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昭荔
五四以來,婦女解放運動持續推進,新思想和舊傳統之間呈現沖擊與共存的復雜社會生態。20世紀三四十年代,日本侵華激發了國民的救國熱情,促使社會各界對婦女職能與定位進行省思。蔣介石發起的“新生活運動”,其中便有培養女性兼顧家庭與國家角色的用意。某種程度上說,傳統道德倫理出現回潮。
抗戰時期,國統區、根據地與淪陷區分立,在迥然相異的政治生態與文化氛圍下,對號召婦女有獨一無二性影響的“新女性”名詞被注入不同的意涵,婦女運動與思潮出現異變和分流。在淪陷區,日偽通過儒家思想抵消革命影響、穩定統治秩序,舊綱常倫理大行其道。家庭作為社會的基本單元、倫理道德的重要承載者,成為被規訓的對象。在家庭中承擔“柱石”角色的婦女①《婦女們是家庭中的主角——不要忘了國民義務而輕率的離開家庭》,《青島新民報》1940年4月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0—00029—0002。,被迫在傳統的路上走得更遠。
青島兼具開放與保守特性,自1897年開始先后被德、日殖民二十余年之久,夸張的說法稱它“無論物質方面精神方面都是失掉中國型了”①君實:《事變前青島的特殊的婦女職業》,《三六九畫報》1940年第6卷第7期,第12頁。;另一方面,該地又匯聚了以遜清遺老、北洋政府舊官僚為主的保守勢力,“守舊的觀念,盤踞在本地人的腦筋中”②陳伯琴:《青島雜述》,劉平編纂:《稀見民國銀行史料四編》(上),“浙江興業銀行《興業郵乘》期刊分類輯錄(1932—1949)”,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7年,第194頁。。這使淪陷時期青島婦女史的圖景復雜而多變,具有獨特的學術研究價值。目前學界對抗戰時期婦女的研究集中于國統區和根據地,多從“解放”“動員”角度考察,淪陷區婦女的思想、生活及情感常被忽略。③關于日偽時期婦女政策及婦女生活的相關研究有:王寶鳳《“滿洲國防婦人會”探究》,《西部學刊》2014年第4期;沈潔:《日中戰爭前后的“滿洲國”婦女活動》,《歷史評論》(日本),1996年4月;呂美頤:《抗日戰爭時期華北淪陷區關于賢妻良母主義的論爭》,李小江等著:《歷史、史學與性別》,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3—180頁;魏曉丹:《論偽滿時期“王道政治”下的婦女教化》,《大連大學學報》2007年第2期;劉怡君、高樂才:《試析偽滿洲國時期日本對中國東北婦女的控制》,《社會科學戰線》2018年第12期;顧文娟:《〈盛京時報·婦女周刊〉與偽滿時期婦女教化探析》,吉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劉晶輝:《論日偽當局控制下的“滿洲國”婦女組織化》,《婦女研究論叢》2010年第3期;巫仁恕:《劫后婦女:抗戰時期蘇州淪陷后的婦女生活》,《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臺北),第35期,2020年6月等。有鑒于此,本文以青島市檔案館館藏檔案為主,對相關問題展開討論,為解讀處于新角色與舊道德間的近代女性提供另一種可能。
近代青島由僻處魯東一隅的漁村發展為現代化都市,商業和知識移民大量涌入,成為南北精英匯聚之地。作為長期被殖民的城市,青島是東西方文化碰撞交融的場域。在20世紀青島海水浴場,女士們常穿著“鮮艷奪目”的泳衣來往灘際,甚至有女子將“牙梳、唇脂粉盒、明鏡,別儲一橡皮囊中,臨流化裝[妝]”④《消夏通訊》,《旅行雜志》1931年第5卷第9號,第153頁。。
這樣時尚前衛的風貌隨著日本侵華而發生轉變。20世紀30年代初,日本為動員國民參戰成立國防婦人會,鼓吹要發揮世界上無與倫比的日本傳統“婦德”,“做國防的基礎”,結合國家主義與賢妻良母思想的“國家母性主義”大行其道⑤胡澎:《戰時體制下的日本婦女團體(1931—1945)》,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70、189頁。。九一八事變后,日本將其移植到東北地區,首先在主要城市和滿鐵沿線要地成立婦人團體聯合會,⑥劉晶輝:《關東軍的“銃后援”——“全滿婦人團體聯合會”初探》,《遼寧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6期,第107頁。繼而迫使偽政權建立統一的婦女組織。全面抗戰爆發后,婦人會與軍事侵略同步展開,青島中國婦人會即是日偽婦女政策的衍生物。
1938年1月10日青島淪陷。7天后,偽治安維持會成立。日偽意圖通過恢復儒家道德穩定社會秩序,強調“凡欲強其國者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必先使婦人修養其道德”,將規訓婦女視為重要任務。3月5日,青島中國婦人會成立。作為執行侵略者婦女政策的重要機構,青島中國婦人會以“光復整個民族的舊禮教道德為依歸”。婦人會推崇順服、婦道,抹殺女性獨立意識。當局敦促該會以日本國防婦人會為藍本,學習其“奉公精神”,將撫育子女作為婦女第一要務①青島中國婦人會:《青島中國婦人會緣起》,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2—001—00125。,這才是婦女“真正解放的幸福”②《青島中國婦人會昨舉行成立典禮,全體職員均選出會則亦通過,中日各要人參加典禮極隆重》,《青島新民報》1938年3月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1—00072—0002。。
青島中國婦人會標榜其為中國“首創之婦人為國服務機關”,從國家主義出發,批判近些年中國婦女協會“大都為解除婦女個人之痛苦而已”,導致婦女“無獻身社會、效力國家先例”。可見日偽試圖借力30年代中國婦女運動中的集體主義,突出婦女為“國”服務的職能。同時,日偽的婦女政策超越民族國家框架,在殖民主義體系下構建“大東亞民族”。青島中國婦人會聲稱“基于東亞大道之本義,以打破舊來陋習,努力中國婦道上進,而圖東亞民族之發展為目的”③《趙琪對下屬訓話底稿》(1939年),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0670。。
人員構成上,青島中國婦人會貫徹精英路線,會長為鄒淑芳(偽治安維持會會長趙琪之妻)、副會長為徐穎溪(偽治安維持會總務部部長姚作賓之妻)。另設12名理事,其中最著名的是被稱為“淮南三呂,天下知名”之一的呂美蓀(中國女權運動先驅呂碧城之姐),其余均為偽官員夫人和教育界女性。④《青島中國婦人會昨舉行成立典禮,全體職員均選出會則亦通過,中日各要人參加典禮極隆重》,《青島新民報》1938年3月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1—00072—0002。在吸納會員上,婦人會明確要“先注意上級社會及智識分子”⑤青島特別市社會局、青島特別市公函:《關于舉行友軍登陸紀念日及威海中國婦女會成立典禮的呈文、公函、指令》(1939年2月),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0622。。為使更多官員女眷入會,偽政權勒令各局職員之夫人姊妹等盡量加入,⑥《青島中國婦人會申請書、通告》,時間不詳,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2—001—00125。并將各中小學女教師完全納入。
