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奈/文 俞 平/譯
伊萬?巴卡洛夫(Ivan Bakalov)在本刊發(fā)表的一篇文中指出,我的工作是“軟實力學術文獻中的主要參考點”1Ivan Bakalov, Whither soft power? Divisions, milestones, and prospects of a research program in the making, Journal of Political Power, vol. 12, 2019 , p.130.。我從來沒有說過是我發(fā)明了軟實力這一概念,這么說是很荒謬的,因為權力行為和人類歷史一樣古老。但正如巴卡洛夫所說:“即使軟實力實踐起源于其他地方……學者們?nèi)匀怀姓J,這位哈佛教授是創(chuàng)造了‘軟實力’一詞的人,并仍將他們反對他的論點并置起來。”2Ivan Bakalov, Whither soft power? Divisions, milestones, and prospects of a research program in the making, Journal of Political Power, vol. 12, 2019 , p.130.
所有概念的出現(xiàn)都是有特定語境的,而語境又是會變化的。斯蒂芬妮?溫克勒(Stephanie Winkler)詳細追溯了過去30年來軟實力概念的發(fā)展史。3Stephanie Winkler, Conceptual politics in practice: how soft power changed the world, Stockholm Studies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3, 2020.作為一個長期以來對思想和政治行為之間相互作用感興趣的人,我希望描述我如何看待軟實力概念的演變,即便這樣看起來有過度自我參照之嫌。我的觀點當然不是定論,但至少是有其獨特性的。
與社會科學中的許多基本概念一樣,權力也是一個有爭議的概念。沒有哪個定義被所有使用這個詞的人所接受,人們對定義的選擇反映了他們的興趣和價值觀。有些人將權力定義為改變或抵御改變的能力;有些人認為這是得到我們想要的東西的能力。這個寬泛的定義包括對自然和對他人的權力。鑒于我在國際關系和外交政策領域的專業(yè)背景和興趣,我就從簡單的字典定義開始,即權力是做事的能力,但更具體地說,在社會環(huán)境下,是影響他人獲得自己想要的結果的能力。有很多因素會影響我們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這些因素隨著關系的不同而變化。
人類生活在一個由傳承的社會力量組成的網(wǎng)絡中,其中一些是可見的,而另一些則是間接的,我們稱之為“結構性的”。我們傾向于根據(jù)自己的利益來識別并關注其中的一些約束和力量。例如,社會權力在個人行為背后默默運作,塑造了潛在的社會結構、知識系統(tǒng)和一般環(huán)境。1Peter J. Katzenstein (ed.), Civilizations in world politics: plural and pluralist perspectives, New York: Routledge, 2009.雖然這種結構性的社會力量很重要,但鑒于我對外交政策的興趣,我想了解在特定情況下的行為者或執(zhí)行機構能做些什么。文明和社會并不是不可改變的,有效的領導可以試圖以不同程度的成功來塑造更強大的社會力量。正如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所說,我們想知道一個社會關系中的行為者能夠執(zhí)行他自己的意愿的可能性。2Max Weber, The theory of social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New York: Oxford, 1947, p.152.
