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琪
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一直是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關注的熱點。作為政治經濟學批判和意識形態研究的重要概念,歷經詞源內涵及其歷史語義的不斷轉換,“拜物教”在馬克思那里獲得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經典釋義,并為之后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社會批判理論提供了一個重要思想入口。盧卡奇在對馬克思商品拜物教思想的吸納和考察中,引出了其獨到的“物化”理論;阿爾都塞則通過對商品拜物教一詞的觀念論指認,發展出了關于意識形態的唯物化闡釋;鮑德里亞反轉了馬克思的生產邏輯,從而在消費社會的歷史語境中形成了以能指拜物教為核心的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齊澤克借用精神分析學對拜物教進行了改造,并在理論視域和方法上形成了對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補充。國內學界也始終注重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研究,并向來關注其中的拜物教批判理論。隨著西方馬克思主義,尤其是當代西方馬克思主義主要代表人物相關研究成果在國內的傳播,對拜物教批判理論在馬克思思想發展歷程中理論地位的研究再度成為國內學界的理論熱點,并呈現出如下具有一定代表性的詮釋路徑:其一,對拜物教批判理論意蘊的考察。拜物教批判對于馬克思的哲學、經濟學、共產主義學說都有不可替代的價值。1劉召峰:《拜物教批判與馬克思的哲學、經濟學和共產主義學說——對拜物教批判理論意蘊的一種闡釋》,《教學與研究》2017年第9期。其二,對拜物教批判理論的方法論意義的考察。拜物教批判理論不僅是馬克思關于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論批判,而且同時是對于舊唯物論的一種徹底的顛覆。2李惠斌:《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一般方法論意義》,《學習與探索》2014年第1期。其三,對拜物教批判理論的辯證法意蘊的考察。商品拜物教的“物”不僅包含了一般與個別、具體與抽象的辯證方法,還產生了形式相對于內容的獨特關系和地位。3孔明安:《論商品拜物教中的辯證法意蘊》,《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14年第2期。
雖然以上研究不同程度地涉及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形成與發展歷程,及其與唯物史觀生成發展之間的關系問題,但從總體上看,他們理論探究的主題大多聚焦于“拜物教”概念探析以及馬克思《資本論》中的“商品拜物教”批判理論及其一般方法論意義的分析。實際上,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論不是一種簡單的理論節點,這一理論的內在邏輯演進包含著深層的經濟哲學話語轉換。本質上來說,馬克思對拜物教的批判與唯物史觀的生成發展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可以在某種意義上把拜物教批判視作馬克思唯物史觀的聚化表達;并且,它之所以作為這樣的聚化表達,不僅在于拜物教批判體現了唯物史觀的哲學思想,更在于它本身就是馬克思唯物史觀創立與發展進程中的關鍵因子,從而鮮明地體現出經濟學與哲學雙重視域的交織匯聚。
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論萌發于其早期思想轉變的關鍵時期,其以對社會現實狀況的關注為起點,以對“物質利益困惑”的透析為思想的助推,通過對“異化勞動”的批判開始發現了人與物之間的顛倒關系。可以說,馬克思對拜物教考察的最初萌芽,直接地以對現實社會中最本質的實體性利益關系的顛倒的發現為支撐,而從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法哲學的“理性”解釋框架中掙脫出來,轉向對社會現實利益關系的關注,正是馬克思出離于思辨哲學而生成唯物史觀最原在性的思想基地。這意味著,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最初生長點同時也是唯物史觀這一新的哲學世界觀得以發源的原在動力。
在《萊茵報》時期所遭遇到的“物質利益困惑”,是馬克思發現物的關系具有對人的關系的支配力量的最初顯現,這成為拜物教批判的最早雛形,同時也是馬克思質疑先前哲學世界觀的開始。