淪陷初期,青島市區表面上非常平靜,實際日軍在膠東的“勢力范圍僅在沿鐵道數十里之內,稍遠之處游擊隊便活躍非常”⑦《青島陷后慘狀》,孫俍工編、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整理:《淪陷區慘狀記:日軍侵華暴行實錄》,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6年,第194—196頁。。為加強統治力,日偽以青島中國婦人會為抓手,“使中日親善的思想,深入于婦女界,而促成普遍的深入民間”⑧《負有中日親睦使命,日華婦人會發會式 昨日在大飯店隆重舉行,正副會長依次懇切致詞》,《青島新民報》1938年9月9日,第7頁。。從會員身份可看出,骨干成員或憑夫貴或直接服務于偽政權,是最渴望政局穩定的一群人。前者多為生活奢靡的舊式官太太,后者則是受過新式教育的知識女性。盡管身份不同,但她們均牽系上層社會及智識階層的關系網絡,可鞏固偽政權的社會認同。這種精英路線也導致可吸收者有限的問題,故初期僅吸納會員150余人。⑨《民國山東通志》編輯委員會編:《民國山東通志》第4冊,臺北:山東文獻雜志社,2002年,第2275頁。之后,該會多次登報聲明簡化入會手續,對身份資格“并無絲毫之限制,亦無任何階級觀念”,凡贊成宗旨、月繳一角者均可入會⑩《中國婦人會日趨發展,各界婦女界咸愿加入》,《青島新民報》1938年5月21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2—00076—0015;《中國婦人會訪問記,入會手續簡捷并無階級限制 交換中日語言乃當務之急,內部組織及職責一般分配(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5月2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2—00100—0020。,會員人數方得增長,在1941年初達到300余人。?《本報特寫——青島唯一婦女團體中國婦人會,為社會人群謀求福利》,《青島新民報》1941年1月1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7—00042—0005。
青島中國婦人會設有東鎮區、西鎮區、海濱區、大港區四支部,①《本市中國婦人會設立四區支部,本日午后二時開匯總會》,《青島新民報》1938年4月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1—00134—0010。涵蓋青島市區。它對會員的要求頗高,除認同偽政權,積極適應“新社會”、“覺悟過去之迷夢,以期民生向善及生活之改善”外,還應進行“相當之修養及訓練”,繼而參與公共活動、教養民眾,實現所謂“中日之敦睦,及東亞和平”②《中國婦人會訪問記》,《青島新民報》1938年5月2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292—00092—0001。。從舉辦的主要活動中,不難窺得其性質和運動婦女的深意:一、舉辦聯誼和文藝活動,包括中日婦人親善會、婦人會會員精神修養會、會員野宴親睦會、花道茶道座談會、新年同樂會等;二、宣撫慰勞,如參加氣球標語制作、放映宣傳電影、慰問“友軍”、協助宣撫班等;三、參與偽政權的政治集會,如青島市民反蔣示威運動大會、“友邦”海軍軍旗制定五十周紀念日、參觀“友軍”閱兵式;四、社會慈善和公共服務,包括協助施粥工作、籌辦慈善游藝大會、辦理棉衣施放、舉辦貧民救濟和女子日語速成學校。③中國婦人會:《中國婦人會工作報告》(1939年3月17日),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8—001—00945。以上活動多為“親善”性質,甚少關心婦女的切身利益,顯示其并非所謂的公共服務組織,而是服務于殖民統治的政治機關。在青島偽政權看來,婦人會“最著之事項”亦不外慰問友軍、籌辦義務劇等宣撫慰勞工作。④《趙琪對下屬訓話底稿》(1939年),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0670。
其實,青島偽政權推行保守婦女政策并非僅憑政治力量,背后有文化傳統與社會環境的支撐。婦人會綱領和活動計劃均由日偽高級官員制定,有附和侵略者成份,亦不乏價值認同。他們是以原膠澳商埠局總辦趙琪為核心的北洋政府官僚,⑤偽青島治安維持會委員有:趙琪、呂振文、姚作賓、周家彥、李德順、陸夢熊、韓鵬九、尹援一、楊玉廷。青島市史志辦公室編:《青島市志·政權志》,北京:新華出版社,2002年,第240頁。在國民政府統治青島后退出政治權力中心,內心對北洋政府仍有較深認同感。面對數十年來“婦女界識見增高,忽焉覺醒”之勢,偽官員表現出深深憂慮⑥陸夢熊:《中國婦女之地位及其應守準則(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6月16日,第6頁。,借用傳統文化資源對抗國民政府提倡的婦女解放,重構偽政權及自身的道義合法性。
偽市長趙琪指出,中國先賢對婦女道德以三從四德為主,已證明其優越性,但歐風東漸使部分女性沾染惡氣、忘卻本來,故只有“力圖挽救,庶可保持古風”⑦《負有中日親睦使命,日華婦人會發會式昨日在大飯店隆重舉行,正副會長依次懇切致詞》,《青島新民報》1938年9月9日,第7頁。。偽治安維持會常務委員、婦人會顧問陸夢熊極力美化舊道德,重構“家庭正義”。他在婦人會會員精神修養大會上發表《中國婦女之地位及其應守準則》的演講,批評國民政府在婚姻自由平等原則下,使婚姻法發生極大矛盾。如不承認妾的地位、不阻止離婚,以致丈夫不受法律制裁而逼妻離婚另娶,“糟糠之妻流離失所”,殘忍至極!⑧陸夢熊:《中國婦女之地位及其應守準則(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6月16日,第6頁。
陸夢熊繼而提出婦女需遵守的四大準則:第一、道德準則。歷代英雄豪杰的成功多得力于母教或內助,中國婦女應“追蹤前賢,發揚光大”;第二、有限度的求學。盡管陸氏提倡男女受同等教育,但“學之究竟在乎致用”,女子初等教育以上當視需要程度與夫家狀況而定;第三、勤儉治家。他批評官員眷屬“不知中饋”“不諳針線女紅”,認為目前婦女雖不能與男子同事生產,至少應減少丈夫負擔,補其不足;第四、對國家社會之準則。婦女如能分任教員、公務員等職務“固屬利己利人之道”,如無機會“亦應隨時隨地為國家社會效力”,在慈善事業、公益事業等與婦女性質相近的工作上直接充任或間接輔助男子。顯然,陸氏所提婦女準則是儒家化的,本質為夫權社會服務。但又不同于傳統綱常倫理將婦女完全禁閉于家庭,而是通過現實的改良,增加服務社會的職能。最后,他指出如此之后,婦女“地位不平等,而自平等矣”①陸夢熊:《中國婦女之地位及其應守準則(三)》,《青島新民報》1938年6月17日,第6頁。。