即使首先關注特定的行為者或執(zhí)行機構,我們也不能簡單地說某一行為者“有權力”,而應該明確是“做什么”的權力。3Jack Nagel, The descriptive analysis of power, New Haven: Yale UP, 1975, p.14.我們必須明確誰參與了權力關系(權力的范圍)以及所涉及的主題(權力的領域)。權力暗含著因果關系,一定程度上權力和“原因”是近義詞。當談及因果關系時,我們會有選擇地關注漫長而復雜的事件鏈中特定兩件事之間的關系,因為相較于我們可能關注的無數(shù)其他事件,這二者更讓我們感興趣。我們不會抽象地說“事件導致了結果”,而不具體說明到底導致了什么結果。
一個精神病患者可能有能力隨機殺害或傷害陌生人,但卻沒有能力說服他們。一些人認為,這種暴力行為不應該被稱為“權力”,因為這并不涉及雙向關系,但這取決于背景和動機。如果行為者出于恐怖主義動機,那么使用武力符合我對權力的定義,即影響他人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然而,許多權力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目標對象的想法,這正是軟實力的一個關鍵方面。
務實的政客和普通人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這些關于行為和動機的問題太深奧和不可預測。行為定義通過在行動之后(“事后”)而不是在行動之前(“事前”)導致的結果來評估權力。但決策者希望事前的預測能有助于指導他們的行動,因此,他們經(jīng)常簡單地根據(jù)能夠產(chǎn)生結果的資源來定義權力。這就形成了權力的第二種定義,即權力是一種資源。如果一個國家擁有相對較大的人口、領土、自然資源、經(jīng)濟力量、軍事力量和穩(wěn)定的社會,那么它就是強大的。第二個定義的優(yōu)點是,它使權力看起來是具體的、可衡量和可預測的,像一份行動指南。這是國際關系中一種常見的做法,盡管有時這會誤導我們。
在這個意義上,權力就像在紙牌游戲中拿到一手好牌。但這個定義存在重大問題。人們通常認為權力是(可能)產(chǎn)生結果的資源的同義詞,但隨后他們會遇到一個悖論:那些最常被賦予權力的人并不總是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權力資源的有效性取決于具體情境。例如,擁有優(yōu)越的戰(zhàn)斗坦克幫助美國在沙漠戰(zhàn)爭中戰(zhàn)勝了伊拉克;但在越南的沼澤和叢林中,他們并不那么成功。
這并不是要否認權力資源的重要性。權力是通過資源來傳遞的,包括有形資源和無形資源。如果你在撲克游戲中亮出大牌,其他人可能會選擇放棄游戲,而不是挑戰(zhàn)你。但是在一場游戲中獲勝的權力資源在另一場游戲中可能毫無裨益。就像在打橋牌時,一手好牌也未必會贏。即使是撲克,如果你玩得不好,或者被對手虛張聲勢所欺騙,你仍然可能輸。權力轉換——從資源轉換到行為結果,是一個關鍵的干預變量。擁有權力并不能保證你永遠得到你想要的結果。
盡管如此,從我在國務院和國防部工作的經(jīng)驗中發(fā)現(xiàn),用資源來定義權力是決策者經(jīng)常使用的一條捷徑。一般來說,一個擁有良好權力資源的國家更有可能影響一個較弱的國家,并且在決定最佳戰(zhàn)略方面有更多的選擇;反之亦然。較小規(guī)模的國家有時可能會因為選擇較小的戰(zhàn)斗或有選擇地關注一些問題,而獲得理想的結果。玩游戲時,你首先應該弄清楚誰手握大牌以及他們有多少籌碼。同樣重要的是,決策者必須具備背景情報,以了解他們在玩什么“游戲”。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哪些資源為權力行為提供了最佳的基礎?在工業(yè)時代之前,石油并不是一種令人驚嘆的權力。同理,在核時代之前,鈾也不重要;在數(shù)字時代之前,大數(shù)據(jù)也不重要。
在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觀點中,戰(zhàn)爭是國際政治的終極王牌。當所有底牌都亮在臺面上,就能夠估計出相對實力。但幾個世紀以來,隨著技術的發(fā)展,戰(zhàn)爭的實力來源經(jīng)常發(fā)生變化。此外,在21世紀越來越多的問題上,戰(zhàn)爭并不是最終的決定因素。軍事資源并不能解決氣候變化或大流行,然而國家安全戰(zhàn)略以及預算分配不成比例地倒向軍事資源而不是公共衛(wèi)生資源,導致美國新冠肺炎病毒的致死人數(shù)超過1945年以來所有戰(zhàn)爭中的死亡人數(shù)之和。而1918年大流感的致死人數(shù)也超過了一戰(zhàn)四年的死亡人數(shù)。