馬克思在《第六屆萊茵省議會的辯論(第三篇論文)》,即《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一文中,將“林木”稱為“萊茵省人崇拜的偶像”。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0頁。當看到廣大農民由于觸碰到林木所有者和法律制定者的實際利益而使得撿枯枝這種自然合理行為被視為“盜竊”時,“物質利益與國家和法律之間的關系問題”就無可回避地出現在馬克思面前,林木所有者的暴劣與法案制定者的筆頭背后不是別的,僅是“林木”財產所有權這一現實利益。雖然馬克思這時尚未對經濟生活進行精確地剖析,對萊茵河兩岸窮苦人的遭遇更多的是出于輿論上的憤怒和情感上的同情。但相對于從宗教方向來考察這些問題,此時他已經把目光轉向了現實的社會物質領域。由此,馬克思便揭露了如此重要的社會歷史現象:人與人社會關系的真實狀況并非由理性主義的國家和法律立場所先在地規定了,而是由眼前最直接、最現實的物質利益關系所決定著,物以及物與物的產權關系直接地決定了現實政治制度下人與人的隸屬關系。以對這種“物支配人”顛倒現象的揭露為契機,馬克思開始質疑原本作為思想前提的理性主義國家和法律立場,并直接地就表現為對作為馬克思哲學基本立場的黑格爾關于國家、法律的理性主義立場與現實物質利益之間矛盾沖突關系的發現。
因此,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與《德法年鑒》時期的主要批判對象就是黑格爾的國家和法的理念。他看到了資產階級社會生活的異化狀態,即一方面,“市民社會”中的個人生活是私利混亂的不平等狀況;另一方面,在所謂理性國家的層面所有人之間似乎又是平等的且擁有共同的利益。在這里,馬克思實際上已經開始窺探到黑格爾思辨哲學基本立場的根本缺陷,即黑格爾全部哲學的立腳點并不是現實的社會實體,而是“現實的理念”。馬克思開始從“唯物主義”的立場出發批判黑格爾把現實的經驗的一切當作理念、抽象實體的實現環節的客觀唯心主義:黑格爾“用客觀的東西偷換主觀的東西,用主觀的東西偷換客觀的東西”,由此便“把某種經驗的存在非批判地當作理念的現實真理”。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292頁。
在之后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1844年手稿》)中,馬克思對異化勞動的批判,越過社會現象的層面,在理論維度上對國民經濟學進行了科學地批判,在社會現實的維度上對工人勞動所遭遇到的歷史吊詭進行了深刻地呈現,這內在地指涉馬克思對“人與人的關系被顛倒為物與物關系”這一拜物邏輯的進一步揭示,而對這一拜物邏輯的深度批判則不斷地昭示著馬克思哲學批判的理論深度,以及以這一理論深度的推進為貫通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和共產主義學說,正是在這里,唯物史觀的基本理論要素已經開始匯集到一起。
《1844年手稿》作為馬克思早期異化批判理論的蓄水池,是其開啟經濟學研究及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文本。同之前關于政治國家異化狀態的批判一樣,馬克思在這里也抓住了現實的物質利益關系,并以人的類本質和類存在為坐標來審查異化。需要指出的是,馬克思在這里強調的并不是作為某種抽象概念的費爾巴哈宗教批判中的類本質,而是作為確證人的自我存在的勞動原則,即“自由自覺的活動”。從這一活動關于人的本質規定來看,人從根本上來說是一種類存在物。馬克思由此將費爾巴哈的宗教異化轉變為“勞動異化”。馬克思在這里所說的勞動,作為一種現實活動,其首要的本質是對象性的。這種“自由自覺的勞動”作為人的類本質進入社會生產領域,則意味著沒有壓迫和奴役的生產關系的呈現,并直接地拒絕拜物邏輯的發生。然而,在國民經濟學的理論前提中,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雇傭關系中,這一作為人的類本質的勞動是異化的。因為,人在勞動中不是變得富有而是貧困、不是感到快樂而是痛苦,在其中愈發地失去自身的類本質。馬克思進一步分析了勞動異化的社會現實機理,揭示出私有財產與勞動異化的關系:“私有財產一方面是外化勞動的產物,另一方面是勞動借以外化的手段,是這一外化的實現。”1[德]卡爾·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61頁。私有財產就是這種異化勞動的客體化結果,同時是其現實產生的直接原因。正是私有財產與異化勞動的這種歷史作用,才使得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的勞動關系發生異化而被顛倒為人之外的物的關系。在剖析了異化勞動的病理之后,馬克思進一步作出了社會形態層面的路徑指向:“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因而是通過人并且為了人而對人的本質的真正占有”,2[德]卡爾·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1頁。在這里人的活動將真正成為“自由自覺的勞動”。