偽政權同時將著裝視為規訓重點。新政權建立之初往往將衣冠、服色、發型予以改造,以塑造政治合法性。近代以來,著裝西化成為國人服飾演變不可阻遏之勢,傳統服飾依舊具有較強象征意義,尤其在以恢復儒家文化和傳統道德相號召的淪陷區。在偽青島治安維持會成立典禮的照片中,八位委員有四位身著長袍馬褂。另有一位身穿西式毛呢大衣的委員,仍內著傳統長袍,頗有“中西合璧”特色。近代新式婦女推崇時尚前衛的著裝風格,與日偽提倡的婦道極不相稱,顯然不符合此時的政治導向。偽市長趙琪時常在講話中批評“沾染奢靡習氣,只知道修飾應酬,不知管理家政”的時髦女子,告誡“這種現象,是很危險的”②《趙琪市長對所屬的訓話》(1943年1月8日),青島市檔案館藏,A0018-001-00398。。陸夢熊呼吁女性學習日本婦女保持傳統的做法,德性禮儀和服裝發結“不肯輕易變更,以表示東方特別之精神”③陸夢熊:《中國婦女之地位及其應守準則(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6月16日,第6頁。。
1939年10月北京發生轟動一時的理發師強奸婦女案,青島偽政權借機大作文章。時任偽社會局局長姚作賓批評“婦女界自受歐化熏染后”,陷于皮毛之效仿,對固有文化道德“反多拋棄不顧”。理發店為招攬顧客,多雇傭“油頭粉面”的青年人,對女顧客“撫摸梳洗”,乘機加以調笑,婦女的莊嚴和羞恥心無形中消減。至于燙染頭發,姚氏認為以色相營業之婦女或情有可原,“家庭婦女似不應以妓女舞女等為模范”。甚而,偽社會局專門舉辦婦人剪發問題辯論比賽。④《良家婦女自尊自貴不應赴理發館——京市發生理發師犯奸案后本市姚社會局長發表談話》,《青島新民報》1939年11月1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04—00007—0016。
日本侵略者對女性服飾的改變,以道德和端莊為指引,易被遵從,燙發現象在青島婦女中明顯減少。但相比于年長者,女學生熱衷追逐潮流、渴望被關注,青島各校女生中仍不乏燙發者。當局批評此舉“費時靡費,既損學校風紀,又失個人莊嚴”,于1941年10月訓令各校“從嚴糾正”⑤《青島特別市教育局訓令》第562號,《青島教育半月刊》1941年第2卷第19期。轉引自翟廣順編著:《半個世紀風雨——1891—1949青島教育大事記述》,山東青島:青島出版社,2009年,第231頁。。日偽對女教員的限制更為嚴格,如“不許燙發,不許穿有花衣服,不許裸腿裸臂”等⑥《青島女性職業相》,《政治月刊》(上海)1941年第2卷第1期,第169頁。。
經過偽政權的持續推動,青島婦女界的保守風氣漸趨濃厚。據時人觀察,當地“婦女很少活動,只有逢著新年或節日,可以在街上或公園中看見她們穿著長得拖地的旗袍走過”,平時女工和主婦多是樸素的藍布衫,20歲左右少女仍有纏足者⑦筱眉:《樸素勤勞的青島婦女》,《家》1946年第9期,第6頁。。而在淪陷北京,早在1939年小姐們便紛紛將旗袍縮減六寸,領口也“趨于西式的無領之勢”,女性為突出“柔媚而動人”花費的心思甚多⑧啟真:《婦女的新裝》,《婦女雜志》(北京)1940年第1卷第1期,第15頁。。一度以西化著稱的青島婦女之保守程度,遠甚于其他淪陷區,這樣的反差令人驚奇。
其實,在青島時尚、摩登的浮光掠影之下,還有鮮為人知的一面。近代商業移民城市青島可謂是“華洋雜處”,江浙、廣東及華北的精英人士占據社會的重要職位,帶來趨新的思想觀念與消費意識。然而,在看似歐化的青島,文化傳統的慣性仍使這座城市在“舊習慣潛勢力籠罩下”。青島近郊的鄉村“不是褒揚孝女,就是褒揚節婦”。當江浙一帶婦女纏足惡俗“完全絕跡”時,青島女工中“十分之七八,都是纏足的”。本地婦女“紅衣綠袴,棉厚朧腫,拖了辮子,拐起三寸小腳,扭扭捏搜[捏]走著”,夏天各處來青避暑的摩登女性則“穿了浴衣在路上亂跑”①《蓬萊仙都話青島》,薛慧子:《今日之華北》,南京:中央書報發行所,1940年,第53—54頁。。二者相比,“顯得可以相差好幾個世紀”。由于普通婦女平時不輕易出門,她們被經常拋頭露面、引人驚嘆的摩登女郎所“代表”,非常態的現象被大書特書后,淹沒了絕大多數當地婦女的本相。②陳伯琴:《青島雜述》,劉平編纂:《稀見民國銀行史料四編》(上),“浙江興業銀行《興業郵乘》期刊分類輯錄(1932—1949)”,第188、194—195頁。
五四以來,婦女解放逐漸成為主流思想。政黨在運動婦女中多以此為號召,似乎使這一趨勢愈加穩固。在表象之外,傳統文化對婦女的制約力量仍不容小覷,對婦女解放持審慎和懷疑態度的上層人士亦為數眾多,他們在淪陷時期保守的政治導向下力量進一步加強。青島淪陷后,一些遜清遺老和北洋政府舊官僚再次登上政治舞臺后,原本根植于基層社會的傳統意識躍升,成為淪陷區的主流話語。但它勢必會受到擁護婦女解放的社會精英及知識女性的反對,如何在“新女性”話語中注入符合統治階層利益的意涵,成為日偽的當務之急。
為重塑青島婦女價值觀,養成符合日本侵略者期待的賢妻良母,偽政權以婦人會為中心,緊鑼密鼓地推選婦女模范。1938年10月底,青島偽政權機關報——《青島新民報》開辟《時代婦女介紹》專欄,很快即推出“賢妻良母”新模范。
偽市長趙琪的夫人鄒淑芳被首先推出。她是一位典型舊式婦女,僅接受了“家庭教育”,16歲便嫁給趙琪。鄒氏孝敬公婆,應付家事有條理,有傳統女性的“美德”。同時,鄒淑芳也像當時上層婦女一樣,閑暇生活豐富,喜歡游泳、溜冰、打牌,常“去舞場消遣消遣,偶而[爾]的也去電影院走走”③《本市中國婦人會會長趙鄒淑芳女士四》,《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6日,第5頁。。
幾日后,鄒淑芳好友、偽維持會委員李德順之妻馬潔宜當選為第二位婦女模范。她的生活更為“優雅奢侈”,看戲、抽煙、散步和養狗是其四大愛好。她尤愛養狗,“喜歡狗真的和她的兒女一般”,每天都要給四條狗吃牛肉、小米或牛奶、面包等。在記者描述中,馬潔宜最大的優點是全力輔佐丈夫。她不過四十歲,比李德順小三十余歲,平時將家務整理的井井有條。盡管馬氏非常喜歡聽戲,但在丈夫安歇時,即使廣播電臺放送非常喜歡的京劇,“也不肯為自己的喜愛而打擾她丈夫的安眠”。為經營自己和丈夫的公眾形象,馬潔宜也盡力做出改變。她很喜歡抽水煙袋,因在交際場手捧水袋煙不雅觀,故改抽紙煙卷。④《中國婦人會理事李馬潔宜女士》,《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12日,第5頁;《中國婦人會理事李馬潔宜女士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13日,第5頁;《中國婦人會理事李馬潔宜女士三》,《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15日,第5頁。
盡管鄒淑芳、馬潔宜外貌“十二分的新式”⑤之成:《漫談:中國婦女的派別》,《婦女雜志》(北京)1941年第2卷第1期,第31頁。,但就追求與精神層面無疑是傳統婦女。相較之下,姚作賓妻子徐穎溪則是由新女性回歸傳統的代表。她曾是最前衛的女性之一,“好自由”、個性鮮明,在河北女子師范學院讀書時“常常穿著男裝,學武術”,與鄧穎超等活躍在天津婦女界。畢業后,除任女權運動同盟會直隸支部總務副委員長外,她還組織婦女星期補習學校,擔任天津第一婦女補習學校教員。徐穎溪抗爭精神極強,通過不懈爭取,在18歲時得以入學;20歲得知父親為她定下包辦婚姻后,在威逼利誘下以死相抗,終得婚姻自由,經人介紹與姚作賓相識。①小岑:《改造途上的婚姻——徐姚結婚記》,中共天津市委黨史資料征集委員會、天津市婦女聯合會編:《天津女星社婦女運動史資料選編》,北京: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5年,第216—217頁。
