先《刑法》第二百條金融詐騙罪單位犯罪的一般處罰規定中獨立出來,單獨作為一款納入集資詐騙罪的條文中。此次修訂之前,集資詐騙罪、票據詐騙罪、金融憑證詐騙罪和信用證詐騙罪規定了相同的刑罰配置,因此在《刑法》第二百條對其單位犯罪的處罰作出了一般性規定,適用于這四個罪名。而《刑法修正案(十一)》對集資詐騙罪的量刑檔次和量刑幅度進行修改,不宜再適用金融詐騙罪中有關單位犯罪處罰的一般規定,故而將集資詐騙罪的單位處罰條款單獨規定,以協調該罪名自然人犯罪和單位犯罪的處罰力度。

二、非法集資犯罪刑罰的立法評議

《刑法修正案(十一)》對個罪法定刑的調整中,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的修改同時涉及自由刑和財產刑的調整。對于此次立法修訂的原因,全國人大常委會在《〈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的說明中指出,實踐中大量不法分子借互聯網金融之名行非法集資之實,嚴重擾亂金融秩序和極大侵害人民群眾財產,因此有必要通過修改刑法對其從嚴懲處。⑦《刑法修正案(十一)》對非法集資犯罪法定刑的加重,主要是由于近年來涉眾性非法吸收公眾資金案件頻發,這種立法變化無疑有著較強的情緒性立法色彩。⑧

(一)刑罰調整存在“重刑化”傾向

有關數據顯示,近年來我國非法集資類刑事案件數量不斷攀升,涉案金額總計達到上千億元,其中如“e租寶”、“泛亞”等單個案件中非法集資參與人數過百,涉案金額超百億元。⑨這嚴重擾亂了金融市場正常的融資秩序,給人民群眾造成了巨大的經濟損失。尤其是近年來,互聯網金融快速發展,各類非法集資活動借助便捷的網絡信息技術,打著金融創新的幌子進行非法集資。P2P網絡借貸、虛擬貨幣等新興金融業態成為網絡非法集資發案的重災區。相較于傳統的非法集資,滲透進網絡的非法集資活動的傳播性和隱蔽性都更為突出,衍生出更多高科技、復雜化的犯罪手段和方式,加大了有關部門行業監管和案件辦理的難度。⑩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金融犯罪的第10批、第17批指導案例中都涉及網絡非法集資犯罪,足以體現司法機關對此類案件的重視程度。

面對非法集資案件日益嚴峻的形勢,立法機關選擇通過加大罪名的刑罰配置力度進行回應,這與此前刑法修訂中該類犯罪刑罰“輕緩化”的趨勢形成鮮明反差。2015年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刪除了集資詐騙罪的情節加重規定,廢除了該罪的死刑配置,最高法定刑降低至無期徒刑。但在死刑廢除之后,非法集資案件數量依舊持續高發,造成的社會金融穩定風險不降反升。在這種背景下,立法機關不得已以提升法定刑來回應現實需要。主刑方面,《刑法修正案(十一)》在不改變集資詐騙罪無期徒刑最高刑的前提下,將該罪名的量刑檔次壓縮為兩檔,同時相應地提高各個量刑檔次的起刑點和最高刑,罪名的起刑點由拘役提升到三年有期徒刑。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最高刑由十年提升到十五年,同時增加量刑檔次。附加刑方面,順應加強經濟犯罪財產性懲罰的趨勢,用無限額罰金刑替代原有的限額罰金刑。可以看出,整個《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對非法集資犯罪的修改都是圍繞加重刑罰展開,將其作為刑法重點嚴懲的對象,體現出非法集資罪名司法適用的重刑化傾向。

從“金融安全”和“社會風險”的角度觀察,刑法對于非法集資犯罪采取重刑化立場是具有正當性和必要性的。在科技發展和信息不斷交互的促進下,金融犯罪的科技化、智能化水平空前增強,行為方式、手段不斷推陳出新,在新型非法集資活動高頻涌現和社會上典型案件爆發的推動下,立法機關對于非法集資活動的社會危害性認識也在不斷深入,乃至于重新考量,并最終選擇采取重刑化的路徑加以規制。但也應該注意到,非法集資犯罪的此次立法修訂,是與防范化解社會風險緊密聯系在一起的,其試圖通過提高刑罰來滿足非法集資受害者的報應期待,緩和社會上的矛盾沖突,存在重刑主義的立法路徑依賴。對于非法集資類犯罪危害性作出過高評價,采取嚴刑峻法,過度干預民間金融發展,忽視中小企業融資困難的現實境遇,有悖于國家所倡導的保護民營企業發展、創造良好營商環境的精神要求,更不利于金融創新與市場發展。