在這里應當看到的是,馬克思的哲學世界觀在“自由自覺的勞動”中已經從根本上超越了費爾巴哈哲學以及黑格爾思辨哲學,這不僅是對費爾巴哈人本主義邏輯的突破,也是徹底出離黑格爾唯心史觀的真正開始,更重要的是代表了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方向,也正是由此奠定了唯物史觀這一新世界觀向前推進的必要邏輯起點。這進一步說明了如下問題:這時的馬克思已經在唯物史觀的基礎視域中來批判現實社會關系的拜物邏輯,對異化勞動的揭示與批判不僅是拜物教批判理論的核心要素,同時也是唯物史觀形成和創立的題中應有之義。
在馬克思早期拜物教批判理論的萌芽時期,特別是《1844年手稿》中異化勞動的批判,雖然制定了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總體向度和核心范疇,但馬克思此時哲學邏輯框架的顯性話語仍尚未真正達到唯物史觀的科學體系,而對這一科學體系的進一步創立不僅與馬克思在新世界觀的意義上真正超越德國思辨哲學的使命相關聯,而且同時推動著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進一步發展。
在以異化勞動批判為核心的早期拜物教批判理論中,馬克思旨在說明:以私有制為前提的生產關系必將為物與人關系的顛倒創造有利的歷史條件,在勞動發生異化的場域,勞資關系都被物物關系所取代;在物支配人的時代,無論是工人還是資本家都無法逃離被物化的命運。由此,對異化勞動的批判同時指向私有制的最終瓦解,而不管在何種程度上實現了這種批判的完成,馬克思告訴我們:從作為“主語的”思辨理性出發,不僅無法消除現實社會中的“差異”和顛倒,而只能是為這種顛倒作了注釋,或本身就成為這種顛倒的完成。因為馬克思此時已經發現,資本(私有財產—國民經濟學)的絕對性與理性(觀念—黑格爾)的絕對性同時以前提性的存在規定了這個世界的頭足倒置。這意味著,對人與物的真正社會關系的確立,不僅表達了對以私有財產為前提的生產關系的不滿,而且意味著對思辨哲學的真正反思的開始。“現實的人”就是馬克思確立這種真正社會關系所帶來的直接理論結果,唯物史觀的創立由此獲得了堅實的理論基點。
考察馬克思這一理論邏輯的轉變,不可忽視《評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在這一文本之中,馬克思開始用現實生產關系定義人的本質,進而將對人的類本質(“自由自覺的活動”)異化的批判,轉變為對現實社會中“工業力量”與“工業形式”之間矛盾的考察。這意味著,以唯物史觀的理論生長為依循,馬克思開始關注人類歷史最為本質的現實生產關系,從而使得對異化的批判從純粹哲學的話語轉向更具科學性和具體性的實踐活動論域。毋庸置疑,馬克思這一話語轉化的思想根基是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中完成的。在這一確立了“革命的實踐”觀點的文本中,馬克思徹底瓦解了費爾巴哈哲學的人本主義邏輯,建立在新的哲學地平之上的“人的本質”,超越情感的總和與抽象的勞動,表現為現實性上的“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頁。這一“革命的實踐”蘊含著對現存事物的批判運動,從而在“改變世界”的新哲學中訴諸變革社會狀況、改變人的現實生存狀態。也正是在這里,馬克思在實踐的哲學基地上整合思想發展的矛盾運動,從而實現向唯物史觀這門歷史科學的轉向。
從“實踐”的理論基點出發,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中闡發了唯物史觀的總體思想框架和核心觀點,由此確立了哲學世界觀的理論新地平。同時,這一確立便為對異化的批判提供了更為“科學”的思想視界,即將在唯物史觀這一“歷史科學”中直面現代社會的異化狀況。正如《形態》中的論述:“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1[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0頁,注釋2。
以“歷史科學”的發現為基礎,馬克思考察人類社會歷史中“分工”這一范疇的二律背反:“只要分工還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自然形成的,那么人本身的活動對人來說就成為一種異己的、同他對立的力量,這種力量壓迫著人,而不是人駕馭著這種力量。”2[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頁。同時,以分工為基礎的社會關系力量,即“擴大了的生產力”,對分工的主體承擔者仍是“某種異己的、在他們之外的強制力量”,這種力量“不僅不依賴于人們的意志和行為反而支配著人們的意志和行為”。3[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頁。