姚徐的戀愛頗為新潮高調。盡管相識不長,徐穎溪便應邀赴青島逛游,“奇裝異服,攜手并肩,出入于茶寮酒肆”。有別于傳統婦女的含蓄,徐穎溪在結婚典禮上大談戀愛經過,表示“只要個性相同,條件亦合,一切都是不顧”②小岑:《改造途上的婚姻——徐姚結婚記》,《天津女星社婦女運動史資料選編》,第217頁。,對未來生活也秉持將來無愛就分離的原則。③峙山:《在徐姚結婚時的講話》(1923年4月1日),《天津女星社婦女運動史資料選編》,第220頁。婚禮引起極大轟動,“輕年男女,趨之若狂”,謂為“真文明之極境”,保守者謂之“放蕩過甚”。尤其是二人公開出版的戀愛影集,被譏以“儼然一部春畫”。徐穎溪被歸為不良婦女,姚作賓(時任北洋政府青島交涉署交涉課主任)亦被斥為“儇薄少年”。山東省國會議員痛斥姚“玷污名器,騰笑友邦”,擬請國務院撤姚之職。④《前日新旅社之奇異結婚者》,《大公報》1923年4月4日,第6版。此后,被迫離職的姚作賓開始涉足商業,仕途幾經沉浮,最終在日本侵華后成為漢奸。⑤關于姚作賓在這段時期的經歷及其當漢奸的心路歷程,參見郝昭荔:《漢奸的自我認知與思想改造:以偽青島市市長姚作賓為個案的考察》,《抗日戰爭研究》2020年第3期。
十余年后,在淪陷青島,徐穎溪依稀保留著昔日風采,是一位“健美的太太”,“在婦女界中算是最偉梧的了”。但受丈夫和家事影響,她逐漸成為一名家庭婦女。因兒子患有重病,徐幾乎每天將工夫用在照顧上,自己也患失眠癥十年。心理的壓力消耗著徐穎溪的身體,也消磨著青年時的志氣。在日本侵占青島后,婦人會正值用人之際,曾活躍在婦女界并擁有流利口才的徐穎溪受到日偽格外重視,只要婦人會有演講,“那么代表一定是姚太太”。記者筆下的她對教育“極熱心、極負責”,常幫助姚作賓寫點教育文章,是一位賢內助。但這些均不是由自身發展導出,而是因姚的關系“不得不出來為婦女界的領袖”⑥《中國婦人會副會長姚徐穎溪女士一》,《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8日,第5頁;《中國婦人會副會長姚徐穎溪女士二》,《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9日,第5頁;《中國婦人會副會長姚徐穎溪女士三》,《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10日,第5頁。。
不難看出,上述三位“時代女性”的光譜主要集中于從夫和壓抑自我。日本侵略者通過她們傳遞著遵從哲學,讓婦女在安于現狀中服從殖民統治。《青島新民報》用較大篇幅詳細描繪了三位偽官員夫人的服飾,她們均著素雅長袍、平底鞋,且不施脂粉,對發型的描繪尤為細致:馬潔宜“將已燙過的頭發,在后面梳一個髻”;以前燙發的徐穎溪現在也“梳著一個髻”⑦《中國婦人會副會長姚徐穎溪女士一》,《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8日,第5頁。。這些文字的用意即是利用楷模影響,引導各界婦女相效仿。從政治宣傳角度而言,偽政權塑造的婦女模范并不成功。如《青島新民報》對馬潔宜的報道中,其吃食方面“極講究”的畫面令人印象深刻⑧《中國婦人會理事李馬潔宜女士》,《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12日,第5頁。,對奢華住所的陳設著墨較多,隱約帶有窺探性質,故當局只推出三位“模范”夫人便告停。
日偽宣傳婦女模范的最終目的是培養“賢妻良母”。①20世紀初,盛行于日本的賢母良妻思潮傳入中國后,迅速與女子教育思潮結合,“賢妻良母”成為流行詞匯之一。五四時期,“賢妻良母”一度遭受主張婦女解放者的批判。30年代國民政府實行“新生活運動”以來,“賢妻良母”再度進入大眾視野并引起熱議。日本全面侵華后,為適應戰時環境,日偽強調發揮淪陷區婦女服務家庭與社會的職能,對賢妻良母大力提倡。呂美頤:《抗日戰爭時期華北淪陷區關于賢妻良母主義的論爭》,李小江等著:《歷史、史學與性別》,第164—166頁。對此,偽市長趙琪解釋道:賢妻良母“并非專在家庭以內盡其職責;凡國家社會方面,有可盡責之處,亦當竭力為之”。不難看出,這樣的“賢妻良母”在國家和家庭職能上,與國民政府對婦女要求有相通之處,但又以日本婦女為學習對象。市立女中校長連索蘭卿即表示要本著使中國婦女兼具傳統美德與日本婦女精神的宗旨辦學,以期“中國婦女將來俱有友邦婦女服務社會、貢獻國家、主持家庭、教養子女、吃苦耐勞之良好精神”。②《期使中國婦女俱有友邦婦女美德,連索蘭卿氏有此素志》,《青島新民報》1938年9月6日,第7頁。青島偽政權對女子教育“向以養成賢妻良母為宗旨”③《女子對國家社會亦須同負職責,市立女中舉行畢業典禮,趙市長各局長蒞臨致詞》,《青島新民報》1940年6月25日,第7頁。,女學生成為日偽宣教重點。
為培養“東亞民族第二代”的親日情節④《本報主辦青島女學生赴日使節團,由本市四女校中選派》,《青島新民報》1941年3月13日,第7頁。、“將來造成中國之賢妻良母之任務”⑤《本報主辦青島中華女學生訪日使節團,全團人選日程均已規定,興亞院及市公署為后援》,《青島新民報》1941年3月19日,第7頁。,1941年3月青島偽政權派中學女生使節團訪日。日本在中國派遣考察團赴日的行為早已有之,1930年便選派內蒙王公、喇嘛赴日參觀,為“使知其種種設備之宏大,以為引誘蒙人之鉤餌”⑥《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會議第二五二次會議速記錄(十九、十二、三)》,1930年12月3日,第31頁。。九一八事變后,淪陷區內各行各業赴日團體絡繹不絕,女學生赴日觀光卻為數不多,據說青島中學女生訪日使節團“在華北尚屬創舉”⑦《各方期待甚殷中之女生使節團首途》,《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12日,第7頁。。使節團成員的選拔較為嚴格,由偽教育局從幾所女校中擇派“品學兼優、日語課程成績較佳”者擔任。9名成員中,年紀最大者為21歲,最小的不過16歲,姚作賓之女姚希嫻也在其中。使節團團長由偽《青島新民報》日籍事業部部長擔任。⑧《本報主辦青島中華女學生訪日使節團,全團人選日程均已規定,興亞院及市公署為后援》,《青島新民報》1941年3月19日,第7頁。在女學生訪日前后,該報大篇幅刊登團員發表的當選感言、赴日游記、心得體會等。其中雖不乏政治表態和逢迎之語,也一定程度反映了偽政權下女性群體復雜且矛盾的心理。
能在眾多女學生中脫穎而出,成為當選者日后前途的敲門磚。安郁理當選后“欣幸之至”,稱考察所得“可做將來研究學問的基礎”;叢秀華在欣喜和榮幸之余,“自恐不能擔此重任”⑨《本報主辦訪日使節團,各團員當選后之感想》,《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1日、4月3日,第4頁。。之所以如此,應與殖民當局畸重的期待有關。青島偽政權對女學生訪日一事寄予厚望,多次召集偽市府要員對女學生講話,興亞院青島出張所所長多田武雄表示,若使節團完成使命,對“全華北全中國之女性,亦將大有裨益也”⑩《各方期待甚殷中之女生使節團首途,全團昨分訪中日各機關辭行,各長官接見均有懇切之訓示》,《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12日,第7頁。。