我認為傳統(tǒng)的“國家力量要素”(人口、經(jīng)濟、軍事)方法具有誤導性,尤其是相較于20世紀下半葉在國際關系研究之外占主導地位的社科分析的行為方法或關系方法,前者更顯力有不逮。后者認為,權力資源只是構成權力關系基礎的有形和無形的物質(zhì)或工具,而在給定的資源條件下,是否能產(chǎn)生預期的結果則取決于環(huán)境中的行為。工具本身并不是權力關系。已知一輛車的馬力和里程數(shù),并不能確定它最終一定能夠到達目的地。
在實踐中,外交政策中關于權力的討論同時涉及這兩種定義。根據(jù)我在政府領域的經(jīng)驗,在日常使用中的許多術語,如“軍事力量”和“經(jīng)濟力量”,都是結合資源和行為的混合體。在此背景下,重要的是要弄清楚我們說的是基于行為的權力定義還是基于資源的權力定義,并意識到二者之間的不完美關系。例如,當人們談到中國或印度的崛起時,往往會指出這些國家的龐大人口和不斷增長的經(jīng)濟或軍事資源。但是,這些資源所暗示的能力是否能夠實際轉化為預期結果,將取決于環(huán)境和該國將資源轉化為預期結果的戰(zhàn)略技能。最后,由于重要的是結果,而不是資源,我們必須密切關注環(huán)境和權力之間的轉換戰(zhàn)略。
我發(fā)展了軟權力的概念,同時試圖解決兩個謎題,一個是學科的,另一個是關于政策的。20世紀80年代,國際關系專業(yè)尋求剔除所有無關細節(jié)的精簡結構模型,因此備受關注。肯尼斯?華爾茲(Kenneth Waltz)所著的《國際政治理論》(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是對“新現(xiàn)實主義”或結構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雅表述,它為“奧卡姆剃刀”原理犧牲了古典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豐富性。大約在同一時間,羅伯特?基歐漢(Robert O. Keohane)和我合作出版了《權力與相互依賴》(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該書提出了“新自由主義”國際關系,因為我們試圖聚焦于日益重要的跨國關系、經(jīng)濟相互依存、國際制度和國際組織。
然而,標簽誤導了大家,因為基歐漢和我從未拒絕過現(xiàn)實主義。我們認為,現(xiàn)實主義(主要關注國家、安全和軍事力量資源)的解釋價值因世界政治的不同背景而不同。我們發(fā)展出三種理想模型:嚴重基于傳統(tǒng)權力元素的整體權力結構;問題結構模型,強調(diào)特定問題領域的權力資源;復雜的相互依賴型,其中國家不是唯一的重要行動者,安全不是主要問題,軍隊也不是主要的權力資源。我們認為,分析家們應該從權力和現(xiàn)實主義的整體結構開始,但不要止步于此。然而,在學者們使用標簽將概念分類的狂熱中,這個建議被徹底忽視。
現(xiàn)實主義作為國際關系中獲得權力的一種方法,這并沒錯,但也是不夠的。為了避免貼上這樣的標簽,在最近的研究中,我將自己描述為一個“自由主義現(xiàn)實主義者”(liberal realist),并提出分析家們應該從現(xiàn)實主義開始,進而拓展開去。1Joseph Nye, Do morals matter? Presidents and foreign policy from FDR to Trump,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20.我不認同的并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者從傳統(tǒng)的權力要素出發(fā),而是他們僅止于此,卻沒有意識到還有很多東西需要解釋。這就是我在“新現(xiàn)實主義vs.新自由主義”一文中指出的學術境況。