同時,馬克思揭示了私有制與分工之間的共謀關系:“分工和私有制是相等的表達方式”,4[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8頁。兩者是“同一件事情”,只不過一個是活動,一個是活動的產品。以唯物史觀的歷史大尺度視域為理論坐標,馬克思對“社會關系”異化的揚棄,不是停留在純粹價值應當的層面,而是在經濟學與政治學相互融合的現實變革層面展開。馬克思指出:“這種‘異化’(用哲學家易懂的話來說)當然只有在具備了兩個實際前提之后才會消滅。”5[德]馬克思、恩格斯:《德意志意識形態》(節選本),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0頁。這兩個“實際的前提”,即生產力的高度普遍發展及以此為基礎的“普遍交往”,二者是消滅分工和私有制的歷史前提,進而也是消滅人對物的依賴,揚棄生產方式相對于人的異己性質,實現人的全面自由發展的歷史前提。
馬克思、恩格斯在《形態》中發現了“現實的個人”這一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由此實現了“異化的歷史”與“歷史的異化”之間的顛倒。這就是說,馬克思走出抽象的思辨領域,開始在社會物質生產的現實活動中找尋產生人與物、人與人之間對抗關系的歷史原因。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基本動力并不是對人的類本質異化的簡單揚棄,而在于社會生產方式自身的現實矛盾運動。這意味著,此時馬克思在一種更具科學性的理論框架中來把握資本主義時代物對人所具有的奴役性質,以及產生這一性質的現實根源——私有制,這便是創立唯物史觀這一新世界觀的理論結果。當然,馬克思在這里對分工、私有財產等相關經濟范疇的解剖還尚未達到成熟狀態,但毋庸置疑已經開始以更為科學的態度來審察。
可以說,由于唯物史觀這一“歷史科學”的創立,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物的對立狀態及人的異化的批判顯示出一種具體的歷史性和科學性。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第一次比較系統和完整地分析了商品和貨幣的拜物教性質。他指出:“在交換價值上,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個人的產品或活動必須先轉化為交換價值的形式,轉化為貨幣,并且個人通過這種物的形式才取得和證明自己的社會權力。”1《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頁。馬克思在這里明確地指出“社會關系的物化”這一歷史現象。而在1859年出版的《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中,馬克思則直接地指出,在商品生產者的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可以說是顛倒地表現出來的,就是說,表現為物和物之間的社會關系”,也就是說,“一種社會關系采取了一種物的形式,以致人和人在他們的勞動中的關系顛倒地表現為物與物彼此之間的和物與人的關系。”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26~427頁。可以看出,在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整體視閾中,馬克思通過對拜物教的批判已完成歷史唯物主義的深刻轉變。在此基礎上,馬克思還揭露了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的拜物教觀念,斥之為“粗俗的唯物主義”和“一種同樣粗俗的唯心主義”。
馬克思在唯物史觀這一新世界觀的理論地平上對拜物教的批判,雖然較之早期異化勞動的批判更具科學性和系統性,但其對生產關系的社會歷史根基尚未通達科學的規律性,從而沒有形成關于拜物教批判理論的基本格式,這與馬克思還尚未深入研究政治經濟學存在著本質的關聯。伴隨著在唯物史觀的理論空間中不斷深入研究政治經濟學原理,不斷深入解剖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馬克思開始真正發現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活動的運作規律,進而以“政治經濟學批判”為基礎,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論也逐步成型。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活動的運作總體上是一種物役性經濟,而資本主義雇傭制度的實現與成熟、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的不平等關系都來源于這一“物奴役人”的生產方式和交換方式。對資本主義社會這一經濟活動規律的發現,以及由此產生的不平等的社會狀況的批判,就是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核心任務。