(二)刑罰結構存在“失衡性”問題

《刑法修正案(十一)》對于非法集資犯罪的修改,一部分加強了罪名內部的均衡性,體現我國刑事立法的科學化導向;但另有部分修改也由于“應急性立法”的緣故而存在片面追求刑罰效果,忽視了刑罰整體協調性的問題。

刑法修訂主要通過調整量刑檔次解決同一罪名不同情形間量刑失衡的問題,實現量刑恰當化和精準化。相關統計數據顯示,從2001年到2020年期間,人民法院審理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一審案件犯罪數額過億元的數量已經達到2874件,且涉案金額過億元的案件數量保持著逐年上漲的趨勢。當前,我國各類非法集資案件的涉案金額超過億元,乃至十億、上百億的案件都屢見不鮮。根據司法解釋的規定,對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的行為,個人涉案數額在20萬元以上,單位涉案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屬于基本情節,應當追究刑事責任,適用原條文規定的第一檔量刑檔次;而個人數額在100萬元以上,單位數額在500萬元以上的屬于數額巨大,適用原條文規定的第二檔量刑檔次。由此可見,我國司法解釋中對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數額的規定已經遠遠落后于經濟發展的實際情況,會造成涉案金額成倍增加但量刑卻無法相應提高的困境。原先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數額巨大的量刑檔次難以滿足司法實踐需要,僅僅依靠三年至十年有期徒刑難以拉開不同數額之間的量刑差異,在面對涉案金額幾十億乃至上百億元的案件時往往會顯得“無能為力”。《刑法修正案(十一)》針對此情況,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條文中加入新的量刑檔次,即“數額特別巨大或者特別嚴重情節”,以彌補先前立法中的不足,有助于犯罪數額和量刑之間的均衡匹配,體現刑罰的公平性與科學性。

但是,由于片面強調對于非法集資犯罪采取重刑規制,造成了修改之后的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在整個刑法體系中的不協調。一是金融詐騙犯罪內部刑罰結構的失衡。同《刑法修正案(八)》修訂后仍然保留死刑一樣,本次修改后的集資詐騙罪繼續在金融詐騙罪中“特立獨行”,將量刑檔次由三檔縮減為兩檔,且將起刑點提高至三年有期徒刑。立法機關的特殊安排是出于集資詐騙案件社會危害性大、監管困難等因素的考量,選擇通過加重刑罰來重點打擊集資詐騙行為。但作為詐騙罪的特殊情形之一,集資詐騙罪與其他金融詐騙罪本質上并無區別,都是以非法占有為目的,通過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等方式騙取他人財物的行為,只是在具體手段和詐騙對象上存在差異。立法機關僅僅是出于從嚴懲治集資詐騙犯罪的目的就片面加重其法定刑、調整量刑檔次,致使集資詐騙罪在金融詐騙犯罪的法定刑體系內失去罪名間的協調性。二是非法集資犯罪內部刑罰結構的失衡。對于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來說,集資詐騙罪作為該罪名的加重情節,兩罪本應該在量刑檔次和幅度上保持基本銜接,呈現有梯度的合理遞進。但在《刑法修正案(十一)》的調整中,集資詐騙罪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量刑檔次一增一減,完全朝著相反的立法方向進行修改,原本通過增加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量刑檔次可以實現的刑罰均衡效果喪失殆盡。