1Joseph Nye, Neo-realism and neo-liberalism, World Politics, XL, 2, 1988. Stefano Guzzini, Structural power: the limits of neorealist power analysi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 vol.47, 1993, pp.443-479.與此同時,引起我興趣的政策問題是,如何應對美國權力正在衰落這一普遍觀點。著名歷史學家保羅?肯尼迪(Paul Kennedy)的暢銷書《大國的興衰》(The Rise and Fall of the Great Powers)是其眾多著作中最突出的一部,其中提到,美國正在經(jīng)歷帝國的過度擴張,其權力正在衰落。我也在許多政策論壇上與肯尼迪辯論,并在1989年決定撰寫《注定領導世界:美國權力性質(zhì)的變遷》(Bound to Lea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American Power)來解釋我為什么不同意他的觀點。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首先用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和軍事術語評估了美國的權力資源,但我覺得仍然缺少了一些東西。美國之所以能得到它想要的結果,也是因為吸引力,而不僅僅是靠武力或經(jīng)濟脅迫,我稱之為“軟實力”,并試圖理解它的起源和維度。將它與基于武力或經(jīng)濟脅迫的硬實力區(qū)分開來。
雖然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人們逐漸遺忘,但20世紀80年代人們的確對蘇聯(lián)的權力懷有極大的恐懼和夸大。然而,華爾茲所強調(diào)的硬實力資源雙極結構的穩(wěn)定性被證明是虛幻的,部分原因是中央計劃經(jīng)濟體系的缺陷,但軟實力的缺失也是重要原因。二戰(zhàn)后分裂歐洲的鐵幕建立在軍事力量的基礎上,但最初卻是因為共產(chǎn)主義抵抗法西斯得到了民眾的大力擁護。然而,其后蘇聯(lián)使用硬實力鎮(zhèn)壓了匈牙利和捷克斯洛伐克的叛亂,其軟實力因此遭損。柏林墻最終在1989年倒塌,但并非毀于炮火攻擊,而是被那些受到西方軟實力影響的人用錘子和推土機推倒的。一些分析人士說,美國在歐洲也建立了一座帝國,但蓋爾?倫施塔特(Geir Lunstadt)卻稱它是“受邀的帝國”。2Geir Lundstadt, Empire by invitatio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uropean integratio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這種軟實力上的差異促成了冷戰(zhàn)的和平結束。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各種有關美國衰亡的論調(diào)頻出不久后蘇聯(lián)就解體了。這也是促成我撰寫《注定領導世界 :美國權力性質(zhì)的變遷》一書和“軟實力”這一概念誕生的因由。
這些學術和政策上的難題有助于產(chǎn)生軟實力這一概念,但具體情境也有助于形塑這一概念。與純數(shù)學不同,社會科學中的思想受到當代政治辯論背景的影響。當我試圖闡述想法時,我閱讀了最近關于政治權力的文獻,并意識到它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了關于國內(nèi)民主政治中關于權力精英和社群權力的辯論的影響。當他們使用行為而不是資源定義,國際關系學者傾向于借用羅伯特?達爾(Robert Alan Dahl)的經(jīng)典論述,即權力意味著迫使一方做他們不會做的事,而非調(diào)整自身以適應國際環(huán)境。正如巴卡洛夫所說:在概念層面上,奈的目標是超越的“經(jīng)典權力平衡”來理解世界政治。他試圖確定一個更廣泛的權力概念,不限于現(xiàn)實主義者所認為的A控制/支配B的情境,但包括A與B一致實現(xiàn)預期結果的實例。通過區(qū)分“對其他國家的權力”和“對結果的權力”,奈捕捉到了權力的這一面向。這種方法“以行為者為中心,關注關系和戰(zhàn)略”,符合對外交政策的利益。