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第一次闡釋了他的價值理論、貨幣理論和剩余價值理論。在這里,馬克思明確界定了“抽象勞動”的歷史內涵,從而將“價值”視作一種“抽象的規定”,并進一步揭示出這一規定的歷史基礎在于資本的生產方式;同時,他發現了貨幣的本質及其與資本之間的矛盾運動:資本是積累起來的貨幣,只有在資本中,貨幣才表現為一種完成形式。更重要的在于,在對資本主義經濟規律的科學發現中,馬克思看到了人自身的壓迫狀態,以及產生這種壓迫的現實力量,揭示出人與物之間關系的顛倒:“活動和產品的普遍交換已成為每一個人的生存條件,這種普遍交換,他們的互相聯系,表現為對他們本身來說是異己的、無關的東西,表現為一種物。在交換價值上,人的社會關系轉化為物的社會關系;人的能力轉化為物的能力。”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07頁。這里,馬克思已深刻地揭示出資本社會中物化結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外化到交換價值中而對人自身形成一種異化的力量。
而到了《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更為科學而深刻地分析了“社會關系的物化”這一歷史現象產生的原因:“因為活勞動——由于資本同工人之間的交換——被并入資本,從勞動過程一開始就表現為屬于資本的活動,所以社會勞動的一切生產力都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就和勞動的一般社會形式在貨幣上表現為一種物的屬性的情況完全一樣。……這里,我們又遇到關系的顛倒,我們在考察貨幣時,已經把這種關系顛倒的表現稱為拜物教。”2《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1~52頁。資本作為積累起來的活勞動,表現為一種強大的客觀物質力量,并反過來支配和奴役活勞動。這樣,作為一種社會關系的資本,就以“物”的姿態表現為活勞動的一種現實壓迫力量。這正如勞動的社會形式顛倒為貨幣的物的形式一樣,資本與活勞動之間也表現為一種顛倒關系。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商品的交換價值作為勞動最為一般的社會規定直接地表現為貨幣的屬性,與此同時,“勞動的具體的社會性質表現為資本的性質和屬性。”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95頁。因此,資本便有了拜物教的性質。馬克思發現了拜物教本身并不是一種觀念的活動,它的產生有著直接的社會現實根源,即在以資本為活動原則的社會,人的勞動所具有的社會性直接表現為物的形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則顛倒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
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成型發生于對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活動的科學解剖中,并伴隨著政治經濟學批判的不斷深入而獲得實質進展,這典型地體現在《資本論》(第1卷)中,它表現為關于三大拜物教的闡述: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
馬克思將“商品”看作資本主義社會經濟活動中的基本要素,對拜物教形成機理的剖析也從商品的研究開始。馬克思認為,當一個勞動產品用于交換而成為商品,它最基本的特征就是二重性,進而成為“一種很古怪的東西,充滿了形而上學的微妙和神學的怪誕”。4《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8頁。商品的這種“謎”,使得“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頁。商品的這種“謎”一般的性質,既不來自它的使用價值,也不是來自它價值的內在規定性,而“來源于生產商品的勞動所持有的社會性質”。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90頁。在馬克思看來,商品的二重性來自于生產商品的勞動的二重性,即這一勞動所具有的“私人的”和“社會的”雙重性質。當商品進入交換的過程,勞動之間的私向性便在價值通約的基礎上獲得了外在的物的性質,在這里,商品不再取決于由具體的勞動所帶來的使用價值,相反,它開始取決于由抽象勞動所決定的交換價值。當不同的具體勞動之間的關系被不同商品之間的關系所取代,并不斷獲得它的普遍性的時候,人們逐漸忘記這一商品交換關系背后的勞動的社會關系,由此產生出對商品本身的迷戀。同樣,作為一種特殊商品的“貨幣”,其原本僅僅是商品價值的一種表現形式,但是在被顛倒的社會關系中,貨幣卻似乎有了直接的價值屬性。馬克思認為,貨幣這一價值表現形式作為商品交換形式發展的產物,它的規定性僅僅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才能獲得,金銀成為貨幣并不是因為其天然屬性,而只能是以一般勞動的價值為基礎的。因此,在馬克思看來:“貨幣拜物教”只不過是“更明顯、更耀眼”的商品拜物教而已。