(三)刑罰幅度存在“寬泛性”隱患

因應于非法集資犯罪此類金融犯罪,罰金刑無異于罰當其罪的有效刑種。《刑法修正案(十一)》就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中限額罰金修改為無限額罰金的轉向并非刑事立法中的首創。自《刑法修正案(八)》之后,無限額罰金刑的適用范圍不斷擴大,已經占到罰金刑總數的70%。無限額罰金刑可以消弭限額罰金在社會經濟發展中的局限性,最大限度保持刑法的穩定性。無限額罰金刑有利于法官依據社會經濟狀況和案件具體情況的差異化確定罰金數額,但是先天具有籠統、模糊的特性,可能導致司法實踐中濫用罰金刑或“同案不同判”的現象出現,不利于量刑的標準化和均衡化。與此同時,集資詐騙罪的第二檔量刑“從七年以上有期徒刑到無期徒刑,量刑幅度太寬,司法實踐中難以把握”。量刑幅度過于寬泛,必然賦予法官更大的自由裁量權。保障公民人權、限制自由裁量是罪刑法定原則的應有之義。但無論是非常接近絕對不確定法定刑的無限額罰金刑,還是量刑幅度跨度過大的自由刑,都難以有效防止司法實踐中出現刑罰濫用、刑罰失衡等問題。

三、非法集資犯罪刑罰的調適路徑

作為保障國家金融安全和維護社會穩定的重要基石,對于非法集資犯罪的刑罰適用必須沿著正確的路徑導向,注重保護金融創新與規范金融秩序并重。動用刑罰手段治理民間集資活動,既要嚴厲打擊、防范風險,更要為金融和實體經濟發展保駕護航,不斷推動刑法成為社會經濟發展的“捍衛者”,而非“絆腳石”。

(一)注重刑罰過渡銜接

在非法集資犯罪領域出現重刑化趨勢,蓋因過度依賴刑罰防范社會風險的保障作用。經濟的發展離不開資金融通,在我國金融制度長期以來無法為資金融通提供順暢管道的市場經濟條件下,民間集資等經濟活動客觀上為小微企業提供了暢通的融資渠道,對促進經濟發展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刑罰的過度介入,無益于金融市場的良性發展。民間融資的有效調控依賴于民事、行政、刑事等多元手段的綜合運用。但在立法規范缺失、司法經驗不足的背景下,非法集資活動中民事違法與刑事違法、行政違法與刑事違法之間的界限仍然存在諸多模糊地帶,有待于進一步厘清。

首先,關于刑民交叉問題的處理。司法實踐中常常出現合法民間融資活動與非法集資活動界分的實體性刑民交叉問題,以及如何處置涉案財物等方面的程序性刑民交叉問題。非法集資通常起始于民間借貸,集資活動中民商事關系的前置分析對刑事關系的判斷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對非法集資活動實現正確刑罰調控必須建立在良好的實體性和程序性刑民銜接的基礎之上。尤其面對互聯網金融下不斷涌現的刑民交叉非法集資案件,司法機關應當堅持“刑民并行”、“先刑后民”,不斷完善民商法、經濟法和刑法多層次的治理框架。

其次,關于刑行銜接機制的架構。2021年5月1日,《防范和處置非法集資條例》正式實施,初步架構起行政機關處置非法集資活動的系統性體制機制。非法集資犯罪作為典型的行政犯,有賴于前置行政法規的行為界定。但在現實中,司法機關往往將自身置于查處非法集資活動的第一線,從而忽視本應該居于前置地位的行政認定和處置行為,割裂了刑法和行政法之間的銜接關系。最高司法機關出于打擊金融犯罪和減輕證明負擔的原因,在司法解釋中規定行政機關對非法集資行為的認定不是司法機關認定的必須要件,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非法集資行為入罪門檻的降低和刑罰的擴大適用。強化非法集資領域內的刑行銜接,必須要注重金融行政法的調控和治理作用。在審查非法集資活動基本特征的基礎之上還要充分考慮非法集資行為是否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和應受刑罰處罰性,避免司法機關處置非法集資活動繞開行政法規或簡單依賴行政法規進行判斷兩種極端情況的出現。

非法集資行為關涉民事、行政和刑事三個領域的法律調控,如果適用其他手段就足以防控金融風險且能夠充分保障社會和個體權益,則無需動用刑罰予以懲治。例如在非法集資活動中,相比于罰金,作為行政處罰措施的行政罰款更有效率,而民事賠償則更加有利于幫助非法集資受害人挽回損失。《刑法修正案(十一)》中規定非法集資行為人能夠及時向受害人退賠的可以作為從寬情節考慮,正是縮限刑罰適用、保障被害人民事權益的充分考量。對于通過行政、民事責任和經濟管理等手段能夠更好解決的非法集資案件,借助完備的刑民銜接和刑行銜接機制,不作為犯罪或從輕減輕處理,契合現代化背景下刑事合規制度的發展趨勢,也能夠進一步發揚刑法謙抑性的基本立場。