故而,團員們自覺拔高出訪日本的意義。年紀最大的祝畫澄指出:“我們終日只讀日本書籍,學說日本言語,要想徹底明瞭日本民族的偉大,也很不易,既不明友邦的真像〔相〕,更如何能達親善提攜的境地呢?”故中國人到日本游歷觀光,“實是目前一件極重要的事情,更是推進東亞新秩序當先履行的步驟”①《本報主辦訪日使節團,各團員當選后之感想》,《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9日,第4頁。。林素真認為,日本“足資我國借鏡仿效者甚多,而尤以女性之精神,最為我輩所欽仰”,表示會將觀察所得貢獻于青島女性,使未赴日者,“亦得了解友邦情形”②《本報主辦訪日使節團,各團員當選后之感想》,《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2日,第4頁。。
從4月15日至5月1日,使節團馬不停蹄地奔波于東京、橫濱、名古屋、奈良、京都、大阪、神戶、別府等市參觀游覽。日本為使節團特別安排了中日女學生交歡會、赴婦人團體學習等活動。③《本報主辦青島中華女學生訪日使節團,全團人選日程均已規定,興亞院及市公署為后援》,《青島新民報》1941年3月19日,第7頁。在參觀東京女子師范學校寄宿生宿舍時,女學生見宿舍內“清潔整齊”,對“日本女性的勤美”印象深刻④《本報主辦青島女學生訪日使節團日志(續)女學生聯歡,異國之友竟一見如故》,《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27日,第3頁。。此外,使節團還赴陸軍醫院慰問傷兵,由團員向傷兵獻花并致慰問詞;日方亦有代表“暢談于中國作戰時受傷之‘榮耀’史”⑤《女生使節團抵東京后赴各處參觀,謁東京市長遞使命書》,《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22日,第7頁。。在日兵殘缺身體的展示和情感渲染下,女學生被納入到日本的政治立場之中,扭曲的政權認同更加堅固。
出訪任務結束后,在偽政權和婦人會的推動下,女學生使節團馬不停蹄地在青島廣播電臺、市禮堂等場所作演講報告,向民眾描繪日本作為“東亞先進國”,“政治良好、科學進步、工業發達”、風景優美的圖景。團員李葵文高度贊揚日本人的忠君愛國之心,用“近鄰的悲喜就是我的悲喜,國家的憂患即是我的憂患”形容日本國民性。在與本國情形相對比后,她指出“時下年青的我們只看見想到目前的事,完全為表面好的和美麗的東西迷亂著,總當仿效日本的氣質早早的反省,下決心改善才好”。此間她感觸最深的是“婦女言語的優美”和起居應酬的得體⑥日華女學院李葵文:《日本國民之印象——使節團報告會講演詞紀錄之五》,《青島新民報》1941年6月1日,第4頁。。這些見聞感悟經女學生之口描述渲染,結合官方及輿論界對日本的美化宣傳,更易使聽眾信服。《青島新民報》對女學生使節團進行了一個多月追蹤報道,將宣傳效果最大化。
通過對婦女楷模和賢妻良母的宣傳,日偽旨在從意識形態上形塑婦女,將其完全納入殖民主義框架之中。那些身處日偽權力體系的女性心理更為微妙復雜:一方面,作為既得利益者,她們享受著當局賦予的職權或便利;另一方面,她們也需自我約束甚至否定,尤其是受過新思潮影響的新女性。盡管其在內心深處未必認同日偽婦女政策,但行動上不得不搖旗吶喊。這種分裂性也存在于許多知識女性的精神世界中。幸而,當時報刊留下了時人對青島婦女的諸多討論和記述,為探討日偽婦女政策在輿論界及知識女性間的反響帶來可能。
1940年,日本占領青島已有兩年,人心顯現出不同于以往的變化。一方面,中共在山東的發展蔚為大觀,物資封鎖使淪陷區受到極大沖擊,青島物價飛漲、社會矛盾加劇;另一方面,日偽統治漸趨常態,對社會的嚴控稍微降低。《青島新民報》副刊《新聲》遂提議對過去做“一個清算”,為大眾“發現一點疾苦,描述一點悲痛”①《一九四〇年度文學上應走的路途》,《青島新民報》1940年1月1日,第23頁;編者:《一年的清算》,《青島新民報》1940年1月1日,第23頁。。輿論環境相對寬松后,關于婦女問題的討論不斷增多。參與討論者來自各行各業,多用化名,便于闡述真實想法,觀點言人人殊,莫衷一是。
當時,中國婦女解放思潮已傳播20余年,婦女已然被分為新舊兩派。學校婦女、職業婦女、革命婦女一般被認為是新女性;賢妻良母派、少奶奶姨太太、鄉村婦女自然屬于舊式。但時人也觀察到,新舊兩派之間并無明顯區別,“半新不舊”“像〔相〕貌新而精神舊”抑或“像〔相〕貌舊而精神新”者大有人在,認定婦女的新舊極為困難②之成:《漫談:中國婦女的派別》,《婦女雜志》(北京)1941年第2卷第1期,第31頁。。復雜的形勢使保守者斥多數婦女沾染惡習,令趨新者感慨婦女解放的步伐停滯不前。
在青島,日偽的保守婦女政策與男權主義者觀念契合。后者持續為之辯護,進一步在生活細節上規訓婦女。筆名為“狂宙”的作者譴責婦女“往往懷著悍妒的心理”,主張將“婦道”作為婦女的人生標準。婦女應具備“殷勤、誠懇、對事慎重的態度”,此外還要“敬從公婆訓誨、和睦鄰里、夫婦親睦白頭終老、妯娌和氣”及正確教養子女,如此方能家庭圓滿和諧,實現“婦道”③狂宙:《婦女們在家庭里應持的態度》,《青島新民報》1940年10月10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4—00036—0005。。名為“夫”的論者發表《婦女在家庭中如何待人接物》一文,同樣以儒家思想闡釋婦女對待家人、親友和鄰居應有的態度和方式。④夫:《婦女在家庭中如何待人接物》,《青島新民報》1940年3月1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09—00089—0004。
日本主婦被樹立為“現代女子典型”。在男權主義者看來,她們具備節儉、勤勞、禮貌、和藹、溫柔的品德,⑤《日本的主婦》,《青島新民報》1939年12月2日,第3頁。從早到晚無不在緊張的整理家務,不像中國主婦“只計算一天如何的快樂過去,盡情的享受安逸”,其美德“實在不是一般摩登主婦們所能比擬的”。她們對家庭經濟的支配節儉而有計劃,對子女過錯以“很婉轉的正當理由來訓導”,不像中國婦女一樣謾罵苛責;尤其是對男人的態度溫柔體貼,“使丈夫疲勞之身,得些安慰的愉快”,“待人接物更是彬彬有禮,落落大方,使一般的戚友們和睦可親”⑥《日本主婦為現代女子典型》,《大青島報》1939年5月7日,第3頁。。顯然,持此論調者希望在對比中促進中國婦女醒悟和回歸。
在反對婦女解放者中,除去那些提倡女子無才便是德之“最頑固的”,便是主張女子有知識但要有舊道德,讓婦女做賢妻良母的“次頑固的”一批人。后者“最得一般人的同情”⑦寧生:《五年來中國婦女的進步》,《青島民國日報副刊合訂本》1930年第2卷第4號,第24頁。。吳若的觀點頗有代表性。他認可擁有知識的女子可以“到社會上干一場”,不過前提是“終生獨自活動,不受婚姻的束縛”,“上帝造女性并不是叫她們獨立,而仍是叫她們結婚”,既然婦女只能守在家里做男子的內助,那么獨立問題便無意義可言。在其看來,女子教育的目的是造就通達優秀的賢妻良母,“使男子沒有后顧之憂而可以放膽的大展鴻圖罷了!”⑧吳若:《回到家庭去吧》,《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3日,第5頁。婦女解放為部分男性帶來的就業與家庭焦慮可見一斑。另一持類似觀念的論者道:“在現社會里,當然還是男子‘中心社會’”,婦女則是“文配家政”的主角。婦女要肩負家族繁殖和增多國民的責任,繼而執行“教養”的義務。因此,婦女千萬不要忘了國民義務“而輕率的離開家庭,離開國家社會的基本防線”①《婦女們是家庭中的主角——不要忘了國民義務而輕率的離開家庭》,《青島新民報》1940年4月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0—00029—0002。。