正如巴卡洛夫還指出的那樣,我的方法也導致了關于軟實力這一概念存在一些瑕疵,以致我后來不得不澄清,以回應批評。一是對資源在區(qū)分硬實力和軟實力方面的作用的描述較為模糊。我最初寫道,讓別人與你心向一處的能力,“往往與無形的權力資源,如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聯(lián)系在一起”。我使用了權力的行為定義,但我試圖使它與使用資源定義的常見政策實踐相一致。大衛(wèi)?鮑德溫( David Baldwin)準確地指出,可感知并不是一個決定性的標準,我認同這一點。
然而,另一些人則認為,我的言語描述可能會導致“軟實力現(xiàn)在意味著一切”的錯覺。一些人用這個概念指涉軍事力量以外的一切。這是不正確的,我試圖在《權力大未來》(The Future of Power)1Joseph Nye, The future of power,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11.中通過重申行為定義的首要地位來澄清這一點。正如我所說:“許多類型的資源都可以促進軟實力,但這并不意味著軟實力是任何類型的行為。使用武力、經(jīng)濟制裁和其他一些基于這些手段的議程設置,我稱之為硬實力。而被目標、積極吸引力和說服力所定義的合法議程設置,則是軟實力所包含的行為光譜(spectrum of behaviors)中的一部分。硬實力是推動力,軟實力則是拉動力。”或者擴展一個常見的比喻,硬實力就像揮舞的胡蘿卜或大棒;軟實力更像一塊磁鐵。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一些通常與硬實力相關聯(lián)的資源也可以在另一種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軟能力。例如,2004年,當美國海軍艦艇向印尼提供海嘯救援物資時,民調(diào)顯示,印尼對美國的好感度有所上升。一些資源可以同時產(chǎn)生硬實力和軟實力,例如1948年的馬歇爾計劃。
多年來,許多批評者認為,我的政策興趣導向了自由主義價值觀或所謂美國式價值觀。這種批評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我對冷戰(zhàn)結束時的相對權力很感興趣,而且許多西方價值觀比當時的蘇聯(lián)價值觀更具吸引力。但我認為自由主義價值觀的吸引力是一個經(jīng)驗問題,與特定時代和情境相關;而不是軟實力概念中一成不變的必然。吸引力存在于旁觀者的眼中,可以由善良、能力或魅力產(chǎn)生。與硬實力相比,軟實力在更大程度上取決于目標受眾的思想。特定的文化資源,如好萊塢電影,可能會在巴西產(chǎn)生吸引力,同時也會在沙特阿拉伯產(chǎn)生排斥。我試圖在《軟實力:世界政治中的成功之道》(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中闡明這一點,該書中我嚴厲批評了美國入侵伊拉克后的中東政策。2Joseph Nye, Soft Power: The Means to Success in World Politics, New York: Public Affairs, 2004.吸引力本身并不是自由的或西方的。例如,在遜尼派穆斯林中,沙特阿拉伯擁有很大的軟實力。它與金磚國家這樣的組織類似,可以是自由主義國家,也可能是威權國家。即便反自由主義的行為會遭到一些人的抵制,但也可能受到其他一些人的擁護,構成行為者的軟實力。本?拉登沒有強迫或用金錢收買摧毀世貿(mào)中心塔的飛行員,他是以一種特別極端的宗教形式吸引了他們。我在《靈巧領導力》(The Powers to Lead)3Joseph Nye, The Powers to Lea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8.一書中試圖澄清這一點,將軟實力的概念應用于各級領導者,而不僅僅是應用在國際關系和國家行為上。
軟實力這一概念另一個需要澄清的方面是,它與史蒂文?盧克斯(Steven Lukes)“權力的三張面孔”(three faces of power)之間的關聯(lián)。1Steven Lukes, Power: A radical view, London: Palgrave, 2005.遺憾的是,我是在出版了我的著作后才看到他的研究成果。正如盧克斯所指出的,軟實力與他的“權力的第三張面孔”相似,但并不完全相同。軟實力的概念是在國際關系的背景下發(fā)展起來的,并且包含了議程設置的自愿性以及通過對方的吸引力和說服力進行自身的偏好設置。我更關心的是執(zhí)行機構的行為,而非“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這一存疑的概念。盧克斯稱軟實力是他提出的“權力的第三張面孔”的“表親”。我非常欣賞他的研究,并在我2011年的著作中討論了軟實力與“權力的三張面孔”的關系。