(二)嚴格把握刑罰適用標準

作為典型的涉眾性犯罪,野蠻性生長和持續性“暴雷”的非法集資活動在破壞金融秩序、侵害人民群眾財產權益的同時也會給社會穩定產生嚴重的負面影響。在近年來的不少非法集資案件中,一些集資參與人選擇通過聚眾上訪、鬧事等途徑給政府施加壓力來非法維權,客觀上給司法機關的辦案人員造成維穩上的巨大壓力。在這種情況下,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作為直接規制此類犯罪的罪名,立法上通過《刑法修正案(十一)》加重刑罰的同時,司法上則必然會呈現出擴張適用的趨勢以同步應對。特別是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由于非法集資“四性”認定的抽象性和開放性,在司法實踐中甚至有演變為非法集資犯罪“口袋罪”的傾向。但現實在于在刑法的嚴厲打擊之下,非法集資犯罪并沒有如預期那樣得到有效遏制。刑罰在金融領域內的過度擴張不僅不利于金融秩序的維護,而且會給本就脆弱的民間金融秩序造成更大的混亂,成為懸在民間融資之上的一把“利劍”。在打擊非法集資犯罪問題上,刑罰適用必須立足于金融市場風險本位的立場,以遏制危害大、風險高的集資活動為基點,重點打擊違法違規、惡意實施的集資活動,避免刑罰適用的擴大化風險。

嚴格把握非法集資犯罪的司法認定,必須對刑罰適用標準進行準確判斷。我國《刑法》中對于非法集資犯罪的量刑標準采用的是“數額+情節”模式,有賴于司法解釋對具體數額和情節內容明確:不僅要克服刑事治理優先化的司法觀念,秉持刑法“謙抑性”的基本立場;還要積極回應社會經濟發展的新變化、新趨勢,不斷在維護金融秩序和鼓勵金融發展之間尋求最佳平衡。一則現有司法解釋中有關數額標準規定出臺于2010年,距今已有十余年之久,需要根據社會經濟發展狀況調整數額標準以相應提高入罪門檻。更進一步而言,司法解釋還可以適當后撤金融刑法的“防線”,對于部分危害不大、情節輕微的非法集資行為,可以規定為不作為犯罪處理的情形。二則《刑法修正案(十一)》頒布之后,非法集資犯罪的刑罰更為嚴厲,集資詐騙罪的量刑起點就高達三年有期徒刑。現有司法解釋中個人集資詐騙數額10萬元以上為“數額較大”,30萬元以上即為“數額巨大”的標準顯著過低。司法解釋在調整刑罰標準時,除卻考慮經濟因素外,還應綜合評估罪刑均衡。三則在單位犯罪可以構成集資詐騙罪的前提下,司法解釋就自然人犯罪和單位犯罪設置了不同的量刑數額標準。但從金融犯罪的整體考察,司法實踐中32個金融犯罪的有關規定不再區分單位與個人犯罪的立案追訴標準,只有包括票據詐騙罪等在內的6個金融詐騙類犯罪專門對單位犯罪作了立案追訴標準規定,從中可以看出單位犯罪與自然人犯罪的定罪數額有著逐漸統一的趨勢。兩者實施了同等程度的侵害法益行為,如果僅僅是由于單位與自然人的主體屬性不一樣,而導致兩者被給予不同力度的刑罰處遇,實際上有失公平。