上述言論早已被新女性視為陳詞濫調,但在日偽保守婦女政策的影響下,又被男權主義者重提。在淪陷區,關于強化婦女貞潔的言論常見眼目。有“婦女導師”之稱的北京《婦女雜志》即督促婦女“守處女性之尊嚴,守身執玉”②黃佩華譯:《處女性與結婚資格之問題(續)》,《婦女雜志》(北京)1941年第2卷第1期,第67頁。。貞操觀背后有勸導女性忠誠、順服的意涵,近代婦女解放運動以破除貞操觀為鵠的,為新女性的身心解放排除后顧之憂。日偽對婦女貞操的強調,被接受新思想者視為倒退,言辭激進的文章亦被登載,與偽政權唱起反調。
李云認為貞操觀是經“傳統社會和占有欲”雙重累加而成。由于男人在舊式婚姻中視婦女為私有,“倘然自己的妻子被人侵占,他因為嫉妒而遷怒到婦女身上”,故“說她不貞操”。作者不滿于當前社會仍保持濃厚的舊道德觀念,甚至受過高等教育洗禮的年輕人亦是如此。李云認為結婚后始能有性行為是錯誤思想,結婚只不過是戀愛的一個階段,“貞操與否并不在于儀式”,進而呼吁道:“貞操是舊禮教的產物,現在是應該打破了這種錯誤的觀念。”其實,日偽對女子貞操的重提及限制,逆向激發出知識階層更強烈的反感,甚至婚后的貞操觀亦被推翻。在李云看來,由戀愛步入結婚的婦女若與丈夫喪失感情,和其他男性發生了性行為,可以選擇離婚;舊式婚姻中的婦女和丈夫無感情,對于她的通奸不能算是不貞;寡婦“為了欲的發泄而和男人有性行為,實在不應該受傳統觀念的社會的非難”③《婦女的貞操——是被傳統社會和占有欲形成》,《青島新民報》1940年3月28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09—00202—0004。。
李云主張的兩性關系甚至可以不受婚姻束縛,在當時淪陷區可謂驚世駭俗。另一位女性筆者“瑛”同樣對女子貞操持寬容態度,認為舊有貞操觀不合人情、太無人道,實在是“戕殺女性”。道德不是虛偽和單面的,寡婦“與其做暗中不規則之行動,不如直接痛快改嫁了人”。與李云不同,瑛認為再婚應具有社會性,觀點也相對和緩:改嫁的條件是“要年青、要家窮、要無翁姑、要無子女”。否則,除非改嫁者今后仍能“負一部的責任”④瑛:《婦女貞操問題》,《青島新民報》1940年1月11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06—00085—0005。。
其實,傳統與現代觀念間的鴻溝并非不可逾越,它們的表達常呈現曖昧與混沌狀態。對大多數知識分子而言,頭腦中的傳統觀念或許因新思潮影響而沉睡,但并不意味著消亡,它往往潛移默化地存在于思維方式之中。“姝妹”以為,“現在女權漸見抬頭,受教育是和男子同樣有了機會,那么,我們該努力的求得平等地位。”盡管她指出當下教育問題極為重要,否則女權不會提高,其中卻有傳統觀念作祟。究其原因,不受教育的婦女不僅被輿論鄙視,甚至“不能獲得丈夫”。她將婦女自力更生的動力歸于找尋良偶。看到女生孜孜求學,“姝妹”深覺“可喜之極”,提出“國家”興亡、匹婦有責的口號,主張女性要做新民中的新婦女⑤姝妹:《新婦女教育問題》,《青島新民報》1939年4月20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154—00042—0021。。這其中亦含有日偽奴化宣傳的滲透。
當然,男性知識分子中不乏支持婦女施展作為者,但他們更多地以導師面目出現。“潤生”提議婦女應拋棄個人主義立場而為解除大眾痛苦奮斗。他批評知識婦女大多脫不了虛榮的“奴隸觀念”,實現自我價值的極少;為妻者將制造孩子視為唯一天職,把時間耗費在裝飾上,毫無進取之心。“潤生”進而慨嘆:“不滿于家庭的樊籠而掙扎的娜拉時代,似乎成為過去的歷史陳跡”,希望現代婦女認識到不為前途謀出路將永遠是虛榮的奴隸①潤生:《現代的婦女們》,《青島新民報》1940年9月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3—00016—0004。,勸導利己的知識女性承擔更多社會責任,減輕家庭負擔。這種觀念也受婦女解放中集體主義的影響。
對于新舊婦女孰優孰劣的問題,有人持調和立場。抗戰爆發后,社會變遷、人口流動進一步削弱了傳統大家族的權威,道德約束力相對弱化,“兩性關系變得活潑而復雜”②呂芳上:《另一種“偽組織”:抗戰時期婚姻與家庭問題初探》,《近代中國婦女史研究》(臺北),第3期,1995年8月,第120頁。,這促使知識分子努力改良婦女工作。“常人”認為,中國婦女自古遭受壓迫,相沿成習,頗難改革,一般受過教育的女子力圖解放,不過也是搬運東西洋婦女思想,能切實了解的“寥寥無幾”。他比較道:就學識而論,市鎮或村莊是舊婦女的世界,新婦女確實有“所長”;在家務方面,舊式女子視之為天職,能夠“措置裕如”,而學校出身的女子做主婦后家政經驗極為淺薄;關于離婚,舊式女子因缺乏能力則欲望容易滿足,一般不會離婚,當然其“任男性隨意的虐待”也“是女界極大的恥羞”,而“新婦女的驕矜、輕佻、旁若無人,拿一點淺薄的學識,動即聲言離異,也是不可為訓的”。反復對比后,他只能提出新舊婦女“去其所短,利其所長”的折中意見③常人:《新舊婦女的比較》,《青島新民報》1940年8月8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2—00028—0002。。
婦女應該走向“解放”還是“回向廚房里去”?相關言論競相提出,呈現出傳統與現代觀念交織碰撞的復雜場景。但“無論是保守也罷,過激也罷,結果只是讓一般女性們彷徨歧途,無所適從”。④《本刊主辦職業婦女座談會特輯》,《民民民月刊》1944年第1期,第9頁。其實,青島的都市享樂者和窮苦民眾雖“各走極端”,卻無不“悲感著戰火的余痛”,面臨著“家園財富的斫喪”及“生命的彷徨失所”之威脅⑤《一九四〇年度文學上應走的路途》,《青島新民報》1940年1月1日,第23頁。。當日本將戰爭的負擔轉嫁于淪陷區,民眾敏銳地感知到家庭生活的壓力明顯增大。青島婦女對現實的無力感持續加重又無處紓解,猶如步入障目的森林。
1942年8月26日,北京《婦女雜志》在青島召開婦女名流座談會,為婦女解決困惑并規劃前途。為展示“青地各階層婦女的生活動態”,青島偽政權推選13位婦女代表參會。她們中最年長者為年過六旬的呂美蓀,最小的是正在日本讀大學、被視為“為女界謀幸福”的儲備軍姚希嫻。職業方面,從事教育工作者5名,既有德高望重的中小學校長,又有代表新生力量的青年教師;公務員3名,分別是偽市署咨議王俊齡、廣播電臺的李淑芳和偽市長秘書夏志嫻;另有以操持家務為主,同時在魯大公司兼職日語翻譯的范麗娜。⑥《青島婦女名流座談會》,《婦女雜志》(北京)1942年第3卷第10期,第12—15頁。