另一個有趣的批評是,軟實力并不“軟”,而是可以包括強制的元素。行為者會影響目標群體的思想,也會扣住目標群體的“手臂”,這就模糊了硬實力和軟實力之間的區(qū)別。我同意這一點,但我不認為這削弱了我的論點。我把硬實力和軟實力之間的區(qū)別描述為一個行為光譜,一端是以命令執(zhí)行為代表的典型硬實力,另一端則是以合作代表的典型軟實力。紅藍是顏色光譜的兩端,顯示出明顯的差異,但中間的不同深淺的紫色就很難具體劃分為紅色或藍色的類別。我認為有些權力行為也是如此,例如議程設置。如果行為主體欺騙了目標群體,并剝奪了他們的選擇權,這一結構性操控就符合硬實力的范疇;如果目標群體認同行為主體的議程設置,認為其是合法的,這種行為就更適合軟實力的范疇。
鮑德溫指出,“光譜是一種說明單一維度不同程度的方式”,而權力有許多維度,其中任何一個維度都可以用一個連續(xù)體表示。2David Baldwin, Power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 Conceptual Approac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66.這一說法是正確的,人們甚至可以在概念中構建其他維度,盡管這樣會增加問題的復雜性。例如,在一次私人會晤中,我曾經(jīng)被建議可以換一種基于二維的概念表述:橫軸代表目標群體對稱和非對稱的唯意志論(voluntarism),縱軸代表行為者直接和間接的操縱。
這將產(chǎn)生四種權力類別:強制性、結構性、交易性和吸引性。硬實力行為包括強迫、結構性操縱和經(jīng)濟約束。軟實力行為包括積極的吸引和說服。將結構性權力本身視為一種行為類別,而不是作為環(huán)境的一部分,既有好處,但也有問題。環(huán)境總是會限制一定的選擇和信息。結構性權力通常與強迫、誘導和操縱聯(lián)系在一起。在我的方法中,結構作為一種權力資源非常重要,但它本身不是一種行為形式。操縱,或結構性安排,則是權力行為,而對結構的操縱可以包括行為者故意使用誤導或虛假信息來影響目標群體的行為。
引入銳實力這一概念后,唯意志主義和高壓政治問題變得更為復雜。克里斯托弗?沃克(Christopher Walker)和杰西卡?路德維希(Jessica Ludwig)認為,面對俄羅斯等國銳實力的擴張和完善,美國和其他民主國家的決策者應該重新思考他們應對的政策工具。他們將銳實力與軟實力做了比較,前者“刺探、滲透、破壞目標國家的政治和信息環(huán)境”,后者利用文化和價值觀的吸引力提升國家實力。行為者利用意識形態(tài)作為權力資源,這本身并不構成軟實力行為,除非是基于積極良善的目的。戰(zhàn)略溝通、宣傳和信息戰(zhàn)并不是什么新鮮事,銳實力也不是軟實力,盡管這兩個術語有時會相互混淆,因為它們都關注目標對象的思想。宣傳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如果目標群體認定這就是宣傳手段,那么宣傳就缺乏可信度,因此無法吸引人。但如果宣傳吸引了人,它就可以產(chǎn)生軟實力。光譜上軟實力和銳實力之間的分界線有時就像顏色光譜上紅色和藍色之間的區(qū)別。
我將權力行為光譜集中在目標對象的唯意志主義程度上。在硬實力行為中,脅迫通過消極制裁來剝奪目標對象的選擇權;交易誘導則通過操縱積極制裁,描繪愿景,來改變目標對象的選擇。在軟實力行為中,吸引力可以是直接的,沒有有意為之;也可以是間接的,通過溝通進行調(diào)解。說服力(或營銷)是一種居間吸引力,行為者有意構建溝通策略。適度的溝通策略能夠使目標對象保留選擇權,因而能夠提高行為者的吸引力,這就是軟實力。而極端的溝通策略(如謊言)則嚴重扭曲現(xiàn)實,剝奪了目標對象的選擇權,成為高壓政治的硬實力。軟實力依賴于目標對象是否擁有足夠的自愿選擇權,分析觀察者是否能將目標描述為被積極吸引。軟能力并不依賴于現(xiàn)實實情,而是取決于行為者呈現(xiàn)真實或虛假信息的意圖。