資本拜物教是三大拜物教中最復雜和最具有迷惑性的。資本作為一種抽象的社會關系具有強大的客觀物質力量,在社會最普遍的意義上,它表現為一種“統治”。如前所述,資本的存在首先要求活勞動不斷地并入自身,即工人的全部生產活動首先表現為資本的活動,社會勞動所產生的全部生產力都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在這種主客關系的顛倒中,工人直接轉化為一種商品的存在,人的力量被物的力量所取代并成為一種統治力量反過來支配人自身。而當我們進入資本的流通與交換領域,它所具有的神秘力量就更為顯現。在這里,馬克思揭示了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中的“三位一體的公式”,即資本—利潤,土地—地租,勞動—工資。在這個“三位一體的公式”中,同土地會產生地租、勞動會產生工資一樣,資本直接被看成是利潤的源泉。這樣,資本被看作是一種直接存在的獨立物,并似乎具有了自我產生利潤的天然能力。于是,“收入的形式和收入的源泉以最富有拜物教性質的形式表現了資本主義生產關系。”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6卷第3冊),人民出版社,1974年,第499頁。資本的此種神秘性質表現最為“巧妙”的形式莫過于生息資本。在這里,商人資本自我增殖的一般公式G—W—G′被直接簡化為G—G′,資本表現為一種單純的物性,并因此似乎具有了自我增殖的能力。“生息資本,好像是一個自動的物神(Fetisch),能夠自行增殖,因而在它身上再也看不到它的起源的任何痕跡了。”2[德]卡爾·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編譯,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940頁。
馬克思《資本論》中關于三大拜物教的批判,在進一步解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剝離出“人創造物化勞動、物化勞動支配人”這一“現實的人”自身發展的辯證法,而唯物史觀的基本內涵正是這種“人—物”辯證邏輯的展現:物質生產力量決定人的社會關系存在,社會關系力量驅動物質生產力量發展;人的社會關系力量總和決定人的思維觀念和文化符碼,社會上層的精神結構反作用于社會經濟關系圖景。對三大拜物教的批判使得馬克思的拜物教批判理論從早期的異化勞動批判,再到歷史唯物主義中的社會關系異化批判,經過其政治經濟學批判的基本完成,伴隨著唯物史觀的生成與發展,在更為科學、精致的邏輯框架內基本定型。
由此,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邏輯進程伴隨著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現實“物役性”的總體指認,在唯物史觀自身生成的歷史藤脈中逐漸豐滿,構成唯物史觀的一種聚化表達,成為我們釋解馬克思唯物史觀內在本質的一個必要維度。此外,拜物教批判理論的內在邏輯在馬克思一生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中始終存在,因為對社會實體性關系的把握是馬克思透視資本主義社會生產方式的密鑰以及超越一切資產階級政治經濟學的基點所在;同時,在無產階級擺脫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奴役、打破“物化”世界與主體精神向度的內在緊張這一人的解放意義上來說,拜物教批判理論也是馬克思共產主義學說的一個必要維度。1對這一問題的進一步全面闡釋將是拜物教批判理論的積極補充。總之,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的基本定型,這同時也是馬克思唯物史觀形成的歷史脈絡。這意味著,馬克思拜物教批判與唯物史觀之間存在著理論的共振,即是說:對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邏輯進程的考察,須在唯物史觀的形成和發展中來獲得理論支點,不理解唯物史觀的生成歷史,就無法獲得馬克思拜物教批判理論得以演進的思想基礎;同時,對拜物教批判理論邏輯進程的厘清,也是闡明馬克思唯物史觀得以生成與發展的有效路徑。