從代表名單可看出,青島偽政權的婦女工作已發生轉向,職業女性成為推崇對象。賢妻良母仍被宣傳,側重點已明顯不同,徐穎溪仍以有才干有學識、“服務社會治理家務有條不紊”⑦《中國婦人會副會長姚徐穎溪女士一》,《青島新民報》1938年11月8日,第5頁。的形象活躍于婦女界。勤儉持家的偽總務局局長謝祖元之妻謝玉如則取代鄒淑芳、馬潔宜等生活奢華者。謝氏沒有孩子,僅操持著一個兩口之家。她不施粉黛、不設仆人,家庭用度節儉,親自挽籃買菜。對此她稱“非常滿足”,“想想流亡不得溫飽的同胞,已經夠福氣了”。謝玉如還謙虛地表示,自己力量有限,“所以唯有從事家事了”。這不禁使人“驚異局長夫人如此和藹可親”①《青島婦女名流座談會》,《婦女雜志》(北京)1942年第3卷第10期,第13頁。。通過徐穎溪和謝玉如,偽政權試圖重新構建職業、奉獻、簡樸的女性形象。
此轉變與日本所處戰爭環境惡化不無關系。隨著日本投入兵力增多,勞動力短缺情況日益嚴重,婦女不得不走出家庭,從事繁重勞動。姚作賓在1941年赴日時發現,農、工、商由童工、老人和婦女操持著,小女孩已“有成人服務的能力”②姚作賓:《日本視察談》(1942年1月13日于青島市禮堂),青島商會翻印分贈。。同時,淪陷區的情況亦不容樂觀。1941年后,青島金融紊亂、物價飛漲愈加嚴重,全市存糧一度僅夠支撐5個月,偽官員亦“直接感受生活的壓迫”③青島特別市社會局:《青島特別市社會長姚作賓建議解決城鄉物資交流金融統制及以鹽換糧問題的呈》(1941年2月2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0813。。青島中國婦人會陷入窘境,“薪給所入不足存活”,多次向偽政權上書請求救濟④青島特別市社會局:《關于中國婦人會請援案發給該會員役年終獎金的呈文》(1941年12月),青島市檔案館藏,A0020—001—00215。;工作幾近停滯,“只不過創辦識字班和日華學院”等較為基礎的工作⑤《青島婦女名流座談會》,《婦女雜志》(北京)1942年第3卷第10期,第15頁。。
為動員民眾配合戰時體制,青島偽政權提出“崇尚節約、力戒奢華”的口號⑥青島鹽務局:《關于公務員不準妄談職外之事宜的通知》(1941年11月2日),山東省檔案館藏,J112-09-0006-010。,提倡家庭改良,規勸上層婦女親操家務,“以便省去仆役,簡省浮費”。輿論界開始批判“終日花天酒地,專以娛樂消遣為宗旨”的都市主婦,譴責其將子女教育付之學校,家庭瑣務委之仆人⑦本立:《家庭中的有閑階級》,《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3日,第5版。。正因如此,謝玉如進入偽政權的視野。她既可為上層女性立榜樣,又可拉近與貧寒家庭婦女的距離。范麗娜對謝氏非常欽佩,她認為中國多年來上流社會“愛奢侈貪安逸的程度實在使人吃驚,若都真能像謝夫人那樣地刻苦耐勞不計地位駕馭乘勢,中國的家庭前途就頗堪期待了”⑧《青島婦女名流座談會》,《婦女雜志》(北京)1942年第3卷第10期,第16頁。。
在抗戰中后期青島民眾生活日漸窘迫的環境下,單靠一個人的能力來養活家口,“實在是很困難的一件事”,婦女只得自食其力,分減家庭負擔⑨《職業女性群象》,《政治月刊》(上海)1941年第2卷第1期,第169頁。。1939年青島市婦女有工作者達43.7%,識字率則為16.3%,⑩據統計,1939年青島女性人數為205699,其中有職業者89977人,識字者33444人。青島特別市公署總務局編:《青島特別市公署行政年鑒》(1939年),“警察”,青島:華昌大南紙印刷局,出版時間不詳。說明從業婦女大多從事對文化水平要求不高的工作,薪酬較低。辛勤勞作的職業婦女成為當局樹立的典型便不難理解了。除中上層職業婦女外,偽政權宣傳的新女性包括電話接線生、看護及助產士,還有紗廠女工、卷煙公司女大班等。?《青島女性職業相》,《政治月刊》(上海)1941年第2卷第1期,第169頁。
淪陷前,青島人家最常見的是“兒子拉車、妻女業女紅、夫從商、幼兒拾煤的家庭”,又因青島外國工廠多,喜歡雇傭勞力低廉的婦女,故一家人可“盡勞力借以積蓄習慣”致富。淪陷后,青島貧富差距加大,“富有的趨向奢侈淫亂”,各娛樂場所“皆有滿谷現象”,“可謂二十年來青島未有之畸形狀態”。當時一般職業幾乎全被男子占據,普通婦女難以勝任體面的婦女職業,故能找到工作者多從事艱苦工作,“從小學教員、醫院看護士,一直到工廠女工人、店員、女招待,每一個場所的空隙都充塞滿了”①紅珠:《職業與婦女》,《青島新民報》1940年9月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3—00016—0003。。媒體慨嘆青島婦女就業情況“較其他各都市落后得多”②君實:《事變前青島的特殊的婦女職業》,《三六九畫報》1940年第6卷第7期,第13頁。。一些婦女迫于生活壓力從事特別工作,女招待、“燒花煙姑娘”等新職業興起。“燒花煙姑娘”負責為土膏店招攬生意,不需要多少知識,工作亦輕松,“每月收入高于官廳高級職員”,導致部分小學教員兼此副業③《青島婦女名流座談會》,《婦女雜志》(北京)1942年第3卷第10期,第14頁。。還有底層婦女迫于生計而失足,青島“秘密賣淫的勾當,竟成為現社會一種習見的生活”④紅珠:《職業與婦女》,《青島新民報》1940年9月5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3—00016—0003。,類似平康里妓樓的娼妓場所在青島約有兩千多家。當時甚至有“青島的女人,好的很少!”這樣極端的說法⑤《都市之另一角落,大鼓場素描,歌姬以鶯喉媚態求生存》,《青島新民報》1941年4月4日,第7頁。。關于這些底層特殊職業婦女的經歷,極少有人關注。在當時新文學作品中幾乎被遮蔽,或作為陪襯及“控訴”內容呈現,“在語言難以光顧的黑暗中永久沉淪”⑥楊聯芬:《新倫理與舊角色:五四新女性身份認同的困境》,《中國社會科學》2010年第5期,第216頁。。
以青島妓女遭遇為題材的《海上虹霞》一書,令這些底層婦女有“發聲”的機會。《海上虹霞》是武俠小說家王度廬創作的為數不多的寫實作品,最初連載于《青島新民報》,成書的1941年恰是青島妓女等特殊職業婦女問題突出的時期。該書講述了世家小姐小卿與車夫柳貴私奔至青島,后被赴南洋發財的柳拋棄,淪為暗娼。三十年后,她與富商柳貴甫(柳貴)再度相遇,二人兒女亦發生愛戀。當此事及小卿身份被柳發覺后,他痛斥其不守婦道、妓女之子勾引大家閨秀。最后小卿的“愛情”幻滅,生命隨之消隕。作品反映出妓女不僅遭遇男權的壓榨,還有來自傳統觀念的阻力、社會現實的打壓。小卿的命運,也是青島底層婦女生活的縮影。
女性對同性的遭遇更能感同身受。青島知識女性對底層婦女的境遇憤憤不平,指出“女子在作賢妻良母的時期并不好過為人女的時候”,婦女的自覺自救“太迫切”“太需要”⑦紅珠:《談談鄉村婦女生活》,《青島新民報》1940年7月4日,青島市檔案館藏,D000311—00016—0003。。有人直接向當局喊話:“那些提倡叫女人作賢妻良母的人將給一個怎樣的答復?你們保管叫所有的女人的丈夫都有工作做么?不但有工作做,而且還足以維持他們的家庭么?”⑧君實:《事變前青島的特殊的婦女職業》,《三六九畫報》1940年第6卷第7期,第13頁。
社會危機及愈發嚴峻的戰爭形勢,促使青島偽政權不得不調整婦女政策。1944年2月當局在《民民民月刊》召開“女子應該往哪里去”為主題的職業婦女座談會,提出以職業婦女為中心目標,再推廣到普遍的婦女問題。5位職業女性和1名女高中生與會。她們圍繞女子求職困難、未來出路、從事職業的意義及如何改善等問題展開討論,一致認為當下環境女子求職困難,“能使女子得到完全的經濟獨立的職業還很少”。偽市長秘書夏志嫻聰穎能干,卻因“女秘書”一職,深受與偽市長姚作賓的謠言困擾,“有說不出的苦處”。即便如此,她仍主張女性對就業迎難而上,要“不顧一切的去干”。出人意料的是,在場的職業女性雖贊同女子到社會上做事,但更看重家庭責任,強調“不能完全丟掉家庭中的事”,建議“女子能夠回到家里去,那么頂好是回去”⑨《本刊主辦職業婦女座談會特輯》,《民民民月刊》1944年第1期,第9—12頁。。盡管此時偽政權已不再強調偏重于內的“賢妻良母”,但它仍在中上層婦女中有一定影響力。