行為者的意圖可以是善意的,也可能是惡意的;軟權力可以作為對抗第三方的武器,也可以吸引一部分目標群體,使之與其他目標對象對立起來。權力行為的柔軟性取決于目標對象自愿被吸引的程度。2016年美國大選中,俄羅斯在臉書上發(fā)帖,公布了一些真實的信息,吸引了一些美國人,并使他們站到了國人的對立面。在這些情況下,軟性力量被用作武器,但當它依賴于自愿吸引時,它仍然不同于銳實力。在某些情況下,軟實力被用作武器,但它與銳實力仍有不同,因為它建筑于目標對象自愿被吸引的意愿。而在另一些情境下,軟實力與銳實力擁有相同的工具效應,但它們的基本概念仍是完全相悖的。當然,在光譜上區(qū)分紅色和藍色總是很困難。如果唐璜引誘一個被他吸引的女人,那就是軟實力;但如果他使用武力或撒謊來求婚,他的行為就違背了對方的意志,屬于硬實力。如果她因為被吸引而給他錢,這是一種軟力量,但如果贈與是因為虛假承諾誘導,這就是硬實力。
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民主國家日益面臨著如何在政策層面應對威權主義干預,這一問題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假設。一位觀察家認為,“如今,硬實力和軟實力之間的區(qū)別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因為軟實力本身正在被武器化。”1Zaki Laidi, The hardening of soft power, Project Syndicate, November 4, 2019.但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銳實力和軟實力的運作方式非常不同。然而,在特定的情況下,它們之間的區(qū)別可能很難辨別,這使得應對銳實力成為一個困難的政策問題。所有的說服都涉及如何構建信息。只有當這種說服變成一種欺騙,限制了目標主體的自愿選擇權,說服才會越界成為脅迫。
正是這種特質(zhì),即開放性和對有意欺瞞的限制,區(qū)分了軟實力和銳實力。當對銳實力做出回應時,必須小心,不要與對方的銳實力正面沖突,甚至展開銳實力的競爭,從而削弱自己的軟實力。民主的軟實力很大一部分來自公民社會——在美國,它來自好萊塢、大學和基金會,而不是官方的外交。封閉或終止開放性將損害這一關鍵政治資產(chǎn)。威權國家的軟實力構建面臨一定困難,正是因為它們不愿釋放其公民社會的巨大能量。開放是吸引力和說服力的關鍵來源,而使用銳實力政策工具反而會削弱軟實力優(yōu)勢。這些都是全新的政策問題,與1989年我提出軟實力概念時感到困惑的問題完全不同。
當我發(fā)展軟實力的概念時,我把它看作是一個學術概念,以填補國際關系領域對權力研究的不足,但令我驚訝的是,它逐漸引起了更廣泛的政治共鳴,成了一個為領導人所用的概念。如前所述,潛在的權力行為并不是新鮮事物,類似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古代中國,以及其他古老文明中。雖然我在研究美國權力的背景下發(fā)展出了“軟實力”這一概念,但它并不局限于美國。隨著歐盟的發(fā)展,越來越多的歐洲領導人開始提及其軟實力,或許也是為了平衡其軍事資源(硬實力)的不足。但歐洲市場的規(guī)模,加上歐洲重視設立單一市場監(jiān)管標準,使歐盟獲得了一定程度的經(jīng)濟硬實力,《經(jīng)濟學人》雜志稱之為“布魯塞爾效應”(Brussels effect)。除了經(jīng)濟硬實力外,歐盟的多邊合作模式和援助計劃也帶來了一定程度的軟實力吸引力。無論如何,軟實力這個詞對歐洲政治精英們非常實用。
最初,美國領導人并不經(jīng)常使用這個詞。美國的政治文化和話語體系更認同強硬而不是溫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開始使用這個概念的竟然是軍隊。例如,2002年,當一位將軍問國防部長他對軟實力的看法時,這位部長竟反問他什么是軟實力。這種態(tài)度在“9?11”之后的安全恐懼時期,常見于政治領導人中。在這種恐懼的氛圍里,很難討論軟實力,即便吸引溫和派不受激進派的蠱惑是軍隊反恐戰(zhàn)略的組成部分。直到2007 年,美國海軍宣布軟實力作為其戰(zhàn)略的組成部分。1Chief of Naval Operations, A Cooperative Strategy for 21st Century Seapower, Washington, D.C. : US Department of Defense, 2007.