(三)合理配置刑罰結構

非法集資犯罪的刑罰體系,在完善銜接機制與嚴格刑罰標準的前提下,歸根結底有賴于體系內部結構的合理配置。

首先,調整量刑檔次,協調罪名體系。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從嚴懲處,長久以來一直受到刑法理論界與實務界的詬病,不少學者主張對該罪的司法適用進行限縮。但堅持刑法的謙抑性并不意味一律“去犯罪化”,保護金融創新與規制民間融資行為不存在根本沖突,關鍵在于刑罰介入的正當性與合理性。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作為非法集資犯罪中社會危害性較輕的罪名,在量刑檔次增加并提高法定最高刑的立法基礎上,應當在司法中保持謹慎寬宥的態度。綜合考慮非法集資用途、退贓退賠、涉案人員等情節,加大從寬處罰的力度。而對于集資詐騙罪,盡管刑法修改后該罪的刑罰處罰得到加重,但也造成了與其他關涉罪名的刑罰失衡。無論是出于罪名協調的考慮,還是明確刑罰裁量幅度需要,都應將量刑檔次進一步增加細化為三個量刑檔次,即恢復原“數額特別巨大或者有特別嚴重情節”的相應處罰規定。在立法未進一步修訂的情況下,則需要通過司法解釋細化相應數額標準對應的具體刑罰區間,以調適罪名間的刑罰均衡。

其次,明確罰金數額標準,限制裁量權限。正如前文所述,無限額罰金刑有悖于罪刑法定原則中對于刑法明確性的要求,不利于控制公權力濫用和保障人權。據此,有學者指出金融犯罪中采用倍比罰金制是更為合適的立法選擇,能夠更加精準打擊此類犯罪。但在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和集資詐騙罪采用無限額罰金刑的立法背景下,司法解釋就應當積極發揮其在司法實踐中的指導作用,為司法機關正確適用罰金刑提供指引與依據。比如在量刑規則中可間接采用倍比罰金刑的參照系,進一步明確在確定罰金數額時應如何參照犯罪數額,包括違法所得、直接經濟損失等金額,參考前置法規的有關規定設置罰金刑的倍數比例。同時,進一步補充規定可以從寬或從嚴適用罰金刑的具體情節。

最后,補充刑罰制裁種類,實現多元治理。面對金融活動日趨專業化和職業化的發展趨勢,在經濟犯罪中擴大資格刑的適用,是我國當前刑罰改革的重要方向。所謂資格刑,是剝奪犯罪嫌疑人行使與所犯罪行相關聯的一定權利資格的刑罰措施。我國目前刑罰體系中的資格刑內容單一,僅限于剝奪政治權利。對于非法集資活動,特別是網絡P2P借貸業務的犯罪行為人,采取諸如職業禁止、吊銷從業資格之類的資格刑手段,使其以后無法再從事金融行業的相關工作,即剝奪經濟資格與再犯能力,往往能夠起到更為有效的犯罪預防之作用。與此同時,對于非法集資活動的治理更應當關注非刑罰措施的有效適用。像非法集資這類涉案人數眾多的互聯網金融犯罪案件,司法機關既要使用刑事手段,也要注重非刑事手段的運用,多措并舉處置和化解社會風險。對于非法集資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司法機關可以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采用賠償損失等非刑罰措施,盡可能地為非法集資受害人挽回損失,并對非法集資行為人在刑事制裁上適當寬宥。

注釋:

①參見劉磊、朱一鳴:《民間融資與非法集資關聯度實證研究》,《金融理論與實踐》2015年第12期。

②何小勇:《我國金融體制改革視域下非法集資犯罪刑事規制的演變》,《政治與法律》2016年第4期。

③參見盧建平:《完善金融刑法 強化金融安全——<刑法修正案(十一)>金融犯罪相關規定評述》,《中國法律評論》2021年第1期。

④參見劉憲權:《刑法嚴懲非法集資行為之反思》,《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4期。

⑤參見2019年1月30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辦理非法集資刑事案件若干問題的意見》。

⑥勞佳琦:《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的刑罰力度、效度與限度》,《中國刑事法雜志》2021年第4期。

⑦參見李寧:《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的說明》,《中國人大網》2020年12月28日。

⑧劉憲權、陸一敏:《〈刑法修正案(十一)〉的解讀與反思》,《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1期。

⑨溫源、李冰冰:《我國非法集資總體趨勢依然嚴峻》,《光明日報》2018年4月27日。

⑩參見廣州市天河區人民檢察院課題組、林偉忠、張宇瓊:《互聯網背景下的涉眾型經濟犯罪實證研究——以天河區人民檢察院近年辦理的相關案件為樣本》,《法治論壇》202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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