職業婦女的婚姻也是與會者爭論較多的問題。從當時社會風俗來看,“一般的男子都不愿自己的妻子的學問超乎自己以上”,使婦女對婚姻與事業陷入選擇困惑。任職于青島物資物價委員會的徐應麟指出,“職業婦女應該結婚,因為男子的事業亦需要自己妻子的幫助”,事業與家庭可得兼顧,此種建議卻是站在男性視角闡發。男司會(《民民民月報》編輯主任)則直言:“職業婦女千萬不要結婚,如果一結婚,那么她的一切就都完了”;如果婦女希望結婚,就不要再去工作。不難看出,社會對婦女就業仍有極大歧視。而這種歧視有時也來自女性。夏志嫻對好打扮的同性持有偏見,認為任用女職員要有選擇性,“那種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職員根本就不要用她”①《本刊主辦職業婦女座談會特輯》,《民民民月刊》1944年第1期,第13—14頁。。
改善婦女職業是當時“一個最大的社會問題”。與會者雖對從事妓女、舞女等職業的婦女采取抵制態度,也深知讓她們從良極難,“目前是辦不到的”,“低級職業婦女只有往低級走”成為無奈的社會現實。她們指出,只有國家建立工廠、醫院、托兒所等公共機關收容并救濟才是此問題的解決之道,②《本刊主辦職業婦女座談會特輯》,《民民民月刊》1944年第1期,第14頁。偽政權顯然無力作為,“應該往哪里去”始終困擾著淪陷區婦女。
抗戰后期,青島偽政權期望運動各界婦女共渡時艱,不斷解構和重構“新女性”,賦予符合殖民統治的意涵:女公務員須肩負國家社會之責,盡量參加社會活動,“以養成其團體生活習慣”;學校婦女要“徹底明瞭建國理念,積極參加各種自治”,發揮革新自救精神;家庭婦女須改良不良習慣及嗜好,充實現代生活知識技能“以負擔助夫理家、教育子女之重任”;對于勞動婦女,幫助其提高生產知識、謀求生活福利;“婢妾娼妓及流離失所之婦女”,應促其明瞭自身地位及自救、奮起之途徑③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一九四四年度工作要綱草案》(1944年),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1395。。日偽在擯棄受眾群體有限的精英主義婦女路線后,冀圖從實際出發,根據不同婦女群體制定符合其身份和需要的婦女政策。在舊倫理之中,“新女性”又被賦予舍己為公的元素,且更加具體化,不再是普通婦女遙不可及的空中樓閣,但依舊難以達到日偽預期的果效。
為“發動婦女運動協力戰爭以期樹立革新勢力”,華北偽政權嘗試對淪陷區婦女統領指揮。1944年10月,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正式辦公④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關于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正式辦公的函》(1944年10月1日),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8—001—01165。,青島中國婦人會遂告結束。前者開放性極強,規定凡18歲以上有戶籍、“思想純正、贊成會宗”者,經會員2人以上介紹得為會員,享受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可對會務發表意見并請求困難援助。婦女工作的精英路線不再適用,新的婦女組織轉而遵循“婦女運動須盡量利用各種技術深入各階層以期擴大其地域”的方針,期望在農村地區開展工作⑤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簡章及婦女職員入會公函》(1944年11月6日),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8—001—01169;《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一九四四年度工作要綱草案》(1944年),青島市檔案館藏,B0023—001—01395。。對鄉村婦女的重視,顯示著日偽對抗日根據地蓬勃發展的婦女運動之歆羨。但因時局關系,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的婦女政策并未付諸實踐,僅在1944年12月開展針對女職員的戰時營養與國民健康問題演講會等一般性活動。⑥華北婦女協會青島分會:《關于舉行營養知識普遍傳播講演會的公函》(1944年12月9日),青島市檔案館藏,B0031—001—00171。隨著抗戰勝利,青島偽政權的婦女工作隨之結束。
余 論
19世紀三四十年代,中國的婦女運動逐漸從個人主義過渡到集體主義,即由“私”向“公”的領域轉變。國民政府在“新生活運動”中提倡“新賢妻良母”,鼓勵婦女為家庭和社會負雙重責任,動員婦女參與戰地服務團、婦女救國會等后勤組織;在敵后根據地,中共將勞動婦女和革命女性樹為典型,在各地開展婦女生產運動。整體而言,日本侵略者同樣重視婦女的作用,采取舉辦群體活動、規范著裝舉止、推出女性模范、養成賢妻良母等形式塑造婦女的政治認同,但又有特殊的發展路徑。
在淪陷區,日本侵略者的施政方針起到綱領性指導作用,但也為偽官員留有發揮主觀能動性的空間,婦女方面也不例外。日本占領青島后,社會結構和政治文化急遽變化,歷次革命中被淘汰的舊群體再度登上政治舞臺。他們打出恢復綱常禮教、匡正人心的旗號,挖掘傳統家庭倫理中有利于社會穩定的因素,讓女子“回家”、重申“婦道”。不難發現,在婦女解放思潮的表層之下,傳統觀念的暗流依舊強大。日偽仍以極具現代性的“新女性”號召婦女,卻通過解構,剔除其中的反叛意蘊,加入舊倫理的約束。生活于青島的婦女,有與其他淪陷區女性相似的經歷。同時,較早被殖民的沿海都市青島在現代化與開放性的特質下,又籠罩著保守的面紗。這樣的錯亂與多歧性,使其成為觀察近代婦女運動軌跡的獨特樣本。
女性心思細膩敏感,偏重感性,同時富有理想主義和奉獻精神。傳統婦女受家庭和生活所累,往往造成自我壓抑和個性禁錮。而近代新女性離家后,相當一部分人走向“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的舊路。抗戰期間,國家危機愈加嚴峻,婦女問題成為各種社會矛盾的聚焦點。在廣大淪陷區,日本因侵略者身份,無法調適女性主義與集體主義、民族主義同殖民主義、傳統和現代觀念的矛盾,更不能從調動婦女樸素的愛國情感出發,對中國婦女實現普遍的動員。在畸形的政治生態下,知識女性或不愿投敵事偽,或在男權社會中難以立身,底層女性的生活困境亦未得到解決。而抗戰時期中共之所以成功調動廣大婦女的革命熱情,很大程度源自引導婦女進行情感轉向,將她們從彷徨自艾、狹隘的自我世界中解放出來,使自我價值與社會價值的實現歸于一途。在此過程中,婦女既獲得生活所需,又被崇高的理想使命所激勵,公與私的界限漸漸模糊,革命化的家庭不斷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