在這種政治氣氛下,隨著對伊拉克的入侵帶來了災難性后果,我覺得應該利用我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角色,為政策界更詳細地闡明軟實力的意義。一些學者錯誤地將軟實力描述為“文化和商品等非傳統(tǒng)力量”,不屑地認為“這就是所謂的軟”。2Niall Ferguson, Think again: power, Foreign Policy, Feb. 2003, pp.18-22.一位國會女議員私下告訴我,她個人認同這個概念,但不可能用它來向那些想聽到強硬言論的政治聽眾發(fā)表講話。2004年,我在《軟實力:世界政治中的成功之道》一書中更為詳細地闡述了這一概念。我還解釋說,軟實力只是國際關系權力的一個組成部分,而且其本身并不足以產(chǎn)生效果。將硬實力和軟實力與成功的戰(zhàn)略結合起來,使軟硬實力相互促進而不是相互削弱,可以被認為是“巧實力”(smart power)(后來希拉里?克林頓在擔任國務卿時使用了這個詞)。我在《權力大未來》中進一步發(fā)展了這些概念,包括在網(wǎng)絡領域。雖然我在這本書中更充分地探討了這個概念的各個方面,但中心定義(通過吸引力和說服力,而不是強迫或經(jīng)濟手段來影響他人,及獲得預期結果的能力)始終保持不變。
2007年,隨著伊拉克局勢繼續(xù)惡化,我擔任了戰(zhàn)略與國際研究中心“巧實力委員會”(Smart Power Commission)的聯(lián)合主席,向政策界推廣這一概念。在各方參與下,我們希望利用軟實力和巧實力來推行美國外交政策。隨后,在2007年,時任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Robert Gates)公開呼吁加大對軟實力的投資。幾年后,另一位國防部長詹姆斯?馬蒂斯(James Mattis)表示,如果國會不投資于軟實力和國外援助,就將不得不給為軍隊購買更多的子彈。“巧實力”這一概念隱含著刻意的規(guī)范性,而不僅僅是分析性的。
使我更驚訝的是,這個概念在中國的命運。隨著中國硬實力資源的發(fā)展,領導人意識到,軟實力也同樣重要。這是一個明智的戰(zhàn)略決策,因為日益強大的軍事和經(jīng)濟實力可能會使鄰國產(chǎn)生畏懼,進而結盟以求平衡地區(qū)實力。但是,如果發(fā)展是伴隨著軟實力的同步積累,那么就很有可能打消鄰國結盟的動機。自2007年以來,中國領導人持續(xù)表達了發(fā)展和加強軟實力建設的意愿與決心,并且取得了一定的成績,尤其是其令人印象深刻的經(jīng)濟增長記錄、數(shù)以億計的人擺脫貧困和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吸引力。但民意調(diào)查顯示,在世界大多數(shù)地區(qū)(包括亞洲),中國的整體吸引力仍落后于美國。
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意識到,軟實力等概念就像孩子一樣。作為一名學者和公共知識分子,你可以在幼年時愛護、管教它們,但隨著它們的成長,他們就會離你而去,結交新的朋友,此時你已無能為力。巴卡洛夫認為,軟實力概念的三個方面在這一演變過程中保持穩(wěn)定:即通過直接或間接改變外部目標受眾的態(tài)度來發(fā)揮作用;與硬實力相比,它有更長的運行時間范圍,更適合實現(xiàn)一般目標,而非具體目標;它并不完全由政府控制,公民社會也是主要力量。1Ivan Bakalov, Whither soft power? Divisions, milestones, and prospects of a research program in the making, Journal of Political Power, vol. 12, 2019, p.134.或者正如鮑德溫總結的那樣:“奈關于軟實力的討論刺激和澄清了決策者和學者的思想——甚至是那些誤解或不同意他的觀點的人。”2David Baldwin, Power and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 Conceptual Approach,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16, p.171.也許這就是人們所能希望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